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芽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西歐出現(xiàn)主流政黨黨員規(guī)模萎縮和公民投票率下降的趨勢，引發(fā)了政黨政治是否走向衰落的疑問。在傳統(tǒng)政黨影響力下降的同時，各種以環(huán)境保護、移民控制等議題為導向的非傳統(tǒng)型政黨，逐漸從邊緣地帶向權力中心發(fā)起挑戰(zhàn)。特別是具有民粹主義風格的激進右翼政黨的興起，似乎表明所謂政黨政治的衰落只是新形勢下政黨體制的轉型。從西歐政黨政治的變動中可以發(fā)現(xiàn)，來自工人階級選民的支持是激進右翼政黨崛起的重要原因。激進右翼政黨“通過擴充工人階級選民基礎發(fā)展壯大，而工人階級傳統(tǒng)上支持社會民主黨、社會黨、工人黨”。(1)John Judis,The Populist Explosion, New York: Columbia Global Reports, 2016, p.144.工人階級選民長期是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者，他們?yōu)楹卧谶x舉中放棄原有的政黨認同并轉向激進右翼政黨？圍繞這個充滿悖論性的問題，學術界存在“經濟受損論”“代表危機論”和“文化反彈論”等多種分析視角。根據經濟受損論的利益分析，工人階級選民是科技創(chuàng)新和全球化發(fā)展的受損者，金融自由化和資本流動性衍生了不利于勞工階層的“再分配效應”。(2)Dani Rodrik, “Populism and the Economics of Globalization”,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Policy, Vol.1, 2018, p.15.工人階級投票支持激進右翼政黨，是社會剝奪環(huán)境刺激下的集體抗議。根據代表危機論的制度分析，政黨是國家與公民關系的鏈接者。當左翼政黨不能充分地表達和整合工人群體的利益訴求時，“階級代表性危機”導致工人選民支持激進右翼政黨。(3)張莉：《西歐民主制度的幽靈——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 年版，第191 頁。根據文化反彈論的心理分析，工人階級選民是后工業(yè)社會物質主義的信奉者，在價值觀上屬于保守文化群體。當遭受自由派群體倡導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擠壓時，工人階級選民通過支持激進右翼政黨做出“防衛(wèi)性反應”。(4)Pippa Norris, Ronald Inglehart,Cultural Backlash Trump, Brexit, and Authoritarian Populis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 p.16.上述解釋路徑分別從經濟、政治、文化等不同的視角，分析了工人階級選民支持激進右翼政黨的原因，有助于深化人們對西歐政黨體制變遷動力的認識?？傮w而言，這些理論視角主要立足于選舉政治的制度環(huán)境，從社會需求的角度解釋工人階級選民的政黨傾向。諸如社會階層結構變遷對政黨與選民之間聯(lián)盟關系的沖擊，以及激進右翼政黨對工人階級選民的選舉動員等問題，尚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本文嘗試從戰(zhàn)后西歐政黨與社會關系的角度，探討基于階級意識的選民聯(lián)盟的建立、轉型與重構，如何影響了工人選民對左翼政黨的認同，以及工人選民轉向激進右翼政黨的社會基礎及其行動過程。

一、社會分野基礎上的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聯(lián)盟

選民聯(lián)盟是在代議民主體制下，政黨為了競爭領導權與選民之間建立的政治聯(lián)合。選民聯(lián)盟的形成，是政黨與社會力量雙向互動的過程：一方面，政黨為了控制國家權力，提出代表特定階級利益訴求的政策綱領；另一方面，特定階級成員為了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目標，投票支持政黨競爭領導權。政黨與社會階級之間的相互依賴，提供了選民聯(lián)盟的現(xiàn)實基礎。根據現(xiàn)代國家歷史發(fā)展的邏輯，工業(yè)化和民主化是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走向聯(lián)合的宏觀背景。在西方國家的工業(yè)化進程中，產業(yè)工人和資本所有者是兩大基本階級。工人階級是不占有生產資料、接受資本家雇傭的勞動者群體。資產階級是擁有生產資料、占有剩余價值的統(tǒng)治階級。遭受資本侵害的工人階級由于缺乏平等的代表權，無法通過合法渠道捍衛(wèi)自身的正當權益，長期陷入被剝削的狀態(tài)。雖然工人階級處于社會下層，但由于宗教信仰、族群歸屬以及就業(yè)競爭等方面的原因，難以形成自覺的階級認同。處于各種交叉壓力下的工人階級，甚至淪為資產階級價值觀的追隨者，“成為工廠主領導的政黨的尾巴”。(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73 頁。工業(yè)化發(fā)展初期的工人階級，主要通過追隨資產階級的進步主義改革，間接地表達自身的利益訴求。工人階級的訴求包括改善工作環(huán)境、提高工資收入、降低勞動強度等內容。(6)艾瑞克· 霍布斯鮑姆：《資本的年代》，張曉華等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 年版，第26 頁。由于缺乏堅強的政黨領導，工人階級并沒有明確的制度變革目標，難以將自身的社會力量投入政治解放的斗爭。 19 世紀中葉，工人階級政黨登上歷史舞臺后，開始提出系統(tǒng)的社會改造方案，推動了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發(fā)展。

