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少功
它是一只鴿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餓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顧右盼,總希望看到那個人的身影。晚霞已越來越暗,炊煙已快飄盡。要是平常,那個人早就回來了,擔(dān)著柴,或扛著鋤頭,或提著柴刀,老遠(yuǎn)打響一個長長的呼哨。于是,晶晶飛過去,落在那個帶有汗?jié)n氣味的肩上,挺胸四顧,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臉上擠擠蹭蹭。那個人會輕輕撫摸它,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稻谷或綠豆,有時還有它吃上了癮的野葡萄。
那個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給它梳毛,任主人給它裝哨子,在自己難受的時候,任主人填喂一種氣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時候,他會帶著它出門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yuǎn),于是它興奮無比,翅膀越飛越健壯,升騰和俯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掠過附近一個大湖的時間也一次次縮短。如果帶上足夠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幾乎可以啄來天上那些熠熠閃光的銀色顆粒。
它當(dāng)然不能全部聽懂主人的話,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對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說一聲呼哨,那是他召喚它。比方說幾聲巴掌,那是他放飛它。如果幾聲巴掌之后還加一聲“著——”,那它就得飛向北山,飛越大嶺,飛到山谷里一間木屋前。它在那里會見到一個女人,就是一個長頭發(fā)的人。對方解下它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紙條。
當(dāng)它從長發(fā)人那里帶回了紙條,主人常常會笑容滿面?!斑@樣快?老子要給你提高工分!”他可能這樣說?!坝H愛的,你是我的幸運之神。求求你,行行好,不會帶來什么壞消息吧?”有一次他還這樣說。
一般來說,他看完紙條后會特別高興,撓撓腦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個筋斗,摸出一個閃亮的鐵匣子,塞進(jìn)口里左右拉動。奇妙的聲音就在這時發(fā)出來了,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環(huán),像陽光流經(jīng)密林,雨點敲打綠葉……它常常在這種聲音中發(fā)呆。
可現(xiàn)在,它很久沒有去過那個木屋,沒聽到鐵匣子里的奇妙聲音,甚至好幾次在例行進(jìn)食的時候沒有見到主人。牛犢飽了,正舔著母親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進(jìn)媽媽的羽翼;人們呢,在一片片屋頂下與親人們團聚。而它正面臨著孤獨與饑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飛到桌上,桌上只有幾個臭烘烘的煙頭,還有半缽剩菜。它飛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爛襪。它飛到門外的大樹上,四周仍然不見那個人的身影。如果說鴿子的銳目可以幫助它發(fā)現(xiàn)云外的來客,那么眼下不論如何睜大眼睛,它也沒法發(fā)現(xiàn)天邊那張圓乎乎的黑臉……
他是一個人,但有鳥的名字,外號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動,累得他筋骨酸痛、口干舌燥,臉部肌肉也緊張到了極點——那都是賠笑臉的結(jié)果。唉,招工,招工,招工!這件要命的事鬧騰得自己臉面掃地,人不人,鬼不鬼。給公社秘書遞煙,請招工師傅喝酒,裝出謙恭和誠實,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專長的人嗎?你看看吧,我馬上給你來一個底線切入反手上籃——這可是市甲級隊主力的水平呵。不行嗎?那我再給你來一段草原紅衛(wèi)兵之舞吧。你們要吹口琴的嗎?要裝收音機的嗎?我還會殺豬、爬樹和修鎖配鑰匙。可這樣說出來的結(jié)果,是對方的哈哈大笑,然后還是搖頭。當(dāng)然,有的知青競爭優(yōu)勢明顯,不必這樣勞神費力。他們到郵電所給局長老爹掛長途電話去了,或者到公社干部耳邊打小報告去了,或者拿著錢打酒砍肉大擺宴席去了……誰都不是省油的燈,都有秘密武器,關(guān)健時刻一個個都徹底暴露,亂紛紛英豪四起、一決雌雄。
他必須投入最后的一搏。現(xiàn)在,他坐在床上,靠著墻卷完第四根旱煙,長噓了一口氣,無恥的目光落在鴿子身上。
晶晶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種目光,感到有點緊張。
“好鴿子呀,一看就是名門出身,軍鴿世家,祖上在比利時或者意大利立過戰(zhàn)功的。行家哪看不出來?”
