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俞珺認真地制作著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的反面貼著她前兩天拍的照片——一枝很普通的桂花。
可她做好后,卻不愿多看一眼,而是將它收進抽屜里。
窗外一片靜謐,小小的村落裝滿人間的煙火,在一瞬間點亮她落寞的眼。有時候,她覺得她寫下的并非是明信片,而是她寥寥可數(shù)的少女心事。
卻從未寄向她一眼望不見的他方。
一
俞珺是二十二歲畢業(yè)的時候來到濱西村的。
沒有人會想到她從名校畢業(yè)之后,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
每天穿著一身白黃相間的連衣裙,等著雨季什么時候愿意施舍給她點陽光,幫她把那三套衣服給曬干。
畢竟用吹風(fēng)機吹干實在太累了。
“我可以幫你啊?!?/p>
十四歲的劉安抬起頭笑,她揉了揉腦袋,看著眼前古靈精怪的女孩,扯了扯嘴角:“課文背了沒?就想著偷懶?!?/p>
女孩吐了吐舌頭跑了,可沒兩分鐘,又跑過來嚷嚷道:“對了,俞老師,老爹說下午有城里來的人到學(xué)校里,讓你跟著他一起去接待一下。”
俞珺頭疼,她最怕應(yīng)酬這種場合,可沒辦法,這所村里唯一的學(xué)校年久失修,只能靠著到處拉來的慈善款修修補補。
劉安她爹就是這所學(xué)校的校長,而她,作為這所學(xué)校初中學(xué)段的語兼數(shù)兼英語老師……自然要陪校長一起撐撐場面。
可不知道為什么,臨近那慈善家快來的時間,她卻忍不住有些心悸。
轎車是開不進村里的,得坐著鄉(xiāng)親的拖拉機走山路。那慈善家剛下車,就聽王大爺哎喲哎喲地喊著,說山路崎嶇,這兩人怕是給顛著了,讓大家快點騰個地方給他們休息。
熱鬧鬧的人群便一下向兩邊退開,還留下一個沒回過神來的俞珺,直直地立在原地。她就這么隔著村口的兩行柳樹,隔著那被吹起的千絲萬縷,和那虛弱的、趴在助理背上的先生遙遙對視了一眼。
打死她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久未逢面的故人。
她嘴皮子開始打架:“荀、荀、荀……”
“荀徵,讀‘爭不讀‘灰。好賴你也是個中文系畢業(yè)的,這字不用我見你一次教你一次吧?”
那人抬起臉,微卷的頭發(fā)耷拉在他蒼白的臉上,眉眼懨懨的,連帶著說出來的話也討人嫌。
但周圍盡是望眼欲穿的鄉(xiāng)親,還有平常言笑晏晏地喊她俞老師的學(xué)生,于是她只能咬碎了牙,笑瞇瞇地沖一臉疑惑的校長解釋:“我跟荀先生是大學(xué)同學(xué)?!?/p>
校長一臉恍然大悟,也附和地笑著:“那這幾日辛苦你招呼荀先生了?!?/p>
俞珺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轉(zhuǎn)頭看著荀徵,回嘴的話卡在嗓子眼里,最后憋紅了臉,咳了兩聲,看著已經(jīng)從暈車中解脫出來的荀徵,咬牙切齒地小聲道:“你是故意來這一遭的?”
荀徵挑了挑眉,湊到俞珺耳邊,笑意低沉:“是啊,故意為你來的?!?/p>
俞珺的心便猛地跳了跳。
“你信嗎?”
俞珺的心便沉了沉。
二
劉安這小姑娘話多,一直和俞珺自薦要跟著她一起招待荀徵。
俞珺頭疼:“不是……你就跟他打個照面,不知道他脾氣有多差?!?/p>
劉安眼睛亮亮地看著俞珺,肯定地說:“可是他長得好看。”
俞珺無話可說,也……無可辯駁。
畢竟她也曾經(jīng)被那一副皮囊所迷惑過,只是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挖掘那個皮囊下惡劣的靈魂,發(fā)現(xiàn)他足夠討人厭,以至于她到現(xiàn)在都能記得他討人厭的每一個地方。
那是她來濱西村之前的事了。
俞珺讀的學(xué)校有個項目,是和附近中小學(xué)合作的晚托班。辦了幾年之后,因為效果不錯,輔導(dǎo)的時間也延長到假期,還有好幾所大學(xué)也加入進來。
包括荀徵的學(xué)校。
大二的時候,俞珺加入了暑期班志愿者的行列,她從大一起就做了志愿者,經(jīng)驗豐富,于是當(dāng)學(xué)姐把幾個新人交給她帶的時候,她欣然答應(yīng)了。
但她真沒料到,新人里有這么一個刺頭。
打印機的墨盒最近有點不好用,打印出來的名單字跡不清,俞珺辨認著點名:“荀……荀徽?”