現(xiàn)代西方民主政治的發(fā)展，具體表現(xiàn)為社會統(tǒng)治基礎的擴大和制度整合能力的增強。在普遍選舉權實現(xiàn)之前，工人階級政黨主要發(fā)揮社會斗爭領導者的作用，“是與代表其他階級和利益的集團發(fā)生沖突的媒介”。(7)西摩· 馬丁· 李普塞特：《共識與沖突》，張華青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 年版，第5 頁。工人階級政黨具有反建制色彩的社會動員，提出了不同于資產階級法權的政治藍圖，提高了階級斗爭的組織化程度。工人階級采取了罷工、示威甚至革命等各種形式的斗爭，沖擊了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秩序。雖然受到國內保守勢力的阻礙或國際沖突的干擾，但現(xiàn)代國家的民主化潮流不可逆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歐經歷了民主重建、恢復和鞏固階段，政黨在人民意志形成過程中的功能地位得到了社會認可。在科學技術革命和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推動下，工人階級的社會狀況獲得了改善，反建制激進主義運動不再構成主流政治的選項。由于階級沖突的緩和，諸如德國社會民主黨（Social Democratic Party）等工人階級政黨調整了政治綱領，轉型為改良主義左翼政黨。左翼政黨的角色重心也從社會斗爭的領導者轉變?yōu)槔姹磉_的整合者。與左翼政黨愿意通過和平方式推動政策變革相呼應，右翼政黨開始承認福利制度的再分配價值。曾經具有意識形態(tài)對抗色彩的階級斗爭逐漸被體制吸納，形成了“階級斗爭民主化”的新格局。(8)西摩· 馬丁· 李普塞特：《政治人》，張紹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204 頁。

民主化的階級斗爭是指，在代議民主的選舉程序中，相互沖突的社會階級為了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的政策目標，支持各自認同的政黨合法競爭領導權。工人階級和其他勞動者群體與社會民主黨、工人黨等左翼政黨結成聯(lián)盟，尋求經濟資源的再分配。工商界精英和中產階級則與保守黨、自由黨等右翼政黨結成聯(lián)盟，捍衛(wèi)自由市場的優(yōu)勢地位。左右翼政黨在選民聯(lián)盟的支持下輪流執(zhí)掌政權，調和了大眾民主政治和資本主義經濟之間的沖突關系。政治學者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等人對此認為，選民聯(lián)盟實現(xiàn)了社會分野的制度化，對政黨體制形成了“凍結”效應。(9)Seymour Martin Lipset, Stein Rokkan,Party Systems and Voter Alignments:Cross-National Perspectives, New York: Free Press,1967, p.3.自16 世紀現(xiàn)代國家建構以來，西歐民族革命和工業(yè)革命衍生了四組基本分野，即中心—邊緣、教會—國家、土地—工業(yè)，以及雇主—工人。(10)西摩· 馬丁· 李普塞特：《共識與沖突》，張華青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 年版，第137 頁。上述分野成為社會沖突的根源和政治聯(lián)盟的邊界，不同程度地塑造了現(xiàn)代國家政黨體制的特征。在政治經濟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社會分野的顯著性和強度會出現(xiàn)消長變化。隨著民族國家的定型、政治世俗化的推進和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前三組分野導致的社會沖突基本被彌合。自西歐進入工業(yè)社會以來，階級分野的強度不斷增長，并最終凸顯為主導性社會分野。階級分野雖然形成于實行普遍選舉制度之前，但它貫穿于政治民主化的歷史過程。 20 世紀中葉以后，大眾型民主推動的選民規(guī)模的擴大，只是使社會成員沿著原有的階級分野進行了分流，并沒有改變政黨體制的特征和選民聯(lián)盟的性質。根據“凍結”理論的邏輯，階級分野塑造了社會成員的政黨偏好，基于階級分野的選民聯(lián)盟穩(wěn)固了政黨體制的社會基礎。

“凍結”理論是一種解釋工業(yè)社會政黨體制穩(wěn)定性的分析框架，它重點關注階級分野的社會結構對政黨政治的制約作用，而不是政黨的組織形式或動員策略如何影響政黨體制的變遷。在20 世紀60 年代西歐福利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背景下，該分析框架指出了政黨與選民之間聯(lián)盟關系的社會基礎，論證了“階級繼續(xù)起著支配選民投票選擇的作用”。(11)威廉· 佩特森、阿拉斯泰爾· 托馬斯：《西歐社會民主黨》，林幼琪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年版，第7 頁。選民聯(lián)盟的建立，以社會中的分野結構作為先決條件，它提供了選民認同的邊界和政治動員的基礎。但社會分野只是塑造政黨體制的結構性條件，圍繞生產資料占有形成的階級地位分化，本身并不會自動轉變?yōu)樯矸菡J同和政治聯(lián)合。階級分野向政黨體制的轉型，需要社會成員心理上的階級認同和行動上的階級投票（class voting）。只有社會成員認可共同的階級身份，并在競爭性選舉中根據階級歸屬進行投票時，階級分野的穩(wěn)定性才會通過選民聯(lián)盟轉化為政黨體制的穩(wěn)定性。

