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登豪
你見過這個人,我也見過這個人。你大概在鄉(xiāng)下見過這個人,我大概在城里見過這個人。你見過他一面,在深山老林中,再看他一眼,四處靜悄悄;我見過他一面,在都市的熙攘中再看他一眼,只千人一面。你見過這個人,在梯田中揮動鋤頭,他不時停下來,擦一擦眼屎,近正午時,又掏出旱煙袋,一次又一次地吸著氣。你再尋他時,暮色已越來越濃,四周無一人,一股股炊煙,越升越高。我見到這個人,在昏沉沉的舞廳,他用手臂勾住鄰座,音樂響起,他貼著她,她摟緊他,前一步,后一步。在子夜、在煙頭明明滅滅里,在長城白葡萄酒味中,他不知道自己自何來,向何去……我再尋他時,東方透出魚肚白,突然,連自己都不見了。
三閭大夫哎,楚云低,江天暗,空朦的群山合圍過來了,堵得你透不過氣來,使你無法領(lǐng)略更多寫詩人的瘋鏡頭。好在你不是湖,是河流,便投進(jìn)汨羅江,找大海去,讓袖手旁觀的水溝,多多少少,分到一些浪聲。說不過去的是,有人到處開酒家,把你激起的浪花,引進(jìn)十景湯鍋中,編織出各種笑聲。有人將你的江水,調(diào)入濃濃淡淡的佐料,浮起各種油水,導(dǎo)致人情一天天在漲價。形形色色的美食家忙著抹嘴和握手,卻把好些的事情辦黃了,詩行只好躺在春風(fēng)得意樓的靠背椅下,玻璃水箱里的魚開始生猛了……汨羅江的冷氣沖天,幸好還有守江的柳宗元。醉醺醺的酒杯突然醒來發(fā)問:“魚兒蝦孫收到屈原的所有著作了嗎?”
站在高樓的偉岸上,我凝視一座城市,以沉寂迎來一場大雪。諦聽純凈的覆蓋,雪花漂亮地籠罩著我。這場大雪純潔得如嬰兒蹣跚,是誰與之共舞?我的靈魂正穿過皚皚雪地。雪光清晰得如凜利的刀鋒,閃亮蒼茫的記憶,從城市中心的天橋上喚回失蹤很久很久的情緒。雪光似箭,一種光芒就是一種欲望。雪的欲望也就是我的欲望。我卻無法親近雪,在雪中進(jìn)行一場溫柔的戰(zhàn)爭。是誰記住了,我和你曾在大雪中邂逅得很投入,深深淺淺的雪印,是開在大街上的思念嗎?而今,又經(jīng)歷一場大雪,在十字路口,是誰正在還一個皓潔冰心呢?
海拔四千一百一十米;海拔四千八百八十米;海拔……高藍(lán)的穹窿下,無垠的白茫茫雪原上,岡底斯山、乃堆拉山、昆侖山、念青唐古拉山、喜馬拉雅山裸露粗礪的骨骼,悄悄地隆升。是誰站在高處揮云弄日,一個深呼吸,高原貫穿身心。突然,魂靈在風(fēng)中無牽無掛地飛翔。珠穆朗瑪峰掛著炎炎的太陽,交響樂般的大風(fēng)旋過山巒。溝壑縱橫,萬丈冰崖,宛若激昂悠遠(yuǎn)的羊皮鼓;峰回路轉(zhuǎn),坎坷跌宕,猶如意象之旅。不絕的生命在此一守就是數(shù)千年。佇立高原上,人的形體渺小得微不足道,眼界卻開闊了,思路如閃電,還是無法洞穿前生與來世。雪峰如高雅燦爛的貴夫人,微微一低頭,只見草地上滾滾沸沸的牦牛群,忠誠的牧羊狗,手捏糌粑的子民……一轉(zhuǎn)身,又發(fā)現(xiàn)雪地上有一長串腳印……再轉(zhuǎn)身,君臨一切……
一頭扎進(jìn)樹根中,我眨巴眨巴著眼睛——這是一片“死?!眴??這是大漠中盛開的堅(jiān)韌之根。頑強(qiáng)地雕塑大漠風(fēng)沙。時光暫停腳步聲。一片怪樹林,更新了沙漠的模樣。吸天地之精華,納日月之靈氣。漫漫黃沙朝天而去,靈樹之根留下幾多機(jī)緣?白衣模特兒戲根叢,自私得惟有彼此。夾在怪樹生靈間,麗質(zhì)多么單薄。以持之以恒的精神,屹立大地的犄角旮旯上,傾訴心田的夙愿。舉起雙手,向西部的藍(lán)天借來一杯紅茶,品味湯色之外的光芒,祈望傳遞一種特殊的信息。仰天傲立質(zhì)疑,無呼應(yīng)。你用金黃的巨臂叩開死亡之門——走進(jìn)走出。用骨架之魂,令死神慚愧。茫茫沙海中,有了你們,浩然正氣沖云霄。見怪不怪,如飲千年佳釀。
在春天,在傍晚,一個魂靈游蕩釆石磯的巨崖上——那年,李白看到長江上空開放了月亮的花朵,如自己熟悉的意境,一撈,再撈,把自己祭獻(xiàn)蒼天。江水瘋狂地吞吐暮色。長江之水不從天上來,依然向東流去。夜?jié)u深,月亮露臉了,月色朦朧,江風(fēng)迎面,扯下月光當(dāng)披風(fēng)。是誰佇立江邊,把春水洗滌的心扉,悄悄郵給月亮,只想保持自己的靈性。遽然轉(zhuǎn)身,順流而下的水面上漂著一個酒囊,舉杯邀明月嗎?歲月如酒。李白撈月的軼事,穿越時空越久,越醇厚出傳奇的滋味,迷得我神魂顛倒,難辨真?zhèn)巍2槐匾槐?,只要癡心神往,必有意外的啟悟……今夜有酒伴我,微醺中提起一壺月光。夜沉沉,我醉成泥牛,只想闖過江面。猛然大雨傾盆,是誰在空中喊我的乳名。一只盈盈的酒杯騰起沖天豪情。一管洞簫的音律共振月色。月亮終于結(jié)出最佳的果實(shí)。是誰成為釆石磯的一盞明燈?