面前的幾個志愿者面面相覷,沒人應(yīng)答,俞珺又念了一遍。
“念‘爭?!币恢钡椭^玩手機的青年懶懶地抬起頭,微卷的頭發(fā)扎成一半扎成丸子頭,一半沒精神地披在腦后,他斜斜地掃來一眼,“好像你是中文系的吧?”
俞珺皺了皺眉,又掃了一眼名單上的信息。
——荀徵,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教學(xué)科目:美術(shù)。
搞藝術(shù)的都這么嗆人嗎?
“打印機有問題,我是中文系的,不代表我的眼睛自帶銳化還原功能。”
俞珺抬起頭,卻撞見青年帶笑的眼,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又在心底輕哼一聲,便撇開了頭。
一個晚上,俞珺帶著幾個新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他們分配到對應(yīng)的教室去聽課,可輪到荀徵的時候卻有點犯難。美術(shù)是新開的一門課,只有周末才上,她方才被荀徵嗆聲,忘了問學(xué)姐為什么還沒到周末,卻安排了一個美術(shù)老師給她。
俞珺只能先讓荀徵跟著她的課。
一節(jié)課下來,荀徵倒是非常安靜,一個人坐在那捧著個本子,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筆記。俞珺巡課的時候,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路過荀徵身側(cè),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
“我讓你聽課!”俞珺壓低聲音,連帶壓著心底的火,“你在這給我畫小人?你夢回高中,彌補上課不能走神的遺憾是吧?”
荀徵瞟了她一眼,卻不說話。
俞珺壓不住氣,認定他是個刺頭,而且必然是瞧自己不順眼,不然他手里那根刺扎來扎去,為什么次次都瞄準(zhǔn)她?
“學(xué)姐,我真帶不了?!庇岈B抱怨道,“每次見到荀徵,他就差在臉上貼上‘我要遺世而獨立七個字了,我真搞不明白,他不愿意,還報什么名??!”
學(xué)姐無奈地笑了笑:“聽他們專業(yè)的人說,那人性格就那樣。而且,咱這志愿服務(wù)是有加分的,你以為都跟你一樣為愛發(fā)電呢?”
“不過……我記得那人報名的時候,我跟他說給他安排個美術(shù)的學(xué)長,他卻提了你的名字,我還以為是你認識的人呢?!?/p>
得了吧,她哪有這個福分啊。
俞珺翻了個白眼,反正新人只要帶一個月就好,她最多再忍個幾周。
所以之后對于荀徵上課畫畫這件事,俞珺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有時候憋不住氣,下課的時候悄悄走到他身邊,小聲地警示:“你要是給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也是這個狀態(tài),我就跟學(xué)姐說,把你給撤了?!?/p>
荀徵不在意地瞧她,勾唇似笑非笑:“你們這上課無非就是哄小孩開心而已,有多難?”
俞珺被他給氣笑了,說:“行,你到時候試課我去聽,你要是上得好,我叫你老師。”
“別,當(dāng)你老師我沒興趣。”荀徵轉(zhuǎn)了轉(zhuǎn)筆,說,“換個俗點的,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應(yīng)你這賭約。”
“行。”俞珺咬牙,“你要是輸了……”
荀徵打了個響指,挑眉道:“賭前不立FLAG,我不會輸?!?/p>
俞珺深吸一口氣,豎起大拇指,呵了一聲:“那你可真棒?!?/p>
“承蒙夸獎,敬請賜教?!?/p>
俞珺抽動著嘴角,聽荀徵輕描淡寫地又補了一刀:“先教你兩個常用詞,不必客氣?!?/p>
下課鈴響了,俞珺看著來往的學(xué)生,咬著牙把抬起的腿放下。
三
真到了試課那天,俞珺反而比荀徵還緊張。
“你是打算直接放棄賭約了是吧?”
離試講就剩十分鐘了,荀徵跑到一間空教室發(fā)呆。俞珺找了半天才找到人,恨不得一腳踹上去,把這人直接踹到外頭的瓢潑大雨里。
偏這人還跟木頭似的杵著,兩只眼睛就跟強力膠一樣,跟窗外的景色黏在一起,難舍難分。
他的目光太專注,讓俞珺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這人并非是故意不理睬她的。于是她耐著性子又等了五分鐘,終于等到那“木頭”晃了晃。
“我以為你會直接過來踹我?!避麽缤犷^笑了笑。
俞珺扯了扯嘴角:“你還有三分鐘,教案帶了嗎?”