從西方民主發(fā)展的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左翼政黨和工人階級之間存在“傳統(tǒng)契合的密切關系”。(12)艾瑞克· 霍布斯鮑姆：《資本的年代》，張曉華等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 年版，第117 頁。這種契合關系并不是自發(fā)秩序，而是階級分野和政黨動員共同作用的結果。根據階級分野的特征，左翼政黨可以主動采取選舉動員，和工人選民建立穩(wěn)定的聯(lián)盟關系。當處于在野黨地位時，左翼政黨制定反映工人階級利益訴求的政治綱領，通過標明和其他右翼政黨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定位，吸引工人選民的支持。左翼政黨提出的擴大財政支出、保障充分就業(yè)、設定最低工資等具有社會主義色彩的綱領，既是對工人階級選民的責任承諾，也是對未來執(zhí)政行為的自我約束。政治綱領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了重要的信號功能和動員功能。意識形態(tài)是政黨有關理想社會的政治想象及其實現(xiàn)方式的總體方案，它顯示了選舉市場中不同政黨的坐標位置，激勵工人階級選民投票支持左翼政黨。當處于執(zhí)政地位時，左翼政黨需要將具有抽象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競選綱領轉化為具體的政策實踐。政黨意識形態(tài)之所以具有強大的動員功能，不僅在于它針對階級分野提出了邏輯自洽的話語體系，還在于借助可行的執(zhí)政綱領和有效的政策設計兌現(xiàn)政治承諾。在政黨與階級的聯(lián)盟中，“意識形態(tài)必須具有內部一致性，還要同政黨的基本政策相協(xié)調”。(13)安東尼· 唐斯：《民主的經濟理論》，姚洋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年版，第92 頁。維護階級利益的政黨，才能延續(xù)意識形態(tài)信譽，鞏固與社會群體之間的聯(lián)盟。例如，德國社會民主黨在1969 年首次領導組閣后，即將社會民主主義理念付諸實踐，推行有利于工人階級等中低收入群體的經濟政策。社會民主黨政府先后通過《勞資協(xié)議法》《勞動保護法》等法令，保障勞動者的工資收入，保護工人參與企業(yè)管理。(14)黃蕊：《二戰(zhàn)后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改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版，第90—91 頁。

在左翼政黨謀求建立選民聯(lián)盟的過程中，工人階級如何回應政黨的社會動員，將決定聯(lián)盟關系的形式與強度。在英、德等國的政治實踐中，工人階級主要通過工會保持與左翼政黨的合作機制。工會將分散的工人政治參與，協(xié)調為組織化的集體行動。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到20 世紀70 年代的選舉過程中，工人階級（工會）與左翼政黨聯(lián)盟的具體表現(xiàn)有：首先，從輿論支持的角度，工會公開表示支持左翼政黨。在主流政黨的競爭性選舉中，工會的政治聲援塑造了左翼政黨代表勞動者權益的公共形象，形成有利于左翼政黨的選舉預期。其次，從資源支持的角度，工會通過會費、捐贈等形式為左翼政黨籌集競選基金。例如，英國工會長期是工黨大選基金和全國組織基金的主要捐助者，提供了大約40%—70%的政黨基金。(15)威廉· 佩特森、阿拉斯泰爾· 托馬斯：《西歐社會民主黨》，林幼琪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年版，第92 頁。最后，從選舉支持的角度，工人階級選民通過階級投票的方式擁護左翼政黨。工人階級作為規(guī)模龐大的社會集團，往往能夠決定性地影響左翼政黨的選舉結果。例如，在1972 年的聯(lián)邦德國議會選舉中，社會民主黨獲得了45.8%的支持率并成為全國第一大黨，其中，70%的選票來自工人選民的支持。(16)張文紅：《并肩前進抑或分道揚鑣？——德國社民黨與工會的關系》，《歐洲研究》2003 年第6 期。工人階級和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是階級分野條件下為適應選舉制度環(huán)境而達成的政治合作。在周期性選舉中，工人群體通過階級投票追求共同利益，左翼政黨則通過綱領供給競爭政治權力。只有當階級利益訴求和政黨權力訴求形成相互支持的關系時，聯(lián)盟機制才能持續(xù)維持。如果社會變遷過程中出現(xiàn)階級分野的顯著性下降，或左翼政黨為了競爭領導權調整意識形態(tài)定位，由此導致的階級基礎收縮和代表功能弱化，將會動搖工人階級和左翼政黨之間的聯(lián)盟關系。

二、后工業(yè)社會階級聯(lián)盟的挑戰(zhàn)與解體

1945—1973 年是西歐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基于階級分野的選民聯(lián)盟成為政黨體制穩(wěn)定的社會基礎。英國形成的“兩個階級，兩個政黨的政治模式”，(17)Paul Webb,The Modern British Party System,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0, p.9.是其中典型的代表。在階級導向的政黨認同方面，大約80%的選民認同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或工黨（Labour Party），沒有政黨認同的選民不超過10%。(18)David Butler, Donald Stokes,Political Change in Britain The Evolution of Electoral Choice,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74, p.470.在政黨導向的階級投票方面，保守黨和工黨的平均總得票率達到90.3%。(19)Paul Webb,The Modern British Party System,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0, p.5.由于階級分野強有力地滲入政黨體制，主流左右翼政黨能夠集中吸納選票、平穩(wěn)控制政權。工人階級通過與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實現(xiàn)了廣泛的政治參與和利益表達，維護了勞動者的社會權益。但統(tǒng)計數據也顯示，在英國、奧地利和聯(lián)邦德國的左翼政黨獲得60%—70%工人階級選票的同時，仍有1/3 左右的工人選民傾向于支持保守黨或基督教民主黨。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階級分野之外的宗教、性別等因素影響了選民的政黨認同。當西歐處于成熟的工業(yè)社會階段時，政黨認同主要源于階級特征，所以各種從屬性議題難以撼動階級分野的主導地位。隨著西歐從工業(yè)社會轉向后工業(yè)社會，階層結構和價值觀念變遷中產生的新議題，開始沖擊原有的政黨認同和階級投票模式。

