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渡
臧棣最近出版了他的新作《詩歌植物學》。這是一本規(guī)模宏大的詩集,是詩人關于植物的詩歌全集,收入詩作二百九十一首,寫作時間跨度長達三十五年,涉及植物的數目與詩篇數目約略相當。書分三卷,第一卷詠花,第二卷詠樹,第三卷則分詠入食、入藥的各類植物。但這個分類并不是非常嚴格,如茼蒿、含羞草、灰藜、艾葉、常春藤等并不以花稱出現在卷一,燈籠果、麒麟草、黑眼菊等草本植物入卷二,第三卷中也有不入食、不入藥的,如葦葉、桑葉,還有不直接涉及具體植物的,如《萌芽簡史》、《孕蕾期簡史》、《郁閉度簡史》、《記憶之花簡史》等。書腰上說詩集“涵蓋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見到的全部的植物,是詩歌史上罕見的集中書寫植物的詩集”。前半句語涉夸張,后半句卻是實情。即使在農耕時代,中外詩史上似乎也找不到規(guī)模相當的同類個人詩集,郭沫若當年詩歌大躍進,也只寫了“百花”。與傳統的植物詩相比,本書在主題、方法、風格、語言上都有引人注目的創(chuàng)新,可以說發(fā)明了一種具有鮮明的臧棣特色的植物詩學,或許應該說是臧棣詩學,因為其原理是普遍的,并不限于植物詩。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從詩學意義的發(fā)明上看,這本詩集不但在臧棣個人創(chuàng)作史上,而且在當代詩史上兼有標程和標高的意義。下面以試對臧棣植物詩在詩歌主題學上的發(fā)明略加探討。
中國傳統詩歌中有詠物詩一類,作為與農耕關系最關切的植物理所當然在其中占主席。在這個傳統中,詠物詩的功能是托物言志,借物抒懷,物在其中雖然是直接的對象,但卻是功能化的,并無自己的主體性。它們主要充當表現主觀情志的道具——甚至連艾略特所謂客觀對應物也算不上,因為客觀對應物至少是自在的,并以自在為自己贏得了尊嚴,而道具是純功能化的,毫無尊嚴可言。實際上,中國詩中最為迷人的物/我關系,并不體現在詠物詩中,而在更大的山水、田園詩傳統中。處理物/我關系,發(fā)現物性,并以物性矯正人性,一直是中國詩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詠物詩看起來反而像這個傳統的退化。西方詠物傳統中出場的主要是動物,植物出場的機會相對少得多。拉封丹《寓言詩》二百四十四篇,植物作為正面出場的機會僅兩回。和那些動物角色一樣,這兩次出場的橡樹和蘆葦、橡實和南瓜也僅僅作為寓意的載體而存在,其地位比起中國傳統詠物詩更等而下之。其他詩人筆下,植物承擔的角色或類此作為寓意的載體,或作為背景,或作為征服的對象出現??梢?,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的詠物詩傳統中,物大都沒有自己的主體性。到里爾克手上,西方的詠物傳統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受羅丹的感召,里爾克試圖以語言呈現“純粹的物”,賦予物的存在以獨立的意義。他的工作方式類似畫家或雕刻家,把物當作他的模特兒,“用語言再塑大理石雕像”。但植物在里爾克“詠物”時期的《新詩集》、《新詩續(xù)集》中出場的機會也不多。在這些詩中,里爾克試圖賦予物某種主體性,極力把詩人的主觀情感排除在詩的表現之外,以壓抑詩人的主體性來換取物的主體性。但正是這種壓抑把我們再次帶進了物/我的緊張對立中,而那個自我壓抑的觀察者仍然以絕對優(yōu)勢壓倒了物??梢哉f,物的主體性在里爾克的詠物詩中并沒有建立起來,“自我和對象的同一化”的目標也沒有實現,“純粹的物”仍然盈滿審視者、觀察者的主觀意志和心情,只是其主體姿態(tài)更加隱晦罷了。
處理物/我關系,發(fā)現物性,并以物性矯正人性,一直是中國詩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詠物詩看起來反而像這個傳統的退化