“在腦子里,想看?”荀徵從窗臺一躍而下,路過俞珺的時候頓了頓,很有興趣地問,“你不來提醒我不是更好?賭約你就直接贏了。”
“比起賭約……”
俞珺面無表情地開口,荀徵以為她要說什么“更重要的是尊重對手”這種漂亮話,卻沒想到俞珺接著說:“我更想聽完你的試課之后,有針對性地羞辱你,這比較符合我們中文系先禮后兵的人設(shè)?!?/p>
“那我等著你?!避麽鐝澚藦澊剑旖堑男σ獗确讲棚@得真誠多了。
俞珺撇了撇嘴角,忍不住挪了幾步到窗邊,頭還沒伸,就聽見那討人厭的聲音喊著:“想知道我在看什么?等我贏了就來告訴你?!?/p>
呵,俞珺冷冷笑著——這人真是普通又自信。
可試課聽到一半,俞珺就發(fā)現(xiàn)荀徵的自信并非空穴來風(fēng),就連他之前在課上的涂鴉竟然都是一招暗棋。
學(xué)姐悄悄在她耳邊贊嘆道:“之前聽你說,還以為又是個混學(xué)分的,沒想到素質(zhì)不錯啊。還準(zhǔn)備了全班學(xué)生的Q版小人,這工程量可大得很?!?/p>
俞珺磨了磨牙,可不是工程量大嗎,做工都做到她課上了。但凡把這人放在《宮心計》里,這步步為營、一招一式的,怎么著也得做個貴妃吧!
看到大家滿意地看著臺上誨人不倦的“荀貴妃”,俞珺便知道,這個賭約她定然是輸定了。
輸便輸吧,就是不知道這人滿肚子壞心思,要用幾分在她身上。
“光線不同,物體的明暗面便不同……”
俞珺托著腮,不屑地看著荀徵,心想這人真能裝,平常講話的時候,十個字里有一半是嘲諷,剩下一半還是陰陽怪氣,現(xiàn)在倒是裝得溫柔和善,討人喜歡。
窗外的大雨不知何時停下,久違的天光破開層層陰霾,灑在教室中每個人的身上。
可不知天光是不是也存了一分偏愛的心思,只愛與俊朗的少年相擁,于是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唯有他一人獨占天光。
“你干嗎跑得那么快?賭約還認不認?”
荀徵不出意料地過了試課,眾人散去,俞珺卻匆匆地找了間教室鉆了進去,好巧不巧,便是方才荀徵待過的教室。
她趴在窗邊上吹風(fēng),心中那些不明的心緒讓她腦子迷迷糊糊的,說出的話也不經(jīng)大腦:“那你先告訴我,你剛剛在這看什么?”
荀徵伸手指了指:“你瞧不見圍墻那有棵桂花?長得好看,我便看它。”
可那桂花遭了雨,同沉重的雨珠一塊落了一地。
俞珺便哼了一聲:“好看你怎么不想著把它留下來,滿地亂七八糟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把它留下來?”荀徵挑了挑眉,“我可以畫幅畫,可以設(shè)計個展,我有千千萬萬種形式將我喜歡的東西留下來,誰也奪不走一個設(shè)計師筆下的東西。”
少年的夢想初露端倪,可話里的輕狂卻讓俞珺嗤之以鼻,她想翻個白眼,可荀徵卻忽然走近。
她才被風(fēng)吹冷的臉忽然又燒了起來,像是一把干裂的柴撞上了些微的火星,不依不饒地?zé)似饋怼?/p>
“俞珺,你臉紅了?!避麽鐩]眼色地提起。
俞珺鎮(zhèn)定自若地回望他:“擱你在教室里悶一個小時,你臉能白到哪去?”
荀徵嗯了一聲,按照他的性子,本來不會放過能夠陰陽怪氣地講話的機會,可他卻退了一步,問:“賭約?”
“認?!庇岈B趕緊跟著他轉(zhuǎn)移話題,“你說。”
然后她聽少年咳了一聲,將臉隱在窗外的光影里,不自在地說:“你挑個有空的時間,給我做素描模特?!?/p>
俞珺瞪大了眼,臉又開始灼熱,頭腦愛莫能助,放棄了對心跳的控制,任它撲通撲通地響起。
比在聽課時還要熱烈、煩人。
四
“下個月就是教師節(jié)了,你這次賀卡得用桶拎回去吧?”
