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光潔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隨著《人民文學》“非虛構”專欄中新作的不斷推出,《收獲》等雜志也相繼推出“非虛構”專欄,結合這些雜志刊載的作品,可以看出對底層書寫的重視。底層作為一個流動不居的群體,是長期作為“風景”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的,而作家們總是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記錄著這個群體的生態(tài)變化。然而,縱觀現(xiàn)行作家的作品,底層的精神圖景正逐漸成為作家們聚焦的中心,其間尤以身份的焦慮為描寫的重心。
隨著社會生存空間的不斷變化,身份的核定與準入原則也日新月異,小說中的行為認知主體們不論是物質資料匱乏的底層還是家境優(yōu)渥的上層都面臨著不同類型的身份認同焦慮。在失去精神依托的新世紀背景下,渴望找到自我的準確定位,歸屬于社會群體,實現(xiàn)自我價值,建立身份認同成了他們焦慮的首要問題。他們渴望在“自我”與“他者”的矛盾糾葛中建構正確的身份認同,避免滑入社會洪流的邊緣位置。因此,非虛構小說視域下的這種身份認同焦慮問題更應該引起學界的關注,這種對身份焦慮的描寫更能體現(xiàn)出文學關注向內轉的趨勢,高揚文學的情感大旗,為全面地反映社會現(xiàn)象提供多視角,彰顯文學的人文主義關懷。
身份的焦慮是指人們對于自我在社會中地位的如何而產生的心理焦慮,當自我身份建構失敗或者產生心理認同困惑時,這種對自我的懷疑容易讓認知主體陷入精神困境。這種身份認同的焦慮首先表現(xiàn)為自我認同失敗產生的情愫,自我作為認知主體與他者溝通的橋梁,是內心防線的第一步,因此自我認同是認知主體與他者相處的基本條件。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自我認同建構的成敗與否首先是與認知主體的基本需求相匹配的。按照馬斯諾的需求層次來說,衣食住行等生理需求是最底層的需求,當物質生產資料得到滿足之時才會產生心理上的認知。自我認同的焦慮則部分來源于生存資料的匱乏,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群體獲取物質資源的途徑較為單一,當僅有的途徑被掐斷后,就容易對自我產生懷疑,缺少自我價值認同?!靶≌f是真實生活和風俗時態(tài)的一幅圖畫,是產生小說的那個時代的一幅圖畫”[1],非虛構的文學體裁決定了作品的真實程度,作品毋庸置疑是對社會現(xiàn)象的一種描摹。隨著現(xiàn)代化的進一步發(fā)展,生活質量雖然普遍有了明顯的提高,但底層的生活環(huán)境仍然讓人揪心,誠如《血煤上的青苔》,即使知道黑煤窯的兇險程度,依然有人不懼死亡,只為滿足溫飽,當基本的生活所需都不能解決時,遑論自我認同。
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和物質資源的匱乏都容易讓人產生自我認同危機,當基本的生存需求不能得到滿足時,生活的無序混亂更會影響自我判斷。査爾斯·泰勒也曾在《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中談到過:“對于‘認同’問題,經常是由人們以某種方式自發(fā)地進行提問,例如我是誰?但是通過給予名稱或家世的解釋方式與所提出問題的回答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對于我們個體來說,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就是要清楚當下的我處于何地……本我可以構建不同的場景,不斷嘗試從而判斷哪些是有價值的,哪些是應該做的,又或者哪些是本我應當贊同還是反對的。換而言之,這類視界與框架賦予‘我’能夠在不同的情況下選擇最佳立場的可能?!盵2]這種對當下處境的探討,能夠將物資匱乏與身份認同銜接起來。如那些在都市社會中滯后于經濟發(fā)展不為城市接納的“三和青年”。由于農村務工青年與城市之間有著巨大的嫌隙,他們只能無奈地過著“日結”工資的生活,城里需要的是廉價勞動力,并不會真正意義上吸納他們,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讓其性格變得乖戾,每天過著“掛逼”的日子。
