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喆 洪格爾 巴德瑪朝
據(jù)我們對契丹小字文獻的深入考察,契丹人的空間方位名稱雖與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滿—通語族都有所不同,但如果將契丹的空間方位順時針移位90度,并與早期蒙古語的方向名稱對比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契丹語和蒙古語的方向名稱基本相同,可能具有同源關(guān)系,即契丹把東作南,西作北,南作西,北作東①。方位空間觀念是一個民族對自然界原始的認識,這樣的認識自然可以映射到語言層面,所以方位名稱一般為語言中基本詞匯的核心部分。當然人們對空間方位的認識并非一成不變,隨著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變遷,空間方位的理念和名稱可能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契丹小字文獻所見方位名稱的重構(gòu)以及對其同源關(guān)系的追溯對契丹歷史的研究,尤其《遼史》研究中的一些疑難問題的解決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遼代“橫帳”的涵義及涵蓋范圍是頗具爭議的問題,其中也涉及契丹人的空間方位觀念等復(fù)雜的內(nèi)容?!哆|史》卷四十五《百官志一》載:
遼俗東向而尚左,御帳東向,遙輦九帳南向,皇族三父帳北向。東西為經(jīng),南北為緯,故謂御營為橫帳云。[1]712
“遼俗東向而尚左”,表明東向在契丹人心目中有特殊意義,這可能與契丹人的拜日習俗有一定的聯(lián)系?,F(xiàn)存遼代寺廟、宮殿及城址多為坐西朝東,是契丹人東向而尚左的見證?!坝鶐|向”可能表明皇帝帳分的特殊地位,“遙輦九帳南向”在相對方位上屬于“左”方,是耶律皇族對遙輦九帳的尊崇。“皇族三父帳北向”在相對方位上屬于“右”方,地位劣于遙輦氏,治遼史者們認為此為耶律氏自謙的表現(xiàn)。以上“東向”“左”“北向”“南向”等空間方位概念和現(xiàn)代地圖上的方位基本一致,可視作是契丹建國以后的方位概念。接下來的“東西為經(jīng),南北為緯”指契丹人早期的空間方位觀念上的方向。我們知道“經(jīng)”一般指縱線,“緯”一般指橫線,契丹人以東西為經(jīng),與阿爾丁夫所提出的北方民族以日出方為南方,日落方為北方,以東和西為主要方位的看法相符[2]26。最后一句“故謂御營為橫帳云”之“御營”與前文“御帳東向”中的“御帳”均指皇帝的帳分。在學界意見分歧較大的是有關(guān)“橫帳”的具體含義,陳曉偉參考新近發(fā)現(xiàn)的遼代碑刻文獻對“橫帳”進行考釋,提出遼代“橫帳”并非一項固定不變的制度,其孟、仲、季三房也經(jīng)歷了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3]24。
按照契丹的習俗,與“橫”平行的是南北方向,即《遼史》所言“南北為緯”,這可能不是契丹的主要空間方位。但是這里的“經(jīng)”和“緯”的說法明顯是以契丹舊俗為立足點而闡述的。
研究者們感到迷惑不解的另外一個問題是有關(guān)奇首可汗故壤所處的位置和范圍?!哆|史》卷三十二《營衛(wèi)志中》載:
契丹之先曰奇首可汗,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居松漠之間。今永州木葉山有契丹始祖廟,奇首可汗、可敦并八子像在焉。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奇首可汗故壤也。[1]378
從這個記載看,奇首可汗的故壤位于“潢河之西,土河之北”。此處“潢河”指今西拉木倫河,發(fā)源于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大紅山北麓白槽溝,自西向東而流,其河道基本與緯線平行,可分南北兩岸,無東西之別。此處“土河”指今老哈河,發(fā)源于河北平泉縣七老圖山脈主峰光頭山,自西南向東北流經(jīng)赤峰中部地帶,可分東西兩岸,無南北之別。按照現(xiàn)代地理學方位,根據(jù)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的河道走向,基于以上“潢河之西,土河之北”的記載無法得出一片具體的范圍,因而有學者認為是潢土二河改道的緣故[5]41-53,有學者認為正確的方位概念應(yīng)是“土河之西、潢河之北”[6]124等。王石莊則認為歷史文獻中并不見潢土二河河道移位的記錄[7]170。我們認為即使河道有變,整條河流產(chǎn)生大角度改道的可能性也較小。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我們對契丹人空間方位概念的理解有誤差。如果以契丹人把東作南,西作北,南作西,北作東的特殊方位概念為前提,再考察“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其實指的是如今的“潢河之南,土河之西”。潢土二河在今內(nèi)蒙古通遼市奈曼旗境內(nèi)交匯流入成為西遼河,形成了一個45度左右的三角夾角地帶。這塊地帶從奈曼旗孟家段古城一直往西延伸到河北平泉縣和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境內(nèi),奇首可汗的故壤就在此處。