學(xué)姐打趣了一句,俞珺卻有些走神,好半天才回了一句,可心卻飄忽不定的,歸根究底還是被荀徵的邀約給擾亂了思緒。
為什么會突然要她做模特啊!
“我說你的眼神能不能不要那么空洞,你是在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里看花,不需要你擺出感時花濺淚,了無生趣的樣子?!?/p>
俞珺扯了扯嘴角,對著荀徵扯出了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假笑。
額頭上的汗黏膩得很,將她化了又好像沒化的妝容給打濕了,身上明黃色的連衣裙黏在背上,有些難受。
“要不然改天再拍吧?!?/p>
荀徵舉著相機走了過來,眉頭蹙了蹙,可俞珺一想到還得再來一次,就連連搖頭。
只是汗越流越多,模糊了她的雙眼,模糊間,她似乎瞅見荀徵身后的草叢在抖動,忽然就想起舍友的叮囑,說后山可能有蛇,千萬別往樹叢里跑。
俞珺瞬間有了勁,一鼓作氣地沖到荀徵面前,在荀徵一臉疑惑的問號中,猛地拉了他一把。
“有……有蛇!”
俞珺跑得太猛,搖搖欲墜的身軀直接往后倒。
——卻被接到一個桂花香味的懷里。
草叢里的塑料袋無辜地隨風(fēng)飄動,俞珺勉力睜著眼,問:“蛇呢?”
荀徵噗地笑出聲,差點沒把俞珺又摔回地上,他說:“冬眠去了?!?/p>
“這不是秋天嗎?”
“啊,對,我給編岔了?!?/p>
荀徵低著頭笑,卷發(fā)隨著他的動作飄過俞珺的臉,搔得她發(fā)癢。
一瞬之間,習(xí)習(xí)涼風(fēng)卷著桂花的香氣落在他們身上,少年含著笑意的臉將俞珺的雙眼填滿,可腦子里卻空空如也,所有好的壞的字眼全都忘卻,只呆呆地回了一句:“對啊,是秋天啊?!?/p>
俞珺崴了腳,回去的路上,荀徵背了她一路。
俞珺趴在荀徵的背上,心有些慌亂,便忍不住一直東扯西扯:“要不咱換個賭約吧?荀徵,什么都可以,別折煞您的手藝了。”
“什么都可以?”
荀徵似是無心地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在俞珺耳邊響起,教她不明所以地?zé)t了臉??刹坏人卦?,荀徵又惋惜地說:“可惜我已經(jīng)拍完了,打算照著照片描摹,倒是教你逃過一次?!?/p>
俞珺的心忽上忽下,最終索性閉了嘴,將目光停駐在少年帶著促狹笑意的側(cè)臉中。
可是一直到暑假過去,俞珺都沒見到以她為模特的那幅畫。
她有些心癢,可是又不愿主動提起,于是一整個暑假,她都以教學(xué)切磋為借口,有事沒事便往荀徵身邊湊,想要旁敲側(cè)擊地打聽一下那幅畫的情況。
她自以為做得不動聲色,可學(xué)姐卻找機會拉著問:“俞珺,你這段時間,挺照顧荀徵的?”
俞珺啊了一聲,卻見學(xué)姐神情無奈:“他們畫畫的,找人給他們做模特不過是習(xí)慣,我聽說荀徵丟學(xué)分,就是因為他三天兩頭翹課跑出去畫畫?!?/p>
俞珺有些悵然地點了點頭。
荀徵翹課出去畫畫,他畫的是什么呢?是……是別的女孩子嗎?
俞珺捧著聽課本,看著講臺上滔滔不絕地講課的荀徵,心里有些擰巴,就連下課鈴聲都沒聽到,直到荀徵在她面前揮了揮手,她才茫然地抬起頭。
“聽我講課這么認真?”荀徵轉(zhuǎn)著筆,歪了歪頭,“還想著找我碴?”
