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革新潮流蕩滌整個中國社會。珠三角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吸引了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無數(shù)的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地涌進這片令他們新鮮、好奇、興奮而又緊張的新天地。我所在的省份，同樣不甘平庸的精英們也“孔雀東南飛”，加入時代的大潮。

南翔是其中之一。不過，他比最初的先行者晚了將近十年。這是一個深思熟慮的結果。尋求盡可能廣闊的對時代的認知，一個能夠縱情飛翔的空間，顯然是他南下的主要原因。

其時，在大學任教的南翔，已在全國文壇嶄露頭角。他書寫既往，鉤沉扶奇，為上一代、上幾代的人事和情調(diào)立傳的《前塵·民國遺事》，凡二十余萬字。那些“被大時代話語遺忘” 的“帶著氣韻的人”，在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中神形畢肖，呼之欲出，生動地注解著文學是人學的本質(zhì)命題。

南下深圳后的南翔依然在大學教書，同時寫作。

深圳，一個移民之城，一個富于傳奇色彩和浪漫氣息的地方。來自四面八方、各行各業(yè)的移民組成了一個生氣蓬勃的社會，在封閉的傳統(tǒng)和思想迅速消失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在歷史的轉(zhuǎn)瞬之間，成就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業(yè)。深圳曾是一個邊遠寥落的漁村，但當最初的移民還健在的時候，它已經(jīng)成了中國最繁華的都市之一了。除了無論是面積還是規(guī)模都遠遠超乎想象的硬件設施，深圳文化建設最重要的使命無疑是人的整體文化素質(zhì)的提高，以與整個經(jīng)濟開發(fā)、文化心理塑造與價值形成緊密相連，最終促成整個文化體系的形成與完善。

一個宏偉的社會工程的建設，談何容易。太多的不盡如人意令人不免嘆息：大量借助搜索引擎、堆砌原始資料的浮泛之作甚囂塵上，無數(shù)缺乏深度卻豪華精美的出版物汗牛充棟，眾多只為淘金而來的寫作者靠為企業(yè)和企業(yè)家作傳腰纏萬貫。

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切又都是必須反思的。如果說物質(zhì)建構需要速度和激情，那么文化建構則需要抽象和沉淀。作為中國最早開發(fā)的新經(jīng)濟區(qū)，復雜多樣的文化成分和社會歷史背景決定了其在構建文化體系、凸現(xiàn)自我文化價值與意義的建設任重道遠。

那是一個開放、交流、碰撞、融會、火花迸濺、烈焰熊熊的年代，時代的特征同樣體現(xiàn)在南翔身上。或有不同的是，他有足夠的沉著，更多的思考。面對一個正在拔地而起的全新的世界，面對撲面而來的現(xiàn)代沖擊和未來召喚，面對日益高聳壯麗的城市天際線和日益斑斕沸騰的街道河流，面對滾滾人潮中無數(shù)成功的狂喜和失敗的悲傷、被簇擁的優(yōu)越和被遺棄的惆悵，以及無數(shù)陌生的滿懷熱望與失望、追求與失落的面孔，他靜觀默察，蓄勢待發(fā)。

教授與作家的雙重身份，決定了南翔的知識分子寫作；社會的磨礪與書齋的涵養(yǎng)，造就了他小說的生活質(zhì)地和精神內(nèi)涵。作為成熟的作家，南翔一如既往地一面潛心學問，教書著述，恪盡大學人文學院院長之職，同時積極參與社會公益事業(yè)，一面從容、平穩(wěn)、堅執(zhí)、自信地展開文學的羽翼，以嶄新的姿態(tài)、鮮明的風格特征，進入寫作的新的高度。