臧棣在他的植物詩中,并沒有刻意去建立植物的主體性,但他筆下的植物卻自然地葆有一種主體性。在臧棣的這些植物詩中,物和人始終處于一種對話關系中,并由此否定了傳統詩中那種人對于物的對象性關系:
……你走向它們,
但它們并不是一個對象
——《岳樺樹叢書》
開始時,它是我們的對象,
告別時,我們是它的對象
——《藍花楹簡史》
當我們忙于以世界為對象時,
它卻一味以我們?yōu)閷ο?/p>
——《菠蘿蜜協會》
在臧棣筆下,植物有自己的意志,當你以它為對象,它也以你為對象;當你尊重它的意志,進入它的生命情境,它也以回應的姿態(tài)進入你的,與你共享一種動人的共情狀態(tài):
你朝它走去,它也會朝你走來
——《羊蹄甲簡史》)
你不是從外面湊近它
而是它,正在你的身體里湊近你
——《木瓜燈協會》
以至植物的抖動應和著人的心動:
每一次,走近的腳步
都會讓它的卵狀葉抖動如小鱒魚;
……你的心
能將秋天的顏色浸潤到何種程度,
它就能將同樣的熱忱
分毫不差地反映在醒目的喬木樹葉上
——《絲棉木簡史》
在傳統人/物關系中,物始終是被動的一方,但在臧棣的筆下,植物很多時候反而是主動的一方,它們總是不失時機地向人發(fā)出邀請:
秋雨過后,自然的邀請
就隱藏在高大的姿態(tài)中
——《梧桐簡史》
從現實中發(fā)出
一個小小的邀請
——《比水仙更對象入門》
……它邀請你
最好用自己的方法,再次確認
大地的精華無不來自根部
——《小薊簡史》
它也仍渴望邀請你繼續(xù)修剪
我們對世界的短暫的好感
——《水竹芋入門》
有時,這些美麗的植物就為你而來:
與其說它是為你而生的,
不如說它是為你而來的:
為報答你,在這晦暗的塵世中
并未錯過它奇異的卑微
——《金蓮花簡史》
淡淡的幽香卻猶如經久的
潮汐朝你持續(xù)涌來,
就好像它們只能以你為
最后的海岸
——《香料簡史》
也許我們可以把這種新型的人/物關系稱為“互為主體性”
在臧棣早期的詩中,例如《房屋與梅樹》、《玉蘭樹》,仍然殘留著里爾克式的物/我模式,但在后來的詩中,這種緊張的模式消除了,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從容、活潑、互動而富于變化的物我關系。也許我們可以把這種新型的人/物關系稱為“互為主體性”。這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你中有我
可不必依賴玫瑰紅和海棠綠的對比
——《滿天星簡史》
你不得不將你中有我
更徹底地暴露在宇宙的
非正式的入口處
——《黑松簡史》
自然,離你中有我更近
——《香樟樹下》
如果你那時曾是繁花
我便是你唯一的前提
——《繁花》
與“你中有我”相近的情形是“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在《梅花節(jié)指南》中,詩人寫道:
花中有人,人中有花,
一個怒放就能把你結合到
意志的姿態(tài)中
這足以說明,詩人對“互為主體性”的發(fā)明非常自覺,而且視之為植物自身意志的體現。在《紅醋栗入門》中,詩人說:“生活的秘訣原本就是/在平凡的場合去接觸,物在風物中?!薄帮L物”的特征就是關系。在“風物”中,物不是孤立的,而是始終處于物與人、物與物的互動中。所以,臧棣并未追求表現“純粹的物”,而他筆下的物卻自有一種迷人的主體性。這種關系的出現與詩人的天性有關,也與中國詩傳統中的“物權”有關。在中國詩歌的天人關系中,對自然物權的尊重是一個值得珍視的傳統,臧棣的這些植物詩表明,他仍然是這個傳統的一員。詩集中有仿王維、杜牧、白居易、蘇東坡諸作。但從主題、語言和風格看,這些詩與上述古典詩人并無直接的聯系,也許臧棣只是借此表明他對這個傳統的敬意。在具體寫作上,臧棣與這些古代詩人的關系,更多的是一種穆旦意義上的“搏斗”關系,他的植物詩的目標不是復古,而是塑造“鮮明的現代感性”。所以,上述題獻既是詩人對這個傳統的延續(xù),同時也是對這個傳統的更新,一種更新意義上的延續(xù),或一種延續(xù)意義上的更新。