20 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產業(yè)結構的升級，西方國家逐漸進入后工業(yè)社會。后工業(yè)社會在階級構成、制度建設和文化心理方面，表現(xiàn)出不同于工業(yè)社會的新特征。在階級構成方面，由于服務經濟和公共部門的擴張，長期居于主導地位的工業(yè)部門的重要性開始下降，工人階級的數量趨于減少。工業(yè)社會主要包括以體力勞動者為主體的工人階級，和以非體力勞動者為主體的資產階級。相對封閉的階級分化體系，建構了勞動者休戚相關的共同體意識。而在后工業(yè)時代，由于社會分工的發(fā)展，工人階級主要包含服務工人、生產工人等多個職業(yè)群體。后工業(yè)社會階級分化最重要的特征是，由經理、技術專家和社會文化專業(yè)人員組成的新中產階級開始崛起。多元化的階層結構，模糊了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長期存在的身份邊界。職業(yè)流動性的增強，以及工人階級內部藍領工人與白領工人的分化，從整體上削弱了階級凝聚力。由此可以看出，后工業(yè)社會的工人階級，同時面臨著數量規(guī)模萎縮和職業(yè)結構分化的雙重挑戰(zhàn)。在制度建設方面，西歐在代議民主鞏固后推進了福利國家建設，完善了社會保障體系。在民主制度發(fā)展史上，正是因為工人階級缺乏代表權，左翼政黨才能夠利用具有號召力的意識形態(tài)，動員勞動者為分享政治權利、分配社會資源而進行斗爭。普選制度和福利國家本身是大眾型政黨斗爭和妥協(xié)的成果，但這些成果的實現(xiàn)反而侵蝕了政黨政治的階級基礎。福利國家的建立，使得普通公民無需借助階級身份或政黨認同，就能獲得政府提供的普遍收益。社會成員因此不再熱衷于階級導向的政治活動，而是轉向目的性更強的利益集團游說或新社會運動。以階級動員為基礎的左翼政黨，“成為自身成功的犧牲品”。(20)Richard S. Katz, Peter Mair, “Changing Models of Party Organization and Party Democracy”,Party Politics, Vol.1, No.1, 1995, p.12.在文化心理方面，由于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政治穩(wěn)定的延續(xù)，后工業(yè)社會出現(xiàn)了價值觀念的革命性變遷。與工業(yè)時代的社會成員優(yōu)先關注社會保障、物質再分配等經濟議題形成對照，后工業(yè)社會突出生活質量、自我表達等后物質主義目標，繼而引申出針對弱勢身份集團的權利保護等文化議題。由于世代更替的作用，后物質主義群體相對于物質主義群體的人口比例不斷增加，日益上升的文化張力導致兩類群體之間的心理沖突日益增強。與工業(yè)時代的社會沖突圍繞階級分野展開不同，后工業(yè)時代的社會沖突集中于價值觀念的對立，出現(xiàn)了“從以階級為基礎到以價值觀為基礎的政治分化”。(21)羅納德· 英格爾哈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文化轉型》，張秀琴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版，第262 頁。在階級分野相對弱化、價值觀沖突日益凸顯的背景下，工業(yè)時代建立的選民聯(lián)盟趨于解體。

研究者通常使用“奧爾福德（Alford）階級投票指數”衡量選民聯(lián)盟的強度，該指數是左翼政黨的工人階級選民百分比與中產階級選民百分比之差。 20 世紀40 年代末50 年代初，英國、法國和聯(lián)邦德國的階級投票指數是30%—45%，到了80 年代，階級投票指數下降至8%—18%。(22)羅納德· 英格爾哈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文化轉型》，張秀琴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版，第265 頁。雖然工人階級選民仍然是左翼政黨的重要支持者，但基于階級投票的聯(lián)盟關系已經松弛。圍繞工人階級對左翼政黨支持率下降的問題，需要依據后工業(yè)時代社會結構的特征進行比較分析，才能客觀地認識聯(lián)盟關系解體的政治機理。首先，在工人階級對左翼政黨選舉支持下降的同時，工人參加工會的比率以及右翼政黨的核心黨員數量也出現(xiàn)了下降。這些同時發(fā)生的現(xiàn)象表明，“階級感情的強度和形成選舉行為力量的階級影響正在減弱”。(23)威廉· 佩特森、阿拉斯泰爾· 托馬斯：《西歐社會民主黨》，林幼琪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年版，第126 頁。隨著后工業(yè)社會的轉型，現(xiàn)代國家內部的階級意識普遍弱化。與工業(yè)時代占據主導地位的階級分野形成對照，物質主義和后物質主義群體之間的價值觀沖突愈來愈成為社會分野的軸心。各種社會文化群體開始在政黨、工會等傳統(tǒng)組織載體之外，尋求替代性的政治參與形式。諸如生態(tài)運動等各種新社會運動的出現(xiàn)，反映了后工業(yè)時代集體行動機制的變遷。其次，雖然左右翼政黨的核心選民數量均出現(xiàn)了下降，但左翼政黨的下降幅度明顯大于右翼政黨。除了工業(yè)部門萎縮導致選民數量下降的客觀原因外，左翼政黨自身的政治定位和選舉策略顯然是重要的影響因素。左翼政黨為了吸引中產階級的支持，逐漸在意識形態(tài)光譜上向右移動，開始從工人階級的政黨轉變?yōu)槿轿徽h，表現(xiàn)出“跨階級政黨”的特征。(24)Line Rennwald,Social Democratic Parties and the Working Class,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20, p.34.左翼政黨的實用主義策略，偏離了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路徑，使其失去工人階級選民的穩(wěn)定支持。