咕咕一聲,晶晶感覺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亂。
“不要怕,不要怕,你這樣子人見人愛,人家不會把你怎么樣,說不定讓你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聽懂鴿子的語言,基本上也可以聽懂雞鳴狗吠,但人的語言對于它來說還是過于復(fù)雜。它小心地繼續(xù)觀察著。
主人摸摸它的頭,理了理它的羽毛,還從木箱里摸出半捧綠豆送到它嘴前……看來情況正常,沒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表示興奮和感激,啄掉第一顆綠豆。
主人的聲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這事只能你來幫我一把了。實在對不起,我舍不得你走,可又有什么辦法呢?人家還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這件寶貝了。那個老王八蛋,那個臭雜種,居然也是個玩信鴿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說這事……”
晶晶對這種語氣和臉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誰說話?是跟門邊那條狗嗎?或者是對門外那棵樹嗎?不然神情為什么這樣陌生?
“朋友總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著那個王八蛋去吧。你幫了我這一次,我一輩子記得。你要是這一次幫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會天天為你禱告……”他已經(jīng)盤腿而坐,兩手合十,閉上雙眼,“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無病無災(zāi),長生不老,阿彌陀佛………”
晶晶不懂這些聲音,但懂得臉色和語氣。它不再啄食,飛到屋梁上,占據(jù)了一個隨時可以逃飛的安全地帶。
“吃吧,吃吧,你不要怕,下來吧。這就算咱兄弟一場,也有個告別宴會……”主人看著它,不再說話,眼里突然有了亮晶晶的東西。
也許是想讓它安靜,讓它放松,讓它最后一次聽到主人的吹奏,他把鐵匣子再次塞到嘴里,吹響了俄國的《三套車》,知青中的一支流行歌曲。他吹出了呼嘯的雪花、顫抖的冰凌、一望無際的茫茫大雪原,還有從冷冷歷史中飄來的馬嘶。那是在一個異邦的河岸上,一個車夫在孤獨而哀傷地歌唱——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它跟著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財主就要把它買了去,今后苦難在等著它……
晶晶覺得主人的淚花不怎么危險,咕咕一聲,再次飛落桌面。
第二天一早,主人把晶晶塞進(jìn)一個硬紙盒。里面多暗呵,多悶呵,多狹窄呵。鴿子開始不安地大叫,撲撲地掙扎。
主人找來剪刀,給它挖了兩個方方正正的透氣窗。
鴿子把頭探出窗口,還在叫。
它是有點不習(xí)慣吧?主人嘀嘀咕咕,把它的食盆、銜來的樹枝以及經(jīng)常戲耍的乒乓球,都塞進(jìn)了紙盒。
咕嘟嘟,咕嘟嘟——窗口里透出的聲音仍然凄婉而驚慌。
主人提著紙盒出門了。一開始,晶晶雖有所不安,但以為現(xiàn)在不過是再一次出門旅行,倒也不像是什么災(zāi)難,但它漸漸有了疑心,因為過了好一陣后,它不再聽到主人的說話聲,更沒聽到口琴聲。窗外有時明亮,有時昏暗,有時人多,有時人少,但都是陌生面孔和陌生話語。它還先后嗅到了汽油味、瀝青味、皮革味等等它不知道的氣味,先后聽到了汽車?yán)嚷?、火車輪子聲、列車廣播聲等它不知道的聲音,看來一切都非同尋常和兇多吉少。它在劇烈晃蕩的黑暗中一直緊張萬分,咽喉里發(fā)出“嗖嗖嗖”的弱音。它只有在遇到猛獸時才有這種喉音。窗口里塞進(jìn)米粒和綠豆,還有盛著水的瓶蓋,但它不吃也不喝,直到自己昏昏沉沉有點站立不穩(wěn)。
不知什么時候,眼前突然變得明亮,一股新鮮空氣撲面而來。是天亮了嗎?是放飛了嗎?是……它本能地縮緊全身,往后一坐,再猛地一彈,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搞的?隨便打開盒子!我的鴿子,鴿子,鴿子喲……”一個中年人的粗嗓門留在了它身后。
一個小孩的哭泣聲也留在了它身后。
