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松
今晨天陰,
鳥的叫聲顯得很低;
今晨的湯藥奇苦,
藥渣也咽下了。
今天,我要讓媽媽再生我一次,
我再偶然成為我一次。
我是帶著斧頭來的,
斧頭白刃已卷曲;
我是扛著一扇門板來的,
門板從未開啟;
我是帶著慈眉善目來的,
如今已丑陋不堪。
五臺山的老和尚留我:
你有佛相,可以上山。
可我失卻了一次回去的機緣。
長時間在樹林里行走,
我丟失了姓名,
我就是那枚落葉觸地。
我一遍又一遍地
看那些樹,那些草,
仿佛在它們身上
有挖掘不完的寶藏。
它們不問為什么地生長著。
不問自己是誰。
就那樣枝枝蔓蔓,
也不想成為什么梁棟。
在它們身上,
有一種教誨的力量,
無言地對我說:把心也收了
像鳥兒斂翅歸巢。
我就是寺里的一個小沙彌。
我沒有父母,
也沒有名字,
我終生侍奉兩個字:安寧。
我不停地念,
讓這兩個字長高。
世界變化的速度,
也是我念“安寧”的速度。
我念安寧,
就是念父母,
就是念自己的名字。
鳥鳴聲里生長著松樹和柳樹,
像兩顆心一樣清晰。
鳥鳴恍若隔世,
或婉轉(zhuǎn)、或流暢、或含蓄
但一樣清澈見底。
我身上的塵垢讓我含著羞愧。
在那透明里我看見自己
丟失已久的本來面目。
我看見地面上彎彎曲曲的水流,
仿若我荒廢的德行。
我捧起鳥鳴的水滴含在嘴里,
那慈母的倫常、善念和優(yōu)美。
我的心像山野中的紅葉,
寂寞,耀眼,無人問及。
那是被我身體囚禁的心,
此刻被山野掏出來——
唯有山野的光明能將之展開,
唯有山影變幻能通古今。
何時陽光已繞過峰巒,
紅葉的深邃又加重一層,
我的身體會同霜寒中的草木一樣消失,
但我的心會留下,在山野里,心撫摸過的
一定會被另一顆心——天地之心
找到。
傍晚,岸邊苦修的蘆葦告訴我:
要縮小,再縮小,成一粒沙。
黃河遠去,
我沒有一首歌相送,也沒有一句言辭。
河面上有我參不透的星空,一個塵世。
有我看不見的落日,一顆不死心。
縮小,再縮小,為了獲得一種博大的語言,
聽見亙古悲苦的決心。
一只灰喜鵲落在我面前,
三米,它沒飛走,
兩米,它仍然不動。
——哦,灰喜鵲,你的信任
使我心生慈愛。
我眼睛一定是溫柔的,
腳步是輕的。
曾幾何時,我們走到哪里,
貓狗躲開了,
人也躲開了,
被我們損害的心靈不能復(fù)生。
我們唯我獨尊地
對待天空和大地,
那容留我們的一切!
是到了償還的時候,
鞠躬致謝的時候,
向殘陽、雨雪——一切哺育我們的,
包括以擊打的方式
愛我們的。
遍地秋蟲鳴叫,
仿佛都是在對我說話:好時光不多了!
秋日遲遲,
我還沒有解決掉我的困惑,
我的果實還那么干癟。
落葉紛紛,我還沒有學(xué)會放棄,
還沒有一首屬于自己的挽歌。
好時光不多了——
我還沒學(xué)會安靜,平和。
我的呼吸還不能迎合萬物。
而我內(nèi)心的呼救,
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我愛這片荒林,荒草
它無為而安靜,
我死后就埋在這里。
我回家的路在樹的年輪里,
在無名鳥的叫聲里,
像一片落葉回到泥土中。
樹梢上的藍天里也有一條路,
它在星星之間蜿蜒——
我必須穿過塵世,
甚至要穿過我的母親,
成為回到這里的消逝之物。
一陣輕風(fēng)看不見,
但它經(jīng)過墓園的杏花樹時
被看見。
像一只手的撫弄,留下痕跡。
就在那一瞬,我仿佛看見
自己的一生:一陣輕風(fēng),漫長,不易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