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評
《左傳》是經學、史學,《東周列國志》為小說、文學。《三國志》是歷史,《三國志演義》屬文學。歷史之編纂,文學之創(chuàng)作,寫作之心路歷程雖相似而實不同。就事件本身之表述來說,前者是歷史敘事,后者為文學敘事。何謂敘事?有西方學者將之單純化,說成“講故事”。雖不周延盡致,卻也易懂易知。
孔子成《春秋》,子夏之徒所以“不能贊一辭”者,緣“撥亂之志”,孔子“竊取之義”,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故《春秋》往往“推見至隱”。唯藉由或筆或削之對照,或書或不書之映襯,彼此可以互發(fā)其蘊,互顯其義。筆而書之,與削而不書之間,類似“互文見義”之性質。筆與削、書與不書之互文關系,即趙汸所謂“以其所書,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四言之教。宋朱熹曾謂《春秋》“多不說破”,“蓋有言外之意”,大抵指削而不書之類。于是《禮記·經解》所謂“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乃成解讀《春秋》之金鎖匙。連屬辭文可以顯義,排比史事亦足以見義。詮釋解讀《春秋》,屬辭比事,遂成為津梁與法門。
清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提示《春秋》筆削與中國史學之淵源,筆削見義為敘事傳統(tǒng)之要法。其中論說詳略、異同、重輕、忽謹之辯證關系,可作屬辭比事《春秋》書法之具體揭示。其言曰: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
章學誠提示:詳略、異同、重輕、忽謹之依違取舍,即是獨斷別裁、一家之言、歷史哲學、歷史識見之所由生。史料文獻經由“獨斷于一心”之筆削取舍,于是有書,有不書。筆而書之者,又有“詳略、異同、重輕、忽謹”之筆法,以及曲直、顯晦、有無、虛實,乃至于忌諱、回護諸寫作手法。上引章學誠稱:“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已也。”事具始末,指比事;文成規(guī)矩,指屬辭。元趙汸《春秋屬辭》論筆削,以筆而書之,削而不書互文見義。明湛若水《春秋正傳·序》:“筆,以言乎其所書也。削,以言乎其所去也?!北仁屡c屬辭之法,為筆而書之諸法之大綱目。換言之,所筆所書,或以比事顯義,或以屬辭見義。至于削而不書,則體現為所無、所略、所輕、忌諱、回護之倫??梢?,筆削之義,確實不止屬辭比事而已。屬辭比事之終極追求,在經由“詳略、異同、重輕、忽謹”之安排措注,進而考察“獨斷于一心”之史識、史觀,甚或歷史哲學。
敘事有主意,如傳之有經也。主意定,則先此者為先經,后此者為后經,依此者為依經,錯此者為錯經。
杜元凱《左傳序》云:先《經》以始事,后《經》以終義,依《經》以辯理,錯《經》以合異。余謂:經義用此法操之,便得其要。經者,題也;先之、后之、依之、錯之者,文也。
《左傳》先經、后經、依經、錯經,“隨義而發(fā)”之解經方式,后世衍變成為一種敘事模式。若此之比,即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所謂“史傳”傳統(tǒng)。毛宗崗《讀〈三國志〉法》,推崇《三國》書乃文章之最妙者,論及三國故事之起始與終結,參差與錯落?!蹲髠鳌芬詺v史敘事解經,其先經、后經、依經、錯經之敘事傳統(tǒng),顯然可以前后輝映,相互發(fā)明。其言曰:
三國必有所自始,則始之以漢帝。敘三國不自三國終也,三國必有所自終,則終之以晉國。劉備以帝冑而續(xù)統(tǒng),則有宗室如……以陪之。曹操以強臣而專制,則有廢立如……以陪之。孫權以方侯而分鼎,則有僭號如……,稱雄如……,割據如……以陪之。劉備、曹操于第一回出名,而孫權則于第七回方出名。曹氏之定許都在第十一回,孫氏之定江東在第十二回,而劉氏之取西川則在六十回后。假令今作稗官,欲平空擬以三國之事,勢必劈頭便敘三人,三人便各據一國。有能如是之繞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以盤旋乎其左右者哉?
