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桑卓瑪(藏族)

不一樣的年味

◎曲桑卓瑪(藏族)

一

從前，在古老的藏南工布地方有個國王叫阿杰杰布，即阿杰王。有一年北方的霍爾往藏東南進犯，阿杰王號召工布男兒拿起武器保家衛(wèi)國，跟隨王的腳步去遙遠的邊疆打仗。時值秋末，谷物歸倉，牛羊也長得膘肥體壯，阿杰杰布此時率軍出征就意味著：軍隊遠征， 不知何時才能與妻兒老小相聚團圓；辛勞一年，卻不能與家人一起歡度新年，實在令人感傷。阿杰杰布為了安撫眾人，果斷宣布軍民同心提前熱熱鬧鬧過個新年。后來，披掛出征的將士們在疆場上個個英勇殺敵，戰(zhàn)爭也取得了勝利。于是，工布人民為從戰(zhàn)場凱旋而歸的將士們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慶典，并將藏歷十月一日這個出征獲勝的紀念日作為工布新年。從此，工布地區(qū)的藏歷新年就比其他地方要早兩個月。

相傳，白龍江流域的藏族人，是公元七世紀中葉在唐蕃戰(zhàn)爭時，從遙遠的藏南林芝地區(qū)遷徙至此，因為沒有得到返回的命令而留下來，史稱“嘎瑪洛”的后代。白龍江是一條奔騰不息的血性之水，而世代繁衍生息于此的舟曲藏人，血管里流淌著先祖阿杰杰布的英雄氣概，即使過了千年，依然擺陣吶喊警醒后世居安思危。

白龍江上游的舟曲人，我們統(tǒng)稱“上河人”。不論是嘎麥諾、賽爾布， 還是杰迪、布迪、阿吉坡，每一個喜氣洋洋的新年里，都能看到德高望重的老者，帶領(lǐng)藏寨里的所有男人在打麥場上擺陣吶喊的壯觀場面：

“英雄集結(jié)出征時，

猶如天竺王之兵……

猛虎雄獅打頭陣，

威龍鯤鵬殿后行，

士兵身披鎧甲裝，

右手執(zhí)劍背扛槍，

左手持矛腰佩刀，

戰(zhàn)勝北方野牦牛，

奔跑賽過神駿馬，

身輕猶如空飛鳥……

英雄征戰(zhàn)虎嘯聲，

懦夫狐膽皆降服?！?/p>

隨著一聲聲“吆嗨、吆嗨”的吶喊，他們抖肩踏步雄姿英發(fā)，而那些美麗的上河女子，此刻早已搖響馬鈴，圍在外圈跳起了送別勇士出征的朵迪舞(國家級非遺保護項目)。男兒舞步豪邁英武，女子歌聲溫柔似水，一個古老的民族，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傳承著綿綿根脈，生生不息。

而我們，是被上河人稱為“洛巴”的南方人，即曲告納、拱壩、插崗、武坪、博峪五鄉(xiāng)鎮(zhèn)的人，也叫“山后人”。圣潔的羊布雪山，其峰頂終年積雪，像一個白發(fā)老者日夜守望著白龍江沿岸的上河人，同時它也護佑著大山背后的“山后人”，風(fēng)調(diào)雨順，平安順遂。

二

記憶中的過年，就是帶著濃濃的桑煙味兒，由煨桑、撒隆達， 祭祀燦干扎瑪、喀達日俄、瓦斜扎杰等各個圣山而來的。臘月二十三黃昏祭送灶神， 二十四大掃除， 二十五砍燒柴，二十六宰殺年豬給洋湯天池敏澤大海龍王獻祭， 然后的幾天就是采買年貨、蒸饃、理發(fā)、洗衣服、油炸馃子，總之是要忙到除夕。

誰也說不清楚舟曲人是什么時候不用藏歷紀年的，更不用說那些古老的物候歷和時輪歷。反正舟曲各族群眾過年，統(tǒng)一過的是農(nóng)歷新年。白龍江大峽谷的春天，來得總是比甘南其他地方要早。只要一打春，節(jié)氣就是一種無聲的命令：山坡上，明黃的迎春花星星點點次第開放， 正月里耍獅舞龍辦燈會， 迎春花正好跟上湊熱鬧，所以此花也叫看燈花。與舟曲別名“不二揚州”息息相關(guān)的松棚楹聯(lián)燈會，還有東山石家山、韓溝、真節(jié)的轉(zhuǎn)燈踩道， 四街兩關(guān)的社火， 南峪的戲會，上河的擺陣舞和嘉然、甸錄，山后的突古舞……假如花兒果然有著和人一樣的眼睛，那么看燈花，它一定能夠看得見這些鮮活的“非遺”，是怎樣在舟曲這片熱土上守正創(chuàng)新代代傳承的。