南翔把思想看作文學的最高標準。知識分子小說的思想性和個人性是一個時代文學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它代表著一種個性，一種品位，一種向上的向遠方的精神。在他豐富的寫作中，深圳題材的文字不足百篇，但都是深邃思辨的結晶。他把沉思的目光切入正在日益成長的新型都市的肌理，不擷取表面的元素，不張貼簡單的符號，而是用知識分子的敏銳，洞燭幽微，追索疾速變化的生活留下的歷史縫隙中那些盡管不乏悲情與遺恨卻有權利永存的既往的美好、情懷與故事，使之不至于“隨大時代的播遷而如同到處勃興的建筑工地那樣，隨垃圾一道倒掉與埋沒了”。小說名篇《伯爵貓》留下了日益邊緣化的文學藝術與高速發(fā)展的城市物質(zhì)生活相對照的另一個可能空間。大都市日新月異，車水馬龍，城市角落的小書店里，歲月遲緩，顏色斑駁。簇新的時代里總有一些沉淀下來的記憶，屬于當下的我們，也屬于我們看不到的未來。為存在過的一切命名，只是為了在理想和情懷之間安放靈魂；《老桂家的魚》是一個發(fā)生在都市邊緣的故事，那里既沒有現(xiàn)代高樓，也沒有珠光寶氣，生活在船上的疍民老桂，“沒有戶口，沒有社?！麄兊纳睿S著潮汐變化而變化”。然而作家并沒有簡單地把老桂家看成現(xiàn)代化的代價而問責于現(xiàn)代化，而是從歷史層面去探究老桂悲劇的成因，提醒人們避免階層固化的悲劇。深圳文化特色尤其濃郁鮮明的《凡·高和他哥》，傾注了對一個行業(yè)、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在時代縱深發(fā)展和潮流激蕩下充滿矛盾、亟需創(chuàng)新、謀求出路的思考。這些作品雖然可能針對現(xiàn)實問題，也有一定的故事性，但其目的都在于思考人的命運、社會的癥結，以及人與社會的關系。便是環(huán)保、抗疫這樣的熱點題材，其筆觸也是直指人心。《消失的養(yǎng)蜂人》阿強能成功地把中蜂和意蜂混在一起養(yǎng)，但無法克服人和人之間的矛盾。小說結尾，阿強突然消失，給讀者留下了一個無解的謎。這個謎提示人們，還有一個“生態(tài)”在困擾著人們，這就是不良的社會生態(tài)。

有憂慮，也有希望；是啟示，也是慰藉。蘊藉著現(xiàn)實生活的質(zhì)感，也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這賦予了南翔小說顯著的個人特色。

“以學識為根基，以思想為觸角”，建立在學術積累基礎上的獨立思考，對淺陋的、公共化思維的不迎合、不茍且，在一個變數(shù)頻仍、喧闐浮囂的生態(tài)中，顯示出一種可貴的富于擔當?shù)闹R分子立場，并且構成他四十年寫作生涯的一貫性。

南翔構架小說，可謂精心：歷史和現(xiàn)實打通，虛構和非虛構打通，自己的經(jīng)歷和父兄輩經(jīng)歷打通，在現(xiàn)實和形而上之間騰挪，讓人在明知虛構的天地里，辨認出真實的元素。他對現(xiàn)實變化具有特別的敏感，善于從現(xiàn)實的細微變化中打探到歷史與文明演化的脈搏跳動。書寫現(xiàn)實不是呈現(xiàn)一個平面化的現(xiàn)實圖景，而是從歷史演進和延續(xù)的角度評判現(xiàn)實人物和現(xiàn)象，這使他所有書寫現(xiàn)實的小說，具有了深厚的歷史感。與此同時，他與他筆下的人物“并排起立行走”，親近他們，理解他們，追隨他們。小說無論是以第幾人稱的視角敘述，都會讓讀者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在場”，甚至看到他真實生活的投影。在明知虛構的天地里不時辨認出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元素，是閱讀南翔小說的一種樂趣?！恫糌垺返臄⑹雠c故事中人的講述錯落穿插，小說的格局因此獲得了更豐富的層次，靈動搖曳；《烏鴉》不過六千字的篇幅，卻在倏忽間劃過歲月的長空。往事在時間的滾軸之中時而加速，時而消散，不斷進行著自我拼貼。小說的敘述時間和現(xiàn)實時間，在此對視、對接，令個體的經(jīng)歷和歷史的齒輪交合，于是歷史不再只是背景板，而擁有了觸手生溫的親和力；小說也不再只是虛無縹緲的想象，而有了最大限度的真實性和可信性。

在南翔看來，好文學具有三大信息量：豐富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創(chuàng)新的審美信息量。他的短篇小說，一直在探索如何在言短意長的體裁限制的間隙中回旋、游走。有評論家指出，他的短篇小說是“在時間中表演”的藝術：一邊指涉現(xiàn)實，一邊內(nèi)化于小說的敘述。在有限的敘述中，眷顧綿延流淌的現(xiàn)實時間，在小說平靜的表面下，生活的暗潮洶涌。