“三和青年”們感慨于自己生活的尷尬境遇,最終只能以精神的惰性來與之對抗,正如作者所說:“與其他社會階層的消費文化不同,三和青年標以‘掛逼’的消費文化表現(xiàn)出更多無奈、自嘲以及某種程度的抗拒。他們知道,‘掛逼’所代表的消費文化符號,只是其窘迫生活的真實寫照,而無任何符號的群體資本、文化資本、經濟資本可言?!盵3]干一天玩三天的生存模式成了他們精神惰性的展現(xiàn)以及與社會無聲對抗的方式?!堆荷系那嗵Α分v述的是一群遭遇煤礦災難之后的幸存者,由于基本生活條件得不到滿足,被迫從事危險的黑煤窯工作,即使當?shù)氐膲m肺現(xiàn)象已經非常嚴重,但仍然停不下為生活而奔向黑暗的腳步。礦難的幸存者中也有不少人因為跨越不了尊嚴的門檻最終選擇了自殺,而王多權和鄒樹禮則是因為靠自身的努力滿足了基本物資的保障而實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因此他們能堅挺地活著。王天挺在《北京零點后》中也真切地寫出了北京深夜的復雜性,各個階層、各色職業(yè)都在忙著生忙著死,在第一縷朝霞出現(xiàn)后,北京復歸平靜,為了擺脫身份建構的焦慮,都市中的人都在努力地尋求自身物質需求的滿足。無論是都市中的“三和青年”還是鄉(xiāng)村里的“煤窯工人”,他們都是在都市文化的沖擊下脫離軌道,立于社會邊緣的文化群體,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是他們生存的唯一意義,找尋個體的定位顯得尤其重要。對自我身份的尋找與認同始終困擾著作品中的人物,只有在基本生存問題解決后,才可能去尋找社會的定位,基本需求沒有得到解決的“三和青年”們注定只能流落城市,不斷地掙扎于身份認同失敗的困境中。
當非虛構作家們不斷地推出有關身份認同焦慮的作品時,都是作家們用文學的筆法對相關問題進行的想象性救贖,希冀以作品的出版來為此類人群提供可能的思想出路。因此,“當梁鴻用自己的感受、體驗和調查重新書寫‘梁莊’,或慕容雪村用自己在傳銷團伙中臥底二十三天的真實經歷給中國開出‘一味藥’的時候,就都讓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非虛構的寫作,的確已經在打破傳統(tǒng)文學思維乃至文學秩序的‘新的生機、力量和資源’的意義上,成為一種新的文學可能性”[4]。當文學觸碰到現(xiàn)實時,總會有意識地反映出當下的社會問題,文學畢竟是人學,生命的溫度總是滾燙的,那些掙扎于貧困線上的底層人民無疑是寫作的重心。隨著作家們寫作姿態(tài)的轉變,底層敘事的對象或者說實質也隨之發(fā)生了重要的轉向,以往的啟蒙者姿態(tài)開始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民視角、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乃至事件親歷者的角度。作家們從關注他們的生存困境入手,逐漸深入到精神的層面,聚焦其精神世界的圖景,彌補以往的精神缺席狀態(tài),寫作的手法也逐漸從空幻的想象轉換為個人化的真實。因此,在面對身份認同失敗引起的個人焦慮時,更應讓其有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可能,如王多權的刺繡為其家庭帶來了不菲的收入,沒有步入工友自殺的后塵,擺脫了宿命般的絕望。“三和青年”的頹靡人生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自我認同建構失敗的典型案例,于他們而言,干一天和干三天并未有多大區(qū)別,人生的意義并不在這點工時上,勉強糊口便為滿足,他們在“自我”與“他者”的對話中,并沒有得到正向回饋。