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云:“傳或先經為文,以始后經之事;或后經為文,以終前經之義。或依經之言,以辨此經之理;或錯經為文,以合此經之異,皆隨義所在而為之?!绷_貫中《三國志演義》,所以敘事見本末,或宗法《左傳》以史傳經“先之、后之、依之、錯之”之敘事特色。細繹毛宗崗《讀〈三國志〉法》,所稱《三國志演義》之起始與終迄,即前文所引杜預《春秋序》所謂“《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乃先之、后之之敘事模式。如三國領袖之登場,劉備、曹操,同時安排在第一回。孫權則推遲到第七回。魏、吳、蜀之定都,分別設計在第十一回、第十二回、第六十回后,參差錯落如此。或繞乎其前,或出乎其后。如此安排措注,毛宗崗但見“多方以盤旋乎其左右”之效應而已。筆者以為此亦杜預《春秋序》所云依《經》、錯《經》之敘事模式。無論繞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以盤旋乎其左右;要之,多“隨義而發(fā)”。凡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者,皆歸本聚焦于“義”。
桐城派始祖方苞,會通《春秋》《左傳》《史記》之經學、史學、古文,而倡說義法。撰《又書貨殖傳后》一文,界定“言有物”為“義”,“言有序”為“法”,為中國敘事傳統(tǒng)提供一學理依據,其言曰:
《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瞧?《貨殖列傳》)義與《平準》相表里,而前后措注,又各有所當如此,是之謂“言有序”,所以至賾而不可惡也。
方苞楬橥“義法”之說,推本于《春秋》;盛贊司馬遷《史記》闡發(fā)其精微,以為后代深于文者多不約而同,有所體現。方氏著有《左傳義法舉要》《史記評語》。《望溪文集》卷二有《讀子史》二十八首,綜論諸子、《史記》《漢書》《新五代史》之敘事義法?!队謺浿硞骱蟆芬浴扒昂蟠胱?,各有所當”,凸顯“言有序”之“法”。言有物之“義”,形而上?!把杂行颉敝胺ā?,形而下。蓋欲人下學而上達,如前引朱熹所言“以形而下者,說上那形而上者去”,故傳統(tǒng)敘事學強調“言有序”之“法”者居多。尤其如先之、后之、依之、錯之之倫,“前后措注,各有所當”諸法,即其流亞。
試考察《左傳》《史記》《三國志演義》《東周列國志》諸史傳、小說之敘事學,乃至于樂府敘事歌行、傳奇、變文、話本、戲曲,著重“敘”(序),多于關注“事”,即可見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特色之一斑。如毛宗崗《讀〈三國志〉法》,列有追本窮源之妙、巧收幻結之妙、以賓襯主之妙,星移斗轉、雨覆風翻之妙,橫云斷嶺、橫橋鎖溪之妙,浪后波紋、雨后霡霂之妙,笙簫夾鼓、琴瑟間鐘之妙,來年下種、先時伏著之妙,添絲補錦、移針勻繡之妙,近山濃抹、遠樹輕描之妙,奇峰對插、錦屏對峙之妙,以及首尾大照應、中間大關鎖等等。毛宗崗所提示,一言以蔽之,即前引方苞所說義法,所謂“前后措注,各有所當”,只就“言有序”之“法”言之,大抵側重“如何書”之表述。至于“何以書”如何體現?似乎非我思存。其法,或排比史事、或連屬辭文,是所謂“言有序”。
