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現(xiàn)代自由詩在很大程度上不同于我們所熟知的那些“詩”,也不太適合朗誦,一般不會聽來情感澎湃,激蕩人心,因為語義大都不明確。其節(jié)奏、韻腳、氣息和語義,都有區(qū)別。它與大部分中國古詩也不同?,F(xiàn)代自由詩中許多詞匯不屬于現(xiàn)代漢語的慣常使用方式,不是按照通常的語序安置排列的,而且有些詞匯意象陌生、偏僻,不可能在傾聽的瞬間被理解。電視晚會上時常出現(xiàn)的某些朗誦詩,主持人與演員站成一排,慷慨激昂,文情并茂,很煽情,這只是舞臺表演。
習慣上談到“詩”,便立刻想起一些合轍押韻的句子、漂亮的詞匯等。我們還常常說到“詩意”,但究竟什么是“詩”,我們不曾更多地追究。實際上這是一個詩學問題,不能隨意說一句“很有詩意”就過去了。探討什么是“詩”,大概需要花費很多語言。
一個人曾這樣鑒賞現(xiàn)代“詩”,發(fā)出感慨:現(xiàn)代自由詩越來越聽不懂、看不明白了,然后即興背誦了另一些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詩句,說這才是好“詩”。他否定了“現(xiàn)代詩”,就因為“看不懂”。他在這里沒有厘清一個問題,即“詩”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通俗易懂的“廣義的詩”,而另一種詩屬于“狹義的詩”,即所謂的“現(xiàn)代自由詩”,也稱為“純詩”。它大致不是為耳朵所寫,不能朗誦,在接受和詮釋上極容易產(chǎn)生歧義,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暢曉的。
大家最熟悉的是“廣義的詩”,即富有“詩意”、合轍押韻、整齊有序的句式,像一些古詩古詞,現(xiàn)代敘事詩等。這些詩句聽起來沒有障礙,好懂,閱讀不成問題?!皬V義的詩”可以為耳朵負責,一聽就明白。比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一部分唐宋詩詞。還有一些讀來很有氣魄、很抒情的當代詩歌,也是如此,如寫高山大河、寫情感熱烈的社會內(nèi)容,許多人對它們耳熟能詳。它們沒有任何閱讀難度,音韻鏗鏘,敘事流暢,意境優(yōu)美,景物、人物、情感、意象、韻律、節(jié)奏,一應俱全,是大家公認的“詩”。
“廣義的詩”中的優(yōu)異者,也需要很高的語言技巧,敘事狀物、寫景抒情都要生動感人,要富有張力、意境以及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中國傳統(tǒng)古詩絕大多數(shù)還是“廣義的詩”,講究“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尚書·堯典》)。即使《詩經(jīng)》《楚辭》,也帶有很強的敘事、記史色彩。詩人或記事言志,或詠物抒懷,或寄情山水,或交友唱和,許多時候?qū)⑵洚敵扇沼?,走一路記一路。像陶淵明、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辛棄疾等,這些大詩人無論是為官赴任途中還是貶謫流放路上,走到哪里、與誰相遇、看到什么風物,都要記上一筆,娓娓道來。五言、七言、古風、律詩、長調(diào)、小令,形式不拘。
還有一些抨擊社會問題的諷喻詩、揭露詩,像杜甫的“三吏”“三別”《兵車行》,白居易、元稹、李紳等人的“新樂府”詩,寫盡社會之不公,表達出強烈的譴責。這類詩在中國古詩中占比很大,也非常好懂。如杜甫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教科書必選的《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白居易的《賣炭翁》:“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qū)將惜不得。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痹〉摹哆B昌宮詞》:“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祿山過。驅(qū)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崩罴澋摹颁z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憫農(nóng)二首·二》)。它們揭露現(xiàn)實、針砭時弊、表達尖銳的思想,痛快淋漓,相對簡單直接,通俗易懂,不存在費解模糊、發(fā)生歧義的情況。
