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璟秋
仲夏的傍晚,陸老太坐在一張馬扎上揀著山芋藤。一車碧綠的葉、紫瑩瑩的莖,從地頭到小區(qū)門口,只需耗時兩個鐘頭。
陸老太的一天,實際上鮮有人與她攀談。她年近八旬,卻總能找到逼仄幽深的地方,開墾出一片黃土地,播種、灌溉、等待收獲。用她的話來講,她一手操辦下許多年輕人亦辦不到的活計。為著這些,陸老太不愿同年紀相仿的老太太相提并論——那些步履蹣跚的老太太,經(jīng)常在小區(qū)范圍內(nèi)徘徊,以垃圾桶為半徑開始四下搜尋可拾撿的廢品。
而她,自小與土地打交道,最能以敏銳的目光發(fā)現(xiàn)哪一茬菜蔬可以立時賣個好價錢。
陸老太細腳伶仃地踩著三輪車,車上載著她夏日里的收獲。小區(qū)門口那個車位,名為公共設(shè)施,實為她所有。自劃了車位以來,無人敢與她爭馳。陸老太停車卸菜,大剌剌地提著水桶進了門衛(wèi)內(nèi)間打水,用以清洗沾有泥土的菜蔬。門衛(wèi)大叔言語過數(shù)次,然陸老太更理直氣壯,“又沒用你家水?!彼脑捁倘唤?jīng)不起推敲,但門衛(wèi)大叔不過一打工人,阻止不得便也罷了。
每當(dāng)陸老太賣菜時,臉上顯現(xiàn)出的驕傲總令人側(cè)目。她斜睨著買家的臉,手不住地打著稻草繩結(jié),“要買快買,一會就浸水了。”
在主婦們看來,“干頭貨”菜蔬終歸緊俏。天色愈發(fā)黯淡,陸老太眼中的光芒仿佛能劃破黑暗,確保手中的秤永遠不失衡。此外,不諳算術(shù)的她可以迅速報出多少斤兩的菜蔬各需支付多少錢款,分毫不差。
陸老太通常微微貓著腰,穿著一件練色襯衫,頭發(fā)像一株半死的蒲公英,灰蓬蓬。她身上最醒目的顏色在她耳畔——耳垂被一對碩大的黃金耳環(huán)圈住,連同手上的金戒指在任何光線下均熠熠生輝。誠然,陸老太這些首飾所值不菲,但并未顯示出她一絲富態(tài),恍若她生來便是勞碌命。
活在世上幾十年,陸老太深諳人心難測,只得將滿肚皮的話講給菜蔬聽。一把把約好的菜蔬像一個個齊整的人,嫩得能掐出水來。菜蔬比人容易調(diào)教,稻草一扎,水里一躥,立時有了賣相。天時不好,菜價賤些,陸老太便將一車轱轆話倒在地里,菜蔬靜靜聽著,也甘心被一茬一茬地收割。她面朝黃土、背脊朝天,鋤頭、鐮刀、菜筐三件與三輪車一道成了她最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
可嘆陸老太在鄰里間頗有苛以待人的名聲。除了買菜蔬的主婦,連貓兒、狗兒也不愿與她親近。她心中明白,終究不敢點破。陸老太高高聳起的顴骨上,堆疊著她在人前的自尊。她種出無窮無盡的菜蔬,從春到夏,從夏到冬,無一刻停歇。她愈發(fā)寂寞,在蘸著口水?dāng)?shù)著一日的進賬后,她終于在人后露出半點笑容。
西式床前一側(cè)壁燈的燈已經(jīng)壞了許久,另一側(cè)燈泡的壽命似乎也即將到達盡頭。往年她會扯開嗓門喊她兒子下樓來解決。但今年,她不敢再高聲了。
回首往事,陸老太常常覺得對兒子們也算有交代了??珊⒆觽儯ò▽O輩)唯恐避之不及。她孤零零地衰老下去,一切心事只有地里的菜蔬知道。
在一個起風(fēng)的夜晚,陸老太慌慌張張地跑下樓,對著濕漉漉的柏油馬路流下了淚。她幾乎感到絕望,掛在兒子門前的菜蔬兒子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取下來,電話永遠在長長的忙音上。終于接通的那刻她的心瞬時間墜落谷底——兒子把房子賣了。一家三口遷居別處,短時間內(nèi)不會告訴她現(xiàn)居地址。
“好賴不識……白養(yǎng)一場……”陸老太喃喃地咒罵出更惡毒的言語,起初頗為尖銳,隨后便嘶啞了下去。她在小區(qū)內(nèi)外游蕩著,時而抬頭望望五樓,希冀著有一刻燈能亮起來。寒雨撲面,陸老太等得心灰意冷,她半長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就像掐住每一根蔬菜的莖葉。