敘事一詞,作“敘”,為初形本義。漢許慎《說文解字》云:“敘,次第也。從攴余聲?!庇谑?,“敘”字,引申即兼涵位次、主次、調整、安排、設計之意。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之范疇,“敘”之本字已概括無遺。敘事一詞,作“敘”,為本字正字?;蜃鳌靶颉笔?,則為同音通假字。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著眼于“敘”(序),多于關注“事”。換言之,較著眼于位次、主次、安排、設計之“法”。筆者近著如《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屬辭比事與〈春秋〉詮釋學》,論說《春秋》《左傳》《公羊傳》《春秋繁露》《史記》《漢書》諸史籍,其“言有物”之“義”,大多推見以至隱;往往藉由“言有序”之“法”以表述之?!蹲髠鳌贰妒酚洝分T史傳之著書立說,大抵暗合上引朱熹所提“《春秋》以形而下者,說上那形而上者去”之原則。義,形而上,不可說、不能說、不好說、不便說;由于“法以義起”“法隨義變”,故史學論著、小說評點,多以說“法”、示“法”,作為金針度人之津筏。讀者自當舍筏登岸,即器以求道。
由此觀之,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所關注之敘事法,以及比事屬辭之敘次,西方敘事學并不在意關切。西方所謂“敘事”,近似說故事,側重敘事動機、敘事立場、敘事視角、敘事聚焦、敘事盲點,講究人物形象、情節(jié)發(fā)展、對話穿插、觀點詮釋、主題意識等等。就西方敘事學而言,凡所側重,大抵歸于事件之鋪陳、指義之凸顯,與方苞說義法所謂“義以為經”近似。其所講究,前三者著重事跡之考察,后二者偏向指義之解讀。整體來看,若類比《春秋》書法,大抵關注“義以為經”“比事見義”二端而已。其余,如筆削見義、屬辭約文等法度,似皆略無涉及。
《三國志注》一書,或同或異,或詳或略,或晦或明,或曲筆、或回護、或諱書諸手法,大抵薪傳孔子作《春秋》時“筆削”去取之書法,稍做轉化與發(fā)用。文獻取舍與奪之際,多可作史傳文學、敘事文學研究之借鏡與參考。
《春秋》,由其事、其文、其義三位一體組織而成??鬃印案`取之”之義,可以藉由“其事”“其文”體現出來。衡以《禮記·經解》“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之提示,知比事與屬辭,即是《孟子》之其事、其文。排比史事,可以顯示指義;連屬辭文,亦可以呈現史義。同理可推,陳壽《三國志》之成書,無論尊曹魏,或宗蜀漢,亦皆可持《春秋》之教——以屬辭比事之法,辯證《三國志》之史義與文心。
《公羊傳》曰:“公薨何以不地?不忍言也?!睍案哔F鄉(xiāng)公卒”,其猶有良史之風歟!抽戈犯蹕,若直書之,則反得以歸獄于成濟。今“公卒”之下,詳載詔表,則其實自著。而司馬氏之罪,益無可逃。所謂微而顯,順而辨也。
清趙翼《廿二史札記》,發(fā)明史家“書法”者不少。如《后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一條,揭示由于“所值之時不同”,故《三國志》之諱書、《后漢書》之直書,皆屬史法之不得不然。其言曰:“陳壽修書于晉,不能無所諱;蔚宗修書于宋,已隔兩朝,可以據事直書。固其所值之時不同,然史法究應如是也。”《左傳》揭示《春秋》書法,有所謂“《春秋》五例”。成公十四年“君子曰”稱:“《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盡而不污”,為直書;“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三者,為曲筆,忌諱書寫、偏袒回護多用之。無論直書或曲筆,多脈注綺交于“懲惡而勸善”之史義。趙翼《廿二史札記》持曲筆諱書之書法,斷定陳壽《三國志》;以據事直書之書法,評判范曄《后漢書》,持時移勢異以評斷,實有見而云然。
