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林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在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中，《哈姆雷特》的寫作稍早，而《奧賽羅》《李爾王》和《麥克白》都寫于1605年前后，已近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也正逢所謂的“火藥陰謀”（Gunpowder Plot）。當(dāng)時英國國教（新教）一統(tǒng)天下，天主教則受到種種壓制。1603年主張宗教寬容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去世后，信奉天主教的詹姆士一世繼位，但天主教的處境并未得到改善。于是一伙兒亡命的英格蘭鄉(xiāng)下天主教激進(jìn)分子將36 桶火藥偷運(yùn)到議會大樓的地窖，據(jù)說要在國王召開會議時設(shè)法引爆。此事最終敗露，但是真可謂驚心動魄，英國社會的積怨、對立、沖突、糾葛也由此得見。用《李爾王》中老臣格羅斯特的話說：“城里騷動，鄉(xiāng)下混亂，宮廷暗藏叛逆，父子反目成仇，……兒子要害老子，父親要害孩子，從前的好日子已經(jīng)過完了！”，I.ii.109-15.注釋中的阿拉伯?dāng)?shù)字是指引文出現(xiàn)在《李爾王》第一幕第二場中的具體行數(shù)，即“城里騷動……從前的好日子已經(jīng)過完了！”這句話是在第109-115 行。本文所用《莎士比亞全集》（Kent：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6）編排如此，因此引文只在“劇名”之后標(biāo)注英文版“x 幕x 場x 行”（即如，I.ii.109-15）便于查找。下文所引《哈姆雷特》（）、《理查三世》（）、《皆大歡喜》（）內(nèi)容的具體出處兼同，不再另注。中譯本可參閱方平主編《新莎士比亞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但本文漢譯句均據(jù)原文語境略作調(diào)整，與中譯本有所不同。

中國人讀《李爾王》，常常有“最是無情帝王家”的感慨，然而白居易的詩句是寫“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宮怨，“淚濕羅巾”“紅顏薄命”也許還算不上大徹大悟。同樣，諸子奪嫡、爭相代立、兄弟相殘的亂象也常常見諸中國古代的史冊典籍（如《史記·殷本紀(jì)》有言“廢嫡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從“王朝交魯”到“春秋災(zāi)異”的《左傳》，到處都是篡弒、廢立和征伐，乃至最終是水患、日食、星隕如雨。不過清人高士奇總結(jié)“春秋242年之間”記載的種種災(zāi)異之后，解釋了“春秋備記災(zāi)祲，以垂鑒戒，而不言其事應(yīng)”的“深意”，即：“一有不應(yīng)，則適以怠后世恐懼修省之心，且為矯誣者口實(shí)也”。較之《諾查丹瑪斯大預(yù)言》等等將天災(zāi)對應(yīng)于人禍的先知，這種中國智慧顯然留有更多彈性，“所以昭勸戒也”，因此“春秋之紀(jì)祥異，亦慎矣哉”。（清）高士奇：《左傳紀(jì)事本末》卷53，第3 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32-833 頁。［GAO Shiqi，（The Zuozhuan Tradition，Topically Arranged），vol.53，no.3，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832-33.］

“春秋之紀(jì)祥異，亦慎矣哉”成為《左傳紀(jì)事本末》末篇“春秋災(zāi)異”的末句，當(dāng)與《左傳·哀公十二年》的一個細(xì)節(jié)有關(guān)：“冬十二月，蠡。季孫問諸仲尼。仲尼曰：丘聞之，火伏而后蟄者畢；今火猶西流，司歷過也?！薄鹦请[沒（火伏）應(yīng)該是在十月，此后就不會有季節(jié)性的昆蟲（蠡）了，而如果火星還在西面（火猶西流），肯定是司歷官弄錯了。