左翼政黨向中左翼政黨的轉型，反映了實現(xiàn)自身執(zhí)政目標和維護工人階級利益訴求之間的沖突。在中產階級選民數量擴張的背景下，左翼政黨事實上陷入了兩難困境。如果堅持意識形態(tài)導向的傳統(tǒng)聯(lián)盟政策，左翼政黨難以競爭領導權。如果調整政策綱領吸引中產階級選民，左翼政黨又會失去工人階級的支持。面對意識形態(tài)一致性和選票最大化之間的沖突，西歐的左翼政黨在經歷同右翼政黨的競選失敗后，傾向于選擇縮減福利支出、提高勞動力市場靈活性等政策。左翼政黨趨向市場化的政策調整，導致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定位不再清晰，無法向工人階級選民傳遞延續(xù)結盟關系的明確信息。左翼政黨與工人階級長期聯(lián)盟積累的信任資本，使其能夠在激烈的領導權競爭中相對自主地選擇行動策略。但左翼政黨的行動自主性，受到歷史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公開宣揚的意識形態(tài)內含了自律機制，它約束左翼政黨的政策綱領不能背離選民群體的核心利益。當左翼政黨的政策倡議短期偏離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時，選民的政黨認同可以發(fā)揮平衡器的作用，將左翼政黨與選民之間的沖突彌合在可控的范圍內。只要左翼政黨總體上維護工人階級選民的利益，聯(lián)盟關系就可以得到修復和維系。而當左翼政黨的政策倡議長期背離階級偏好，甚至與其他競爭性政黨趨同時，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的沖突中將會出現(xiàn)“叛離點”（defection point）。(25)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年版，第457 頁。左翼政黨政治定位的模糊和階級代表性的弱化，導致工人選民不再遵循傳統(tǒng)的階級投票模式。

社會結構變遷引起的階級意識弱化和政策倡議趨同導致的階級投票失靈，推動工人階級和左翼政黨之間的聯(lián)盟走向解體。在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聯(lián)盟趨向解體的背后，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西歐政黨政治的社會基礎，從主導性的階級分野走向了階級分野和價值觀分野并行的結構。政黨政治領域由此形成了兩個競爭維度：支持再分配的經濟左翼和擁護自由市場的經濟右翼之間的沖突；支持政治參與和個人主義的文化自由立場和尊重權威秩序的文化保守立場之間的沖突。(26)Herbert Kitschelt,The Radical Right in Western Europe,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5, vii.政黨競爭不再單純是階級關系意義上的左與右的沖突，它還包括價值觀意義上的自由與保守的對立。不同于經濟導向的階級投票模式，政治市場上出現(xiàn)了價值觀導向的“文化投票”（cultural voting）模式。(27)Jeroen van der Waal, Peter Achterberg and Dick Houtman, “Class Is Not Dead-It Has Been Buried Alive: Class Voting and Cultural Voting in Postwar Western Societies”,Politics & Society, Vol.35, No.3, 2007, p.408.在階級政治的維度上，左翼政黨為了吸引中產階級的支持，采取的市場化改革背離了工人階級的再分配訴求。在價值政治的維度上，左翼政黨為了吸引后物質主義群體的支持，針對性別正義等議題采取的社會自由化立場，同樣背離了工人階級的物質主義價值觀。趨近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左翼政黨，主要對中產階級選民具有吸引力，它所推動的社會文化變革“將傳統(tǒng)的左翼工人階級選民排除在外”。(28)羅納德· 英格爾哈特：《生存安全、文化反沖與威權民粹主義的興起》，《國外社會科學》2020 年第1 期。工人階級放松與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可視為針對后者親市場化、親自由化政策倡議的反彈。左翼政黨的政策倡議在造成階級基礎萎縮的同時，也使工人群體的行為模式發(fā)生變化。為了盡可能維持與工人階級之間的傳統(tǒng)聯(lián)盟關系，左翼政黨不再訴諸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動員，而是借助選擇性的“政策傾斜”。(29)高奇琦：《西方政黨與社會的關系變遷：一種復合結盟的分析框架》，《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3 年第5 期。動員方式轉變造成的后果是，曾經具有政黨歸屬感的工人階級“轉變?yōu)樽h題導向的選民”。(30)Line Rennwald, Jonas Pontusson, “Paper Stones Revisited: Class Voting, Unionization and the Electoral Decline of the Mainstream Left”,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19, No.1, 2021, p.47.當左翼政黨的政策倡議和自身的利益訴求或價值取向不一致時，工人階級就可能轉向其他競爭性政黨或保持棄權狀態(tài)。部分工人選民退出與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并不等于支持反建制的激進右翼政黨。只有激進右翼政黨實施有效的動員策略時，工人階級才有可能調整選舉支持的方向。