互為主體性在植物與人之間引入一種“美妙的相看”(《藍玫瑰》),展示了人/物關系中最迷人的一面。在這樣的相看中,人與物彼此充滿傾慕、憐惜的情意,互相以對方為主體,或者說互相扶持對方建立自己的主體,而人性和植物性的邊界都得到了拓展:
匆匆的一瞥,它的模樣
也會讓你從你的身體里拎出
另一個你
——《雷公山歸來,或禿杉簡史》
每一次彎下身,
都意味著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誰
——《人在科爾沁草原,或胡枝子入門》
這種彼此成全、互相發(fā)明有力地反駁了存在主義的自我中心主義:“它剛剛詛咒過/一種淺?。核思吹鬲z ”(《巴西風鈴木叢書》)。而它們的祝福不斷糾正我們膚淺的悲觀:“有何世界末日可言?”(《羊齒植物簡史》)
植物和人的美妙關系有時體現為陪伴:
它們的陪伴,像一件不容易看出來的家具
——《薔薇簡史》
……它的被動中
其實埋伏著更深邃的陪伴
——《竹芋簡史》
作為一種陪伴,它站在像你這樣的人
已沒機會錯過你的前世一邊
——《山丹丹入門》
有時體現為守護:
它寧愿變成安靜的小矮人,
將自己縮小在大花盆里
守護著你的生活中不時
冒出的熱帶潛意識
——《巴西木簡史》
你從未想過守護神的角色
這么容易就降落在
一個現實中,且和你關系密切
——《綠蘿簡史》
有時體現為照管和照料:
……每一種照料,
不光是沖著花草去的,
也涉及親愛的神性。
……只需綜合
一種人的目光,它就會引你
走進宇宙的另一個縮影
——《文竹》
給它澆水的同時,你本人
也正被看不見的水澆著
——《巴西木簡史》
這種陪伴、守護、照管都是相互的,既有人對植物的守護,也有植物對人的守護,所以詩人提醒我們“誰是誰的守護神/你千萬不能打錯主意”。有時,它是一種無言的托付:
它們把它們的新鮮托付給你
——《紫肉叢書》
鏡子的深處,我看上去
應該更像一個神秘的受托人
——《白鶴芋簡史》
它把它的生與死分別交到你手上
——《蛇瓜協會》
它們把它們的新鮮托付給你
它們的新鮮緊迫如一種責任,
你有神秘的義務
——《紫肉叢書》
這種托付的根基是一種神秘的信任:
……我羨慕你
不必用狐疑的眼光去打量
我們的生命之花就贏得
神秘的信任
——《瓊花的邏輯入門》
信任是神秘的,
……最深的信任必須來自
最陌生的你曾獨自在荒野中
停留過四十八小時
——《蜜蜂花簡史》
而信任召喚責任:
洶涌的花瓣將我的敏感變成了一種責任
——《櫻花叢書》
它們的新鮮緊迫如一種責任
——《紫肉叢書》
它甚至賭你知道它的成活率
意味著你的責任最終會升華
我們的好奇心
——《扦插入門》
面對植物的這份信任,詩人不禁反躬自問:“那深刻的/責任是否經得起身體的依偎”?(《常春藤簡史》)人和植物關聯的最高形式是一種美妙的伴侶關系:
不同于朋友,它近于一個美妙的伴侶
——《蛇瓜協會》
而且這種關系將生產美好的子嗣:
它們碧綠的質量摸上去
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菠菜》
更何況記憶之花
完成受精后,你身上
像是掛滿了無形的籽粒
——《記憶之花簡史》
詩集中的《椿樹之死》、《鐵線蓮協會》是我讀過的為植物寫的最深情的悼詩。正是這種深情把植物從對象升華為伙伴和伴侶。實際上,這樣的深情彌漫在詩集的每一首詩的字里行間。
與上述信任和信托的人/物關系相伴隨的是反孤獨的主題和幸福的主題。孤獨幾乎是現代詩的根本主題,正如敬文東所言,“現代主義文學必然邏輯性地以飽饗孤獨為第一要務”,“它(孤獨)是現代人的不死之癌癥”,“孤獨是新詩的自我打一開始就必須認領的存在狀態(tài)”。而詩人說,“沒有人比我更擅長孤獨”(《假如事情真的無法訴諸語言協會》)?,F代人既孤獨又害怕孤獨,因而想法設法逃避孤獨,但植物對孤獨的看法與我們迥然不同:
粉紅的鈴蘭教我學會
如何迎接孤獨。每個人都害怕孤獨,
但鈴蘭們對此有不同的想法。
……我的喜劇是
沒有人比我更擅長孤獨。
沒有一種孤獨比得上
一把盛開的鈴蘭花做成的晚餐