《三國志》之體例,上承《春秋》書法,下開后世國史記載諸多法門?!敦ザ吩洝酚凇度龂緯ā芬粭l,枚舉《三國志》不書之例。從“削而不書”之例,可以推想“筆而書之”之實。由此可見陳壽編纂史書,取舍文獻之際,或筆或削之一斑。如:
《魏書》于蜀、吳二主之死與襲,皆不書?!瘛嵌?,則彼此互書。……《蜀志》,其于魏帝之死與襲,雖亦不書,而于本國之君之即位,必記明魏之年號?!叵狄晕耗?,更欲以見正統(tǒng)之在魏也。
陳壽《三國志》之史觀,以曹魏為正統(tǒng),在“外文綺交,內義脈注”之引導下,排比史事、連屬辭文,而皆以史義為依歸。陳壽為蜀人,《三國志》往往寄寓鄉(xiāng)邦情結,對于魏帝之死亡與襲位,既以“不書”為史法,于是形成書例。以此類推,《蜀志》于“蜀、吳二主之死與襲,亦不書”。不過,或書,或不書,“必記明魏之年號”,示“正統(tǒng)之在魏”。削而不書,一也;或以見正統(tǒng),或以別親疏。陳壽之守經達權,有如此者。
孔子作《春秋》,藉或筆或削,比其事而屬其辭,以體現褒貶勸懲之書法。趙翼身為史家,想必嫻熟能詳。其論陳壽《三國志·魏本紀》,運用回護諱書者頗多。蓋本僖公二十八年《春秋》經書“天王狩于河陽”,所揭示曲筆諱書之書法。趙翼云:
《春秋》書:“天王狩于河陽?!辈谎詴x侯所召,而以為天子巡狩。既已開掩護之法,然此特為尊者諱也?!躁悏圩鳌段罕炯o》,多所回護……以后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如是?!粮哔F鄉(xiāng)公之被弒也……司馬昭實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書“高貴鄉(xiāng)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炯o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
皇后,為國之母儀。依《春秋》書例,若正常死亡,當書“薨”,如太祖之卞皇后,《三國志·魏書》太和四年,書曰:“五月,后崩?!庇秩缥牡壑屎螅度龂尽の簳非帻埶哪?,書曰:“春,后崩于許昌。”然如《魏書》卷二《文帝紀》黃初二年六月,書“丁卯,夫人甄氏卒”。又,卷三《明帝紀》景初元年九月,書“庚辰,皇后毛氏卒”。死生亦大矣,國之皇后死亡,但書“卒”,未書“薨”,書法暗示非正常死亡,所謂“《春秋》推見至隱”。蓋甄皇后、毛皇后皆因得罪賜死,故不可得而書“薨”。特書“卒”,示意外亡故之義,而曲筆諱書在其中矣。《漢晉春秋》敘甄皇后“殯時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慘狀如此,“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故《魏文紀》書“夫人甄氏卒”。其所體現之微言大義,自有“推見至隱”之書法在。
筆削昭義之書法,形之于外,則有或書,或不書;或言,或不言;或稱,或不稱諸名目。筆而書之,則有詳書、重書、大書、特書之倫。從或書、或不書,或筆、或削之互發(fā)其蘊,互顯其義,而微辭隱義可知,史觀、史義可考。趙翼《廿二史札記》論《三國志》多有“不書”之例,如:
史家修史,自博采、辨?zhèn)挝墨I,至比事、屬辭而成撰述、著作。無論筆而書之,或削去“不書”,必經過層層之商榷,種種之考慮。趙翼發(fā)現《三國志·魏紀》之敘事,魏將大破蜀將諸葛亮,“固已大書特書矣”。然而蜀將諸葛亮、陳式、魏延等之斬殺魏將、攻克郡縣、大破魏軍,卻削去不書。乃至于張合被殺、郭淮交戰(zhàn)諸事,《魏紀》亦削而“不書”。對待曹魏與蜀漢,或筆或削之敘事不同如此,“諱敗夸勝”之史觀顯然。陳壽《三國志》敘事,曲筆諱書處,《廿二史札記》指為“回護”,蓋緣于尊魏為正統(tǒng)之史觀使然?!度龂尽贰爸M敗夸勝”之敘事,凡所以“內義脈注,外文綺交”者,不過是尊魏為正統(tǒng)之史觀、史義發(fā)用而已。