貼著生活展開，握住生活現(xiàn)實的實在，這是南翔的小說之所以讓人感動不已的原因。由此，體現(xiàn)出他對文學的專注、尊重和嚴謹。

南翔小說的文風溫文爾雅，恰如其人，典型的一介書生，瘦削，平和，文質(zhì)彬彬，沒有攻擊性，即便憤怒，也透著謙謙君子的困惑和斯文。他表現(xiàn)底層生活，不刻意表現(xiàn)沖突對立，沒有怒目金剛、慷慨悲歌，沒有劍拔弩張、你死我活，沒有陰謀、殺戮或仇恨。其中人物，以他們的質(zhì)樸本分承受生活，有困窘和無奈，更有相濡以沫?？嗲橹型赋雠?，平實中彰顯美好。點點滴滴的故事，也許平凡無奇，卻讓人拈出人性的份量。他把憤慨、憂傷、輕蔑置于光亮的背面，鋒芒內(nèi)斂，卻充滿了張力，“自如中透出火候的力道”。（陳曉明：《“綠皮車”的底層書寫論略》）即便是挽歌，也不只是哀絲豪竹，讓人傷時感事，卻反而在看似平靜的現(xiàn)實觀照中，更其發(fā)人深省?！洞蜱牭丁芬砸粋€小場景觸碰到關乎社會學和歷史學的重大問題，秉持著人道主義立場，給一個涉及文明衰落的沉重故事帶來了明亮的色彩?！恫糌垺肥且黄P于記憶、情感和精神生活的小說，有限空間里容納了眾生百態(tài)，人們冷眼觀照，又滿懷熱忱，證明著，人類生存于物質(zhì)基礎，而生活于精神和情感世界。

作為一名具有強烈社會意識的作家，南翔對社會脈息充滿敏銳的感知，又對同質(zhì)化和流行化保持警惕，極力避開流行的敘述套路。

不追求劇烈的矛盾沖突，不追求情節(jié)的戲劇性，是南翔小說刻畫人物的獨到之處。他筆下的人物常常處于平實素樸的日常生活，卻活得有聲有色。《鐘表匠》結尾，鐘表匠讓收藏的所有時鐘倒轉(zhuǎn)，祝福老友的生日，兩個老人的友誼是那么令人動容。講述深圳油畫村故事的《凡·高和他哥》，集中顯露出他的特有氣質(zhì)。兩兄弟奮斗掙扎又相互取暖，仿佛是凡·高和提奧在當世的影子。對人的善良性格本色的表現(xiàn)，是南翔小說內(nèi)力與魅力之所在，也是他寫作的意義與價值所在。相對那些在劇烈的矛盾沖突中刻畫人物的筆法，南翔更愿意在平實中自然地透示出人心的溫厚。他不過多地渲染小說的氛圍和情緒，在故事復雜而豐富的層次中，精神的超越和人文的光照，交織著溫暖的人性氣息和淡泊的書卷氣息，讓小說獲得了一種誠愨從容的氣度。

南翔認為文學語言是一個作家修養(yǎng)的集中體現(xiàn)，他幾乎每一篇小說的語言都用心講究，文字干練、精致、確當，將含蓄的藝術特點隱藏其中，與他敘述的溫和格調(diào)正相匹配。他的城市題材的小說，集合了強烈的時代感、都市感和審美感知，具有思想的魅力，人物的魅力，同時還有語言的魅力。

“南翔的小說很好看，也很耐讀；他可以在不同的時空里展開想象，而最終又都凝聚于思想性和文學性，這得益于他的學院氣質(zhì)、民間情懷和南方立場三者的完美結合?！保ㄙR紹俊《南翔中短篇小說閱讀散記》）

南翔的創(chuàng)作力旺盛，四十年來始終活躍在當代文學前沿，出版有長篇、中短篇小說集以及散文集十多部，被轉(zhuǎn)載的作品亦十分可觀，幾乎在每一個階段都有佳作引起人們的關注，近年來更是聲名鵲起。“（南翔）不僅置身于喧鬧的都市社會依然不改鄉(xiāng)土情懷，而且把人文學者與小說作者的兩重角色作了很好的化合。這使得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著一種穩(wěn)步前行的進取姿態(tài)，而且每每寫作，都有新得，每部新作，都有亮色?！保ò谉睢读魈手宋臍忭嵉膶懽鳌罚?021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等雜志上的六個短篇，全是短篇專欄的頭題，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選刊轉(zhuǎn)載，被好幾個出版社文學年選收入?！吧頌樽髡?，只要筆下那些逝者如斯的生活摭拾，能在讀者諸君眼中淌過的一刻，映現(xiàn)出些許共鳴的波影光斑，我也就知足了。”（南翔《大江茫茫去不還》）

深圳，產(chǎn)生于時代大潮的巔峰，具有特殊的歷史文化意義。在無數(shù)滿懷巨大成功熱望的表現(xiàn)者中，南翔以他出色的才華和辛勤的努力，對這樣一個新型城市形態(tài)的文學敘述，提供了新鮮的經(jīng)驗，給當代中國文學的深圳版圖帶來了令人矚目的鮮明印記。

南翔高高地飛翔在南天。他的確是值得欣慰的。

愿他飛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