三、激進右翼政黨動員下的議題聯(lián)盟

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聯(lián)盟關系的破裂，導致工人選民的政治行為表現(xiàn)出脫離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約束的多種可能性，諸如支持激進左翼政黨、右翼政黨或激進右翼政黨。西歐的政治現(xiàn)實表明，在工人選民解除與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關系之后，激進右翼政黨的選民構成出現(xiàn)了“無產階級化”趨勢。從2000 年至2015 年，大約有31%的工業(yè)工人和23%的服務工人投票支持激進右翼政黨，其中，法國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和奧地利自由黨（Austrian Freedom Party）分別獲得了45%和48%工人選民的支持。(31)卡斯·穆徳：《第三條道路還有未來嗎？》，https://www.guancha.cn/CasMudde/2019_08_22_514668_2.shtml, 2019-8-22。政治學者丹尼爾·奧西（Daniel Oesch）對此認為，工人階級與激進右翼政黨結成了“新聯(lián)盟”。(32)Daniel Oesch, “Explaining Workers’ Support for Right-Wing Populis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 Evidence from Austria, Belgium,France, Norway, and Switzerland”,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29, No. 3, 2008, p.350.工人選民投票支持激進右翼政黨，受到社會結構、政黨體制、反建制動員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從代議民主運行機制的角度分析，政治過程中議題空間和議題顯著性的變化，提供了工人選民與激進右翼政黨聯(lián)盟的現(xiàn)實條件。

20 世紀70 年代以來，歐洲激進右翼政黨的出現(xiàn)主要和兩個日益凸顯的議題相關，即抗議針對公民收入和財產的高稅收，以及反對來自非西方文化背景的大規(guī)模移民。諸如瑞典等國的激進右翼政黨，就經歷了從“稅收民粹主義”到排斥移民的“族群民族主義”的轉變。(33)Jens Rydgren,From Tax Populism to Ethnic Nationalism:Radical Right-Wing Populism in Sweden, London: Berghahn Books, 2006, p.2.移民跨國流動本身并不是新現(xiàn)象，它是歐洲工業(yè)化進程和跨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伴生物。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移民對歐洲的社會發(fā)展起到了積極作用，諸如推動經濟重建、支持產業(yè)結構轉型、緩解人口老齡化壓力。在經濟上升階段，主要來自基督教文化圈的移民對就業(yè)市場的沖擊及相關的文化融合問題，并沒有成為主流社會關注的焦點。進入80 年代，由于福利國家陷入財政危機，特別是全球化加速導致非西方文化背景移民的大量涌入，移民議題的顯著性逐漸增強。網絡媒體對各種和移民、難民相關的恐怖暴力事件的報道，更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面對民族國家的自主性遭受全球化削弱的現(xiàn)實形勢，激進右翼政黨認為失業(yè)率上升、社會治安惡化、福利水平下降等問題，源于政府實施寬松的移民政策。通過將移民議題政治化，激進右翼成功地利用了保守社會群體的族群民族主義情緒，推動政黨之間的議題競爭從經濟領域向社會文化領域轉移。為了尋求廣泛的社會支持，激進右翼政黨跨越了傳統(tǒng)勞資之間的階級界限，將對主流政黨心懷不滿的工人選民作為動員對象。

工人階級選民從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者轉變?yōu)榧みM右翼政黨的支持者，大體上可以區(qū)分為兩種模式。第一種是直接路徑模式，即工人選民直接跨越主流意識形態(tài)區(qū)間，投票支持激進右翼政黨。代議民主有效運行的重要條件在于，左右翼政黨能夠提出彼此具有區(qū)分度的政策綱領。基于政策差異的政黨競爭，“在將人們劃分為不同群體的同時也在促使沖突各方團結各自的支持者”。(34)謝茨施耐德：《半主權的人民》，任軍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57 頁。而左右翼政黨為了吸引中間選民所制定的趨同性政策綱領，導致工人階級的利益訴求難以通過現(xiàn)有的政黨體制獲得代表。受到主流政黨排斥的工人選民，因此轉向了具有反建制色彩的激進右翼政黨。工人階級選民的政治轉向既是對左翼政黨代表性不足的抗議，也是對政黨體制代表性異化的反彈。第二種是間接路徑模式，即工人選民在發(fā)現(xiàn)左翼政黨向中間位置移動并偏離傳統(tǒng)的政策路線后，首先轉向意識形態(tài)距離相對接近的右翼政黨，繼而在議題偏好的驅動下成為激進右翼政黨的支持者。(35)Geoffrey Evans, Jon Mellon, “Working Class Votes and Conservative Losses: Solving the UKIP Puzzle”, Parliamentary Affairs, Vol.69, No.2, 2016, p.469.工人階級選民與左翼政黨聯(lián)盟關系的破裂，使其嘗試從主流右翼政黨處獲得政治代表。但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由于地區(qū)條約或國際協(xié)議對民族國家權能的約束，取代左翼政黨上臺執(zhí)政的右翼政黨同樣難以突破原有的政策框架。與左右翼政黨的經濟政策綱領趨同形成對照，主流政黨與激進右翼政黨有關文化議題立場的差異卻日益凸顯。隨著移民議題取代經濟議題成為公眾關注的中心，那些最初從左翼政黨流向右翼政黨的工人階級選民，最終轉向了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激進右翼政黨。