站在小區(qū)蘑菇亭下,濕濕的草坪早已沾濕她鞋襪。野貓低低地叫著,不知又鉆到哪一片灌木叢中去了。陸老太的眉毛、鼻子、嘴巴都微微顫動著,流露出愈來愈多的不安和憤懣。她是兒子的親娘,怎的還能有隔夜仇?又不是什么殺頭的罪過,難道還要老娘向兒子低聲下氣?她老早就知道兒子不孝,卻不知兒子竟頂著媳婦的話,忤逆至此!陸老太心中一灰,哀哀地哭起來,哭聲比野貓叫聲還要凄厲。
在小區(qū)巡邏的保安聞聲將手電筒的光亮漸漸移了過來,她的雙目霎時間受到刺激,瞳孔猛然收縮,她噌地站起,足下一刻不停地跑進一旁的樓道里。
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年久失修,不會再亮起,保安悻悻而去,并未追來。陸老太倒似松了一口氣——無人發(fā)現(xiàn)她這般難堪,她將鼻子重重一吸,只覺冷汗津津,胸口起伏的節(jié)奏竟無意識地趨于平緩。
上周,她躺倒在一個樓盤售樓處。
那塊早被開發(fā)商征用的地頭長滿了她種植的菜蔬。她來索要青苗費,氣勢洶洶讓售樓處的一眾人束手。陸老太捶胸頓足,恍若蒙冤未白。主管走來勸解:“老太太,這塊地拍后早已歸我們公司征用,你私自進入我們征用的地皮種菜,我們沒有追究你的責(zé)任已經(jīng)很客氣了?!?/p>
陸老太昂然道:“我不識字,不懂你們征不征用,以前也沒人說不能在地上種菜?!?/p>
這樣的老太著實難纏,主管講完道理便叫保安。陸老太毫無懼意,一下子癱坐在地,向著一眾人等控訴樓盤開發(fā)商“沒有天理”,欺負一個孤老太婆,小領(lǐng)導(dǎo)的話做不得數(shù),要找他們大老板說話。
幾名保安聞訊而至,領(lǐng)頭的保安正是陸老太的小兒子。他錯愕半晌,進退兩難,蹲下身幾近哀求:“快回家吧,不要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陸老太見到兒子,起初也有喜色,但見他遲遲未給她撐腰,遂揚聲道:“丟什么人?他們要推平我的地,這許多菜怎么辦?一天能賣上兩百塊錢呢!我是你娘,你叫不出口?”她悲從中來,哭得愈發(fā)大聲。兒子在眾人面前不認她、不幫她說話。她苦心孤詣養(yǎng)大的孩子,就是人家常說的“白眼狼”。她愈來愈傷心,癱軟著宛若一潭泥漿,連兒子也無法將她扶起。
在眾人的矚目下,陸老太終于被半拖半拽地“請”出售樓處。
“我倒要看看誰敢推平我的地、推掉我的菜!”陸老太發(fā)狠著連夜在菜地邊搭起一個簡易棚。她看著月亮在棚子邊升起,照耀著她一地的菜蔬。菜蔬在月暈中蒙上油油的光彩,長勢喜人。她心有所觸,發(fā)誓不能輕易失去這塊土地。這一夜,她不曾細數(shù)貼著襯衣口袋藏著的零碎鈔票。她似一只警犬,睜大雙眼、豎起耳朵,生怕有人來到她的這片土地上,將她最后的念想一并掠奪。陸老太提著一盞礦燈,巡視著她現(xiàn)有的領(lǐng)地。她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片土地上會建起一片高樓,她再也不能踏足,更不能再播撒下大把大把的種子。多少年前,這里還是“鄉(xiāng)下地方”呢,路逼仄得很,圍起來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亦無人管轄。現(xiàn)在倒好,房子一片一片地起來,種上不知名的花草樹木,一片一片地遷延。以后菜蔬長在哪里呢?陸老太不知道,但她有的是力氣。等青苗費如愿拿到手,她便會與眼下這片土地告別,去到更遠的地方尋覓土地。有土地的地方,就能種上菜蔬。