就連學(xué)姐都看出來她這段時間有心事,可偏偏這個人卻遲鈍得不行,于是她把所有心事和疑問都吞回了肚子里,面無表情地說:“不,我想你就是個猹?!?/p>
后來新學(xué)期開始,大三比她想象中的忙,俞珺只能減少去輔導(dǎo)班的次數(shù)。學(xué)姐表示,如果實在抽不出時間,可以先不用過來,可俞珺卻低著頭說她可以。
她僅僅、僅僅是很珍惜跟學(xué)生相處的時間而已。
教師節(jié)那天,俞珺收到了很多賀卡,許是察覺到她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學(xué)生們都爭先恐后地將自己的喜愛表明。
所有的禮物中,一只畫框顯得格外別致,她捧起一看。
——明黃色衣裙的少女張開雙臂,寥寥幾筆將她臉上的笑意勾勒得栩栩如生,她從桂花樹下飛奔而來,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畫框。
俞珺的手指顫了顫,可畫上面的落款卻是另一個名字。
“對不起啊,俞老師,我只是想送一份最好的禮物?!泵熊黛系男∨肿哟诡^喪氣地承認錯誤,“是我一直纏著我哥,讓他幫我畫畫,還讓他幫我一起隱瞞,你別生氣呀。”
所以,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個誤會,她只是因為一個誤會誤入歧途,一瞬之間,所有曾經(jīng)熱烈過的心跳與歡喜凝結(jié)成了冰,噼里啪啦地砸在她的心上,教她忍不住發(fā)顫。
可對著學(xué)生,她仍然鎮(zhèn)定自若,扯出了笑容,輕聲說道。
“沒事呀?!?/p>
五
有時候俞珺想,劉安同荀徵真是如出一轍的討人厭,時不時便要來騷擾她,讓她無奈只能應(yīng)下劉安的自薦。
“荀先生,這就是我們的教學(xué)樓了!”
劉安熱情地招呼著荀徵參觀,而俞珺看著荀徵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四個字——慘不忍睹。
荀徵瞥了俞珺一眼,問:“你教哪幾個班?不帶我參觀參觀?”
不等俞珺開口,劉安便替她回答:“除了一樓左邊那幾間,別的班俞老師都有教,她什么都會!什么都能講!還會唱歌畫畫嘞!”
荀徵抽了抽嘴角:“唱歌?”
俞珺連忙將劉安的嘴巴給捂住,防止她越說越多,可荀徵臉上的神情卻有些恍惚,很明顯是被這兩個字扯進了她一點也不想記起的回憶里。
她那時候自覺少女心事不過是一場可笑至極的誤會,荀徵接近自己也不過只是為了敷衍弟弟的請求罷了。她沒辦法坦然自若地面對荀徵,更不愿去想,荀徵看著自己這段時間的舉措究竟帶著幾分嘲笑的心思。
俞珺抱著要同荀徵涇渭分明的念頭,對荀徵避之不及,可荀徵賺完了學(xué)分之后也不走,搞得他們在輔導(dǎo)班里時不時就得碰面。
俞珺便試圖讓學(xué)姐把他們的課給岔開,結(jié)果沒幾天,荀煜這小胖子就找了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她說:“俞老師,你是不是還在氣我和我哥撒謊的事呀?我哥說你生氣了是因為我,所以你才不來教我們班?!?/p>
竟然惡人先告狀!
俞珺安慰了荀煜幾句,卻有些想不明白,荀徵……為什么要在乎她生不生氣?
俞珺同荀徵這似是而非的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她二十一歲生日那天,學(xué)姐給她辦了一場生日會,馬上就要放寒假了,她要開始準(zhǔn)備找實習(xí),不能再來這了。
每個孩子都用紙給她折了一朵百合花,她抱了滿懷,同他們揮手告別。
“你是真的很喜歡他們呀?!?/p>
俞珺抱著滿懷的紙百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小時候不是說教師是燈,照亮孩子前行的路,我一直記著這句話。我以后也想做一盞燈,去照亮一個人、兩個人,更多的人,為他們的光明未來貢獻一點點力量。”
她輕聲說著自己的夢想,卻沒看見在角落里有一道目光一直在凝望著她。
吃完飯,酒意不自覺地上頭,她大聲地唱著《難忘今宵》,估計有點破音,嗓子有點疼,但是大家笑得很開心。
俞珺唱完倒在沙發(fā)上,困得要死卻偏偏有人吵鬧,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話。
“你好吵啊?!庇岈B撇了撇嘴,迷迷糊糊地罵人,“你好吵啊,荀徵!”
“罵人的時候喊我名字倒是不含糊?!避麽珙D了頓,聲音有些別扭,“你是因為荀煜的事情,所以一直記恨我嗎?”
俞珺嘟囔:“誰要記恨你了,你愛畫誰就去畫誰,逃課去畫都不關(guān)我的事?!?/p>
“哦——”荀徵的聲音忽然軟和起來,破天荒地竟然讓俞珺品出了一點見鬼的溫柔,他說,“誰跟你說我逃課是去畫人的?我是去找設(shè)計的靈感,你以為我見人就畫嗎?”