從上述討論中可以發(fā)現(xiàn)，工人選民對傳統(tǒng)左翼政黨階級認同的弱化和社會變遷過程中議題類型的分化，是激進右翼政黨成功地實施選舉動員、挑戰(zhàn)主流政黨的根本原因。有別于歷史上工人階級同左翼政黨基于意識形態(tài)認同建立的聯(lián)盟關系，工人選民主要圍繞反移民、反全球化等核心議題投票支持激進右翼政黨，這是一種不同于階級聯(lián)盟的“議題聯(lián)盟”。首先，在形成背景方面，議題聯(lián)盟深受議題周期的影響。工人和左翼政黨的階級聯(lián)盟形成于工業(yè)化、民主化的歷史進程中，相對穩(wěn)定的階級分野是維系聯(lián)盟穩(wěn)定性的社會結構條件。而議題聯(lián)盟的建立，受到福利制度改革、地區(qū)經濟一體化等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 20 世紀90 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加速發(fā)展推動的大規(guī)模移民，是議題聯(lián)盟吸引工人階級選民的重要誘因。國內恐怖襲擊等突發(fā)事件，也使國家安全成為政治議程中的熱點話題，導致本土主義情緒的發(fā)酵。議題聯(lián)盟雖然受到后工業(yè)社會轉型過程的制約，但最為直接的影響因素是外來移民、國家安全等非經濟議題的凸顯。民眾能夠直接感知的議題顯著性的變化，將決定議題聯(lián)盟的生命周期。

其次，在目標定位方面，議題聯(lián)盟具有清晰的政策指向。工人和左翼政黨建立階級聯(lián)盟的目標是，通過競爭領導權將政黨宣揚的意識形態(tài)轉變?yōu)榫S護階級利益的政策實踐。當左翼政黨為了和右翼政黨爭取中產階級的支持、制定高度趨同的政策綱領時，政策倡議對意識形態(tài)的背離導致工人選民退出階級聯(lián)盟。而激進右翼政黨倡導的議題聯(lián)盟明確指向反移民、反全球化等具體問題，避免了主流政黨綱領中由于整合多元利益訴求所產生的模糊性，能夠清晰地向社會成員傳遞政策信息。議題聯(lián)盟通過聚焦普通大眾關注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在提高激進右翼政黨辨識度的同時，引發(fā)了工人階級代表性不足的共鳴。以法國國民陣線為例，政黨領導人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在反移民和支持社會福利的議題上，明確表達“我們是工人階級政黨”的立場，(36)John Judis,The Populist Explosion, New York: Columbia Global Reports, 2016, p.144.成功地吸引了工人選民的支持。

再次，在成員構成方面，議題聯(lián)盟表現(xiàn)出跨越階級分野的包容性。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之間的傳統(tǒng)聯(lián)盟，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認同形成的政治聯(lián)合。階級身份特征在賦予聯(lián)盟凝聚力的同時，也會限制對非階級成員的接納。自我限定聯(lián)盟的邊界，甚至成為增強階級意識、實現(xiàn)階級投票的重要條件。而議題聯(lián)盟不受階級身份的限制，它能夠同時包容政策偏好不同的社會階層，“實用主義地建立聯(lián)盟……給予不同的群體以不同的東西”。(37)唐納德· 薩松：《歐洲社會主義百年史》（下冊），姜輝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11 頁。全球化利益的受損者或多元文化主義的反對者，均可以聚集在議題聯(lián)盟的旗幟下。例如，法國的國民陣線同時與小商人階層和工人階級建立“社會聯(lián)盟”，(38)Herbert Kitschelt,The Radical Right in Western Europe,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5, p.80.既保護了商人階層追求自由資本主義經濟秩序的目標，又迎合了工人階級雖然不支持資本主義經濟但捍衛(wèi)民族國家秩序的保守偏好。

最后，在行動機制方面，議題聯(lián)盟具有媒介動員的特征。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之間的傳統(tǒng)聯(lián)盟，能夠在意識形態(tài)的指引下采取集體行動，政黨的組織動員和工人的身份歸屬共同塑造了階級聯(lián)盟在選舉市場中的競爭優(yōu)勢。而不具備上述條件的議題聯(lián)盟，通過網絡媒體吸引包括工人選民在內的社會群體的支持。鑒于議題聯(lián)盟的弱制度化特點，激進右翼政黨領導人在網絡空間的話語操控，以及對社會危機的利用和民眾情緒的調動就顯得尤為重要。反建制精英選擇性地使用大眾媒介話語，將復雜的政治過程轉化為普通民眾可以直觀把握的政策議題，提供了不同于主流政黨政治的“議題定義空間”（issue defined spaces），(39)Herbert Kitschelt,The Radical Right in Western Europe,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5, p.112.實現(xiàn)了網絡化的政治溝通。

