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xué)文

我有幾十個姑姑，比我年齡小的也有八九位。初登講臺，一個姑姑在我所教的班上就讀。課上我是老師，可以喊她的名字，叫她回答問題，甚至板起臉訓(xùn)斥。下課我就得喊她“姑姑”——這是宗族禮法，再者，從小喊慣了。所以上課時我盡量不讓她回答問題，哪怕她把手舉得再高。我怕一不小心叫了“姑姑”，學(xué)生們哄笑不說，難免傳到校長耳里。這對她不公平，但誰讓她是姑呢？

另一個姑與我是師范校友，比我低一屆。她歌唱得好，是明星級人物，學(xué)校的各種文藝活動，她都是壓軸出場，場下必定如水沸騰。我混在人群中，自覺臉上有光，但我從未說過她是我姑。無他，就因為她沒我年齡大，如今想來我有點極其可笑的羞澀。我曾領(lǐng)某個小姑參加體育考試，并托同學(xué)關(guān)系，希望得到些關(guān)照。這是不能隱的，我如實介紹了。同學(xué)瞪大眼，問我怎么還有這么小的姑姑。我沒法給他一個簡明的答案，只說千真萬確。

姑姑多，自然故事也多，我沒能力也沒精力一一敘述，只講與父親同胞的姑姑。父親同胞九人，四男五女。幾個姑姑年齡相差挺多的，比如大姑與老姑，隔有二十余歲。不是同一年代人，所以她們很不一樣，可因為血緣關(guān)系，又有著許多的相似。

我們村有六個自然村，狀如北斗星，勺柄短一些而已。四姑嫁到其中一個自然村，與我生活的大村約兩公里距離，大姑二姑三姑嫁到了內(nèi)蒙古，老姑嫁到了鄰村。所以，我和四姑見面的機(jī)會最多。

曾有個奇人在村里住過幾年，整日解讀袁天罡。某日，數(shù)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在街上走，他與人在街邊閑聊。待她們走過，他對旁人說這些女孩中，某某是最有福氣的。他說的某某是我的堂姑。又言某某某福氣薄，至于怎么個薄法、他怎么看出來的，秘而不言。其他姑娘包括四姑在內(nèi)，他沒預(yù)言。我的堂姑確實是那些人中最有福氣的，整個村莊的人都可以作證。至于某某某，出嫁生子，再正常不過的，但人到中年，遭遇一劫。父親七十歲之后常與我敘談往事，屢屢稱奇。我擁有的那一丁點兒科學(xué)知識就像冰塊，與堅硬的事實屢屢碰撞，稀里嘩啦，碎如塵粉。

近期重讀《紅樓夢》，讀到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忽然想到四姑。四姑生于農(nóng)家，沒讀過幾年書，當(dāng)然不能和金陵十二釵相提并論。如警幻仙姑對賈寶玉所言“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但就命運而言，每個人都是厚厚一冊。如果描述四姑的人生，最最重要的兩個字是“承受”。

在姐姐們出嫁、哥哥們成家另過后，四姑成了家庭的主勞力。這個勞力弄不得虛、作不得假，確實要扛大梁的。四姑不但扛了，還扛出了名，成為村莊的鐵姑娘。所謂的鐵姑娘不但要和男人干同樣的活，甚至還要比男人們干得好。那個時代，在中國的大地上，有很多這樣的鐵姑娘。四姑鋤地能把其他人甩出幾十米遠(yuǎn)；收割，從地頭到地尾不直腰的，所以她總是被隊長委以重任，曰“駕轅”。三套馬車，中間那匹馬叫駕轅馬，出力最多。這是通俗甚至是粗俗的說法，但極其形象。四姑還有另一重身份，地主的女兒。如若不是這個，她或許能揚名于村莊之外。四姑豁出命地干，與出身也有關(guān)系吧。成分不好，是低人一等的，有時要低二等、三等，只有在勞動方面可以平起平坐。雖然干活能贏得尊重，但四姑的心上仍壓著什么。

冬日的某個夜晚，我如往常一樣到奶奶家玩?；璋档挠蜔粝?，四姑和別的女人一樣在納鞋底。祖母家有截鐵鏈，半米左右。我玩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課本內(nèi)容，說，這是地主抽人的鐵鏈。就這么一句話，四姑臉色突變，目射寒光，斥喝，誰告訴你的？你見了？她的聲音極高，似乎使出了揮鐮的力氣，如巖漿噴射般。我嚇傻了，之前從未見過四姑發(fā)火。沒人告訴我，更沒人指使我，這完全是無心的?？蓜e忘了，我是地主之孫，每次填成分表，我都自卑地用手遮住那一欄。四姑瞪了我一會兒，奪過鐵鏈，丟到墻角。待我年長，才真正懂了四姑何以發(fā)那么大脾氣。

