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明
一條以伍子胥命名的世界古老運河,一泓發(fā)端于皖南山區(qū),經(jīng)水陽江下泄到蘇南固城湖,讓千里蕪申運河(蕪湖——上海)舟楫泛流的激蕩河水,在漫漫時光中無羈無絆地奔流了近十九個世紀,直至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 年),一道應對洪災頻仍,為確保下游太湖地區(qū)安全的大石壩,在上游的高淳胥河赫然筑起。自此,這道具有啟閉功能的石閘大壩,掌控了胥河“血脈”的流動節(jié)奏,而那些從壩下發(fā)出、不曾停息、淙淙作響的律動聲韻,恍如妙手彈撥歲月的琴弦。
胥河。粼粼之水烘托的東壩,以及兩岸派生出的碼頭、集鎮(zhèn),恍若一縷重墨潑灑而渲染開來,使人間的煙火氣在東壩,這個江南古鎮(zhèn)經(jīng)久彌漫,擴張,又隴聚?!皦紊稀保@便是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民對東壩慣常的稱謂。每每他們用高淳方言吐出ban-iang 二字,拉長的語調(diào),平實的語氣,充盈著尊崇與向往,猶如駕舟移船至壩下,翹首瞻望大壩,一種高山仰止的情狀。
不知什么時候,一艘船,自遠方順水而來。槳櫓在河面劃出連綿的細浪,如長者額頭的皺紋,見證塵世風霜,述說生命滄桑。船緩緩而馳,那些埋藏時間深處的厚重記憶,仿佛一下被激發(fā)起來,那些人、那些事,在陽光下、在煙雨中、在晨霧中、在月夜下,時不時地融入起伏蕩漾的波紋中。
帆篷噼啪,槳聲嘩啦。船,從一個又一個醒目的航標浮燈下劃過,船上的人,遙望著胥河兩岸的村莊、田野,以及遠處的游子山和近處的秀山,在船艙里安靜地等待。當一聲提醒的聲音:“東壩不遠了!壩上快要到了!!”,頓時,一船人的情緒倏然被提到興奮點上,仿佛就要出場的演員,條件反射地泛涌起登臺亮相的激情。
一段遠離的旅程,一段曾經(jīng)的過往,隨著即將靠岸的船,到東壩從容續(xù)接,重新演繹……
一條一條的船,它們都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而東壩,??狂愫影哆叄谶@個地方本身就像一艘船,承載生命流動的大船。
東壩是一個停頓,船行至東壩,或掉頭,或過駁,或停泊;從四面八方、天南海北來往的人們,日行三千,夜宿八百;在這里停下的,有的是歇腳,有的是逗留,有的是做一單生意,有的是等待伺候商機,有的是運作營生,有的是盤下店面開張,有的則是安家落戶,繁化出一大祠堂的老老少少。于是,安徽旌德的山地貨商來了,歙縣的茶商來了,南京江寧的絲綢商來了,湖北孝感的點心師傅來了……中央電視臺拍過一個《徽商》專題片,其中專門提到:人多田少的安徽績溪汪村商人,財富豐盈之余,到幾百里外的東壩,置房購地,繁衍生息,以至于東壩至今仍有徽派模樣的小汪村。
東壩又是一個開始,除了沉淀下來生根開花的,東壩只是一個中轉(zhuǎn),只是暫且過渡,開往蕪湖的客輪鳴笛又將起航;下?lián)P州和泰興的茶葉、山雜貨已經(jīng)備齊,換乘的船舶已經(jīng)靠岸,新的征途即將起程。
是水、是壩、是船運、是商貿(mào),造就碼頭,開化民生,締結(jié)社會,蓬生風情,使東壩充滿人間煙火的生機感與活泛樣。