——《假如事情真的無法訴諸語言協會》
不是戰(zhàn)勝孤獨,而是鎮(zhèn)定于孤獨,讓植物贏得幸福
鈴蘭迎接它的孤獨,安于它的孤獨,從容于它的孤獨。因此,反孤獨不是反對孤獨,也不是拒絕孤獨。事實上,反對孤獨、拒絕孤獨恰恰是害怕孤獨的表現,是人類面對孤獨的慌張。面對孤獨,植物擁有一份超乎人類的鎮(zhèn)靜:山丹丹的美麗“站在孤獨一邊”(《山丹丹入門》);尼羅河白蓮教導我們“贏得我們的心靈的,是孤獨的愛”(《尼羅河白蓮叢書》)。不是戰(zhàn)勝孤獨,而是鎮(zhèn)定于孤獨,讓植物贏得幸福:從竹芋,“我重新發(fā)現了幸福的源頭”;在連翹面前,“十秒鐘神秘的沉浸……近乎一種幸?!?《竹芋簡史》);石榴“美麗的收獲……像一次幸福的擁抱那樣/準時發(fā)生在內部”(《石榴簡史》);而蘆薈和綠蘿的新芽讓詩人“感到了永恒的快樂”(《萌芽簡史》)。
在《蜜蜂花簡史》中,詩人引用了蘭波的說法:我是一個他者。他寫道:“想猜中誰是受益人的話,只需大聲重復/蘭波的叫喊:我是一個他者”。在另一首詩中,他寫道:“我敏感于天鵝,就好像/人不是我的標簽”(《鵝耳櫪叢書》)。從植物和人的關系中,詩人領悟到他是他者的受益人乃至受托人,而且他自己的主體性同樣依賴于和他者的關系,因此向他者開放就意味著向更廣的存在解放自己。下面的詩句真切地表現了植物和人彼此開放的奇跡:
在萬物的靜默中
我聽見了,你是我的回聲
——《蠶豆入門》
你在這些美麗的小喬木的呼吸里
用永恒的輪回插過一次隊
——《山茱萸協會》
你比我們更接近純粹的人;
假如我沒判斷錯,你身上有樹的味道
——《銀杏入門》
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齡的彈簧:
輕輕一按,我的飛翔
就會在它的枝條間找回全部的翅骨
——《橄欖樹協會》
如果你還是無法確定這是不是
一首合格的贊美詩,那么剛從樹枝上
下來的,我又是誰呢?
——《銀杏的左邊簡史》
在永恒的尺度上,蠶豆可以是人的回聲,山茱萸和人可以互為前生,人身上有樹的味道,樹身上有人的翅骨?!惰凌四泻⒑喪贰分械摹澳恪笔氰凌撕湍泻⒌暮弦唬弧犊喙夏泻⒑喪贰分械摹澳恪笔强喙虾湍泻⒌暮弦?;《愛情植物》中的“我”則是人和植物的合體。在詩人看來,“和花花草草保持多大的距離/最能反映一個人是否可信”(《棣棠叢書》),甚至人類生活的意義也需要由植物來提供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當他需要從存在的晦暗中/奪回某種無形的歸屬權,/它就會貢獻一個新的基礎”(《藍花簡史》),這些詩句展示了一種萬物同源、萬物一體的源始信仰所具有的魅力。它可能不是一種“有用”的知識,卻是一種啟迪生命的靈智,一種靈性實踐的知識。在這樣的靈智面前,“我不可能是你”這種貌似的真理將受到質疑,與此伴隨的則是生命的解放和拓殖。
在《天物之歌,或紅梨簡史》中,詩人提出了一個別具深意的問題:“你的命運/難道僅限于你是一個人?”在《尖山桃花觀止》中,這個問題以一種遺憾的形式出現:“閱歷再豐富,我們所能經歷的/也只是一個人的半生。”詩人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不能把植物的生命也納入我們的生活,那么我們的人生就是一半的人生。這個問題的答案出現在《蘭花簡史》中。在這首詩標為“仿蘇東坡”的詩中,詩人提出了生活和人生的區(qū)別。人生是人的生活,而生活包括了人以外的生活,其外延和內涵都大于人生。這種看法回應了海子關于宇宙生活的說法。海子說:“真正的藝術家在‘人類生活’之外展示了另一種‘宇宙的生活’(生存)。人類生活不是‘生存’的全部。‘生存’還包括與人類生活相平行、相契合、相暗合、相暗示的別的生靈別的靈性的生活——甚至沒有靈性但是有物理有實體有法律的生活。所以說,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現實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如死者、靈魂、景色、大自然實體、風、元素、植物、動物、皿器)。這種‘秘密的生活’是詩歌和詩學的主要暗道和隱晦的燭光?!标伴@本《詩歌植物學》可以說集中展示了這種長期為現代人所忽略的“秘密的生活”。
