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外祖父是個頂寂寞的人。
外祖母不到五十歲就撒手人寰,外祖父一個人拉扯六個兒女,既當?shù)之攱?。他腌咸菜,漿洗床單,縫補衣褲,給兒女們做一日三餐,將簡陋的餐桌擦得一塵不染……外祖父是個不停歇的陀螺,一直旋轉(zhuǎn),還是個頂寂寞的人。他從不多言,很少發(fā)火,見人來,臉上現(xiàn)出怯怯的淺而淡的笑。他患有沙眼,總是迎風流淚,以致小時候的我誤以為外祖父動不動就會哭。
母親是家中長女,她出嫁后,外祖父就更找不到人說話了。他的四個兒子,幾乎沒一個爭氣的,兄弟之間不時發(fā)生爭執(zhí),而到外頭又總被人欺負。外祖父和兒子說不上話;小女兒呢,本也聰明伶俐,可憐從小生了耳疾,沒錢治療,以致到了近乎失聰?shù)木车?,外祖父便和小女兒也說不上話了。
他只有一個大女兒可指望。
外祖父隔幾個月來趟我家,并不為處理確切的事。他來,或許僅是想看看大女兒,看看我和妹妹。
當時我們并不太理解外祖父,覺得他來或不來,都沒有激發(fā)我們一些額外的情緒。有時我們會見到他局促地坐在小桌子前吃米面——以米面招待客人是我們那兒唯一而隆重的待客方式。外祖父慢慢吃,面前置一小碗,里面是從大盤里勻出的面,上頭堆著豬肉和雞蛋絲。母親常要將那些吃食重新往外祖父碗里扒拉,外祖父時常是推托的,他說“給孩子吃,給孩子們吃”,說著說著會臉紅起來。
有時,我們未能遇見外祖父,他每回來,待的時間都不長,吃完母親做的面,喝碗白開水,也就起身走了。但我們也能知道他來過,舊八仙桌上放著一對月餅,必然是外祖父帶給我和妹妹的禮物。
外祖父并不是富足的長輩,除了入冬后背一袋番薯,殺了豬后拎一刀豬肉來……很多時候,他空著雙手,獨自走過一段山路,跨過一條溪,由一個小山村走向另一個小山村。但外祖父從不忘記裝兩個月餅。
只要來我家,他口袋里總會藏著一對月餅。他掏出來給我們,沒有更多言語,手有些微微發(fā)顫,月餅屑就掉落到地上。我最早吃到的月餅大概就來自外祖父。長大后,我們遇到的月餅儼然只成為節(jié)日擺設(shè),越來越?jīng)]人青睞,家里只有我依然愛吃月餅。有社會學(xué)家做過調(diào)查,說愛吃月餅的人大多出身卑微。沒辦法,我就是這么一個大山里出生的孩子。外祖父的月餅是我吃過的全世界最好吃的月餅。那會兒,這就是我對月餅和其他食物的全部見識,而今,我也依然是這番見識。
等我們到了再無法遇見外祖父的年紀,我開始回想外祖父買月餅的情形。每一回,他大概都是到村里的小店,表情淡然,輕聲和小店老板說:“兩個月餅?!贝撕螅阍贌o第二句話。以前那個小店老板調(diào)侃過外祖父,說他一輩子不懂買零食,隔幾個月來買兩個月餅,一定是要去看望外孫、外孫女了。
月餅就在外祖父口袋里,有時以油紙包裹,有時以手帕包裹。外祖父獨自走動,月餅不聲不響。有時,外祖父的手會觸到月餅,他很小心地將口袋拉一拉,想到月餅,外祖父心里應(yīng)該是甜的。
只有一次,我和妹妹拒絕了外祖父給的月餅,因為我們在外祖父家沒吃到肉。其時外祖父家里正造新屋,有一群木匠、石匠、泥水匠,餐桌上每餐都會上一盆肉,這是待師傅的規(guī)矩,若無肉可就是大不敬了。但外祖父家那一年養(yǎng)的豬格外瘦小,又買不起肉,只好從我家?guī)Я藥资锶馊?。這肉就顯得金貴起來,母親負責燒菜做飯給師傅們吃,每回等到師傅們吃完,自家人才能上桌。我們一上桌,母親就將那盆肉撤下,由此,我和妹妹深感委屈,竟怨到外祖父頭上了。
外祖父照舊從衣袋里掏出月餅,充滿期待地注視著我們。我轉(zhuǎn)過身去,撒腿跑開了。見我跑,妹妹也跟著跑。那一回,我們一定讓外祖父犯了難,他的手停在空中,像受傷的鳥,不知該落到哪兒。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僵硬,眼里一定泛起了淚花。為此,我和妹妹挨了母親一頓聲色俱厲的罵,母親太知道外祖父的難處了。他那么默默走來,待上一時半刻,又起身離開,從不向女兒女婿提要求,也從不訴苦,總一個人默默消化全部的苦。
往后,我們舉家遷徙,這件事于外祖父一定是頂傷心的,他再也找不到地方去坐一坐了。但外祖父從沒說起,仿佛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每一次我們探親后離開,外祖父都執(zhí)意和舅舅們一道走五六里山路,送我們到鄉(xiāng)里的車站。照例并無言語,但他有白煮蛋。
是的,外祖父在天蒙蒙亮時便起來煮雞蛋,煮出十幾個來,說讓我們路上吃。路上哪能吃得下這么多雞蛋?他不容分說地將熱雞蛋塞到我和妹妹的衣兜里、褲袋里。隨后,拎著剩下的雞蛋,陪我們走完一段長長的山路。路上,外祖父總是不說話,只有雜沓的腳步聲,只有早起的鳴蟲叫喚。待大客車發(fā)出“突突突”的聲響,我們都坐到位置上,外祖父便由窗外將雞蛋遞給母親。這是外祖父能想到的唯一的告別儀式。每一回告別,外祖父都要重復(fù)這件事,他重復(fù)了好多年,一直到癱瘓在床,到再不能動彈。
我坐在大客車上,手插進衣兜里,左右手心各握住一枚雞蛋,雞蛋溫熱、小巧、光滑,一直要過好久好久,才會冷卻下來。車開動了,外祖父靜立窗外,他的眼睛被風一吹,又有了淚水,他一句話沒說,就那么看著車載著我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