這類詩當然也是好詩,它們收入文學史,作為“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代表篇目得到一再肯定,有崇高的地位,對此沒有異議。但是這里面存在一個問題:如果中國古典詩歌全都是這類意旨明確、道德感強烈、價值觀單一的詩章,作為泱泱詩書大國,詩歌藝術也就未免太單薄和太單調(diào)了。
回頭盤點一下傳統(tǒng)的民族詩歌寶庫,還有哪些詩章令人心儀與神往?它們當中的一部分有點晦澀,有點費解,甚至還有點奇異和古怪,幾千年來讓詩評家們不停地研究、挖掘,最終莫衷一是,充滿猜度、推測與爭議。比如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边@些詩句的意境、意象朦朧迷離,美極了,也費解極了,被爭論了1000多年。直至今日,仍沒人能夠具體而明確地說《錦瑟》究竟寫了什么事物,表達了什么意思,卻引發(fā)出對詩境、詩意的一再開拓與探究。《錦瑟》是朦朧的,它大致規(guī)定了一個方向,提供了他人再創(chuàng)造的無限可能。
再比如李白的《月下獨酌》,寫一個人的孤寂與落寞,曠達與奇思?;ㄩg獨酌,無相親相愛之伴侶,“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狂歌醉舞,通宵達旦,還要“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千古奇趣得乎眼前,結于未來,寫得極為深邃邈遠?!坝澜Y無情游”,有情無情?詩人、明月、影子,浩瀚的宇宙星空,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慨?!对孪陋氉谩烦錆M了飄渺的奇思和神秘的向往,很難確解,讀者只能在其想象的空間里馳騁。“嚴滄浪曰:飲情之奇。于孤寂時,覓此伴侶,更不須下酒物。且一嘆一解,若遠若近,開開闔闔,極無情,極有情。如此相期,世間豈復有可‘相親’者耶?”(近藤元粹《李太白詩醇》)
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也是如此?!拔粲屑讶斯珜O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毕鹿P超絕,出神入化,意境渾妙。那種奇異獨特、精妙絕倫的舞境神境,把思緒引向了多維與神秘。
這些古代詩作,近似于西方的“純詩”。這個概念不包括敘事詩之類,也不包括一般的社會譴責詩。這是“狹義的詩”,是現(xiàn)代詩人的著力點,平時說的現(xiàn)代詩學研究,一般也以這一部分為對象。“純詩”要完成的美學內(nèi)涵,抵達的審美目標,不可能是“廣義的詩”所勝任的,也不可能用其他任何文學體裁去替代。
“廣義的詩”讀來易懂,好聽悅耳,主題鮮明,語義曉暢,情緒相對單一而強烈。這類詩章有“詩意”,靠韻腳、平仄和相對整齊的句式,構成一種文學書寫方式,用它記事抒懷、揭露控訴,甚至是縱議辯理。比如韓愈的許多詩章論辯性非常強,像《山石》《李花贈張十一署》《感春四首》《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杏花》等,這些寫景狀物的抒情名篇,在敘事中將議論說理穿插其中。
可見通過韻文可以完成很多表述。這部分合轍押?的文字取向明了,符合古詩或某些白話詩的慣常規(guī)律與設定,較少閱讀和理解的難度,從大的范疇上看,這一類富有詩意的韻文屬于“詩”。這就是我們平時說的“詩”,是指“廣義的詩”。