可惜這只是孔子的邏輯，《李爾王》卻截然不同，好像刻意要把血雨腥風(fēng)中的因果報(bào)應(yīng)推向極處。正如老臣格羅斯特所言：“最近又是日食、又是月食，這不會是什么好兆頭啊。盡管關(guān)于自然的智慧可以給出這樣那樣的合理解釋（though the wisdom of nature can rea‐son it thus and thus），到頭來天下還是出了亂子?！?span id="ay0eau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4_10" style="display: none;">，I.ii.106-9.所謂的“合理解釋”（reason it thus and thus）大概就是“火伏而后蟄者畢”之類；“天下還是出了亂子”（scourged by the sequent ef‐fects）則是莎劇中天災(zāi)與人禍的對應(yīng)，于是接下來便有“城里騷動，鄉(xiāng)下混亂，兒子要害老子”一段。

在莎士比亞之前，李爾王和三個女兒的故事已經(jīng)家喻戶曉，既見于莎士比亞常常取材的《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編年史》（，）， 具體可參見Raphael Holinshed，（New York：AMS Press Inc.，1965）.也被斯賓塞寫入了長詩《仙后》。而莎士比亞最重要的“改寫”，可能就是將“老國王重登王位”的故事變成了一出徹底的悲劇：“眼瞎”才能“目明”，“發(fā)瘋”才算“清醒”，“呼告”而無“應(yīng)答”，“沖突”的解決只能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許惟其如此，莎士比亞才在“逼迫”中引出了“終極”的問題。

這部名作當(dāng)然也帶來一些質(zhì)疑，比如“李爾王罕見少有的天真，叫人難以置信”（英）莎士比亞著：《李爾王》“前言”，方平譯，見《新莎士比亞全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2000年，第3-6頁。［William Shakespeare，（King Lear），trans.FANG Ping，in（The Complete Works of Shakespeare），vol.5，Shijiazhuang：Hebei Education Press，2000，3-6.］。確實(shí)，一位精明的君主怎么會輕易受騙？一向慈愛的父親怎么會如此絕情？不過李爾王似乎并不覺得自己的作為有什么“難以置信”，卻是抱怨自己“被作孽多過自作孽”（I am a man more sinned against than sinning）。，III.ii.58-59.至少就“終極”的問題而言，這可能是《李爾王》最為有趣、又最容易被忽略的“戲眼”。

按照莎士比亞的簡要交代，故事的場景是“古代不列顛”，李爾王是“古代不列顛國王”。與此相關(guān)的歷史文獻(xiàn)不可勝數(shù)，尤為生動的描述則可見于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退休后出版的《英語國家史略》，其中第一卷便是“不列顛的誕生”。（英）溫斯頓·丘吉爾：《英語國家史略》（上、下冊），薛力敏、林林譯，林葆梅校，北京：新華出版社，1983年。［Win‐ston S.Churchill，（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trans.XUE Limin and LIN Lin，ed.LIN Baomei，Beijing：Xinhua Publishing House，1983.］稍加瀏覽，可知“天真”的君王和冷酷的宮斗、“被作孽”和“自作孽”其實(shí)都不罕見。

比如丘吉爾告訴我們：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叱詫風(fēng)云的愛德華三世15歲就繼承了王位，然而這是因?yàn)樗母竿醣荒负笠辽惱捌淝槿四倌现\廢黜，在他繼位以后“這對罪惡的情人”仍然獨(dú)攬大權(quán)。愛德華三世年滿18歲的時候決計(jì)奪回權(quán)力，在一個夜晚派兵通過暗道進(jìn)入伊莎貝拉和莫蒂默居住的城堡。莫蒂默很快就被送上了絞刑架，伊莎貝拉雖是愛德華三世的親生母親，還是被關(guān)進(jìn)大獄，“在經(jīng)歷近30年的幽禁生活后死去了”。

類似的事情在英國王室絕非孤例，后來繼承伊麗莎白一世的詹姆士一世，更是有父親當(dāng)面殺死母親的“疑似”情人、母親又伙同新的情人殺死父親等等駭人的傳聞。何為歷史、何為故事、是人演戲還是戲演人，在這里難解難分。就此，莎士比亞喜劇《皆大歡喜》的一段臺詞為人熟知：“世界就是個舞臺，男男女女都是演員，到時候下場、到時候上場，一個人要扮演好幾個角色”（All the world’s a stage；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II.vii.140-43.而在《哈姆雷特》之中，人與戲之間的雙關(guān)之“演”已無需如此曖昧，“戲中戲”就是要毫不留情地將其點(diǎn)破：“演員會告訴我們演的是什么嗎？當(dāng)然，無論你給他演什么；只要你好意思演，他就好意思告訴你演的是什么”（Will he tell us what this show meant？Ay，or any show that you’ll show him；be not you ashamed to show，he’ll not shame to tell you what it means.），III.ii.162-63.?？瓷先ナ茄輪T演戲，殊不知人人都是演員；看上去是戲中殺人，其實(shí)人人都在戲中。