河中舟楫如梭,一撥又一撥,攪得胥河之水蕩漾不止;街上人流如潮,變換著東壩的風物場景。靈動的水土,哺育靈動的人群,一街的熱鬧,不是廟會,勝似廟會。叫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姑娘爽朗笑聲,陶器瓷器碰撞的叮當聲,木制獨輪車在“上上街”鋪地的胭脂石上滾出的“吱扭吱扭”聲,奏出一曲又一曲美妙的交響樂,被車輪烙出的槽痕,雨天街中形成一條長長的冒泡的水帶。
臨河面街的豆腐坊中,師傅搖晃著紗布袋,將熱豆?jié){過濾進缸里,點上鹽鹵凝結(jié),壓成豆腐塊;鐵器鋪里,風箱拉得“呼哧呼哧”作響,爐火越跳越旺,赤膊的鐵匠師傅揮動著錘子,不停地敲打,給紅彤彤的鐵器造型,河面的折射光和炙熱的爐火照射將鐵匠師傅塑造成了紅臉關(guān)公;竹器店里,竹匠師傅先用大砍刀,將截斷好的毛竹切成規(guī)整的片條狀,再用細口刀,削分出青篾和黃篾,而后,一只只不同規(guī)格的筐、籃、籮,便出落于心到手到的經(jīng)緯編織中。
爐火熊熊的老虎灶從早到晚,燒個不停,人們一邊搭訕,一邊拎著水瓶,用零錢,或水籌,或水牌,來打開水;剃頭店里,師傅不急不慢地給客人理發(fā),刮臉,掏耳朵,候著的和閑著沒事的,煞有介事地談論著街市新近發(fā)生的新聞和陳年軼趣。
一家一家飯館里,從門堂內(nèi),從窗牖里,飄逸出誘人脾胃的氣味,老鵝燒豆腐、鹵水豬頭肉等交相融會的清香彌漫街面,店鋪的老板和伙計忙得不亦樂乎,來回穿梭不停地招呼著客人,喝茶聊天的,請客吃飯的,點菜打牙祭的……還有安徽郎溪山里賣柴火的,一擔柴火兜售完,跨進館子,喝得紅光滿面,面帶幾分醉意,趔趄地走出門外,順便在肉鋪攤上,割上一刀豬肉,用幾根稻草一系一扎,掛在扁擔頭上,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東壩的那一頭。
碼頭,一個牽手又分手的地方,不時演繹一幕幕“舉手長勞勞,相別何依依?!钡那榫皠?;“宿云初散雨初晴,壩上風光別樣清?!睆臇|壩離妻別子坐船出行之人,成年累月在外打拼,如今終于坐上一路起伏的回程之船,已然歸心似箭,只有抵達東壩這一安頓的港灣,滿身糾結(jié)對東壩的思念,才能卸載和釋解。而東壩人家,一旦有航船徐徐靠岸,家里人的牽掛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大人們便會吩咐小家伙:“快些,趕緊去碼頭上,看看你爹有沒有坐這趟船回來啦。”于是小家伙沖出門檻,穿街過巷,一溜煙直奔碼頭,從高而滑的青石臺階跳躍著躥下,喘著大口粗氣,沖到船邊,一俟牽到親人之手的那一刻,懸掛的心才算穩(wěn)妥放平……
人們手提肩挑簇擁上岸,鄰里鄉(xiāng)親之間真誠地招呼,親切地互助,每個人好像不曾盤算過。為生計忙碌著的東壩生活,看似展現(xiàn)個人化的具象,但就其整體風貌,卻是一幅群體化抽象的大寫意。它與精細到數(shù)值化、精確到平方米、精準到分到秒的現(xiàn)代人生活,不啻是隔離出一條“楚河漢界”的鴻溝。
河流吐故納新,河水涌動更迭,漲漲落落,變化多端。而東壩歲月里沉積下來的陳年舊事相對固化下來,也許幾十年,也許上百年,就像河邊那棵老楓楊樹,一直站在那里。
明清時期,蕪湖和無錫兩大米市之間的對接,依靠船運,走蕪申運河航道,胥河就是其中重要一截。礙于東壩有石壩相阻,糧船到東壩,過駁困難,有的糧戶便轉(zhuǎn)手交易,糧行便應運而生,東壩從此成為兩大米市之間的一個重要中轉(zhuǎn)站。于是,一個主導行業(yè)的興盛帶起其他行業(yè)的繁榮,霎時間,小小的一個東壩,街面擁有起上百家鱗次櫛比的商號。