“狹義的詩”即“純詩”,在中國古詩中占比不大。西方現(xiàn)代自由詩多是這樣的“純詩”。它們意蘊復雜難解,讀來似懂非懂,不是付諸聽覺而是視覺,需要面對文字去慢慢展開想象力和感悟力,充分調(diào)動聯(lián)想、通感,借助個人豐富的生命經(jīng)驗,將個人體悟與詩句對接,與詩中所呈現(xiàn)的那個藝術世界、那些一閃而過的意緒和思悟發(fā)生關聯(lián),從而完成一次特異的審美體驗。
前面提到的那位“詩”的鑒賞者,混淆了兩種不同的標準,他將痛快明了、簡單直接、容易理解的“廣義的詩”與“狹義的詩”即“純詩”混淆了。它們不是同一種質(zhì)地和功用?!凹冊姟毙枰屑毼蜃x。如果只是聽,是聽不懂的。所以“狹義的詩”不能用來朗誦,雖然聽聽也無妨;但要真正感受詩句的情趣意境和韻致,僅僅通過耳朵還不行。這種詩必須用眼睛、用心去領悟。會意而難言,這是通常的狀態(tài)。兩種研究方向和標準,不能混一?!凹冊姟笔且环N特別復雜微妙的表達方式,與其接近的有音樂,這里指交響樂,“純音樂”。
有沒有介于“廣義的詩”與“狹義的詩”之間者?當然有。我們以古典詩章為例,像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五》),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李白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渡荊門送別》),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還有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天凈沙·秋思》)等。這一類描景狀物的詩句,呈現(xiàn)含蓄,精微邈遠,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狀難寫之景如眼前,含不盡之意于言外。這些詩究竟屬于“廣義的詩”還是“狹義的詩”?可能介于二者之間:一方面具有“廣義的詩”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質(zhì)地,另一方面它們所描述、繪制、構成的意境和韻味又無限開闊,詮釋無盡。
想象一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國維稱之為“千古壯觀”之境界。廣袤無垠的大漠之中一縷孤煙直上云霄,橫貫大漠的黃河盡頭落日渾圓,畫面似乎是靜止不動的,但是又分明感受到孤煙升騰之態(tài)勢和落日浮水之躍動。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所構成的畫面讓人想象無限,將思緒引向了無邊的緲遙。遼闊、雄渾、寂寥、孤獨、惆悵,每一個體命運都可以參與其中,去想象,去進行再次組合和創(chuàng)制。所以其詩境又是費解的,甚至是晦澀的。
可見“詩”的分類不能直接一刀下去,這一半與那一半豁然有別。事實上再也沒有比詩學問題更糾纏、更復雜的了。有時候以“廣義的詩”和“狹義的詩”來劃分,仍然顯得粗率和簡單。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二者的區(qū)別仍舊存在,而且這種界定十分重要,以至于成為詩學研究的基礎。在“詩”以至于整個“文學”的寫作與閱讀上厘清這些,當是最起碼的。
我們顯然不能用閱讀和接受“廣義的詩”的心態(tài)與標準,去面對“純詩”,即“狹義的詩”。尤其是針對現(xiàn)代自由詩,那樣的理解方式和接受心理,除了抱怨將一無所得。這正像不能用同一副耳朵、同一個標準去衡量交響樂與通俗歌曲是一個道理。
那些交響樂,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用聽一首通俗歌曲的途徑和方法,大概很難進入。它們的表達手段以至于抵達的目標差異極大,二者既不同途也不同歸。許多人因為聽不懂交響樂才敬而遠之,所以再優(yōu)秀的交響樂團到一個中等城市演出,都無法與通俗歌手演唱會的熱烈相比較,后者受到的追捧極多;而再好的交響樂團,即便是在一些市民文化修養(yǎng)程度較高的大城市同一曲目也不過演出四五場。因為能夠聽懂和欣賞的也就那么一些人,他們還不夠多。