到了愛德華三世的晚年，王后死于黑死病，愛德華三世愛上一個“生性冷漠但是機(jī)智過人、能力出眾、無所顧忌、放蕩不羈”的人，弄得自己也聲名狼藉。這位“精疲力盡，老態(tài)龍鐘”的國王本來還寄望于勇武的兒子“黑太子”愛德華，沒想到兒子又先他而去，只留下一個未滿10 歲的孫子作為王位繼承人，這就是日后的理查二世。理查二世與祖父的經(jīng)歷不無相似：20 歲的時候曾想擺脫幾位叔叔的攝政，結(jié)果自己險些被廢，老師和親信慘遭殺戮，不得不忍辱負(fù)重，“過著隱居生活”；直到23 歲才終于親理國政，成為名副其實(shí)的國王。早年的經(jīng)歷可能留下了心理陰影，理查二世開始進(jìn)行瘋狂的報(bào)復(fù)：七叔格洛斯特公爵被捕后暴死獄中；三叔蘭開斯特公爵的領(lǐng)地被沒收，其長子、亦即理查二世的堂兄弟亨利的繼承權(quán)被剝奪?？上赡暌院筮@位堂兄弟在理查二世遠(yuǎn)征愛爾蘭時乘機(jī)舉兵，很快得到各界的支持，迫使理查二世交出了權(quán)力并被關(guān)進(jìn)倫敦塔。這樣，“亨利在教俗貴族和平民的支持下登上王位”，成為大名鼎鼎的亨利四世，蘭開斯特王朝自此取代了金雀花王朝。（英）溫斯頓·丘吉爾：《英語國家史略》（上、下冊），第323-345 頁。［Winston S.Churchill，（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323-45.］

此后據(jù)說有人要謀殺亨利四世，結(jié)果倒是理查二世死在囹圄之中，“至于是餓死、絕食而死，還是被人用直截了當(dāng)?shù)霓k法殺害”，丘吉爾認(rèn)為“至今還是個謎”。接下來的不列顛歷史仍然充滿陰謀和殺戮，莎士比亞《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的臺詞，常常被丘吉爾的《英語國家史略》所引用。20 世紀(jì)批評家所謂的“文本的歷史化”與“歷史的文本化”（historici‐ty of text and textuality of history）多以莎士比亞為例，也確有特別的機(jī)緣。丘吉爾最后提到：“亨利六世長大以后，他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愚蠢無知都顯露出來”，遂有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的“紅白玫瑰戰(zhàn)爭”。

戰(zhàn)爭的降臨使人愈發(fā)期待強(qiáng)有力的政府。反對派將希望寄托于約克公爵理查，他是愛德華三世的曾孫、約克公爵埃德蒙的孫子、劍橋伯爵理查的兒子，是亨利六世之外唯一正宗的王室后代。但是，理查的祖父約克公爵埃德蒙在愛德華三世的兒子中排行老四，其三哥正是亨利四世的父親蘭開斯特公爵約翰·岡特，這位蘭開斯特公爵另有三個私生子，包括約翰·博福特（即后來亨利七世的外曾祖父），只是“《1407年法令》廢除了岡特的私生子博福特兄弟在取得合法地位以后所獲得的繼承權(quán)”而已。約克家族擔(dān)心亨利六世一旦取消這個法令就會有所不利，最終兩大家族開戰(zhàn)，前后長達(dá)30年，死傷慘烈。