臧棣這本《詩歌植物學》可以說集中展示了這種長期為現代人所忽略的“秘密的生活”
人和植物的“互為主體性”最終定格于“人之樹”的形象中?!叭酥畼洹钡碾[喻出自澳大利亞小說家帕特里克·懷特1955年出版的同名小說(The Tree of Man)。小說的主人公斯坦是一位新土地上的拓荒者,他在一片蠻荒的土地上靠雙手創(chuàng)建了家園,同時經歷了內心的艱難成長。從懷特用單數Man命名小說來看,“人之樹”主要指向主人公的內在成長,而不是人類的世代。懷特改變了傳統樹形圖的含義。在懷特的小說中,自然不僅作為背景和征服的對象出現,也不僅是人的隱喻,而且是更高生活(宇宙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懷特自己說,“我想要在小說中暗示我相信超越人類事實的存在”。主人公臨死前指著一口唾沫對福音傳教士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這就是上帝。同時,他對自己說:“我信仰這片樹葉”,“我相信小路上的裂縫”。在最后的日子,他找到了他心中的“一”:“一是所有問題的答案”“一股巨大的、理解了萬物的柔情,從他的胸中升起”。斯坦臨死所悟到的“一”某種程度上就是臧棣詩中的“互為主體性”。換句話說,作為小說象征的“人之樹”,在臧棣的筆下轉化成了詩的現實。在小說的結尾,斯坦的孫子渴望寫出的那首生命之詩,也在臧棣的“詩歌植物學”中完成了。在《瓊花的邏輯入門》中,詩人寫道:“我走過的路即我扎下的根;/但我并不確定,我的成長/將會如何重疊于人之樹?!薄奥贰焙汀案钡某鋈艘饬系谋扔鳎钛a了“人之樹”這個象征形象中空缺的一環(huán),完善了這一象征的基礎。在《郁閉度簡史》中,詩人寫道:“人之樹作為一個遠景,/可瞭望的對象,曾聳立在/人性的復雜中?!边@首詩的題記引用了穆齊爾的話:“發(fā)明那個內在的人”。顯然,此詩的主題是人的成長。在詩人看來,人(之樹)的成長離不開真正的樹木的矯正。他說:“你無法否認我們曾去過那里——/一個比最奇怪的夢還幽深的地方;/每側下身,都會有高大的喬木/在你的深呼吸中矯正/秘密的時間?!比嗽洿直┑赜娩徸?、斧子糾正甚至毀滅過樹的生長,現在,我們卻迫切需要樹用它身上的溫柔力量來糾正甚至發(fā)明那個內在的人,以它們的挺拔做“我們和自然之間最新的仲裁者”,乃至作為“我們用于另一種飛翔的燃料”(《加利福尼亞的棕櫚入門》)。
樹有別于人的地方在于它的奉獻之德。樹的生長固然需要消耗,需要土地、空氣、光這些前提,但它的非凡之處是能通過光合作用,制造氧氣,改變地球的環(huán)境,為別的生物創(chuàng)造生存的條件。樹的這種護生之德,就像在市場上堅持送禮的行為??梢哉f,樹在生命的循環(huán)中始終是一種肯定的力量,光明的力量。這種光明的“樹德”,在詩人筆下的梧桐形象中得到了集中體現(《梧桐簡史》)。梧桐是鳳棲之樹,劊子手也會懾于其高大光明的姿態(tài),“不會在它的綠蔭下草率行事”。其寬大的落葉也與悲哀無關,“它們會在無名的時刻/自行解體,無懼腐爛的糾纏,/重新回歸盤根的信念中”。在樹這里,落葉仍回到自身,“如同原物已放回到原處”(《臘梅雪簡史》),看似否定的因素隨后繼續(xù)轉化成肯定的、光明的力量?!敖豕饷髦畼洌?假如你能確認一股神秘電流正在借用你的脊柱”,梧桐借用詩人的脊柱,詩人企慕梧桐高大光明的姿態(tài),兩者共享了一份“生命的默契”。確實,在詩人和樹木之間有一種共同的生命姿態(tài),詩人的歌唱不也是一種在市場上堅持送禮的行為嗎?因此,詩人認定梧桐乃其“儀式之樹”:“它過濾的不只是清新的空氣;/更有可能,它是你的儀式之樹?!敝链耍叭酥畼洹钡膬群羞M一步得到了凝定和升華。