欣賞交響樂不能像聽通俗歌曲。交響樂沒有歌詞,是通過音階的高低起伏、節(jié)奏的快慢、旋律的變化、樂器的調(diào)配等諸多手段來呈現(xiàn)和實現(xiàn)的。纖細或粗重,低回或高亢,柔美或雄壯,明媚或陰郁,歡快或幽怨,華麗或冷寂,用這些不同的元素,用和聲與群奏去規(guī)定一些場景,勾勒一種形象。聆聽交響樂首先要放空自己,充分調(diào)動個人的感悟力與聯(lián)想力,讓一個人的閱歷和全面修養(yǎng)綜合參與,隨旋律而抵達或部分抵達。生命對某些事物的反應是一致的,對另一些則不然。普遍的情感與生理反應是重要的,又不排除許多特異的情形。心靈狀態(tài)是不同的,有的廣闊有的褊狹,藝術與不同生命之間的合作極其繁復。有些旋律會讓人憂郁和沉重,而明快的節(jié)奏又會讓人置身于另一些情境。這里,無論是冰封大地之冷酷還是繁花似錦之燦爛,都是通過聲音去表現(xiàn)的。
聲音有如此豐富的描繪,訴諸聽覺,那就需要調(diào)動個人的生命體驗、知識儲備、文化修養(yǎng),去想象感悟和聯(lián)綴編織,完成一次綜合的再創(chuàng)造。作曲家大致規(guī)定了一個可能的方向,是否抵達,則需要依賴不同的個體生命。這是欣賞純音樂所要具備的能力、基礎和途徑。聽一些通俗歌曲則不需要如此煩瑣,那簡單多了,因為愛和恨或其他,歌曲中會唱得明明白白。
中國最有名的“純音樂”是阿炳的《二泉映月》。人們知道的還有《十面埋伏》《病中吟》《江河水》等。《二泉映月》可能是這其中最杰出的。當年有一個外國著名指揮家第一次聽到它,驚異無比,說此曲“應該跪著聽”,崇敬之情無以復加。偉大的藝術,我們從一個“跪”字可以領會許多。這里一點情感的夸張都沒有,如果真正理解了這首音樂作品的話。它沒有歌詞,如泣如訴,沉浸其中即會感動和激越。盲人音樂家阿柄才華蓋世,受盡苦難,一生顛沛流離無兒無女。他得不到世人的尊重與理解,拿著一把二胡艱辛生存。這樣一個極具才華又異常敏感的人,掙扎于一個黑暗的世界。他怎樣面對生活?他用音樂來述說一生的委屈和不幸、想象和歡樂,以及命運賦予的數(shù)不清的磨難。他年紀很大了,用一把二胡訴說和概括一生。這首不朽之作可能經(jīng)過了反復修改和完善,終成心血與苦難結晶的一曲。
由于每個人的生命際遇不同,都可以聽出自己的《二泉映月》,但方向大致不會錯。除非是個冥頑不化的人,其思維不可能背離天才阿炳所規(guī)定的那個方向,沿著天才之思行走,但達到的高度、距離、速度、細節(jié)與步態(tài)是否更有深度,最終還是取決于每一個具體的生命。所有偉大的藝術都是一場共謀,何為共謀?就是創(chuàng)造者與接受者一起,將不同的生命經(jīng)驗雜糅在一起,最后形成一種感受和認識。
“狹義的詩”,其閱讀與接受也是如此。它是和欣賞純音樂最接近的一種藝術領悟,差不多是同一種東西,只不過一個訴諸聲音,一個訴諸文字。聲音更抽象、模糊,難以命名或確定;文字則不同。如果把文字和聲音用線條來表達,那么聲音是一些很短的線,甚至在長度上是一些可以忽略不計的“點”。這些音符可以無限彎曲、糾纏、聚集、拋灑、跳躍,可以表達極微妙、極復雜、極曲折、極幽深的思維。文字卻有些別扭,它是相對明了和直接的,一句話和一個詞,都是規(guī)定好了的一段直線,無論怎樣短促,都是線,而不是點。所以創(chuàng)造力足夠強的人,總是把這些語言和詞匯的線裁剪得很短,讓它們近乎粉末、近乎“點”,然后就可以隨意連綴,化為繞指柔。這就可以表達出一些極其復雜微妙、曲折深奧的事物。所以“狹義的詩”所面臨的表達的難度,比音樂更復雜,任務也就更艱巨。
中國當代的現(xiàn)代自由詩使用現(xiàn)代漢語中所固有的詞匯、規(guī)定的語法和句式,有時就要打破常規(guī),因為面臨的任務實在太重。它要表達的是無法言說的生命隱秘、人生奧妙與特異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思悟。這就需要沖破現(xiàn)代漢語的一般規(guī)律,粉碎大詞,重新安置詞序,極致化地使用它們。