身份認同的焦慮不僅僅會因為物資的匱乏而產生,當在正常的社會群體中找不到自己準確的定位時,“自我”和“他者”也會產生矛盾,焦慮便不可避免地會浮出水面,他人眼中的自己如何?所處社會的階級又如何?金錢是否能換來同等的社會認同等問題縈繞在作品人物的周圍。威廉·詹姆斯對這一現(xiàn)象就有過分析:“如果可行,對一個人最殘忍的懲罰莫過如此:給他自由,讓他在社會上逍游,卻又視之如無物,完全不給他絲毫的關注。當他出現(xiàn)時,其他的人甚至都不愿稍稍側身示意;當他講話時,無人回應,也無人在意他的任何舉止。如果我們周圍每一個人見到我們時都視若無睹,根本就忽略我們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們心里就會充滿憤怒,我們就能感覺到一種強烈而又莫名的絕望,相對這種折磨,殘酷的體罰將變成一種解脫?!盵5]這種身份建構的焦慮顯然與個體的差異性有關,這其中不乏經濟條件不錯的人物,但差異性背后的相似點是精神層面的荒原,現(xiàn)代化社會的準入原則不再是經濟,而是文化水平上的限制。
個體是存在于社會之中的,人的集體性不可抹殺,因此“身份”一詞便不可避免地打上集體的屬性,無法脫離社群所在的生活空間,而集體身份的建構、展現(xiàn)、管理以及穩(wěn)定會根據(jù)文化邊界限定產生區(qū)別對待。因此,文化背景和知識儲備成了現(xiàn)代社會新的準入原則,以經濟和權力為中心的社群逐漸向知識性結構靠攏?!熬滞馊说闹饕竿遣辉僮鳛榫滞馊恕盵6],經濟上富足而知識空缺的群體想要自然地提高社會地位便會主動地提高知識文化水平。《生死十日談》中記錄的自殺行為無不閃爍著“局外人”努力躋身社會的面孔,耿春江的兒子本是鄉(xiāng)村社會走出的“驕子”,憑借自身努力尚能扎入都市的洪流。然而其大伯父堅持要將他送到外國“鍍金”以繼承自己的衣缽,大伯父便是這一追逐知識經濟的具象化代表,在事業(yè)上成功后,為了獲得同行的承認,執(zhí)著地想要培養(yǎng)一個“有內涵”的繼承人,以“海歸”的身份讓公司面貌煥然一新,最終將侄子推入深淵。耿小云也是這一默認社會準則下的犧牲品,憑借高考這一平臺,她走出了鄉(xiāng)村,成為父母的精神寄托,但作為異鄉(xiāng)人在城市的耿小云在面臨著主體與道德的沖突時,無法準確地做出選擇,只能在身份認同的掙扎中塑造自我,最終淹沒了年輕的自己。顯然,他們都是都市生活的闖入者,在還不諳熟城市生活的規(guī)則時便在“他者”的凝視中急于尋找定位,造成主體視域的被蒙蔽,無法對自身產生心理上的認同。雖然“由身份的概念可知,構成身份的一系列自我觀點是個體在社會情境中通過自我分類或認同獲得的。所以,身份是源于社會,并存在于社會情境之中的”[7],但人具有自我選擇性,個體獨立的人必須具有嚴格的自省意識,一旦“自我”失去了主體視域,便只能規(guī)訓于“他者”創(chuàng)造的社會文化背景。
這種對新晉社會準則的適應不僅在都市文化中盛行,在鄉(xiāng)村文化中也成為了默認的原則。由于對自我身份的不自信,即使已經在金錢上達到上等水平的鄉(xiāng)村居民仍然想要通過政治上的訴求來實現(xiàn)階層的跨越,他們由衷地對自己的身份表示懷疑,想要通過某種社會認同來擺脫所謂的“底層身份”?!巴瑫r,基于客體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的特征而建構的自我感知正在逐漸變得模糊,因此快速發(fā)酵的焦慮將會很輕易地威脅到已有的與自我認同相關的知覺。然而焦慮是一切危險的自然伴生物,認為其成因還包括陌生的環(huán)境以及環(huán)境所帶來的威脅,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焦慮也有助于個體建立適當?shù)姆磻托碌膭?chuàng)新精神。”[8]當認知行為主體們基于此做出正向的反饋時,便有利于其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歸屬感?!读呵f十年》中開著越野車回到梁莊的栓子則是這一現(xiàn)象的典型代表,他對自我的更新首先是從衣著上入手,換下了以往校油泵的工作服,穿著筆挺的西服與城市的白領相差無幾。