臧棣的植物詩在主題學上的另一個貢獻是對植物智慧的發(fā)現。在《吊蘭協會》中,詩人寫道:“以前被問及吊蘭最大的特點時/你會猶豫,而現在腦海里會立刻浮現/葉芝在談到詩最大的特點時/用到的那個字眼:智慧?!钡跆m天賦的“智慧”讓它能感受到你的氣息,并回應你的友誼:
氣息的相同果然很神秘,它并不希望
將你卷入一種無愛的勞役;
它不需要主人,它只需要感受到
你的友誼像開窗后涌入的空氣
——《吊蘭協會》
薰衣草的芳香是一種智慧:
……我猜你
對人的一生中那些無形的傷口
終會因我的滲透而漸漸愈合
……一件熏過的衣服
就可能把你套回到真相中。而我從不畏懼
任何封閉的黑暗。我的芳香就是我的智慧
——《薰衣草叢書》
植物的滋味也是一種智慧:
……真正的智慧
無不來自萬物的滋味,
擅長沉淀人生的孤獨
——《馬黛茶簡史》
美人蕉能以它的“盲目”看透并理解我們:
你誤解過這世界,而它沒有眼睛,
仿佛很盲目,可它卻從未誤解過你
——《美人蕉叢書》
植物的智慧處處啟示我們,有時是絕對的天啟:
開始時,你是唯一的觀看者。
絕對的見證把你帶向
絕對的天啟
——《甘菊頌》
這種來自植物的啟示是對容易受傷的人類的絕好治療。野草“曾從死者手中奪下/絕望的畫筆。它們用它們的根/在黑暗中,在大地的另一面作畫;/每一寸都不放過”(《野草叢書》);皺皮椒的皺紋是針對人的皺紋恐懼癥的偏方(《皺皮椒簡史》);藍盆花負責矯正人身上的“彎曲”:“你身上的所有彎曲,被迫的,/或是天生的,都會被它用堅挺的草莖、重新弄得直直的”(《藍盆花協會》);水仙負責矯正“人生的自覺”(實際上不過是人的功利):“在時光的流逝中,/凡在人生的自覺中稱得上/是虛度過的,都實屬極其幸運”(《比水仙更對象入門》);而花的盛放主治人的虛無:山桃花踢過虛無的屁股(《山桃花簡史》);櫻花“竭盡一個熱烈”,把虛無的陡峭踩在腳下,“帶我們回到世界的起點”;紫鳶尾的天真令“虛無也會心虛”(《紫鳶尾入門》);尼羅河白蓮“稍一搖曳,就是虛無已死”(《尼羅河白蓮叢書》);山楂花敢于“給虛無也上點眼藥”(《山楂花簡史》);凌霄花的“小喇叭像顏色鮮艷的紅鼻子,/一直嗅到虛無不好意思為止”(《凌霄花入門》)。甚至,“剝洋蔥剝到的空無/恰恰是對我們的一次解放”(《剝洋蔥叢書》)。而落葉是悲傷的最好的心理治療師:
……落葉代表著
更完美的理智,強大到
你忽然發(fā)現,對比人類的愚蠢,
再沒有比真正的悲傷更健康的東西了
——《落葉啟示錄入門》
這樣的療效稱得上神秘:
走進去時,你是個有點復雜的病人。
走出來時,你看上去像個紅得發(fā)紫的醫(yī)生。
——《海南蓮霧叢書》
如此,走近植物就意味著接受來自植物的教育:
來自草木的刺痛
是最好的教育
——《蕁麻簡史》
怒放的桃花就是一門課
——《碧桃詩學入門》
它們卻是我們能依賴的
最好的自我教育
——《楊梅入門》
植物的智慧有幾個關鍵詞:愛、奉獻、忘我、贊美。事實上,愛的語言最有可能是植物教給我們的。臧棣筆下的愛人是這樣表白愛的:“我是你身上的葉子”(《愛情植物》)。
植物的愛是對愛的忍受的頌歌:
這么多刺,至少意味著
我絕不止是
僅僅忍受過愛的痛苦
——《藍玫瑰》
它甚至忍受了愛的不對等:
它對你的愛,多于你對它的愛,
這一切,尤其發(fā)生在你進入
生命的覺悟之前
——《醡漿草簡史》
《白玫瑰》是詩集中少數有明確主題的詩,這首詩的主題就是愛。詩的敘述者“因為你的離開”,正經歷著愛的痛苦和悔恨,處于瘋狂邊緣,但他通過白玫瑰獲得了治愈:
一朵白玫瑰就能遮住
你留下的空白。它發(fā)揮作用的同時,
我仿佛也把握到了自我的潛力
對于白玫瑰來說,“人的悔恨,不過是它的一種特殊的肥料”,“它集中了靜物的力量”,在瘋狂和治愈之間,投出了治愈的一票?;氐矫倒遄约海翱此砩洗直┑臄嗪劬椭?因為美,它被出售”,“但它選擇了愛的原諒”(《白玫瑰》)。而長春花對背棄也選擇了原諒:
……靜靜的開放
意味著它渴望你能聽懂
即使全部的時間都背棄了你,
它依然會用它的花心
將你的偏愛涂抹在世界的影子里
——《長春花簡史》
愛的品質最終歸結為偉大的愛的信仰:
如果不能因愛而名,命運還有何意義?”