那一年春節(jié)， 閨蜜蓮心從蘭州來到舟曲， 正好趕上國家級非遺保護項目東山轉(zhuǎn)燈進城 展演。我倆手挽手，穿過茫茫人海，走到了 最靠近轉(zhuǎn)燈隊伍的位置，煙花爆竹在身旁猛 烈地炸響，人群里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我們 緊隨著三四百人的轉(zhuǎn)燈隊伍，被狂熱的人群 裹挾前行，根本顧不得羽絨服是不是被飛濺 的煙花火星燒了許多洞洞。鑼鼓七星叮叮咚 咚，身著青衫、頭戴禮帽的轉(zhuǎn)燈人，背著花 燈拼命賣力地擊打響器，在極度亢奮的狀態(tài) 下，用幾百號人的足跡在大地上踩出篆體的 “國泰民安”四個大字。夜里視線不好，而 且我們是在平行觀望，所以看不太真切。第 二天， 當縣電視臺記者們把航拍的“國泰民安”四個大字上傳網(wǎng)絡(luò)時， 我們真的被震撼到了。 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文化的脈絡(luò)必定深深 根植于人民。

當然，我和閨蜜也在正月十九迎婆婆的隊伍里這樣擠過。因為民間有“文王百子”的傳說，這也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所以舟曲正月十九所迎的十六位九天圣母“婆婆”的原型，就是周文王的嬪妃們。這些“婆婆”都是一個個坐在轎子里的雕塑，她們平時都“住”在翠云寺、清涼寺、鰲爺寺、駝嶺山和望江樓等縣城周邊的寺廟里。正月十九這天黃昏開始， 各村都把自己所供奉的“婆婆”從寺廟里迎出來，走在最前頭的是敲打鑼鼓家什的響器隊伍， 然后是打著寶傘、“肅靜”“回避”等牌子的儀仗隊伍， “婆婆”坐轎巡游散福是在一城百姓浩浩蕩蕩的簇擁下向前行進的。有人需上前求子的，就摘取“婆婆”轎子上的一只荷包，來年雙倍奉還。還有那些祈求平安福報的人們，不停地在轎子底下鉆來鉆去。這一夜的熱鬧，是整個泉城舟曲在歡樂中沸騰！如果沒有身臨其境，很難體驗到那種年味最濃的部分。其實正月十九迎婆婆，是舟曲縣的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 當你近距離走進這個民俗活動的時候，才能夠深深地感受到“非遺”生長的土壤竟是這般深厚，民間的苦樂自然民間最懂。

三

我們常常說“葉落歸根”，其實在鄉(xiāng)村社會里，對于“根”的追尋與叩問就從來也沒有停止過。蓋歐人沒有清明上墳和“十月一”給先人“燒寒衣”的風(fēng)俗，但是他們相信除夕晚上接了灶神歸位后，得敞開門戶守歲，雞叫頭遍煨桑燃燈說吉祥禱詞，迎接新年，也迎接故去的先人，在聲聲鞭炮中回到家中與家人團圓歡度春節(jié)。堂前糧食柜上擺一大盆煮熟的臘肉， 再擺上一碗酒和一碗水， 如果正月初一的早晨看到這些飲食都有減少，后輩子孫則會感到非常欣慰，認為祖先確實是回來享用了美食。如果，家中有親人在舊年里去世，初一大清早一家人要帶上那個人生前喜歡吃的食物和茶、糖、煙、酒，到墳上祭祀一番。木頭的掌盤里，茶是茶，飯是飯，得恭恭敬敬端到墳上，煨桑的火焰上來了，執(zhí)事的男人要敬撒食物和茶酒，再將剩下的食物拋撒在墳地各處， 然后再燒些紙錢， 鳴放鞭炮，磕完頭然后各自回家。這樣，上墳要連去三年，之后再也不去。因為他們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滅的， 三年之后它自有去處， 進入下一個輪回再也無需過多地牽念。