讀“狹義的詩”如同欣賞純音樂,不同的思悟?qū)@取不同的生命體驗。這是“狹義的詩”區(qū)別于“廣義的詩”的最重要的品質(zhì)?!皬V義的詩”是一般意義上的押韻句子,用來記事抒情、寫景議論,表達個人情緒,感染和打動他人,宣揚某種主題和思想。有一部分“詩”介于“廣義的詩”與“狹義的詩”之間,屬于中間地帶,于是其表達方法和接受途徑,也往往居于二者之間。
厘清這些,看起來是“文學初步”,卻往往被許多人,甚至是詩歌研究者、文學評論家所輕視和忽略。因為這是一個貌似簡單、實際上非常復雜的工作。熱愛文學和專修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人必須面對這些問題,正像我們不得不面對通俗音樂與純音樂的區(qū)別一樣。因為它們不是一種東西,所以欣賞方式和評判標準也就不同。不言而喻,詩的寫作更是如此,嚴格講現(xiàn)在的許多所謂的“自由詩”和“純詩”,實際上并沒有進入自己獨有的那個場域,它們?nèi)匀贿€是“廣義的詩”,只是寫得有點“焦糊”,只是對西方“純詩”的模仿而已。
許多詩歌研究者經(jīng)常將“詩意”與“詩”混同,其實這還不是同一個東西。產(chǎn)生“詩意”很容易,一縷頭發(fā),一朵牡丹,一塊奇石,一片草葉,都可以生發(fā)出“詩意”。但是要變成“詩”,條件就相當苛刻了。首先,“詩意”要濃烈至某種程度,突破一個界限。其次,還要用專有的形式將其固定,才會變成“詩”。只有韻腳的長短句子,寫得流暢有趣,這些文字似乎很像“詩”了,但嚴格來說,極有可能跟“詩”的關系并不大,頂多是有一些“詩意”而已。
“詩”最難表述和定義。這里作一個比喻:它也許是類似于放射性的某些物質(zhì),如鈾、鐳、釙之類。這種放射性物質(zhì)是不可或缺的,能量極大也極稀有。比如我們知道的核裂變、核聚變的巨大能量,比如原子彈、氫彈。從事地質(zhì)工作有時就需要這種物質(zhì),要將它裝在一個鉛筒里,因為放射性特強,對人體有害。釙元素讓居里夫人晚年指甲開裂流血,患再生障礙性惡性貧血逝世,就是由于長期接觸這類物質(zhì)所致。再比如我們體檢時要拍片,做這些檢查必有一些限制或防護,而且不能常做,因為危險。凡是放射力強的元素都不可過分地大劑量地接近。這些物質(zhì)本來就存在,但必須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其輻射安全值的范圍內(nèi)才能與之相處。
“詩”就是這樣一種放射性物質(zhì)。它是一個等待發(fā)現(xiàn)的稀有之物,能量巨大。它被命名為“詩”,而不是“詩意”。它安之若素,然而誰也無法無限度地接近它,更不能無節(jié)制地、超出輻射安全值的距離去擁有和獲取。我們知道它的存在和方向,但是卻不能一味地、徑直地靠近和獲取。它只可一點一點接近、再接近,而不可無限制、超常規(guī)地接近,因為它的強大輻射力會殺死我們。“詩意”是什么?它是“詩”固有的放射性造成的結果,就好比一個測算輻射值的儀器,隨著離“詩”這種東西越來越近,它“嘟嘟”的提示音也就越大,出現(xiàn)數(shù)值,數(shù)值越大,離放射的源頭也就越近?!霸姟笔欠派湮镔|(zhì)本身,而“詩意”只是離開那個物質(zhì)的半徑所標出的讀數(shù)。離“詩”這個核心越近,“詩意”也就越濃,而只有達到相當?shù)臐舛?,通常才會被稱之為“詩”。
為什么有些“廣義的詩”嚴格講不能算“詩”?就因為其“詩意”濃度太低,距離“詩”這種放射物質(zhì)源還有點過遠。盡管有“詩意”,敏感的儀器也能夠測出讀數(shù),但畢竟薄弱,時有時無或可有可無。這如同我們平常所喝的某些含酒精成分的飲料,因為乙醇含量太低,所以還不能算是“酒”。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真正意義上的“純詩”不多,最典型的就是李商隱的無題詩。陳寅恪曾說,李商隱的詩歌是最接近西方所謂的“純詩”?,F(xiàn)代自由詩像艾略特等人的作品,保羅·策蘭的作品,其“詩意”非常濃烈,是典型的“純詩”。純音樂也是如此,像剛才提到的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阿炳的《二泉映月》,其“詩”性都非常強烈,“詩意”的放射數(shù)值非常之高。