根據(jù)丘吉爾的描寫：蘭開斯特家族“只剩下一個要塞仍在抵御約克派，西部沿海地區(qū)的哈萊克城堡上孤零零地飄揚(yáng)著紅玫瑰的旗幟。這個城堡在敵人的圍困中堅(jiān)持了七年，1468年投降，那時守軍實(shí)際上只有50 人”。不過盡管這次戰(zhàn)爭的結(jié)果誕生了約克家族的國王愛德華四世，蘭開斯特家族的最后一個要塞中畢竟“還有一個在長期圍困中活下來的12歲的孩子”：此人后來迎娶了愛德華四世的女兒伊麗莎白，結(jié)束了兩大家族的爭斗，并以自己的姓氏創(chuàng)立了都鐸王朝；“他的名字叫里奇蒙，后來成為英王亨利七世”。

在延續(xù)多年的動蕩中，還有另一出街談巷議的陰謀故事。紅白玫瑰戰(zhàn)爭的后期，“一生荒淫無度”的愛德華四世“僅僅病了10 天便在壯年去世了”，丘吉爾毫不掩飾自己的酷評：“愛德華的早亡是酒色過度帶來的懲罰，死因很可能是闌尾炎”——而“由于他的暴卒，他忠實(shí)的弟弟理查突然看到了光輝燦爛的前程”。這“光輝燦爛的前程”，就是一個年僅12歲的孩子成為愛德華五世，愛德華四世的“忠實(shí)的弟弟”理查則擔(dān)任了攝政官。據(jù)說在“隆重的加冕儀式和效忠的表示之后，這個12 歲的孩子被帶進(jìn)倫敦塔，大門隨后緊緊地關(guān)上了”。至于是否如坊間所傳，剛剛登基的愛德華五世連同他的弟弟被人“砌在墻里”或者“釘死在墻里”，未必會有翔實(shí)的根據(jù)，丘吉爾只是不動聲色地說“理查親切地?fù)肀Я诵⊥踝?，然后把他送進(jìn)倫敦塔，兄弟倆再也沒有從那里出來過”，最后可能是被獄卒窒息而死。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則寫到兩個被雇傭的殺手：“我們把大自然最美妙精心的杰作在含苞待放的時候掐死了”，IV.iii.17-19.，而說出這些話時，就連這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喝血的惡狗”（bloody dogs）都“像小孩子般哭了”。

丘吉爾還借此記述了一群更加無恥的奸佞小人：有一位神職人員“在圣保羅十字架前作了一次布道，他從幾個方面譴責(zé)了愛德華四世的婚姻，……得出結(jié)論說愛德華的孩子沒有繼承權(quán)，王冠應(yīng)該屬于理查”；與之相應(yīng)，“國會……收到的一份卷宗說，已故國王愛德華四世的婚姻純屬非法，因此愛德華的孩子都是私生子”。這樣，“理查便打消顧慮，挑起治國的重任，……在隆重的儀式中登上了王位”。（英）溫斯頓·丘吉爾：《英語國家史略》（上、下冊），第428 頁。［Winston S.Churchill，（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428.］

總之，只要將非法婚姻的后代視為私生子，也就談不上繼承權(quán)。這一方面為種種陰謀提供了緣由，另一方面又多少帶有喜劇的色彩，因?yàn)橹灰C明婚姻非法，無需離婚就可以“合法”地再娶。這類蹩腳的說辭不斷被重復(fù)，丘吉爾甚至告訴我們：后來亨利八世要同伊麗莎白一世的母親離婚時，關(guān)于這段需要解除的婚姻居然是由曾經(jīng)寫過《烏托邦》、最終被處死于倫敦塔的托馬斯·莫爾親自出場，“宣讀了國外十二所大學(xué)的意見，展示了外國學(xué)者所著的一百本書”乃至“一致認(rèn)定亨利的婚姻是非法的”?！笆髮W(xué)”加上“一百本書”，就這樣成為讀書人永久的羞辱。

