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峰旻
連續(xù)十來天,夜以繼日地干,陽羨貢茶院的千畝新茶,終于殺青了。
細雨淅瀝,滴滴答答。陽羨貢茶院當家人老賈站在窗前,用手捋了捋滿頭豎立的銀發(fā),目光越過如月的拱門,看著窗外如繩的稠雨,飄灑在茫茫無際的茶園上,遠山如黛,雨織霧蒙,仙氣繚繞,再扭頭看看站在自己身邊的兒子晶超,確信這一切不是在做夢,他的臉興奮得像一杯新泡的貢茶院頂級紅茶“珠眉”,紅艷澄明,朗潤如玉。
老賈只生了晶超這么一個兒子,在新加坡學的是工商管理,這人還沒回來,一些單位就聞風而動,向他拋來橄欖枝。老賈既高興又有些猶豫,高興的是兒子學有所成,今后可能在所學專業(yè)成就一番事業(yè);猶豫的是自家改制過來的貢茶院,因為貢茶院前身是國營茶場,接手過來,悉心經(jīng)營,實在不容易,將來誰來打理,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然而,沒想到兒子回國哪兒也沒去,就一頭扎進茶場,幾年下來,現(xiàn)在已是實際運營人了。
老賈仰首嘆道:老天如此眷顧,貢茶院現(xiàn)在發(fā)展勢頭很好,茶園經(jīng)營也后繼有人了。
老賈心情舒暢,半嗔半笑對兒子說:去去去,取新茶來,叫上我那兒媳婦,讓她帶上古琴,一起來品茶。
老爸,您也算得上是做了多年的老茶農(nóng)了,這新茶剛殺青,還要等上三個時辰,才能完成工序。唉,太困了,再說您也該休息一下吧。晶超邊說,邊打了個哈欠。
老賈朗聲說。小子,你老父我制了多年的茶,難道不知道剛殺青的茶有點澀,我就是想嘗嘗今年剛殺青的茶是啥味道。陽羨雪芽是貢茶院的老招牌,可不敢怠慢!
好吧,不過陽羨雪芽殺青完,剛進入后道工序,我去看看再說,看把您急的。晶超邊嘟噥,邊去制茶車間取茶。
年輕人,還嫩呢,當我真不懂。這制茶和做人同樣的道理,需要火候,氣候,時候。老賈望著遠去的晶超,自言自語道。
殺青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也是制茶的基礎(chǔ)所在。新采的茶,鮮活光艷,堆放時間過長就會有悶味。做綠茶,這青葉采回四小時之內(nèi),就要對它進行殺青;頂級的陽羨雪芽一定是自然凋萎,蒸發(fā)的水分帶走了草腥味,茶的香氣就顯露出來了。殺青后,還要立即降溫,待冷卻后再靜置三到四小時,讓茶芽芯里面的水分,通過茶的脈絡(luò),慢慢地返回葉面,待到觸手柔軟,便可以開始進行陽羨雪芽的炒制了。
正如老賈所說,玉不琢不成器。這育人也像制茶一樣,需要殺青,去掉身上的青澀氣,才能成器。
老賈讓兒子跟著制茶師傅學如何制茶。他親自監(jiān)工,兩天下來,晶超嗓子累啞了,腳步也有些虛飄飄的,其實老賈也心疼兒子,想借喝茶來緩釋一下兒子的疲勞。
新茶取來了,老賈從博古架上取出一把紫砂茶壺。這把“高士壺”,是紫砂界的實力派大師唐彬杰老師監(jiān)制的,也是唐老師根據(jù)陽羨雪芽的特性定制的器型,能最大程度沖泡出雪芽的風味。晶超小心翼翼地將這把養(yǎng)得溫潤古雅的壺,先用茶水淋了一下,這是宜興人喝茶先敬壺的禮節(jié),也是養(yǎng)壺的一道程序。
花梨木獨板大茶桌面已經(jīng)泛出包漿的柔光。晶超在主泡位坐好:投茶,洗茶,泡茶,出湯,分茶……一系列動作流暢飄逸,頗有君子之風。老賈坐在兒子對面看著,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此時,一道琴音響起,兒媳心意相通,伴著兒子泡茶的節(jié)奏彈奏著古琴。立時,琴音裊裊,茶香繚繞,情趣盈室。
老賈端起兒子沏好的新茶,細細地端詳,眼神里充滿著柔情,藏著深深的意蘊。他輕輕地呷了一口,瞇上眼睛,喉結(jié)上下,一動一動地蠕動,然后一口喝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這一杯茶,滋味醇厚,清新飄逸,看這茶的湯色,由淺慢慢變深;這茶香,由淡雅變得馥郁,再入口,輕柔開始變得醇厚,歷經(jīng)三變,正應(yīng)了天地三生萬物的本性。
晶超看了妻子一眼,兩人若有所悟,點點頭……
老賈捧起“高士”壺,話鋒一轉(zhuǎn)說:不過,這好壺要配好茶。壺中茶水,茶中乾坤,唯有“高士”此名和陽羨雪芽這君子茶才相得益彰。
晶超接過妻子遞來的一把精巧的紫砂壺,從中取出一份剛剛與一百多家茶農(nóng)簽訂的茶業(yè)合作社合同,神秘一笑,遞給老賈說,“壺中別有日月天”。
老賈接過看了,樂得心花和著淚花同時綻放。
宜興有座山叫獅山,獅山邊有個古茶場,叫乾元茶場。乾元茶場生產(chǎn)陽羨茶,從唐代走到現(xiàn)在,已越過千年,活成太祖母的太祖母一般大的模樣。