但這樣的改變并沒有緩解他身份的焦慮,他會送禮給村里的“權貴”,希望得到社會公共空間的認同,即使村委會長期存在入不敷出,運作機制復雜,村民參政議政熱情低下等問題,栓子依然想要參與村支書的選舉。如他所言:“他最迷惑的就是身份的焦慮,他沒辦法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別人的尊重;他希望自己能被評為‘十大好青年’,好在社會空間里有一席之地?!盵9]他努力想要加入“人家”這個行列,在鄉(xiāng)村公共事務中有一席之地,繁瑣的農村經濟改革政策和稅收政策調整等問題非但沒有擊退他,反而使他目光堅定,無疑,這種身份的獲得使他獲得了精神的滿足,從精神深處緩解自身的焦慮。
社會認同焦慮的另一方面是階層的難以突破。底層并不只是指涉物質,也更多地指涉精神,上述的栓子幸運地通過金錢的支持減輕了身份認同的焦慮,但縱觀眾多非虛構文本,更多的是階層突破失敗帶來的精神毀滅。當向上的美好希望被現(xiàn)實澆滅時,這種焦慮會更加籠罩著底層。身份并不是一種嵌在靈魂的烙印,而是一個可更換的標志,當這種謀求認同的執(zhí)念過于深沉時,遭到反噬的幾率則越大,階層的艱難突破表現(xiàn)在鄉(xiāng)村則是從鄉(xiāng)村走出的孩子最終又以各種不同的身份或形式回到了鄉(xiāng)村。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亦是如此:“她在借讀的情況下,以高分考上大學,讓父母倍感驕傲,但直到上大學,她才明白現(xiàn)實的尷尬,對一直隱匿的真相產生困惑,‘我想全身心地融入廣州這個大城市,發(fā)現(xiàn)還有一定困難;想融入家鄉(xiāng),也很困難。我這只隨父母飛來廣州的候鳥卻一時無處停留了’?!盵10]這種從鄉(xiāng)村走出的孩子還是陷入了難以跨越的階層迷宮,城市的流浪感和鄉(xiāng)村的不甘心融合在她身上,精神上的失根更容易陷入自我認知的誤區(qū)?!耙话愣?,文化差異具有自然的邊界性質,這類邊界能夠將人區(qū)分為不同的群體。因而同一個文化邊界范圍內的群體成員,對身份的認同是一致的而且是絕對真實的。身份具有不確實性,而他人的存在能夠促使這一特性獲得穩(wěn)定。但是,經歷跨越邊界的相互交流和滲透,身份在極大程度上會具備流動性與偶然性?!盵11]當大家都已經默認了這種社會準則的難以跨越時,群體的劃分便會突顯,如大浪淘沙般留下極少數(shù)的幸存者,大部分人還是容易擱淺于海岸。
可見,僅是金錢的獲得始終無法讓他們真正意義上認同自己,他們渴望的是他人的認同,一種來自于精神層面的尊重與認可?!敖鉀Q焦慮的成熟之旅可以說始于一種認識,即身份的確立取決于聽眾的選擇:聽眾可以是工業(yè)家或波希米亞人,可以是家庭成員或哲學家——而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選擇聽眾……身份的焦慮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是成問題的,那就是我們遵循這些導致焦慮的價值觀念,僅僅是因為我們異常膽小怕事,循規(guī)蹈矩,或僅僅是因為我們的思維已經被完全麻痹,以至于我們認為這些價值觀念是天經地義的,或來自神授,或因為我們周圍的人對此心醉神迷,或因為我們的想象力變得過于局限,而想不到還有其他的選擇?!盵12]只有轉變這種根源上的觀念,身份焦慮的解決才有可能實現(xiàn)。
物質和知識文化的滿足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身份認同的焦慮,但更深層次的心理認同則需要在價值取向和精神皈依上進行糾偏。身份認同焦慮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內在矛盾,致使陷入其中的人情緒低落、迷惘與之伴隨的失語感等負面情緒縈繞著他們。在文學場域內,非虛構文學以其體裁的獨特性,能夠從外在形象和內部肌理兩個維度再現(xiàn)身份認同焦慮時所產生的心理問題,積極引入一系列心理認知干預措施,包括自殺后的心理介入、公共社群的積極接納以及信仰歸屬等多樣化形式,希冀以文學建構的方式為身份認同焦慮提供一些想象性的救贖。