俞珺沒有回答,她快要睡著,整個人困極了,可耳朵卻好似幫她捉住了一句縹緲的承諾。
“雖說畫是荀煜叫我畫的,可我是……是進了暑期班之后才答應(yīng)他的?!蹦锹曇糨p輕說著,“如果你不喜歡那幅畫,那等你明年生日,我送你別的禮物?!?/p>
什么禮物?
可等她醒來后,卻把這件事當(dāng)作了一場夢,畢竟荀徵還是天天擺著一副臭臉,無論如何也和夢里的那點溫柔沾不上邊。
但他們之間那莫名其妙開始的冷戰(zhàn)又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俞珺不再刻意去避開荀徵,而荀徵又總是喜歡湊到她身邊,挑她的刺來同她斗嘴。
而這個幼稚鬼也把她帶得幼稚了幾分,分明知道只要不搭理他就好,可她又偏偏每次都忍不住同他鬧。
只是,偶爾帶著新人去聽他上課的時候,荀徵側(cè)過頭望過來,卷發(fā)遮住他上挑的眉,光影柔和了他的目光,連帶著他看著她的眼神,都帶著莫名的溫柔。
可這溫柔卻比平常的吵嘴更教人難以應(yīng)對,讓她每次心跳都不能自己,以至于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不過后來,臨近畢業(yè)的分別打破了這份虛假的溫柔,從那以后,荀徵看著她的神情總是煩躁而又壓抑,而她也不再試圖去解讀。
再一抬眼,過往忽地消散,只有劉安歡快的聲音響起,將他們又拉回到濱西村的山野里。
“今天是周末,那些教室都鎖起來啦,荀先生,你想看嗎?”
俞珺有些緊張,所幸荀徵拒絕了這份邀請。
但看著劉安歡快地圍著荀徵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俞珺忽然生出來一絲嫉妒和羨慕。
她回頭看了看那些上鎖的教室,悄悄地嘆了聲氣。
六
荀徵在濱西村采風(fēng)采了三天,時不時拿著相機和本子,一邊拍照一邊記錄,儼然是一副認真工作的模樣。
俞珺便相信,荀徵剛來那會說是為她來的話,是故意捉弄她的。
“荀先生,這就是我們?yōu)I西村最高的山啦!”
劉安在前面帶路,山路不好走,沒一會俞珺便氣喘吁吁,面前卻忽然伸來了一只手。
俞珺抿了抿唇,聽荀徵淡淡地說:“別耽誤我采風(fēng)的進度?!?/p>
俞珺憋著氣,可最后還是一把拉住荀徵的手,只是故意使了點力氣,想要拉他個踉蹌。卻沒料到荀徵也不中用,看著面色不改,可輕輕一拉,就直接摔到地上。
他們的手還互相牽扯著,于是俞珺也被他一帶,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故意的嗎?”
荀徵看了她一眼,神情不明:“不是你故意的嗎?”
這樣幼稚的斗嘴只持續(xù)了幾秒,就被劉安尖銳的喊叫打破。
“蛇!俞老師,你左邊那有蛇!”
俞珺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撞進了荀徵的懷里,有掌心貼著她的胳膊,灼熱的體溫帶動異樣的感覺,像游蛇一般鉆進她的心里。
她聽到荀徵低沉的聲音在上方響起:“你說,這次的蛇是真的假的?”
俞珺的心一顫,被這句話拉回了那一天的桂花香中,就連心跳也如那一天一般,震耳欲聾。
不過這次沒有烏龍,蛇是真的,荀徵也真的被咬了,所幸的是蛇無毒,清洗、包扎一下傷口便好了。
荀徵靜靜地坐在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床上,助理在外面同大夫說話,劉安也被她老爹揪著耳朵帶走了。
房中只剩下俞珺和荀徵。
可他們誰也不說話,往日里最愛針鋒相對的兩個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明白了沉默是金的道理。
但其實俞珺記得的。
大四跟著導(dǎo)師去貧困縣實習(xí)后,她本來模糊的夢想變得清晰——她喜愛著孩子,也熱切地希望能為他們帶去些什么。
繁華的城市并不需要她這份渺小的愛,可山林中的村莊或許需要。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就想到了荀徵,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她和荀徵的關(guān)系,可如果她要在支教這條路上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的話,那么他們……便不可能有別的關(guān)系。
畢竟荀徵也有他自己的夢想。
俞珺的手指停在同荀徵的聊天界面上,上一次聊天就在昨天,荀徵跟她說,老師推薦他去國外進修,而他這段時間一直奔波,只想著找一個最好的靈感來點綴他國外大學(xué)的申請書。
俞珺問:“這樣天天飛來飛去的,不累嗎?”