要說茶場,在宜興并不少見,細細數(shù),怎么說也有上百家。但乾元茶場的“明前茶”采茶時間與別的茶場有所不同,每年上市時間總是比其他茶場早那么一二十天,被唐代詩人盧仝寫進了詩里“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背蔀榛实蹥J點的貢茶區(qū)。
陽羨茶是好茶,盧仝的詩更是好詩。暗暗泡透歲月滄桑的詩,再經(jīng)田間采茶的茶農(nóng)之口吟出,就像江南的雨,打在青石板上,滴滴的脆。如此,茶浸潤了詩的墨香,詩滲透了茶的芬芳,茶和詩纏綿悱惻,相輔相成,在氣勢上也都勝人一籌。
四月頭的一天清晨,茶場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獅山披黛色,晨嵐繞山腰。咱家“女王”就捏捏我的鼻子,揪揪我的耳朵,趕我起床,和她一起去巡山。
定期巡山,是祖上定下的規(guī)矩。“女王”是我老婆,也是茶場的業(yè)主。她將茶場管理得井井有條,產(chǎn)業(yè)干得風生水起,還當上全國人大代表,自然而然就成了我心中的女王。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心里有些不快,巡山,巡山,無非是看看茶樹上有沒有長蚜蟲,茶葉什么時候能采了,巡過來巡過去,到底巡到了什么。
我問“女王”,她什么也不說。拉著我沿著獅山繼續(xù)往上爬,越往山頂,空氣越是清新。站在山頂,就像站在了綠色丘陵天然屏障前,站在盛滿了負氧離子的碗底上。這一刻,目及四野,莽莽蒼蒼,綠波蕩漾,怡然而愜意,溫和且繾綣。
一路上,向來生性剛烈,做事雷厲風行的“女王”,看見一只兔子,總會朝它擺擺手,小家伙好像也不怕“女王”,愣在茶樹下,瞪著眼睛朝“女王”看。偶爾遇到一堆小螞蟻,“女王”會踮起腳尖,輕輕地跨過去?!芭酢睂Υ@些小動物特別地溫柔,讓我很是嫉妒。
風在前面帶路。走在前面的“女王”猛地止住腳步,仿佛一輛捷速馳行的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我猝不及防,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身上,并順勢從后面來了一個大熊抱,才定住了腳步。
我問“女王”怎么了,“女王”用手指了指腳下。哦,一個黑乎乎的、球狀的東西橫在我的面前,我提起右腳,準備將它踹開去,“女王”朝我擺擺手,輕輕噓了一下,這只刺猬每天都在這里等我呢,不要驚動它。
在我眼里,“女王”就像我們家墻上掛的那幅徐悲鴻的醒獅畫一樣,躬身昂首,時刻瞪著一雙警覺的眼睛,闊步擺胯,腳下生風,渾身上下仿佛充斥著一種比我更甚的雄性荷爾蒙。
又過一個小山坳,晨嵐散盡,太陽也露出了笑臉,我問“女王”,什么也沒有巡得著,咱們回去吧?“女王”說,叫你巡山就巡山,哪來這么多廢話。河東獅吼,我暗自罵了“女王”一聲。平時要是我哪里有什么不妥,“女王”就會朝我那么一吼,我的身體和心臟也跟著戰(zhàn)栗跟著抖動。
“女王”的盛氣凌人讓我聯(lián)想起,腳下這座茶山的名字獅山,獅山上走獅王,我心里暗暗叫好——對!獅王,老婆是獅王,不是女王,嗯,又不對,她是獅王,那我是什么呢?獅公公,獅爺爺?我啞然失笑。
“女王”瞪我一眼,我故意抬頭看天,突然,腳踩在什么軟綿綿的東西上。低頭一看,哎呀,我的媽啊,一條足有三米長的大蟒蛇,靜靜地躺在茶道上。仔細一看,身體足有碗口那么粗,頭上的小紅點在晨光中閃著幽光。我的心“嘟嘟”地跳,快躥到嗓子眼?!芭酢倍紫律碜樱焓置嗣?,細聲細氣地說,嗨,小東西,你好啊,大清早的,不許這樣躺在路中間嚇人嘍。
“女王”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朝我看了一眼,說,這條蛇上次被茶農(nóng)吊在樹上準備扒皮,是我救下了它,現(xiàn)在它是我的老朋友了。“女王”頂著一頭剛剛燙的卷發(fā),繼續(xù)往前走,活脫脫的一頭剛醒了的獅子,扭著腰肢,往山下沖去,腳步踩得地面“咚咚”地響。我則趿著還沒來得及撥的納百倫運動鞋,屁顛屁顛,跟在她后面。
“女王”回過頭來對我說,親愛的,天天巡山,是為了做個生態(tài)調(diào)查,你幫茶場擬一個規(guī)定吧,茶園里除了人工除草,不許施任何農(nóng)藥,包括生物制劑。還有,任何人不得傷害茶場的任何動物。
我瞪著眼睛,有些發(fā)懵,這要增加多少的生產(chǎn)成本啊。
“女王”用手抵了抵我的額頭,柔聲細氣地說,傻瓜,這個月我要去北京參加兩會,陽羨茶今年要去故宮過大年呢。我們除了做好茶產(chǎn)業(yè),弘揚茶文化,還要保護茶場生態(tài)平衡,茶樹品種的良性循環(huán),生態(tài)多樣性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我恍然大悟,點頭稱道。“女王”指指面前的獅山。
你看,金山銀山,不如咱這綠水青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