史書中有關(guān)永州所處位置的記述也與方向觀念有密切聯(lián)系。如《遼史》卷三十七《地理志一》永州條記載:
永州,永昌軍。觀察。承天皇太后所建。太祖于此置南樓。乾亨三年,置州于皇子韓八墓側(cè)。東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故號永州。[1]445
按照現(xiàn)代地圖所示方向,永州城之北有潢河,南有土河,東約80公里有潢土二河交匯處,與上述記載難以吻合。然而,按照契丹早期方位概念來考察“東潢河,南土河”,實為“北潢河,南土河”之義,既符合《遼史》記載,也符合潢土二河現(xiàn)今所處的地理位置。可見以上關(guān)于永州的記載并非有誤,只是此前我們?nèi)狈ζ醯と朔轿挥^念的正確認識而引起的誤解。
《遼史》中存在一些對契丹人早期和晚期方位觀念混淆的現(xiàn)象,這對現(xiàn)代學者們研究《遼史》帶來了一定的困難。我們認為契丹人原始的方位觀念隨著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化家為國”和遼太宗耶律德光的開疆擴土以及與鄰近民族交流交往而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從遼朝五京所處的位置和稱呼亦可推知契丹人建國后其早期方位觀念似乎有
奇首是契丹始祖名,史書中多次出現(xiàn),稱其為奇首可汗。對其身份學界有不同的解釋,有學者認為是神話人物[8]16,而有學者卻認為是歷史人物[6]123?!哆|史》卷三十七《地理志一》載:
奇首可汗在南廟,可敦在北廟,繪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浮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白馬青牛,示不忘本云。[1]445-446
根據(jù)以上“八子”“八部”等記載來看,奇首可汗與白馬神人的確像是同一個人。舒焚據(jù)此記載認為奇首可汗即白馬神人[8]16。楊軍則認為該記載可以分為兩部分,自“相傳”而下顯然是與奇首可汗并不相干的另一則有關(guān)契丹始祖的傳說,為《遼史》的編撰者抄撮在一處[9]2。實際上,《契丹國志》“初興本末”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
古昔相傳:有男子乘白馬,浮土河而下,復(fù)有一婦人乘小車駕灰色之牛,浮潢河而下,遇于木葉之山,顧合流之水,與為夫婦,此其始祖也。[10]10
從這條史料看,白馬神人和始祖似為同一人,然而始祖和奇首可汗是否指同一人,不得而知。但是,《遼史》卷四《本紀第四》載“丁巳,詔有司編《始祖奇首可汗事跡》”[1]49以及其他一些記載說明了始祖可汗就是奇首可汗本人的事實。1992年,《耶律羽之墓志銘》的出土為有關(guān)問題的分析提供了新的線索。該墓志第4行記載:
公諱羽之姓耶律氏其先宗分佶首派出石槐歷漢魏隋唐已來世為君長[11]32
此墓志鑿刻于會同四年(941),作為出土文獻其可信度高于傳世文獻。其中“佶首”可能為“奇首”的敬稱或“佶”字為“奇”字的通假,甚至學者們認為奇首和佶首實為同一人;“石槐”即鮮卑首領(lǐng)檀石槐。因此,耶律氏的祖先應(yīng)為佶首(奇首),出自鮮卑檀石槐。至于白馬神人是否為佶首(奇首),僅憑這條史料無法進一步證實。
如前所述,“奇首”,出土文獻記作“佶首”,《遼史》卷七十三《耶律曷魯傳》記作“奚首”[1]1220。我們認為“佶首”和“奚首”或為其敬稱,或為其避稱,因“奇首”在史料中屢見不鮮,故以“奇首”為本名。重審契丹“三個可汗”的傳說及有關(guān)語言文字研究成果,或許能夠?qū)ζ浔久捌媸住钡暮x探知一二。
“奇首”從字面意義上可理解為“怪頭”,奇首可汗可能就是“怪頭可汗”之義?!镀醯尽贰俺跖d本末”中有一位叫“廼呵”的可汗,另有兩位半神半人的可汗。為節(jié)省篇幅,僅將有關(guān)“廼呵”的記載列于如下:
后有一主,號曰廼呵,此主特③一髑髏,在穹廬中,覆之以氈,人不得見。國有大事,則殺白馬、灰牛以祭,始變?nèi)诵?,出視?已,即入穹廬,復(fù)為髑髏。[10]10
根據(jù)契丹人早期空間方位觀念,《遼史》中有關(guān)奇首可汗故壤的記載“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可信。遼朝五京的方位,尤其南京名稱的更改暗示著遼朝建國后契丹早期空間方位觀念發(fā)生過變化。從一些記載來看,《遼史》中似乎在混淆契丹早期和晚期的空間方位觀念。奇首可汗是歷史人物,“三個可汗”的傳說中“廼呵”形象的塑造可能源自奇首可汗。
注釋:
①參見吳英喆、文梅、娜仁圖雅、玲玲著《契丹文方向名稱考》,待刊。
②本文所用契丹小字音值均引自清格爾泰、吳英喆、吉如何著《契丹小字再研究》,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52—341頁。
③原書作“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