夢中,陸老太踩著她的三輪車,用車轱轆和鷺鷥般細的腿丈量過這片新城周遭的土地。她曾哂笑過開發(fā)商造出一個個火柴盒子,碼得將近天那么高。她更疑惑,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搬到這樣不接地氣的高樓里。如果,有一天推土機真的開上她種滿菜蔬的土地,陸老太也有了對策——她會掘一個坑,跳下去,任憑誰也別想把她拉上來。
夢醒后,她如愿拿到了一筆巨款。畢竟,推土機說什么也不能真切地碾過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一時間,陸老太的軼事在鄰里間傳得沸沸揚揚。
“啊呀,開發(fā)商手指縫里漏點出來,沒多少銅鈿……”她輕快地踩著三輪車,車上依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r鮮菜蔬。
陸老太家拆遷約莫在二十年前。
舊居房子兩樓兩底,住著老兩口、兩個兒子、兩個媳婦以及兩個孫女。
粉過墻的泥漿早已剝落,露出大片紅磚和青磚。狗尾巴草在夏天的烈日中與其他不知名的雜草一起瘋長。背陰墻面下,青泥苔愈長愈厚。門前的地,雨天一腿泥,晴天一身土。好在這個村子挨著學(xué)校,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令村上的人個個都想擠進學(xué)校的食堂當(dāng)上“土地公”,獲得一個“鐵飯碗”。
陸老太一家人顯然沒有那么好的運氣。村上削尖腦袋的人太多,爭馳一番一無所獲,反倒同好些人家鬧僵。陸老太自此偃旗息鼓,與大多村婦一般,白天下田干活,晚上回家干活。她皮膚中每一條褶皺,均沾滿油膩污垢,任憑多少肥皂洗刷也無法變得潔凈。
沒完沒了的活計將她豐腴的身軀漸漸榨干,一張臉也變得蠟黃。村上碎嘴的人多有笑話:“你家老陸,看上去比你年輕二十歲?!?/p>
陸老太沒有話可以回應(yīng)。嫁了陸家,早已沒了自己的名姓,村上眾人以xx 家的代之。到了孫女出生,對于陸老太的稱謂又變成了xx 家奶奶。
她將頭向地間埋得更深,在門前不大的自留地上密密地扎著各種高低錯落的籬笆,給予爬藤植物更多的生長空間。一架絲瓜、一架黃瓜、一架長豆占了自留地的最高點;架子邊則圈種西紅柿和茄子;最外沿籬笆上有時布滿扁豆,有時候布滿吊瓜子。南瓜藤和山芋藤則鋪地而長,每片菜蔬都有它們準(zhǔn)確的位置。直到有一日,村里家家戶戶的墻壁上被寫上大大的“拆”字。到了那一刻,陸老太終于知曉,家里的一草一木都派上了用場。后院一棵柿子樹,兩棵不知名的雜樹,都成了清算時加在拆遷款里的數(shù)字。一個破敗的雞窩,因周遭用水泥砌過,在老陸的爭取下,也算到了“平方”。
陸老太一家欣喜莫名——原來還可以跟旁人理直氣壯地提要求。她們一大家子將要告別這個殘破村莊、告別搖搖欲墜的磚房,住進城里人住的商品房中。在陸老太還是姑娘的年代,家里只盼著嫁去的人家能早日能裝上電燈。未曾想,時代變化太快,她不僅在有生之年用上電燈、電話、電視,還能住進使用自來水和燃氣灶的住宅小區(qū)。
接下來的日子,應(yīng)當(dāng)日日是好日。
陸老太最后一次從水井中打出一桶水,專心致志地清洗著剛剛收割的菜蔬。她見媳婦回來,張了張嘴,本想讓媳婦把洗凈的菜端到灶頭上,半晌仍未說出口。陸老太如今思量得多了:拆遷以后各過各的,等于分了家。往后,她不必受媳婦氣,媳婦亦不必看她臉色,兩下輕松。陸老太自覺看得開,遂動了動蹲后略微麻痹的雙腿,用鐮刀將鞋底的泥土剜掉,這才朝屋內(nèi)走去。她面孔上流露出往常不曾有的喜氣,飯桌上同兩個兒子熱切地攀談,嘴角仿佛開出一朵花。彼時,孫女們不懂陸老太的興奮。只見她細嚼著嘴里的米飯,直至桌上盤子里的菜都空了才起身。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只有忽明忽滅的火星還在啃噬著秸稈化為灰燼前最后的莖脈。
陸老太將灶臺間溫?zé)岬臏匏M數(shù)勺出,蕩滌鍋碗瓢盆上的油膩,一切變得清爽干凈。