直到1674年“通往白塔小教堂的樓梯改建時”，發(fā)現(xiàn)“碎石下面埋有兩具男孩尸骨，看上去和兩位王子遇害時的年齡相同。皇家醫(yī)師對尸骨進(jìn)行了檢查，一些考古學(xué)者報(bào)告說，它們肯定是愛德華五世及其弟弟約克公爵的尸骸”，這兩具尸骸隨后被轉(zhuǎn)移到威斯敏斯特重新下葬。對此史家似乎有不同的說法，但是亞里士多德的“戲劇比歷史更真實(shí)”果然并非虛言——莎士比亞描寫的那個心理陰暗的殘疾人，已經(jīng)使理查三世的形象一錘定音：“欺人的造化把我害得好苦，畸形、未完工，時候不到就把我推到人世?！B狗都沖我叫、看不慣我一瘸一拐?！覚M下心來，要做個壞蛋。”，I.i.19-20.

《李爾王》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其中的爾虞我詐主要是與權(quán)勢和利益相互糾纏；但是李爾王所體驗(yàn)的世態(tài)人情，絕不比不列顛王室反復(fù)上演的政治陰謀和直接謀殺稍許溫柔。簡單說，李爾王要根據(jù)三個女兒的“孝心”把國土分給她們，大女兒說愛他“勝過愛眼睛”（dearer than eyesight），二女兒的感情和姐姐一樣，“只是她說的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Only she comes too short）；只有小女兒考狄利婭說不出這樣的話，結(jié)果龍顏大怒，考狄利婭沒有得到任何財(cái)產(chǎn)，遠(yuǎn)嫁法國。老臣格羅斯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埃德加忠厚老實(shí)，二兒子埃德蒙是個私生子。如丘吉爾所述，非正式婚姻所生便是私生子，即使母親后來成為合法的王后，私生子也是沒有繼承權(quán)的。然而大名鼎鼎的亨利七世恰恰出自蘭開斯特家族的不合法婚姻，又正是《李爾王》問世之前剛剛離去的伊麗莎白一世之祖父，所以私生子對權(quán)力可能會有更多的覬覦。果然，一開始就被點(diǎn)明私生子身份的埃德蒙不斷搬弄是非，導(dǎo)致哥哥被放逐，父親被挖去雙眼。這兩條線索的交匯，則是李爾王的兩個女兒爭風(fēng)吃醋，“這一個毒死那一個，接著又殺了自己”，V.iii.45-46.；小女兒帶兵勤王，兵敗后被絞殺；老臣格羅斯特的私生子做盡壞事，在決斗中被哥哥斬殺；最后李爾王抱著小女兒的遺體氣絕而死，應(yīng)該是被絕望所殺。

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注定要品嘗最極端的惡果，這不僅與“老王復(fù)位”的民間故事大相徑庭，其實(shí)也是質(zhì)疑任何一種“被作孽多過自作孽”的“脫罪”之說。比如，李爾王真的那么喜歡“排行最后、也最嬌小”（our last，not least）的考狄利婭嗎？考狄利婭只是說不出姐姐那樣肉麻的奉承，李爾王立刻還之以顏色：“說不出就得不到”（Nothing will come of nothing），I.i.84.；考狄利婭“不想把情感掛在嘴邊”（I cannot heave my heart into my mouth），“真話”就成了她唯一的“嫁妝”（thy truth，then，be thy dower）；老臣坎特伯爵剛想勸解，李爾王便是一聲斷喝（Peace，Kent！...Out of my sight?。?，甚至還“握住了劍柄”（laying his hand on his sword）。

另一位命運(yùn)凄慘的老臣格羅斯特伯爵同樣不只是“被作孽”，當(dāng)他被問及“非婚生”的兒子埃德蒙，其答對簡直比那個無惡不作的兒子更無廉恥：

“這是您的兒子嗎？”（Is not this your son，my lord？）

“他的吃喝是我包下來的?！保℉is breeding，sir，hath been at my charge.）

“我不懂您的意思?！保↖ cannot conceive you.）

“這家伙的親娘可懂（Sir，this young fellow’s mother could），所以她的肚子就大起來（whereupon she grew round-womb’d），搖籃里有娃的時候床上還沒有丈夫呢（and had… a son for her cradle ere she had a husband for her bed），你明白嗎？（Do you smell a fault？）”