工人階級和激進右翼政黨之間的議題聯(lián)盟表現(xiàn)出有別于傳統(tǒng)階級聯(lián)盟的特征，這并不意味著兩種形式的聯(lián)盟完全是割裂的關系。正如傳統(tǒng)聯(lián)盟的階級屬性并不純粹那樣，議題聯(lián)盟也會顯示出多樣化的形態(tài)。隨著工人階級選民偏好的調整或激進右翼政黨向主流政黨的轉型，議題聯(lián)盟可能表現(xiàn)為兼具穩(wěn)定性合作和即時性合作的“復合聯(lián)盟”。(40)高奇琦：《西方政黨與社會的關系變遷：一種復合結盟的分析框架》，《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3 年第5 期。雖然議題聯(lián)盟尚處于變動中，其對于西歐政黨政治的影響已經逐漸顯現(xiàn)。首先，對于工人階級選民而言，議題聯(lián)盟表達了邊緣群體的利益訴求，發(fā)出了政治抗議的信號，激勵主流政黨變更政策方向。由于解除了和左翼政黨的傳統(tǒng)聯(lián)盟，工人選民“喪失了保護性政治關系”，(41)Wouter Van Der Brug, Meindert Fennema, and Jean Tillie, “Anti-immigrant Parties in Europe: Ideological or Protest Vote?”,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Vol.37, 2000, p.97.他們以議題為導向支持激進右翼政黨，客觀上發(fā)揮了重構代表性的作用。但這種政治代表性重構的嘗試，是“扭曲形式的工人抗議”，(42)Slavoj ?i?ek, “Against the Populist Temptation”,Critical Inquiry, Vol. 32, No.3, 2006, p.552.會進一步弱化工人選民的階級意識。其次，對于激進右翼政黨而言，議題聯(lián)盟顯示了自身的正當性地位，為其競爭政治領導權創(chuàng)造了條件。激進右翼政黨利用工人階級選民的支持，逐漸從政治邊緣走向權力中心。主流政黨為了應對激進右翼政黨的壓力，所采取的政策模仿行為將“民粹主義議題和偏見”引入政治過程。(43)Giorel Curran, “Mainstreaming Populist Discourse: the Race-conscious Legacy of Neo-populist Parties in Australia and Italy”,Patterns of Prejudice, Vol.38, No.1, 2004, p.55.激進右翼政黨和主流政黨對領導權的競爭，以消解民主制度的共識基礎作為代價。最后，對于政黨體制而言，工人階級選民和激進右翼政黨的議題聯(lián)盟，已成為影響政府組織的關鍵變量。由于激進右翼政黨分流了左右翼政黨的傳統(tǒng)選民，主流政黨難以獲得獨立執(zhí)政的社會基礎，政黨結構因此表現(xiàn)出碎片化趨勢。主流政黨和激進右翼政黨在選舉后的組閣談判，將影響聯(lián)合政府的具體構成。

結 語

從當代西歐政黨政治的變遷中可以發(fā)現(xiàn)，工人階級的支持已經成為激進右翼政黨取得選舉突破的重要原因。工人階級從左翼政黨的聯(lián)盟者轉變?yōu)榧みM右翼政黨的支持者，反映了政黨體制社會基礎的轉換，以及政黨競爭空間的重構。在階級分野居于主導地位的工業(yè)社會，工人選民的階級認同和階級投票，共同維系了與左翼政黨之間的聯(lián)盟關系。隨著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不同于傳統(tǒng)經濟議題的文化議題逐漸凸顯。后工業(yè)社會的政黨競爭，既有左—右維度的經濟沖突軸心，也有自由—保守維度的文化沖突軸心。在經濟沖突的維度上，左翼政黨為了吸引中產階級的支持，采取的與右翼政黨趨同的政策綱領，背離了工人階級的再分配訴求。在文化沖突的維度上，左翼政黨為了吸引后物質主義群體的支持，選擇的社會自由化立場，同樣背離了工人階級的保守價值觀。由于階級分野走向弱化、價值觀沖突日益強化，工人階級與左翼政黨之間的聯(lián)盟關系趨于解體。在全球化沖擊的背景下，工人選民轉向支持激進右翼政黨，受到宏觀上社會結構變遷、中觀上政黨體制僵化和微觀上反建制動員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其中，政治過程中議題顯著性的變化，提供了工人選民與激進右翼政黨聯(lián)盟的現(xiàn)實條件。工人階級對左翼政黨認同的削弱和政治領域文化議題顯著性的增強，是激進右翼政黨能夠成功地實施社會動員、吸引工人選民支持的根本原因。有別于歷史上工人階級和左翼政黨基于意識形態(tài)認同建立的選民聯(lián)盟，當前西歐的工人選民主要圍繞反移民等核心議題投票支持激進右翼政黨。工人階級選民與激進右翼政黨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不同于階級聯(lián)盟的議題聯(lián)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