荀徵卻難得興致勃勃地回答她:“靈感不會待在原地等你的,只有到處地跑,才能不斷填補我腦子里的世界,才能找到我最想要的設(shè)計?!?/p>
他們都有自己忠誠追隨的夢,并愿意將自己填進夢想的火炬中,燃成灰燼也不后悔。
或許荀徵會明白她的,或許荀徵……并沒有喜歡她,可無論她怎么想,到最后,她還是沒有和荀徵開口。
直到臨近畢業(yè)返校的前夕,當(dāng)初輔導(dǎo)班的那些人又聚在了一塊,她在,荀徵也在。
不知是誰提起俞珺一畢業(yè)就要到山里去教書的事,有人唏噓,有人贊嘆,而只有荀徵,一直面無表情地喝著杯子里的酒。
直到人都散去,俞珺悄悄跟在荀徵的身后,她恍惚想起,還沒同荀徵好好告別。
“荀徵……”
荀徵停下腳步,回過頭,俞珺忽然口中發(fā)澀,訥訥地又喊了一聲荀徵,可荀徵只是冰冷地看著她,自嘲地說:“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有這么偉大的夢想,我以為我們……”
俞珺呼吸發(fā)緊,艱澀地說:“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你不是也想著要飛向全世界,去做一個最好的設(shè)計師嗎?我以為……起碼作為朋友,你會明白我想要追逐夢想的心……”
“朋友、朋友?!避麽绲哪樕y看,他重復(fù)了兩遍,忽然吐了口氣,“我理解,我當(dāng)然理解,只是作為朋友,我得到消息有點太突然。”
俞珺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場告別支離破碎,教她不知所措。
“啊,我還忘了。”荀徵笑了笑,彎下腰對著俞珺的眼睛,只是那眼里裝著客氣的疏離,他說,“忘了祝你前程似錦,去追尋你漂亮的人生。聽說鄉(xiāng)間景色很美,以后如果方便,給我寄幾張明信片啊?!?/p>
俞珺愣了愣,看著荀徵離去。
他沒有挽留她,是不是說明,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月光將他們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或許這就是他們這輩子最后的、最近的距離了。
七
雖然當(dāng)初他們的告別如此匆忙,可時間卻告誡他們要面不改色地偽裝。
只是俞珺在這門學(xué)問上一直學(xué)得不好,她看著荀徵的傷,想要問些什么,可下嘴唇被她咬得要破皮,也愣是沒能說一句話。
荀徵先她一步開口:“臨時有個合作的會議,明早我便要趕飛機回去了。”
俞珺錯愕地抬起頭,荀徵的臉上卻沒有多余的神情,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等著她詢問。
“你……”俞珺聲音發(fā)澀,“其實捐款讓你助理來談就可以了,沒必要奔波?!?/p>
“我總得四處跑跑,才能尋找我要的靈感。”荀徵淡淡地說,“剛好你也在這,我替那些還惦記著你的同學(xué)來看看你過得如何?!?/p>
“我……很好。濱西村的孩子都很喜歡我,他們讓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是值得的?!庇岈B頓了頓,輕聲問,“你呢?”
像是一個一板一眼的提問回答環(huán)節(jié),荀徵卻配合,匯報一般同她說了自己這些年飛來飛去地尋找靈感,也舉辦過幾次小型的秀,如今還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除此之外,他還有了要訂婚的對象。
俞珺垂下眼,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而真誠:“那真是……恭喜了。”
“也算事業(yè)家庭兩圓滿了?!避麽琰c了點頭,忽然又道,“人總要不斷地自拔和更新,向前走才能成就更好的自己,不是嗎?”
俞珺習(xí)慣性地想說,這又是你從哪里抄的臺詞?成語用完了開始用名言了是吧?
可她最后只是點了點頭,笑著祝福他:“是呀,那就祝你今后前程似錦吧。”
荀徵也笑,散亂的卷發(fā)遮掩住他的目光,他說明早要很早起來趕路,便先在這里告別吧。
“俞珺,再見?!?/p>
像是將多年前那個破碎的告別補全,又像是為她所有不得訴說的少女心事畫下了最后的句號。
“再見,荀徵。”
她倉促地開口,狼狽地起身,只是臨別前,荀徵忽然又叫住她:“當(dāng)年那幅畫你扔了嗎?”