晶晶不知道那些聲音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只是一頭撲進(jìn)了無邊無際的開闊與自由。它又能飛了,又開始飛了,再一次讓地面在翅下刷刷刷地微縮和模糊。當(dāng)然,它很快就覺出些異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是什么地方?空氣太冷了,太干了,也似乎太粗硬了。它記得家鄉(xiāng)充滿著綠色,而這里黃蒙蒙的、灰乎乎的。它記得家鄉(xiāng)流動著白霧,而這里奔跑著一浪浪迷亂的飛沙。它記得家鄉(xiāng)的群山中,有個美麗的湖,里面總是藍(lán)天、白云以及一只與自己相像的鴿子。湖邊還有一片林子,其中靠水的那棵老樹旁,有幾塊構(gòu)成三角形的大石頭。它只要找到那些石頭,就可以找到穿過竹林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屋頂,還有主人圓乎乎的黑臉。而那一切眼下都無影無蹤。
這里離家鄉(xiāng)大概太遠(yuǎn)。
它越飛越高,想望到更遠(yuǎn)的天邊,哪怕看到一絲家鄉(xiāng)的痕跡也好。但它繞飛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一無所獲。它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沒有聽到任何回應(yīng)。
高空中風(fēng)小了,很寧靜,但寒氣更重。它已經(jīng)有點昏眩和疲憊,但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來,抬頭一看,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穿透云層而來的一個黑點,不正是一只兀鷹么?黑云般的翅翼、陰森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須毛,都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如一股無聲的陰風(fēng)迅速逼近……
它只剩下一個意識——逃!
他一早醒來,覺得這個早晨少了點什么,想了好一會兒,才知道是少了鴿子的叫聲。他看了看窗外屋梁上那個空空的鴿籠,心里很不好受。
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有什么辦法呢?這次鴿子外交同樣失敗,雖然過五關(guān)斬六將,好容易討得了招工師傅的歡心,但在“公社推薦”這一關(guān)仍踩了地雷。公社書記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級的兒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卻滿嘴的漂亮話。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賬,說他思想改造還不達(dá)標(biāo),狠狠打下了他的氣焰。然后又笑嘻嘻地來拍肩膀,說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區(qū)尤其需要知識青年,需要像你這樣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個老人喊著他的名字,咳了一聲,把光光的腦袋探進(jìn)房門:“還沒吃早飯啊?要吹哨子了。上午在絲瓜地挑糞?!?/p>
“隊長,我……手痛?!?/p>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彎,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喲喲,哎喲喲,怕是骨折了,怕是生了骨癌……”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p>
“看?!?/p>
老隊長沒注意他的暗笑,抽了口煙,走了。臨出門補了一句:“快些搞飯吃吧。我摘了點辣椒和黃瓜,就在門口。你那個菜園子,也要趁天晴上點糞水了。莫懶呵?!?/p>
一把菜蔬又放在門檻邊——不知這是隊長第幾次送菜了。當(dāng)然,老人的關(guān)心還包括講授各種為人處世的道理,包括給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藥,包括給他削一根扁擔(dān)或補一頂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養(yǎng)鴿子有什么用,總說應(yīng)該養(yǎng)幾只下蛋的雞。他也不知道鐵啞鈴有什么用,總是勸主人把它拿到鐵鋪去打兩把好鋤頭……他不知道這個城里伢身上的哪個地方接錯了筋。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飛過藍(lán)天》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