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康
阿冷從云南給我捎來信件
他已脫離生活日久,在三千米
的海拔閉門寫作。因為地勢之差
我從信文中讀到了俯瞰之意
這和我久居平原貼地而活存有
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我想起許多年前的
一個傍晚,我們從玉龍雪山
踏雪而歸,一道夕光落入深壑
群鳥閃避的身影至今盤旋在我腦海
當(dāng)他決定返身而上,我已失去
與引力抗?fàn)幍挠職?。沒有人知道
一條道路的兩端通往何方,如今
他已攀至山腰,一封信件挾帶的寒氣
讓我避之不及。我已有所預(yù)見,
像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揣測一樣,他對
道路的另一端同樣充滿了好奇
梅瓣在它腳下升起。起初是朵彤云,
積蘊(yùn)過后,天空垂下了細(xì)密的雨簾
我們劃離島心,朝著岸邊駛?cè)?/p>
“你有沒有見到那只白色的雌鹿?”
“沒有,但我看到了白色的鹿群?!?/p>
如何在群鹿中分辨小安描述的那只?
一朵梅花瞬間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它的確有區(qū)別于同類的特質(zhì)
這和小安所說的顏色無關(guān)。顯然,
她有意隱去了重點。如果我告訴她
那朵褐色的梅花和她身上的印記
如出一轍,她還會不會
在鹿群中朝我獨自奔來?
靠岸在即,我拉了拉衣襟,那兒
也有一朵梅花,只是我沒有告訴她
灌河在激越的奔騰后又漸趨平靜
一個趕路人行走在它的左岸,時間在他右側(cè)
只要愿意,他可以隨手摘取一片樹葉拋入河中
以此知曉流水最終會帶他去往哪里
但他并未這么做,而是在中途停下,搭乘
一只過往的舟楫反向而去。此時,
時間已從他的右側(cè)繞到了左側(cè)。他再無可能
以投石問路的方式判斷最終的去向
——他已失去了自己的蹤跡,一個趕路人
在行走的途中偏離了初衷。而一條河的
源頭和終點,也產(chǎn)生了細(xì)微的交錯
哪里才是它真正的盡頭?即便所有的河水
都匯聚一處,那也不過是樞紐之一
逐流者已返身而去,只有兩岸蔥蘢依舊
時間均衡地懸停在它們四周,像一面
巨大而直立的鏡子,闖入者從來
都只看到自己的側(cè)臉
雨水越來越盛,我在寓所的窗口
望著一排排燈火。低矮的光暈
正在升騰,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
爬上我的窗臺,成為這間屋子新的主人
就在不久前,我把搬至新居的消息
告訴友人,并對“存在”一詞的定義
提出了新的質(zhì)疑。這和以往不同,
寫作帶來的困擾沒能成為桎梏
而南方的雨季比預(yù)想中來得還早
我把門窗洞開,在落雨的日子里
安心閱讀,我想總有一種存在能讓我
察覺到它的意義。比如雨水,
從窗外徑直落抵一個人的心里,成為
庸常中奇異的部分。我感受到了那種
茂盛,寂靜中蓬勃的力量。也有
一種指針停擺前突臨的窒息,在
綿密的雨幕中悄然生發(fā)。而我,一個
恰逢雨季搬至此地的租客,在這樣
一個夜晚,聽到了存在的呼吸
他們在歡呼勝利,在破舊的
帆船上頻頻舉杯。只有尚未經(jīng)歷過
死亡的年輕水手才有這樣的朝氣
老波德將杯中的紅酒傾入大海
一種魚鱗般的反光刺入眼睛——
多么平靜,仿佛它從來沒有
吞噬過生命。年輕人在甲板上
揮舞手臂,鮮活的力量就要穿過
他曾經(jīng)逃離的部分,一片褐色的云
和被它籠罩的曦光——
這閃電的一種,在風(fēng)暴止息前的一刻
鉆入云層。它并沒有消逝
像一道閃過的寒光,沾滿了
死亡的氣息
撐傘的人在往回趕,長路漫漫,
驟雨何時停歇。一輛車從他身旁經(jīng)過,
雨水匯集,仿佛蹚過的是一面湖泊
我在道路右側(cè),一座兩層寓所的陽臺
夜幕遮擋了大部分視線,但仍能看到
一簇簇歡快的白光在地面迸濺
——久違的平靜正從四處向我涌來
如果這場雨水的指向不是一個特定的群體
那為何會有那么多燈火同時熄滅?
黑暗中,趿水夜行之人寥寥無幾
我能猜想到他們的顧慮——
懷珠者必受其累。于是,一把雨傘下的律動
開始變得節(jié)制,像一朵浪花拍打著
另一朵浪花。我在陽臺傾聽著一切
世界已變得越來越安靜,唯獨剩下
這些浪花碰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