從心理學的角度而言,文學建構能夠撫慰心靈,提供紓憂解困的途徑,緩解身份建構失敗的焦慮,實現(xiàn)認知重構,作家們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事故親歷者,了解他們潛意識的欲求以及心理上的困惑。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是一本訪談自殺遺族的作品,作者和一群心理專業(yè)的學生一起前往翁古城以在場的方式真實地記錄了受自殺事件影響的遇難者家屬生存現(xiàn)狀。一些遇難者家屬封閉自己不愿找人傾訴最終導致抑郁癥的發(fā)生,部分遇難者家屬渴望尋求心靈的安慰,但鄉(xiāng)村群眾大部分都缺少相關方面的知識,無法達到理想的效果。除了作者這樣的鄉(xiāng)村闖入者,無人關心這些自殺者的真實想法,也無人關心他們家屬正在遭受的精神折磨,最終只能用一句“嗨,都是命”總結,缺少鄉(xiāng)村自殺行為的家庭影響評估與干預。
鄉(xiāng)村抑郁癥問題不應被人忽視,梁鴻的“梁莊系列”作品也提到了此類的精神疾病,《中國在梁莊》中的春梅作為鄉(xiāng)村里的留守婦女,在基本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得不到滿足時,陷入了深沉的抑郁,鄉(xiāng)村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更是讓她遭受了言語的暴力,沉默寡言的昆生更是直接被排擠在了鄉(xiāng)村文化的外部,成了徹底的“局外人”,永遠地困在墓地的泥淖中。無論是喬葉的《蓋樓記》,謝丁的《三峽回遷》,還是田毅的《他鄉(xiāng)之稅》,這些非虛構作家都在致力于通過非虛構文本的建構挖掘鄉(xiāng)村中隱秘的精神陣痛。“因此,如果說《梁莊》是一部鄉(xiāng)村調查的話,毋寧說是一個歸鄉(xiāng)者對故鄉(xiāng)的再次進入,不是一個啟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處,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親人們的精神與心靈。它是一種展示,而非判斷或結論?!盵13]如果沒有這些非虛構作家的身體力行,這些隱秘的陣痛最終會過去,留下一片片結痂的疤,在歷史的長河中隱隱作痛。
這種心理上的焦慮固然有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但認知主體根深蒂固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自身的焦慮。葉落歸根的觀念一直沿襲在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土人民身上,外出務工的人員即使在城里生活的時間與鄉(xiāng)土相差無幾,但他們做夢夢見的仍然是故鄉(xiāng),安土重遷的思想致使他們對故鄉(xiāng)存在著精神皈依般的向往,每一次歸鄉(xiāng)似乎都是一次朝圣之旅。身處于社會洪流之外的底層民眾,不僅具有一種身份的焦慮還有一種故鄉(xiāng)的焦慮,對故鄉(xiāng)天然的依戀催促著他們走回精神之鄉(xiāng)。無論是謝丁的《回遷三峽》、還是梁鴻的《出梁莊記》、包括閻海軍的《崖邊報告:鄉(xiāng)土中國的裂變的記錄》,都記錄了底層人民的歸鄉(xiāng)之旅。在城市里生病了的鄉(xiāng)村人民,總是想方設法地回到故土,哪怕不用醫(yī)藥,回家一趟的旅途就足以療愈大部分的疾病,“一說回去心里猛一暢快,病感覺立馬就好了,家里人也高興得不得了”,“就是多花倆心里美”,這是一種名為“歸鄉(xiāng)”的“不治而愈”的病,故鄉(xiāng)是血和淚的皈依之處?!班l(xiāng)土文化包括中庸之道、天人合一、陰陽五行等思想,是一種追求和諧平淡、與世無爭、自由幸福的人生觀。鄉(xiāng)土文化承載著農耕文化的精神寄托,承載了思鄉(xiāng)之情的文化基礎,更是廣大農民群眾的情感表達?!盵14]因此,對故鄉(xiāng)承載著他們所有的情緒來源,失根的焦慮會一直籠罩在他們心中,因此無論在都市中取得如何之大的成就,他們依然會選擇在故鄉(xiāng)修繕房屋,并且十分豪華,雖然并不常回家住,但這樣一種對故鄉(xiāng)房屋的執(zhí)著,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對生命之根的焦慮。