《三國志》書成于晉,其史觀尊魏為正統(tǒng)。正統(tǒng)在魏,則晉承魏為正統(tǒng),自不待言。故陳壽之尊魏抑蜀,誠有其不得已。大體而言,其所著書,簡而不漏,詳而不贅,“尊魏而不揜其惡,抑蜀而不沒其實,諱晉而不滅其跡?!蔽⒍@,曲而直之書法,即藉或書或不書表現之,所謂“隱寓夫褒貶而顯示乎懲勸,動有合于《春秋》之書法焉”。可見,稱譽陳壽為良史,長于書法是主因。
清人黃恩彤《三國書法》曾探論《三國志》或書或不書、削略弗書等議題,頗具代表性,其言曰:“(裴松之)不知壽書之略,略所當略也。所引書,壽非不知之,特削而弗書耳,非脫漏也。史家之例,有書,有不書,一斷以義而已。今裴氏繁征博引,而寡所取義,非惟不知壽,亦不知史也。”黃恩彤批評裴松之“繁征博引,而寡所取義”,則就史家對文獻之筆削去取而言之。說《三國志》有簡略處、有刪削處,實即史家“或書”“或不書”之史例,亦即《春秋》或筆或削、或詳或略之書法表現。《三國志》有據事直書者,有曲筆諱書者,或言或不言,或稱或不稱,或筆或削之際,藉此可見陳壽褒貶勸懲之史義。
裴松之注《三國志》,鳩集傳記,增廣異聞,上搜舊聞,傍摭遺逸。此猶孔子作《春秋》,以魯史記為藍本;司馬遷纂修《史記》,以金匱石室之書、天下遺文古事為底本。待《史記》書成,與所本之傳記佚聞相較,自然互有異同、詳略、重輕、曲直、晦明、損益。吾人對讀參照、折中取舍,而文心可以求索,史義呼之欲出,史觀昭然若揭。就歷史編纂學而言,從文獻取舍到成一家言之間,書法將隨或筆或削,或因或革,而生發(fā)或異或同、或詳或略、或重或輕、或晦或明、或曲或直、或損或益之殊異。而假筆削去取以見褒貶、勸懲,實胎源于《春秋》書法。
裴松之《三國志注》,廣征博引當時圖書文獻,作為筆削取舍、因革損益之資材。陳壽時代較早,范曄與裴松之時代相近。范著《后漢書》,裴著《三國志注》時,《三國志》所征引之圖書應尚在。趙翼《廿二史札記》稱:“壽及松之、蔚宗等,當時已皆閱過。其不取者,必自有說。今轉欲據此偶然流傳之一二本,以駁壽之書,多見其不知量也?!迸崴芍幹度龂咀ⅰ窌r,可見之文獻在五十種以上。今考索《三國志注》所引書,或取而筆之于書,或削而不取。于是趙翼斷定“其不取者,必自有說”,誠然!孔子取資《魯史春秋》,而成一萬六千五百余言之《春秋》,其中自有筆削去取。筆而書之者,固符合“丘竊取之”之義;削而不取者,亦“必自有說”?;蚬P或削,以至于詳略、重輕、異同、忽謹之依違,亦皆有其所以然之故。要而言之,在“義昭乎筆削”之原則下,或盡心于比事見義,或致力于屬辭顯義而已。
陳壽著《三國志》、裴松之編著《三國志注》,于《春秋》或筆或削之書法,蓋駕輕就熟,能運用裕如。同理可證,《三國志演義》镕鑄《三國志》,又有所修改,顛覆、轉化、創(chuàng)新。彼此之間,猶傳之于經之關系。換言之,《三國志演義》镕鑄《三國志注》,演義《三國志》,何異《左氏傳》以歷史敘事解釋孔子《春秋》經?其中之有無、虛實、詳略、重輕、異同,要皆歸本于筆削損益??梢?,彼此之間,自是同源共本,心氣一元。謂小說祖始史傳,以此。