與另一個“合法的兒子”（a son by order of law）相比，埃德蒙只是“冒冒失失闖來的小兔崽子”，只是可以用下流話描述的“雜種”（there was good sport at his making，and the whoreson must be acknowledged）。那么究竟誰是“被作孽”、誰是“自作孽”呢？埃德蒙那些壓抑已久的獨(dú)白難道不是飽含復(fù)仇的理由嗎？

——“自然才是我侍奉的女王，我只聽從你的法律；憑什么該受世俗的瘟氣，讓一套禮讓的規(guī)矩剝奪我的權(quán)利；為什么是‘野種’（bastard）？憑什么叫我‘低賤’（base）？我難道不也是端端正正，不也有遠(yuǎn)大的志向、真誠的人品？……好吧，合法的哥哥（Legitimate Ed‐gar），我要占有你的土地；合法的兒子得到父愛，野種埃德蒙也一樣；真是個好詞兒，合法（fine word，legitimate）！”，I.ii.1-18.

曾有人調(diào)侃莎士比亞早期“流血復(fù)仇”悲劇“一行臺詞就死了四個人”，其實(shí)即使在《李爾王》這樣成熟的作品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常常就是必然的結(jié)局。尋其所來會發(fā)現(xiàn)，追求權(quán)力的人用盡詭計(jì)和權(quán)術(shù)，而權(quán)力卻如曇花一現(xiàn)；追求情色的人不惜姐妹相殘，情色卻遮掩著重重陰謀；陶醉于官場逢迎的老王，一無所有時才知道“本來無一物”；自以為有識人之明的重臣，雙目失明才看盡過眼云煙。人們不能不在權(quán)力、情色、財(cái)富、虛名之外，重新思考“你到底要什么”，然而這樣的重新思考雖往往是絕處逢生，卻未必是主動的選擇。最為重要的是：這一切無可挽回、也無從避免；這一切早有鑒戒、卻循環(huán)往復(fù)；這一切傷天害理、又不知何為天理；這一切罪孽深重、而誰敢說是純?nèi)粺o辜的受害者？

“逼迫”中的“終極”之問，既凸顯出“被作孽”與“自作孽”的悖謬，也揭示了“終極”本身的可疑?！皠≈腥恕眰€個都是“局中人”，個個都有一肚子苦水和委屈，個個都覺得自己“被作孽”多過“自作孽”，就連公認(rèn)的惡人都未必沒有自己的價值和理想。然而究竟何處可以寄托？《李爾王》展示出理性的悖謬、歷史的悖謬、甚至信仰的悖謬，恰恰說明被我們誤以為“終極”的種種追求，可能正是“終極”之所以缺失的根本。

“理性”可堪寄托嗎？每個人都覺得命運(yùn)不公、怨天尤人，是因?yàn)槊恳环N“理性”的追求往往要?dú)缌硪环N“理性”的追求。黑格爾就此而言的悲劇，其實(shí)是我們見慣不驚的現(xiàn)世人生：“對立的雙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辯護(hù)理由，……卻只能把同樣有辯護(hù)理由的另一方否定掉或者破壞掉?！?span id="q2k0myc"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29_14" style="display: none;">（德）黑格爾：《美學(xué)》第3 卷下，朱光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第286 頁。［Hegel，（Lectures on Aesthetics），vol.3，trans.ZHU Guangqian，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5，286.］在莎士比亞的劇作中，這樣的理性從來都意味著悖謬，所以李爾在發(fā)瘋之前昏庸至極，發(fā)瘋以后卻清醒許多；格羅斯特毫發(fā)無損時有眼無珠，被挖去雙眼倒看清了兒子的嘴臉；埃德加裝瘋賣傻才保全了性命，弄人名曰“傻瓜”卻是唯一既可以譴責(zé)李爾王、又不遭放逐的人；真瘋的李爾甚至把裝瘋的埃德加和弄人當(dāng)作法官，要他們審判忘恩負(fù)義的女兒。

悖謬之中的“理性”有如埃德加的自白：“一個心性高傲的仆人，……開口發(fā)誓，閉口賭咒，當(dāng)著上天的面把它們一個個毀棄，睡夢里都在轉(zhuǎn)奸淫的念頭，一醒來便把它實(shí)行。我貪酒，我愛賭，……一顆奸詐的心，一對輕信的耳朵，一雙不怕血腥氣的手；豬一般懶惰，狐貍一般狡詭，狼一般貪狠，狗一般瘋狂，獅子一般兇惡?！备窳_斯特不由感嘆：“陛下竟會跟這種人作起伴來了嗎？……他使我想起一個人不過等于一條蟲。”（a man a worm），III.iv.85-89；IV.i.36.