民國年間,長江沿岸烽火連天,動蕩不安,蕪湖及巢湖的糧食,大都由胥河經(jīng)東壩運至溧陽和宜興,在那里匯入京杭大運河,四通八達,流向無錫、蘇州、杭州、上海等諸多地帶,東壩糧行的生意盛極一時,糧行的戶數(shù)是常態(tài)年景的兩倍,最多時達五十二家以上,每年過壩糧食約十萬噸之多。東壩西邊一公里的上水河道中間,建有一幢“梓潼閣樓”,船只往來東壩必經(jīng)之處,那時河道狹窄,每家糧行每天都派專人聚在那里接貨,糧船一到,閣上的伙計便吆喝不斷,高喊糧行名稱:“傅大昌!”“同興!”“童義盛!”“三寶!”……一時間糧行名號,由近而遠飄向東壩。
東壩。生活一遭,總會在這留下一些印痕,而這些印痕,可能是平民蒼生的生命縮影。后生們或許有的留守,有的可能離開東壩,在想起和遺忘之間,在談論和憶起之時,依稀浮現(xiàn)某人某事的印象。
哦,也許是公社農(nóng)具廠的那位鐵匠。他是東壩的主人之一,每天從碼頭旁邊的橋上風雨無阻地經(jīng)過,像河邊的大石塊,歲月的磨礪,風浪的洗涮,由一塊不經(jīng)眼的毛石料,變成光亮的青石板,仔細瞧瞧,光溜的石面能照得見人。很少聽到鐵匠的言語,每天打鐵的“叮當”聲,粹火的“咝咝”聲,似乎已替他把話說了?;丶液蟮闹匾顑?,就是就著女兒端上的一小盆花生米,喝上幾杯老酒。他膝下雖無兒,卻接連生了六個千金,清一色水靈靈的東壩姑娘。他覺得這日子每天就這么過下去也還順溜,家里有的是酒壇子,不愁沒酒喝,喝高了,哼個看戲聽來的曲兒,那才叫悠哉游哉。
東壩,確有一個古戲樓,是人們向往敬仰的地方,當初專為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舉行集慶和廟會而建,至今已具二百多年歷史。人們逢年過節(jié),邀朋請友,懷著儀式感看大戲,閑聽鑼鼓唱腔,癡情地共鳴著戲劇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而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東壩人間又不知上演過多少鮮活的生活劇!
東壩戲樓成為受地方政府保護的文物后,就沒怎么正兒八經(jīng)演過戲了,好像被歲月塵封在那里。戲臺下的場子畫上停車線,偶爾,也有參觀者前來參觀,用手指著戲樓兩側(cè)的楹聯(lián)辨讀:絕頂一呼,眾山皆應響;宏圖再展,大廈總還魂。橫額:柱岳擎天。那是高淳名士清末解元王嘉賓的作品。
有懷古情結(jié)的參觀者,注視著戲樓下被一場風吹落地面的幾片樹葉,那撅屁股昂頭的樣兒,像是仰望著戲樓,抑或是在尋找什么。
參觀者還是提議,在戲樓前照張相吧。前景是人,中景戲樓,遠景呢?能否把胥河作為大背景?景深夠不著,角度也切不好,胥河光景怎么也不能清晰地拉入人景合一的鏡像,那就映襯些許今日東壩的虛影吧。正好有陽光照射過來,是那種斜刺兒灑瀉而下的光束,碧波平靜胥河,綠樹掩映,鱗次櫛比的人家,開闊顯豁,一幅東壩晴嵐畫面,就此按下快門。對于戲樓及至它所座落的東壩來說,文物也好,古鎮(zhèn)也罷,能夠立此存照,自然具有價值性意義。至少,那是一種不至湮沒的紀念。雖然以往的東壩舊時盛景已曲終人散,但定格鏡頭的那一刻,就是一幅畫的再現(xiàn),古戲樓會連同畫面上鮮活的生命,總會被人記起,被人鑒賞,并隨一縷縷人文情愫被傳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