我們長期以來存在一種誤解,以為那些順口好懂、大眾喜聞樂見的韻句就是好詩。而“狹義的詩”,連專業(yè)人士都讀不懂,怎么能算好詩?藝術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不能以喜聞樂見作為一個評判標準,因為大眾審美還有待引導和提高。廓清高雅藝術與通俗藝術、“廣義的詩”與“狹義的詩”,將現(xiàn)代自由詩的閱讀和寫作,“純詩”與通俗敘事詩、朗誦詩加以區(qū)別,是最基本的工作。如果拎不清這些概念,就很難說理解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因為這既是基礎,又是本質(zhì)。離開了這個前提,即無法進入詩學與寫作學的堂奧。
每個人調(diào)動生命經(jīng)驗、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方式和能力是不同的,無法相互替代,感受也千差萬別,所以一百個人讀《哈姆雷特》、聽《命運交響曲》,大概就會產(chǎn)生一百種體驗和表述:或激烈,或溫柔,或清晰,或晦澀。大家都熟悉《命運交響曲》中的“命運敲門聲”,據(jù)西方人的一種講法,貝多芬根本不是寫什么命運敲門,而是債主不斷上門催債的敲門聲激怒了貝多芬,是他的一時憤怒。這是《命運交響曲》的緣起和開頭。如此解釋無論準確與否,卻道出了創(chuàng)作與閱讀之間的微妙。有時創(chuàng)作者使用語言和詞匯、表達的思想是極其復雜模糊的,在一種晦澀的樸素里,可能包含無盡的人生況味與精神意蘊,只是緣起很具體、很簡單。比如劉禹錫的“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蘇東坡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等,這些詩句的緣起或許也足夠清楚,但所表達的內(nèi)容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字面的意思,對人的精神情感作用也就復雜了,或有較強的沖擊力,使人情動神迷,回味不已。
我的《不踐約書》中的一些意象,也關乎創(chuàng)作與閱讀的關系。如“等大瘟疫過去的日子,你擺下一桌有牡蠣的盛宴,像騙子一樣接待一個賭徒,像惡狗一般撕咬一位瘋子”。大瘟疫指新冠疫情是沒問題的,但這里牽扯一些詞匯和意象,比如牡蠣。牡蠣與騙子、賭徒、惡狗、瘋子之間究竟有什么關系?應該怎樣理解?牡蠣在這個地方代表了什么?暗示了什么?這就晦澀了。有人可能會認為,詩人想說什么就直接說好了,為什么要用牡蠣?可是如果詩人想表達的東西自己都說不清,技窮之下只好使用牡蠣替代,這又怎么辦?這時也只有把“牡蠣”嵌到這個語句中,以表達那種模糊不清的東西,許多滋味、意趣、情志、聯(lián)想和思考審視,都綜合在這個替代物里了。只能用它替代,因為想說的遠遠超出要說的一切,無法直言繁復的難以傳達的意緒。所以說現(xiàn)代自由詩不能聽、只能看,只能用心悟想。有時仿佛懂了,但仔細琢磨,又似乎覺得理解還有偏差,要通過閱讀進一步品味和感受。
詩無法過分切近地真實擁有。我們只知道它存在于哪里、大致是哪個方向。我們只能轉(zhuǎn)著彎、環(huán)繞它,用各種辦法逡巡地接近、徘徊地探詢,最小限度地縮小與它的半徑,這已經(jīng)很幸運了。離得太近,我們受不了。因為它是高強度的、危險的放射性物質(zhì)。
中國古詩中“廣義的詩”居多,容易掌握卻難以寫好,有句俗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講的是形式不難?!都t樓夢》中黛玉便如此傳授香菱寫詩之法:“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這是內(nèi)行之言。具備一定文化素養(yǎng),掌握了古詩的平仄韻腳、起承轉(zhuǎn)合、遣詞造句和對仗規(guī)律,便能做出古詩。這是套話,所以《紅樓夢》中雖有大量詩詞,但真正意義上的好詩卻沒有幾首。好詩難求,許多古典詩詞初一看不錯,但仔細看看還是套話:面孔相似,大同小異。古代文人為了科考,從小就要學習聯(lián)詩對句和各種傳統(tǒng)典籍,童子功深厚,寫出一些漂亮整齊的詩句很容易,并無多少難度。