面對這樣一個自慚形穢而并不標(biāo)榜“理性”的人，李爾王卻在短短幾行對話中五次使用“哲學(xué)家”的稱謂：“先讓我跟這位哲學(xué)家說句話”，“我還得跟這位博學(xué)的底比斯人說句話”，“尊貴的哲學(xué)家，做個伴兒吧”，“帶著他，我少不了這位哲學(xué)家……”。為什么“一條蟲”倒可以談“哲學(xué)”？李爾王顯然相信“天賦的原性”反而好過“理性”的外衣：“難道人不過是這樣一個東西嗎？好好想一想他吧。你不從蠶身上借一根絲，不從獸身上借一張皮，不從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從麝貓身上借一滴香（Thou owest the worm no silk，the beast no hide，the sheep no wool，the cat no perfume）。嘿！我們這三個都變得老于世故，只有你才保全著天賦的原性；……脫下來，脫下來，你們這些身外之物！”，III.iv.

理性與文明荒誕至此，能在悖謬之中追索歷史的“真相”嗎？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曾經(jīng)從“歷史的碎片”中仔細(xì)考察了1585-1586年間“驅(qū)魔”活動被禁的案件，并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寫作《李爾王》的時候正在讀1603年詳細(xì)記錄這一案件的材料。 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 and the Exorcists，”in，eds.Patricia Park‐er and Geoffrey Hartma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0），163.“驅(qū)魔”（exorcism）本來在歐洲綿延數(shù)百年，英國國教與天主教的長期沖突則使其變得極為敏感，因?yàn)檫@實(shí)際上是在現(xiàn)存秩序之外建立“合法性”的基本方式，即：“魔”一旦可以“驅(qū)”，“驅(qū)魔人”的神圣性便得以證實(shí)，從而可能成為新的“卡里斯馬”（charisma）權(quán)威。1585-1586年間的兩次“驅(qū)魔”是由天主教神職人員施行的，而在伊麗莎白一世最為輝煌的那個時代，無論世俗秩序還是信仰秩序都無法容忍天主教“驅(qū)魔”的挑釁，乃至“驅(qū)魔”活動必遭禁止，且有多人被處死。《李爾王》中裝瘋的埃德加聲稱“邪魔附體”，III.iv.，那些邪魔的名號以及埃德加的瘋話都是來自1603年的案卷。

如果“戲劇比歷史更真實(shí)”，那么戲劇會更加接近“真相”嗎？正相反。在格林布拉特看來，能從根本上破解“驅(qū)魔”及其“卡里斯馬”的最佳“工具”，就是可以制造幻覺的戲劇。格林布拉特注意到一個歷史細(xì)節(jié)：在宗教改革時期，天主教會將一些神職人員的服飾賣給演員，所以演員可以穿著真正的主教服裝扮演主教的角色；而劇團(tuán)之所以愿意花錢購買，“并不是追求真實(shí)，而是因?yàn)檫@些物件仍然具有象征的價值”。

同樣，《李爾王》正是以戲劇的方式消解“卡里斯馬”的神圣感，才得到了權(quán)力機(jī)制的認(rèn)同。格林布拉特進(jìn)一步提醒我們：《李爾王》“完全沒有《理查三世》《裘力斯·愷撒》和《哈姆雷特》中的鬼魂，也沒有《麥克白》中的巫師；……人們一再呼求異教的神明，那些神明卻沉默不語，……沒有誰來應(yīng)答人類，沒有什么能激起敬畏和恐懼，……對異教神明的求告，只是證明了并無神明”。這種文化與文本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就是“官方教會將一種它不想要的、危險的‘卡里斯馬’權(quán)力機(jī)制讓渡給演員；反過來演員又使其成為戲劇，進(jìn)而成為虛幻”。藝術(shù)與現(xiàn)實(shí)之間的“價值和利益”，于是得以“轉(zhuǎn)換”。