過去的大年初一是不串門的。小孩子穿上新衣服到處撒歡兒蹦跶，但大人們都是在自己家中過年，不掃地，更不能把垃圾倒出去，蓋歐人認為新年歲首的這天非常關(guān)鍵，一定要守護好家里的“央”(即福氣，或者好的運勢) ，散出去的錢財和倒出去的垃圾會帶走“央”，因此會格外禁忌?？墒巧w歐村并不封閉落后，隨著電影、電視帶來了新的觀念和新的視野，再加上與之相鄰的鐵壩林場有上千個來自全國各地的林業(yè)工人，他們都是正月初一就相互作揖拜年的，久而久之，蓋歐人也有了初一拜年做法。也許，你才起床剛剛點燃了爐火，親戚家的孩子們就嘰嘰喳喳前來給家中的老人拜年了。還好，半個豬頭，一斤茶葉，一瓶酒，還有一個饅頭、一個花卷， 或許還會有一塊新鮮的酥油，這樣的禮數(shù)至今未曾改變?，F(xiàn)在的小孩，再也不會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畢恭畢敬地給老人磕頭拜年， 而是禮物送到了就期待給年錢，錢隨到手則一溜煙兒就跑開了。在我的父母準備給孫子們年錢時，我總會要求孩子們跪在卡墊上給爺爺、奶奶規(guī)規(guī)矩矩磕三個響頭，對長者的恭敬必須透過儀式表達出來，這樣的孩子將來才會對萬事萬物都保有敬畏之心， 不會輕易把路走錯了。

大年初二， 對男人們來說是真正的過年，接受邀請在村莊里喝酒、吃肉一家連著一家地轉(zhuǎn)， 女人們則掉進了做飯、待客、打掃衛(wèi)生，然后又是做飯、待客、打掃衛(wèi)生的單曲循環(huán)模式，一天下來會累得直不起腰來。

大年初三，對于山后人來說，是新年里最值得留戀的一天。一大早，盛裝的男男女女都涌向村邊的打麥場，開始突古舞和珠瑪多地的表演。大家手拉手圍起一個不閉合的圓圈，為首的手中握一串聲音清脆響亮的銅鈴，或男子群舞、或女子群舞、或男女混合群舞，舞蹈隊形和舞蹈動作會隨著唱詞內(nèi)容的變化而不斷變化， 跨步、屈膝、交叉、跳躍、擦肩，騰挪跌宕，變化無窮。

如果你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則會覺得這樣的舞蹈古老而冗長，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枯燥；可如果你聽懂了唱詞內(nèi)容，則會覺得先祖真是太偉大了，這些韻文形式的歌詞，思路清晰、文辭優(yōu)美，尤其是珠瑪多地的唱詞部分，能把人感動得忍不住掉眼淚：遠古的時候，人類的祖先猴子母親帶著孩子在森林里，剝?nèi)√μ\當坐墊，采摘野果來充饑，可時時需要提防猛獸會不會來侵犯，或者魔鬼會不會來傷害？如果猛獸不會來，如果魔鬼不會來， “那我們母子就算很幸運”！那婉轉(zhuǎn)凄迷的歌調(diào)，能把心都啼出血來。

突古的唱詞是典型的藏族問答歌的形式。 從宇宙洪荒、開天辟地， 一直唱到服飾的起源，青稞種子的來歷，釀酒的神奇，還有對婚禮的祝福，賓客的贊美，就像是打開了一個變幻莫測的萬花筒， 你想知道的、你想聽到的，還有你想看到的全都在這里。

“若不開天辟地，

人類無處觀望，

作物無處生長。

天地中間要分，

天向上要人頂，

地往下需人立。

釋迦牟尼神之子，

向天用頭頂三下，

藍天用頭頂上去。

澤那仁青龍之子，

向下用腳點三下，

大地踩在腳底下。

嶺格薩爾嶺之子，

用肩向山撞三下，

所有山峰頂過去

蒼天大地已分開。”

太陽下山了，悠揚的曲調(diào)還在大山里回響，人們唱著跳著仿佛又回到了渾然拙樸的人類童年。先祖在跌跌撞撞的成長中，用這樣的歌舞形式，記錄下對宇宙、對生命以及對自然的認識和思考，沉積為一種青銅般厚重的文化底蘊，滋養(yǎng)著后世子孫綿延昌盛。而我們，也在一個個吉祥如意的新年里，讓先祖的智慧以“非遺”的方式，燭照千年。

曲桑卓瑪 女，又名趙桂芳，甘肅省舟曲縣曲告納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七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 《舟曲文藝》期刊主編。有散文詩作品發(fā)表于《散文詩》《草原》《格?；ā返瓤铮髌啡脒x《2020 中國年度作品 ·散文詩》等選本。出版?zhèn)€人散文集《坐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