□仇士鵬
奶奶住在我家的樓上,一推開窗就能看見我家的院子,所以我們兩家的煙火也在某種程度上連在了一起。
小時候,每當父親拿著笤帚追著我打時,奶奶聽見動靜會急忙探出頭來,用輕柔而有力的聲音喊道:“老仇??!”僅三個字,便能讓父親停下腳步。奶奶以前給我們家?guī)瓦^很多忙,所以父親很聽奶奶的話。于是我總是故意往院子里跑,哭得很大聲,果然,奶奶馬上就推開窗子來勸架,幫我免掉了一次次的皮肉之苦。在我眼中,奶奶就像是一位慈祥的天使,棲居在我家的上方。
當然,她并不溺愛我。只是相比于父親只會喊“你下次還敢不敢了”,奶奶會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為什么錯,以后應該怎么辦,全講給我聽。雖然很多時候她會喋喋不休地講上一個鐘頭,讓我覺得還不如被打一頓來得痛快,但正是她慢條斯理講出的種種道理讓我叛逆的青春沒有在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污濁底色。
奶奶給我的印象是位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這是我以貌取人得出的結論。每天,她都把白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穿著灰藍色的布衣,騎著輛矮矮的自行車來往于菜市場與小區(qū)。她的腰挺得很直,絲毫沒有被歲月壓得彎曲,這也讓她慈祥的氣質中多了一抹硬朗。
奶奶住在樓上,所以她晾的衣服常會掉到我家院子里。奶奶會輕聲喚我的名字——她從沒有大聲地說過話。如果我聽見了會馬上出來,“小仇啊,一會兒你把門開一下,我去你家拿衣服?!蹦赣H看到后便讓我主動遞給奶奶,可每次當我剛跑到二樓,就能見到奶奶正在換鞋,或是已經(jīng)出門了??吹轿?,她急忙說道:“這多不好意思啊,謝謝小仇……下樓慢一點啊,辛苦你嘍!”
奶奶年紀大了,爬樓很費力,需要抓緊扶手,待兩條腿都踏上一個臺階后,再抬起右腿往上一個臺階挪。雖然只有一層樓,依舊是段艱辛的路。即便如此,她很多時候都是自己扶著墻壁走下來,敲響我家的門,拿了衣服后再慢慢地挪上去。因為有時我聽不見她的呼喚,而她也不會扯著嗓子大聲叫我。
母親去世那天,奶奶一直拉著我的手,輕輕拍著。她說:“死亡并不是終結,她只是提前結束了這一段旅程,坐上了下一班列車。你還能記得她,你在夢里也會遇見她,所以她肯定是在另一個世界里好好地活著。”
是的,母親還在,我的每一次思念與呼喚她都能在冥冥之中給予回應。在那段晦暗的日子里,奶奶的話就像一盞微弱的燭光,讓我不至于沉淪在深邃的夜色里,重新建立起對生活的希望,全身心地備戰(zhàn)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高考,“不要讓你母親失望”。父親后來告訴我,考大學的時候,每一場考試前,奶奶都會到我家,望著母親的遺像,叮囑她在天上一定要庇佑我,然后扶著沙發(fā)跪下來,虔誠地祈禱,為我求福。
如今,我已經(jīng)是研究生了,奶奶每次見到我,都毫不吝嗇地把我從頭到腳地夸獎一遍。去年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很久沒見到奶奶了,父親說,她已經(jīng)走了。我愣了半晌,跑到院子里,望著奶奶時常探出身子的窗戶,久久地無言。生命是沒有終點的,隱約間,我又聽到了奶奶的話。她是不是也去了母親所在的世界?“小仇啊……”寂寞的風中,那熟悉的呼喚一點點地散落。
史鐵生曾寫道,“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燭光……”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會想到奶奶,想到她對我說過的字字句句。我想,等我老了,也一定會像奶奶一樣,有著挺直的腰背,溫和的笑容,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再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前往生命的下一段旅程。有了母親和奶奶在那邊,死亡不再是未知和恐怖的,它的入口處,必定散發(fā)著溫潤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