《全唐詩》共收錄4.89萬余首詩,脫穎而出的“唐詩三百首”是從近五萬首唐詩中挑選出來的,以杜甫最多,有38首;王維29首,李白27首,李商隱22首,占比最大的就是這四位詩人。按保留下來的看,這四位詩人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少的王維寫了400多首,李商隱寫了近600首,李白近1000首,杜甫寫得最多,約1500多首。
現(xiàn)在有許多人喜歡寫古詩詞,可能連一首“純詩”都寫不出。按照古體詩和律詩的模式去寫,這是容易的。就像《紅樓夢》中的香菱,初進大觀園時只能站在黛玉、探春等人的詩社門檻外,眼巴巴瞅著她們吟詩賦詞。后來通過林黛玉的指導,她很快就寫出了幾首讓寶玉等人大贊的“好詩”。她邁過這個門檻之后,很容易就上路了。然而最容易的東西又是最難的,兩極相通:最易者最難做好。唐代詩歌產(chǎn)量最高的詩人是白居易,寫了2800多首;宋代的蘇東坡寫了2700多首,還有350多首詞;南宋陸游和楊萬里寫下9000余首、4000余首。然而在他們這里,真正意義上的好詩是較少的,其中的“純詩”更少。
為什么?因為“純詩”是最難寫的。有人曾經(jīng)講過一句話,認為現(xiàn)代詩無成功可言,而古體詩要好于自由詩。這種觀點雖不失偏頗,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現(xiàn)代自由詩太難寫了。
真正進入“純詩”的寫作極難,寫出有“詩意”的句子不難,要達到“純詩”的濃度,可能難上加難。這個門檻比傳統(tǒng)的“廣義的詩”,不知要高出多少。
我們常常談到一些早夭的詩人,這在中外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他們因各種原因和方式離開這個世界,實在讓人扼腕。一個很有才華的天才詩人,生命歷程卻這樣短暫。我們讀他們的詩,感覺天資奇異非凡,有奇妙的靈感與開闊的視野,只是年紀輕輕就結束了生命。有的剛開始就結束了。我們不由得想象他們正在路上,將會走多遠飛多高。有的還在學習和模仿中,正在回到個人。詩是生命的重要產(chǎn)物,是其一部分。生命體驗中已經(jīng)成熟和能夠把握的那些東西,他們有了許多;如果假以時日,再給他們十年20年或更長時間,而不是戛然而止,也許他們就會成為一個更偉大的詩人。沒有辦法,他們也許離“詩”這種放射物質(zhì)太近了。
另一些大詩人和這些早夭者不同,他們可以寫半個世紀或者更久。那是一個漸漸蒼老的生命,而不是一個青春的生命??墒巧n老的生命仍然在沖動,晚年還像脫韁之馬,在飛奔中表現(xiàn)出無限可能。文學藝術永遠是個案。非??上У漠斎皇窃缲舱摺2贿^也有人活了很大年紀,卻越寫越差。我們不知道那些早逝的天才,不知道他們?nèi)绻畹酶糜謺鯓印R磺卸疾坏枚?/p>
數(shù)字網(wǎng)絡時代讓我們與“詩”進一步隔膜了。碎片化的閱讀對經(jīng)典文體沖擊很大,大家對此感到悲觀和憂慮。但也不要過分憂慮。生命中有一些規(guī)律和規(guī)定。比如“詩”,它一定就在生命里。碎片是一種粉碎,殘酷地粉碎。但是生命在,就粉碎不了“詩”。
娛樂化對于經(jīng)典,對于“詩”的沖擊,實際上并不是今天才發(fā)生的事。我們多次講過,法國大作家雨果在《論莎士比亞》中說,只要有人類存在,詩歌就永遠不會消亡。他說:“ 如果有什么比太陽里看到的上帝更偉大,那便是從荷馬史詩中看到的上帝。”雨果距離我們現(xiàn)在有100多年了,當年的法國就擔心沒人讀“詩”了,其實很表面化。雨果認為這幾乎等于說再也沒有玫瑰花了,母親不再愛孩子,天空暗淡,人心死亡。他說得對,壓根就不需要這種擔心。
“詩”是生命中固有的。剛才講“純詩”之難,不是講它的難以存在,它就在每一個生命之中。難的是認識和發(fā)掘,是接近和感受。它一直就在生命里,無論我們知道還是不知道。只要有人類就有“詩”,有“純詩”。那是一種強大的放射性物質(zhì),擁有極其巨大的能量。網(wǎng)絡時代的蕪雜與紛繁,其覆蓋力仍然還是有限度的?!霸姟绷κ怯篮愕?,無可匹敵的。
2021年4月12日于荷澤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