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啟祥
“紅樓印癡”乃馮其庸先生語,是他對長期執(zhí)著地為《紅樓夢》治印的王少石先生的評價和贊語。今借來用作這篇短文的標題,以表示對少石先生的崇高敬意,也寄寓對其庸先生的深切懷念。
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因為參加1986年在哈爾濱舉行的國際紅學會議,得到了大會贈予的禮品,即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少石篆刻馮其庸題評的《紅樓夢印譜》。由此得識王少石先生并領略了篆刻藝術的魅力,這本印譜一直珍藏至今。近日,時隔三十余年,又收到了少石先生寄贈的《紅樓夢印譜》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裝幀印制較昔年考究得多,最大的特點是增收了馮其庸先生為此譜先后寫的四個序言和全部信件,還有馮、王共同以師事之的許麐廬先生序和有關信件,題簽也遵許囑用沈裕君老的篆書。
面對這部形式和內(nèi)容都十分厚重的增訂本,少石先生囑寫一點讀后感。說實在的,筆者于治印之道全在門外,只因后半生與紅學結緣,在紅學之海邊沿徜徉,故只能就此說一點門外的感受。最突出的印象是以篆刻印章為手段闡揚《紅樓夢》內(nèi)涵者無論從數(shù)量、規(guī)模、影響而論,少石先生均為第一人,可以說前無古人,有沒有來者,至少現(xiàn)時還看不到?!队∽V》共收印章二百余枚,包羅書名、人名、景觀、選句、批語等諸多方面,構成系列、系統(tǒng),以至能以“譜”名之。這樣的構想和創(chuàng)意本身就體現(xiàn)出一種氣魄和力量,出類拔萃,人所難及。
其次,從紅樓文化的角度觀之,篆刻藝術或曰石上的藝術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性和優(yōu)越性。人們都知道《紅樓夢》的作者廣見博識,多才多藝,紅樓文化已蔚為大觀,如戲曲影視、服飾飲食等,不可勝數(shù)。但石上的藝術自有其獨到之處,《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書中曾假托這是石頭的故事,在一塊巨石上編述歷歷,有待聞世傳奇。可見在石頭上演繹,潤源有自,為其他品類的紅樓文化所不可企及、不可替代。而篆刻藝術本身又有很大的難度或曰門檻很高,要與紅樓的大千世界相匹配,就不得不在規(guī)矩之內(nèi)極盡騰挪變化。如印章的大與小、方與圓、陽文與陰文、樸拙與工巧、古雅與靈動,一次次磨掉重來或偶爾得之,總之這是帶著鐐銬的跳舞。讀者在欣賞藝術的同時仿佛也體察到了作者的苦心和功力。
再者,《印譜》的超乎庸常就在它的文學性了。文學性之來當然與邊款有很大的關系,如“石頭記”一印邊款謂“此混沌初開補天之遺也”,又如黛玉印題曰“以鳥蟲篆為黛卿制印,以見其綢繆宛轉之意”。有的印章即使不看邊款,本身就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如晴雯印上下結構,純凈有骨氣,襲人印左右結構,多轉折,有委曲求全之意。更不必說那些本來文學性很強的詩句和箴言了。
增訂本一個很大的亮點是收錄了原始的信件,馮其庸致王少石的數(shù)十通書信,見證了二者之間的深摯情誼,這是藝術之交、學問之交,金石可證、日月可鑒。我以為這種友誼有兩點最為感人。一是馮其庸對王少石藝術的激賞和盛贊,出自肺腑、發(fā)自衷心。他情不自禁地用“大佳”“極好”稱贊他所喜歡的,“予視兄印為天地之至寶焉”,并索要原石“以為定交之證也”,“我所用章,從此以后,除張正宇老先生所刻外,當盡皆廢去,專用兄所刻也”。另一點是其庸并非一味說好,而是“諍友”,直白地道出不足之處。1979年9月一函中指出寶黛兩印“刻得有如官印,不合他們的身份和性格,應刻得更書卷氣更放更灑脫些”。就在類此直言不諱的諍諫中,王少石對紅著的理解和篆刻藝術迅速提高,有了日后讀者所見的面貌。其庸和少石之間友誼的學術含量和藝術含量,由于強強互動而產(chǎn)生的良性提升,得到了極其生動的展現(xiàn),成為藝苑佳話,也足資后人楷模。
日常在馮其庸先生身邊工作的人常以學問家視之,其實他同是藝術家。他具有發(fā)現(xiàn)和培植藝術家的超常敏感,并甘愿為弘揚這種藝術竭盡自己的一切力量。馮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五年了,公布這批信件是對他最好的紀念,也是對印藝和紅學的最新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