信仰歸屬是自我認知建構中具有很大影響的一個作用力,它能將主體拉入一個新的文化場景,輔助認知主體在新的場域下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靈蘭大奶奶們作為梁莊里“芝麻粒兒大的命”,她們的存在一直被鄉(xiāng)土所忽視,甚至大多數(shù)人都不曾記得自己原有的姓名,脫離原生家庭后,她們只是“某某家”的一員,注定被遺忘的命運籠罩著她們,身份的焦慮浮出水面。但隨著基督教作為鄉(xiāng)村的新興宗教在當?shù)匕l(fā)展流行時,當?shù)氐暮芏嗯远家苑e極的姿態(tài)進行朝圣,甚至有一部分為此放棄家庭,甘愿信奉上帝。這樣一種虔誠的信仰有利于她們直接塑造自我,在每次朝圣中進行靈魂的反思,獲得思想的自由,此時身份焦慮被重新建構的自我取代。雖然宗教事務繁瑣,她們大多數(shù)甚至不知《圣經》為何物,“但她們在其中找到了一種尊嚴、平等和被尊重的感覺,找到一種拯救別人的動力和自我的精神支撐,這是她們在生活中從來沒有得到過的”[7]。在宗教會所里,她們擺脫了傳統(tǒng)身份對她們的束縛,不再只是某某家的一員,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這種心靈上的身份承認和被肯定滿足了她們的自身需要,對宗教的信仰則更甚。顧頡剛也曾說過:“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婦女,被剝奪了各種正常的政治、文化和家庭權利,迷信便成了她們唯一能自由選擇的精神寄托……迷信對傳統(tǒng)社會的婦女階層來說,起著精神和物質利益的朦朧的保護者作用,所以,它的積極意義還大于消極意義?!?/p>
信仰的歸屬不僅能實現(xiàn)部分認知主體的自我價值,還能慰藉一些靈魂無法得到安息的漂泊者。《生死十日談》中作者走訪的大多是非正常死亡的亡者家屬,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能接受親人的意外離世,尤其是耿小云家這樣的失獨家庭。當親人死于自殺這樣的意外時,背后的真相往往都令家屬很難接受,亟需創(chuàng)傷后的心理治療。然而作者意外看到,翁古城河邊豎立起的教堂里赫然有著很多自殺遺族即亡者家屬在做禮拜,包括曾經不愿受訪的家庭。不只在國內,在國外信仰歸屬也是很受歡迎的心理治療方式,甚至是將宗教禮儀滲透到了日常生活中,如飯前的祈禱等等,人們可以通過教堂活動聯(lián)絡感情,彼此幫助,緩解內心的焦慮,在新的生活場域中緩解心理焦慮。
身份焦慮一直是社會廣泛討論的主題,各個階層都有著自己不可言說的焦慮,文學場域內,作家們只能以一種在場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這種身份的焦慮,提供一種想象性的文學緩沖,其背后的現(xiàn)實指向性還需要具體的社會實踐來不斷探索。身份認同的焦慮源自身份建構的困惑以至失敗,因此,認知主體自身的視域也應該不斷拓展,重新認識自我,在“他者”與“自我”的互動中,進行準確定位。當然,如何應對自我認同失敗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是文學關注的重點。非虛構作家們大多采取了一種較為和緩的方式,即建構新的身份認同來對抗身份焦慮,在主體對社會產生疏離感,身份認同失敗時引導其認識自身價值,自我改變,糾偏以往的認知偏差,從行為主體的角度出發(fā)認識并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