陸老太將竹筐里的黃豆莢倒出來,畢畢剝剝地將曬脆了的殼子剝?nèi)?,剩下圓滾滾的豆子。
陸老太將幾條牛腿南瓜捧起,裝在三輪車后,分送兩個親家,獲得親家的贊嘆和笑臉。
在這個瀕臨拆遷被圍擋起來的村子中,陸老太看見受到遺棄的菜蔬被瘋長的雜草湮沒。雜樹肆意叉著枝干,張牙舞爪,等待著無數(shù)鋼筋鐵骨的重力機械將它們推平,讓它們更接近給予它們無限養(yǎng)分的土地……
陸老太此生將大半時間傾注在土地間,一時半會也閑不住。
只見得那些土地上豎起吊車,白天黑夜“嗚嗚——”地施工,卡車將泥石一車車拖走……陸老太依舊踩著她的三輪車往更遠的地方尋覓可耕種的土地。
有一天,她忽然覺得人生沒了方向,蹬三輪車的腿也全然沒了力氣。
陸老太想起曾有一日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們議論起一種癌癥。治不好。有錢住醫(yī)院用藥吊命,沒錢保守治療只能活一兩年,死狀痛苦凄慘。
辛苦幾十年,自己竟落得這樣的下場。陸老太自怨自艾,但不肯聲張開來。
她哪里敢同兩個兒子說自己得了絕癥?到了兩只腳都快踏入棺材的年紀,何苦來鬧得傾家蕩產(chǎn)惹得子孫不寧。對于丈夫老陸,兩人自來感情淡漠,幾十年來各過各的日子。冷不丁提出自己病了,須花大價錢治療,老陸恐怕也沒有好臉色……
陸老太回到家將存折盡數(shù)拿出來核對上頭的數(shù)字。她又將衣柜中近月來積攢的錢款取出,細細點了好幾遍。她決定要將自己沒吃過的水果、肉食盡數(shù)吃一遍,再給自己好好置辦幾件像樣的衣服。
第二日,她賣菜蔬時,一改往日作風(fēng),肯將秤頭翹起來些許,也肯抓幾只辣椒無償送給買她菜蔬的主婦。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陸老太臉上堆起笑:“早點賣賣掉,我要去商場買衣服的?!?/p>
主婦們連連點頭:“一把年紀了,想開點好。”
這樣隨口的話語,陸老太卻聽出關(guān)切的意思。她贊同似的點頭,心早已飛到了別處。
人活一世老來俏。陸老太到底沒有走進商場買衣服,她就在一些掛著衣服的商鋪里徘徊,一飽眼福。緊接著,她走進其中一間清倉打折的店鋪中,興興頭頭試了好幾件,最終買下兩身她認為最合算的。
路上,她又拐到超市冷柜前買了車厘子、黃心獼猴桃以及藍莓。這些用盒子裝起來的水果往日她看都不敢看,如今只管各拿了些,爽爽快快地結(jié)賬歸家。
陸老太在家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兩天——吃著核桃水果,燒著一鍋接一鍋的雞鴨肉。且不叫老陸,獨自大快朵頤,真真暢快!
主婦們皆疑惑天氣這樣好,怎的不見陸老太出來賣菜。殊不知,到了傍晚,陸老太穿著新衣施施然下樓散步。
“不賣菜了?”有一個主婦終于提起話頭。
陸老太道:“高興就賣賣,不高興就歇歇?!?/p>
聽到此言的人都覺在理。人活一天算一天,何苦來過得吃力不討好?
陸老太嘖嘖嘴用手比畫道:“泥土都要沒到肩膀上了,以前過的日子倒是錯的。明天,我上午去醫(yī)院做個全身體檢,下午去地里弄點菜來賣,比你們超市買的新鮮!”她臉上的光彩為著種植的菜蔬,也為著自己進步的思想。
陸老太消失了一段不太長的時間。
一周后,她又開始在小區(qū)內(nèi)天天擺攤。主婦們明白地看見她的秤依舊執(zhí)中,不肯翹起一丁點。除了賣菜時必要的交流,陸老太再不與人輕易搭話。才買的核桃留著過年吃,新衣服被她收到柜子里,日日往地頭跑斷不能再糟踐衣服了……陸老太想得明白,在能動的時候就多賺些錢。等到不能動的日子,還指著這筆錢找人來服侍呢。
老陸見老伴反常舉動太多,再三追問下終于拿到了陸老太體檢報告。除了常見老年病外,一切正常。他望著陸老太匆匆出門的背影,哂笑著吐出兩個字: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