史料之筆削去取,依違與奪之際,自見史家之別識心裁、歷史哲學。陳壽著《三國志》,于王沈《魏書》之史料,刻意視而不見,幾乎削而不書,棄而不用。以王沈《魏書》之史觀,美魏毀蜀,重北輕南?!度龂尽废鞫惠d,棄而不取,是所謂“略人之所詳,而重人之所輕,異人之所同”,刪集裁抑之際,即見筆削針砭之指義。大抵詳略見重輕,重輕見筆削,或筆或削,乃見一書之史觀。由詳略、重輕、異同、筆削之書法,陳壽刻意隱藏在《三國志》中之《春秋》書法,當不難推求之。蓋史料之裁汰揀擇,攸關筆削顯義之大凡。茍將《三國志》與《裴注》引《魏書》之史料對讀比勘,然后知“尊蜀抑魏”之隱微筆法,緣于陳壽漢遺民之身份。其中之《春秋》大義,多藉詳略、重輕、異同之書法,而曲曲傳出。自史料之筆削去取,可以考察史觀之指向。學界質疑《三國志》過度“回護魏、晉”,是否屬實?但觀《三國志》詳略、重輕書法之偏向,持《春秋》筆削示義之說考察之,則是非、疑似、忌諱、回護之際,自有助于問題之定奪與判準。由此觀之,王文進《裴松之〈三國志注〉新論》一書,企圖重建三國歷史,所用之方法與策略,與《春秋》筆削見義之學,可謂不謀而合。
從史筆之詳、重、偏、美,可知史家敘事之視角、史家之史觀指向。由此觀之,欲解構三國學,重建三國之歷史,其策略運用,可以考察文獻之筆削,進而闡發(fā)其中之書法與史筆。觀照史料取舍之有無、多寡、異同、偏全;探討史家筆法之晦明、詳略、曲直、虛實、抑揚、重輕?;蚓褪肥轮幈忍秸摚蚓褪肺闹揎椛倘?,兩兩比觀對讀之,而陳壽、裴松之、習鑿齒、魚豢、王沈、虞溥、韋昭、張勃、胡沖,乃至于范曄諸三國史家之史觀、史義、歷史哲學,乃昭然若揭,呼之欲出。
此一胎源于《春秋》,發(fā)明于《左傳》,大成于《史記》之傳統(tǒng)敘事書法,其后開枝散葉,影響深遠。吾人尋根探源,思量重返中華文化之精神家園,固然可據筆削書法以研討《春秋》《左傳》《史記》;更可以持此以考察《漢書》《后漢書》《新唐書》《新五代史》《資治通鑒》,乃至于《通鑒綱目》之書法、史觀、史義、歷史哲學。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淵源于史傳,特重“敘”;西方敘事學淵源于小說,較側重“事”。東西方敘事學之出入異同,從此可以管窺一二。
要之,從《春秋》筆削示義,到史傳比事見義,屬辭顯義,其流派衍為歷史敘事、文學敘事。其要,歸于“言有序”之義法發(fā)用而已!
上引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稱“《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已也”,又謂:“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云云。以上數語,牽涉到筆削、比事、屬辭、詳略、異同、重輕、忽謹諸《春秋》書法之課題。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之指涉、元素、綱領、方法,多已具體而微表出。前后史料相形相絜,或書或不書,或取或舍之際,若趨向無、寡、略、輕、同、偏,固可從中考察其史義;反之,文獻取舍若呈現有、多、詳、重、異、全諸書例,尤可藉此探索其史觀、史識,甚至于歷史哲學。
因此,若持《東周列國志》歷史小說,與《左傳》《史記》諸史傳對讀,則藉由文獻史料之取舍刪改,可以考察比事屬辭之敘事,于是因彼此之有無、異同、詳略、重輕、虛實、損益、曲直、顯晦,而見筆削、抑揚、勸懲、褒貶之史觀、史義。學界不妨以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之霸業(yè)為研究課題,外加吳越爭霸之原委,作為研究選題,從或筆或削,看《東周列國志》對《左傳》之接受,以此見歷史與小說之分野,史學與文學之異同。此一選題,值得投入心力耕耘,猶持《三國志演義》文本,與《三國志注》《三國志》對讀比較者然。深信對于小說之取資史傳,如何自成一家,當有啟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