兒童樂園的小孩蹦來蹦去,留下家的感覺。拔節(jié),成長,成熟,“富二代”接班序幕拉開了——富豪們?yōu)榻影嗳说膯柼?,調(diào)理呼吸!這是一種史詩般的磅礴嗎?城之一隅有亮麗如織錦的草坪,我突然發(fā)現(xiàn)衣著時髦的人輕快地往里吐痰,一瞬間,我的胸口蠕動刺痛之感。唉???該誰無地自容呢?百姓在繁忙中丟失了自我,街角的教堂跳動人性脈搏。一張張名片在不斷創(chuàng)意,家族企業(yè)之興盛如春筍拔節(jié),令都市透不過氣來。通脹的滋味,令許許多多人口感苦澀。腐敗之魔上竄下跳,變本加利。城市開始七竅閉塞,要立即服藥了……
城之酮體撩人心魂,每一簇肌體露出新澤,每一個細(xì)胞閃爍勁歌的音符。立交橋奔馳都市的意識流,滿天開放富有情感的云朵。公園的亭閣,貼滿情人的眼神。是誰正在輕聲敘述種種艷遇,一只春燕銜走細(xì)節(jié),前進(jìn)通俗小說家筆下,一種情緒照亮近郊寂寞的房間。大屏幕及時反饋各種經(jīng)濟(jì)信息,電子軟件繁殖鈔票,攻擊大寫的個性。精裝的語言,洞穿人生之門。城市還在滋生長舌女人的流言蜚語,人行道上,貪婪的目光如子彈,掃射透明的神秘,豐富了一種誘惑。一扇又一扇的門窗推開了,一種又一種的大膽設(shè)想交叉流動,重疊出許多精致的片段。一座座高樓大廈數(shù)著霓虹燈,不停曝出有風(fēng)有雨有激情的時空。一種熱量,多姿的色彩,籠罩著許許多多的人。
在都市多層次多走向的情感中,當(dāng)眾人越來越感到渺茫時,我卻清晰地感到某種節(jié)奏的延伸。我疲倦地走著走著。一座座狂妄的夜總會,猶如一個個吝嗇的國王,不肯分給我立錐之地。面對套紅的晚報,我只能繞著它的黑邊疆界流轉(zhuǎn),把一種思念的歌,散播在一片沒有回聲的土地上。一覺醒來后,只感到人類的不幸是熱愛真理而又被迫等待真理。我繼續(xù)上路了。每到午夜時分,我總把綿綿不斷的思絮幻飛成鴿群,給都市帶去白色的遐想。站在城市夢想的浮云上,金色的光澤反射著一雙又一雙的眼睛。一個遠(yuǎn)方的呼喚洞穿著都市的噪音。遠(yuǎn)行的季節(jié)又輪現(xiàn)了。沿著水泥澆灌成的大道和立交橋,又開始心路歷程了。
鋪天蓋地的橙黃,點(diǎn)燃行者無羈的心情。放松的雙眼掃描樹桿中——靠樹席坐一個沒有左耳的男人。我連打兩個噴嚏。哦,梵高,你看到這么濃這么多的橙黃,沖動了嗎?看到神似你畫筆的胡楊樹叉,尖叫了嗎?一條條弧線完美在眼前,留下歲月的圖畫閃爍橙黃。遽然轉(zhuǎn)身,我發(fā)現(xiàn)你的一只耳朵掛在樹梢上,橙黃色的油畫顏料印在萬里長空。全世界都在仰望,白云咆嘯驚艷的感應(yīng)。你依然堅(jiān)守大地的畫布,依然忠誠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橙黃。在額旗的胡楊林中,我突遇梵高,一霎那間,你又失蹤了,但我印象里梵高的體溫,橙黃橙黃的。迎著夕陽,我融化在胡楊林的色彩世界中。睜開雙眼之時,晚霞在天邊揮揮手。我又看到——槍聲之后,你的頭顱擠出來的橙黃。哦,意念中的橙黃,心扉上的橙黃,掛在額濟(jì)納旗的老樹上,穿透空間,輝煌時光。成林成陣。穿過時光的隧道,緊握靈魂的閃電,顫動不已。
有一杯茶散著余溫……先人的寵愛,催促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的快感,載我落在黃土地之上。我開始喜歡與茶默坐,只感覺到許多人,對茶認(rèn)識了很久,卻并不深刻。潔白墻壁中的燈下,端起那杯茶,又猛然放下,是誰把我引向高坡,又看見采茶女裊裊的青春。隔著余溫,五百壟茶園又碧綠了。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用剛燒開的清水,圓了先人的夢。隔著巴掌我看見一片青嫩的茶葉,幻成心靈中無敵的殺手,完成一次情感的謀殺,真擔(dān)心自己總有一天,被那撮殘?jiān)?,打倒在茶杯邊?;ú婚_,葉卻落,許多茶事無影無蹤了。在那香味最濃的時刻,許許多多的感覺沸騰在五指間,茶道靜坐在具象中。有朝一日,我會變成一片茶葉,去云游。臨別時,偷偷回首,再回首,采茶民謠依舊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