俞珺背對著荀徵,輕聲道:“沒有扔,只是找不著了?!?/p>
“那就別找了。”
俞珺胡亂地點頭,向門外走去,她克制著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去看,逼著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數(shù)著步子走回自己的宿舍。
數(shù)字像是火把,每數(shù)一個數(shù),都在燒灼她的眼眶,煎熬著她的心。
一共是七百六十八步,從荀徵那離開走到這里的距離。
而明天,荀徵將飛往七百多公里外的城市,離開這座曾短暫停留的山村。
一整個夜晚,她不知是睡是醒,只是無論夢中還是現(xiàn)實里,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她像是陷入幻覺一般,聞到了馥郁的桂花香。
像是那個久遠的懷抱。
天光破曉的時候,她睜著眼發(fā)呆,聽著外頭的鞭炮聲,知道荀徵走了。然后又一會,劉安哭著跑到她的宿舍,撞進了她的懷里,問她為什么荀徵突然走了。
“他是去找他的月亮了嗎?”
俞珺一愣:“你說什么?”
八
那三天的采風(fēng),俞珺并沒有一直跟著荀徵。
她已經(jīng)知道了他遲早要離開,又怎么敢放縱自己湊近,只有劉安一直跟著荀徵。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荀徵請劉安幫了個忙。
他要看那些上鎖的教室。
每一間他都看了,直到最后,他才問劉安,黑板報上的桂花是不是他們畫的。
劉安便說是俞老師教的,說她最喜歡桂花了。
荀徵說他也喜歡桂花,曾經(jīng)還用桂花設(shè)計了一條連衣裙。
“桂花也能做連衣裙嗎?我能瞧瞧嗎?”
荀徵說,那是他送給別人的禮物,除了那個人,誰都不能瞧。
劉安有些失落,但一眨眼就忘了,又同荀徵說,村里最高的山上有最美的桂花樹,每年秋天俞老師都會爬上去看桂花,雖然每次都得他們拉著上去。
俞珺摳著掌心:“他還問了你什么?”
劉安揉了揉眼淚,說:“關(guān)于你的事情,他問得最多?!?/p>
“我說你人可好了,從不對我們亂發(fā)脾氣,以前我把你一幅最喜歡的畫給弄丟了,你難過得眼圈都紅了,一個人找了好久,卻沒有罵我一句。
“還有你剛來的時候水土不服,三天兩頭發(fā)燒,一邊喝藥還要一邊備課。但是你可厲害了,不管多累、多難受,只要站在講臺上的時候,你永遠神采飛揚,就像、就像……
“像明暗面中,永不褪色的光。荀先生說的?!?/p>
然后劉安邀請荀徵留下來,等到桂花開了一起去賞花,可荀徵卻搖了搖頭,摸著黑板上星星點點的桂花,聲音嘶?。骸拔乙詾椋詾樗龔膩頉]有喜歡過我,以為我連挽留她的資格都沒有……”
他的眼眶似乎有些發(fā)紅,可劉安沒看清楚,只聽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一輩子都在抬頭看著它奔跑,直到你捉到它為止。俞老師的月亮在你們這,我不能帶走她,只能讓她安心地追尋她的月亮?!?/p>
劉安還是一臉茫然,荀徵卻走出了教室,聲音輕輕:“沒事的,你以后會明白的,畢竟這么沉重的道理,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的?!?/p>
最后,荀徵似乎笑了,他請求劉安保守住這個秘密:“才不要讓她知道這些,我好歹還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設(shè)計……可她卻只給我留下一堆不值錢的粉筆畫?!?/p>
只是那粉筆畫年年如是,十二間教室里,每一張黑板上,始終靜靜地開著一樹的桂花,即使在秋光凋零的日子里,也永遠馥郁芬芳。
“我答應(yīng)了他,可我還是告訴了你,我撒謊了。”
俞珺摸了摸她的頭,只是雙手有些發(fā)顫,就像她顫抖的眼睫,難以承受眼角的淚。
她想說,沒事的,她也撒了謊,荀徵和她——
他們把謊言留給了彼此。
就在昨天。
告別的時候,她同荀徵說前程似錦,可其實,她望著他的眼在無聲地問,能不能再留一會?能不能不要那么快走?
她以為荀徵已有所愛,人生圓滿,可原來他望著她的眼里,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敘說那句爛在千萬人口中的話語。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陳詞濫調(diào),可他們誰都不曾說出口。
愛意只會讓他們作繭自縛,痛不欲生,于是那個曾經(jīng)討人厭的少年,跋涉千山萬水走到她面前,用著最尋常的告別,讓她向前奔跑,無須回頭。
于是俞珺抱著她的月亮,將眼淚藏在劉安看不見的地方,說沒事的,沒事的。
只有緘口不言的愛意知道,所有的來不及都已經(jīng)被悄悄埋葬。
在那個桂花馥郁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