——《窄門開花,或迷迭香簡史》
植物奉獻的德性也基于這種愛的品質。在《青蒿簡史》的題記中,臧棣引用了惠特曼的話:“一片草葉的奉獻,不亞于星辰的運行”。綠蘿“將有害氣體吸收,將彌漫在/城市時間中的粉塵沒收在/一個碧綠的獻身中,不僅你/做不到,很多神也做不到”(《綠蘿簡史》);藍靛果“把自己能把握的真理/都獻給了單純的事物”(《藍靛果叢書》);蓮荷面對人的偷采,仍然“奉獻該奉獻的,/才沒功夫道德靠近岸邊的蓮蓬/是不是又被人偷偷摘走了/一大把呢”(《荷塘簡史》);狗尾草“無私的奉獻/在它們身上顯露出:你有一個羞愧/已有很久都沒更新過”(《狗尾草簡史》);水仙“更愿意從時間的美德中/找到一個位置,把生命的開放/獻給時光對它的期待?!?《比水仙更對象入門》)?!妒磷拥纳駥W簡史》從受惠者(人和鳥)的角度,討論了奉獻的內涵。人因為自己種了柿子樹,就覺得自己擁有柿子的所有權,耿耿于懷于鳥的偷食行為,但果實的真正所有者卻一言不發(fā)。在結尾處,詩人說,人“急需上帝的偏見”:“那些鳥啄食的行為展示了/大地的意愿,而他現在急需的,/是從一個想象的個人損失中跳出來”。
忘我的真意,我們也不難從植物身上領會:“還是從自然的印象中獲得的/靈感,最精通如何忘我”(《桑葉簡史》)。紫薇教導我們“忘我是如何可能的”(《以紫薇為路標》);梅花“將火熱的冷艷貫穿到/你差一點就要領會忘我/究竟事關怎樣的奧秘”(《梅花節(jié)指南》)。實際上,沒有哪一種植物是自我主義者,而對我們來說,無人不是自我主義者。人要達到忘我的境界需要漫長的路,也需要從植物那里獲取教益?;ǖ慕k爛像是忘我的宣言。如果要給絢爛一個定義,它就是對美的義無反顧的投入:“我們終將學會把獨立的身心/托付給仿佛只有美/從未誤解過我們最深的天性”(《海棠協會》)。這個定義把詩人和花結合在一個團體中,所以花的協會,也是詩人的協會。這種托付與其說是基于對美的信任,不如說是對自身生命要求的敏感。面對人生的絕望,絢爛是“最好的鎮(zhèn)定劑”(《虞美人簡史》),“醒目如我們從不知道/我們從前有一個綽號叫盲人”(《絢爛入門》)。人一度自信理性是我們的天眼,但有時候正是理智使人近視乃至盲目,阻擋他看清生命的本質。對于盲目的理智,植物的絢爛便是有效的醒目劑,其中一個重要的提醒是我們對表面和內部的區(qū)別中存在的陷阱:
魅力到絢爛,常常勾起我懷疑
我們對表面和內在的區(qū)分
是否足夠合理
……
多看一眼繁花,便意味著
內心的渴求獲得了一次綻放
——《繁花》
……除了你
已看到的外表,它沒有別的內部
……尊重它,就請永遠呆在它的外面
——《雞冠花叢書》
臧棣論詩說:“詩的深刻,主要不是深刻在語言的內部,而是盡可能深刻在語言的表面。就寫作而言,深刻在語言的內部的詩并不難寫出。深刻在語言的表面的詩,卻很難寫?!边@種表面和內部的辯證是臧棣植物詩學的內涵之一。
深刻在語言的內部的詩并不難寫出。深刻在語言的表面的詩,卻很難寫?!边@種表面和內部的辯證是臧棣植物詩學的內涵之一
植物對贊美的傾心也邀請我們靜心領悟?!洱埳嗵m入門》寫道:“贊美比恐懼更原始”;《辰山植物園入門》寫道:“水落之處,縫隙即贊美”。植物的存在,它的萌芽、生長、開花、結果,就是對天空和大地的贊美,它以一生的全部力量肯定了光的力量,空氣的力量和土地的力量。在存在和虛無之間,它站在存在一邊;在恐懼和贊美之間,它站在贊美一邊;在愛和仇恨之間,它站在愛一邊。而贊美不也是詩人的任務嗎?1921年里爾克在米索寫下了《啊,詩人,你說,你做什么……》:
啊,詩人,你說,你做什么?——我贊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詭/你怎樣擔當,怎樣承受?——我贊美。
但是那無名的、失名的事物,
詩人,你到底怎樣呼喚?——我贊美。