然而《李爾王》用“神明無語”證明“并無神明”，非但針對著“異教的神明”，也同樣指向主流的信仰傳統(tǒng)。因此“終極關(guān)懷”既非歸之于神秘，亦非在宗教的意義上“交托自己”。用格林布拉特的話說：“莎士比亞的一生始于對他的信仰、愛情和社會角色的質(zhì)疑，他從來沒有找到任何東西能與他同時代的一些人用生命作賭注的信仰相提并論（He had never found anything equivalent to the faith on which some of his contemporaries had staked their lives）?！鄙勘葋喗栌脷v史素材將歷史的事實(shí)化解為藝術(shù)虛構(gòu)，也用藝術(shù)虛構(gòu)重塑被理解的歷史。而每一個人都參與其間、每一個人都無可逃遁的悖謬，卻使“理性”的結(jié)果、歷史的進(jìn)程、信仰的依托無一可以成為“終極”的表達(dá)。

在這樣的意義上，《李爾王》將莎士比亞的悲劇分為兩段。此前的《裘力斯·愷撒》《哈姆雷特》和《奧塞羅》，可能還較多著眼于“至善”理想與人類弱點(diǎn)的必然沖突，較多描寫理想主義者的孤獨(dú)和毀滅；此后的《麥克白》和《科利奧蘭納斯》卻愈發(fā)充滿理性本身的異己性和荒謬——并不超乎人性原則的價值沖突不斷將人們推向毀滅，而世界依然故我。

莎士比亞讓“自作孽”與“被作孽”相互消解，又通過理性、歷史甚至神明的內(nèi)在悖謬，最終使“終極”的問題在“終極”的意義上重新提出；這亦如弗萊通過“次級關(guān)懷”揭示自我神圣化和自我合法化的虛妄，進(jìn)而重構(gòu)“終極”的問題 相關(guān)討論請參閱楊慧林：《“終極”問題的由來與延展》，《基督教文化學(xué)刊》2020年第44 輯，第1-18 頁。［YANG Huilin，“‘Zhongji’wenti de youlai yu yanzhan”（The Origin of the Problem of“Ultimate Concern”and Its Develop‐ment），（）44（2020）：1-18.］。正所謂“空空”方知“如也”。

由是觀之，勘破一切可能的“偽終極”應(yīng)該是“終極關(guān)懷”的基本前提；“何為終極”（what is the Ultimate）的追問注定是沒有結(jié)果的，注定會轉(zhuǎn)向“何以思考終極”（how to think ultimately）的邏輯。“何以思考”的關(guān)鍵當(dāng)然已不是“終極”，卻是我們自己。當(dāng)我們意識到虛妄的時候，便也開始“關(guān)懷”著“終極”。

Churchill，Winston S.（Vol.1：The Birth of Britain）.NewYork：Bantam Books，1963.

Greenblatt，Stephen.“Shakespeare and the Exorcists.”In.Edited by Patricia Parker and Geoffrey Hartman.New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0，163-87.

（德）黑格爾：《美學(xué)》第3卷下，朱光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

［Hegel.（Lectures onAesthetics）.Translated by ZHU Guangqian.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5.］

（清）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

［WANG Xianqian.（TheAnnotation Collection of）.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88.］

（英）溫斯頓·丘吉爾：《英語國家史略》（上、下冊），薛力敏、林林譯，林葆梅校，北京：新華出版社，1983年。

［Churchill，Winston S.（A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Translated by XUE Limin and LIN Lin.Edited by LIN Baomei.Beijing：Xinhua Publishing House，1983.］

楊慧林：《“終極”問題的由來與延展》，《基督教文化學(xué)刊》2020年第44期，第1-18頁。

［YANG Huilin.“‘Zhongji’wenti de youlai yu yanzhan”（The Origin of the Problem of“Ultimate Concern”and Its Development）.（）44（20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