你何處得的權力,在每樣衣冠內,
在每個面具下都是真實?——我贊美。
怎么狂暴和寂靜都像風雷
與星光似地認識你?——因為我贊美。
里爾克這首詩既是對詩人職業(yè)性質的完整闡釋,也是對生命意義的最好闡釋??上覀兒茉缇褪チ宋覀儽緫獜纳驹刺帿@得的這份肯定的力量。那么,就讓我們從最接近本源的植物身上汲取力量吧。
或許,我們可以把臧棣的植物詩學概括為:向植物學習,或者從植物學到的。對臧棣來說,植物的物性不但是詩意的來源,也是詩人學習的對象。以詩為媒,詩人完成了“物的教育”。這或許就是臧棣這本《詩歌植物學》給予我們的最大啟示。這種教育是植物世界送給我們的禮物——是免費的,然而也是無價的。但愿人們懂得自然和詩人的慷慨,而不會因為這慷慨而輕視了它們的禮物,雖然在以價格計算的市場上,這樣的事情總是不斷發(fā)生。
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我們可以來探討一下這本詩集的整體結構了。雖然,《詩歌植物學》是一部創(chuàng)作時間橫跨數十年的作品,并不是按照一個預定的構思完成的,但卻有內在的整體性,擁有一個相當美妙的內在結構。當然,這個結構不完全是由事前和事后的理智所賦予,而是由生命的生長所成就,也可以說,它分享了詩人生命的結構。我們很可以把《詩歌植物學》看成一部非典型的交響樂,詩集的三卷相當于三個樂章,每一種植物可近似地看作一個樂隊成員。植物和人的互為主體性是這部交響樂的第一主題,這一關系由邀請、相看、信任、托付、責任、守護、友誼、伴侶的進展構成了它震蕩的主旋律;植物的智慧是它的第二主題,愛、奉獻、忘我、贊美的彼此應和構成了它的副調。上述兩大主題、兩個旋律的交織、唱和構成了這部交響樂有機、和諧的整體,“人之樹”是兩大主題的交響和拱頂。事實上,當我們讀完整本詩集,我們會長久停留在一種拱形的交響的輝煌中,這正是其整體性的最好說明。
? 參見霍爾特胡森《里爾克》,魏育青譯,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33-135頁。
? 參見臧棣、李黎《回應世界文學的詩歌植物學》,《現代快報》2022年1月16日B05版。臧棣原話如下:“一方面,對植物的細察喚醒的生命情感,是超越古今自別的。面對那些已成為詩的對象的植物的時候,我會感到有一個古代詩人在身上附體。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感受,有時會覺得很幸福。但我也警告自己,不能過于沉浸,所以也可以這樣講,特別是近十年來寫下的植物詩中,我一直在與我身上這位復活的古代詩人進行艱難的‘搏斗’。穆旦意義上的那種‘搏斗’。我告誡自己,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我要處理的基本情感,依然是這些植物喚起的生命記憶中,塑造鮮明的現代感性?!?/p>
? 敬文東《新詩:一種渴望自我實現的文體》,《文藝爭鳴》2020年第7期,第137頁。
? 參見海子《詩學:一份提綱》,《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909頁。
? 轉引自鄧萍《在平凡中發(fā)現不平凡——解讀帕·懷特小說〈人之樹〉》,《咸寧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第61頁。
? 帕特里克·懷特《人樹》,胡文仲、李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690-6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