那時的四姑心情灰暗，也有婚事的原因。隊長做媒，祖父做主，婚事就定了。我從大人們的閑語中窺知，四姑是不大滿意的。四姑相貌周正，與村莊的姑娘相比，她定在三甲。而且身材也好，勻稱結(jié)實，關(guān)鍵還是干活的好手，若說弱項，就成分差一點兒。男方的條件比四姑差了許多，他比四姑矮，家境也一般。那時的隊長在村里權(quán)力極大，他若做媒，多半是能成的，但畢竟新社會了，誰也不能強(qiáng)迫。如果換作我老姑，她看不上，絕對不同意，婚事一百二十個要黃的。可四姑不是老姑，她是承受忍耐型的。祖父做主，她就不能違拗。雖然應(yīng)了，心里是不痛快的。

祖父定然有他的考慮，后來我問過父親，父親說祖父相中的是對方老實。女婿老實，親家老實，四姑嫁過去不受欺負(fù)。如此簡單，仔細(xì)一想，又復(fù)雜得很。四姑懂不懂祖父的心思呢？于她，聽話比懂更重要。

訂婚只是民間約定，并無法律效力，從訂婚到結(jié)婚娶親，需要兩到三年的考察期，有的要四五年，但也有一年甚至半年就結(jié)婚的。時間長短要看男女是否到結(jié)婚年齡、家境狀況、彼此的意愿。如果一方在此期間悔婚，是可以退掉的。甚至可以不見面，由媒人辦結(jié)就可以了。退婚的不是一樁兩樁，有的無聲無息，有的大打出手。其中一樁，雙方發(fā)生械斗，各有所傷，那場面是駭人的。

四姑有過退婚的念頭嗎？我不知道，即便有，她也不會說出來。婚約不過是一截擰結(jié)的干草，一扯就會斷的。但這截枯草般的繩子關(guān)系著家族的名聲，在四姑看來，那比她的個人幸福重要得多，是懸在她頭頂?shù)奶┥健?/p>

準(zhǔn)四姑夫不常露面，只在中秋、春節(jié)過來，自然不會空手，除了訂婚時說定的衣服、布料，總要拎兩包點心。他瘦小謙卑，對我這樣的后輩也恭恭敬敬的。四姑的面容沒掛歡喜，也無哀愁，平平淡淡，我看不出什么，也沒那么在乎。點心很甜，咬一小口，從頭到腳都浸了蜜般。

四姑出嫁，我壓喜車，見證了全過程。壓喜車能掙十元錢，彼時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幾個姑姑囑我不要輕易下車，我賴著不下，男方會給得更多。祖母則讓我護(hù)著點兒四姑，別讓人搶走四姑的鞋和襪子。我牢記在心，但沒一樣做到。喜車一進(jìn)院，那么多人撲向四姑，我突然蒙了，好像他們不是鬧喜的，而是要抓四姑到什么地方。等我醒過神兒，車上只剩了我一人。隊長，即那個媒人，笑瞇瞇地塞給我十元錢，沒等我作出反應(yīng)，他兩手一夾，我被施了魔法般輕落于地。四姑的鞋還是被搶走了，這倒無礙，由男方家去贖。所謂的鬧喜，就是耍新娘。有的鄉(xiāng)村婚俗近于野蠻，我們村還是比較文明的。祖母讓我護(hù)著四姑，該是怕扭傷了四姑的腳吧。

嫁作人婦的四姑掀開了生活新的一頁，然而，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在讀哈代《德伯家的苔絲》時，我腦里曾閃出四姑的身影。四姑比苔絲幸運得多，她的丈夫，即我四姑夫憨厚老實，不會責(zé)罵欺騙四姑，也無賭博酗酒的惡習(xí)。但若來幾句甜言蜜語，給清苦的日子撒些佐料，又或在漫漫長夜講個故事，他也做不到。我也是老實人，知道老實人都很無趣。老實還有一個好處，聽話。四姑夫說話時總習(xí)慣性地先看看四姑。他是寵四姑的，娶了這么一個媳婦，他沒道理不寵。然四姑并未因此而變得兇悍，從無疾言厲色。之所以由苔絲想到四姑，是因為四姑像苔絲一樣美麗善良，有著超強(qiáng)的吃苦能力。

清苦并不可怕，錐心刺骨的是意外的突然襲擊。四姑的第一個女兒夭折了。那個妹妹伶俐可愛，我常逗她玩。我放假回家，得知這一消息，感覺腦子頓時卡住了。祖母已派人把幾近瘋癲的四姑接過來，我去看她，她正哭喊著往外跑。她力氣大，幾個人竟按不住。我抓了四姑的胳膊，其實使不上什么勁兒，我不知能做什么。抓的抓拽的拽，終于把四姑弄回家。語言是沒有力量的，勸慰更像是往傷口撒鹽。那些至親的人說些閑話，借以分散她的苦痛。有那么一會兒，似乎起了作用，四姑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會插話。可猝不及防地，她又發(fā)作了。親人們均小心翼翼，避免觸碰她的哀傷。連空氣都是稀薄的。可她的悲痛突然就決堤了，哭叫著往外跑，幾個人又七手八腳去抓她。我的駭恐遠(yuǎn)甚于難過，害怕她從此瘋魔了。四姑是怎么熬過來的，我不知道。待再次放假，四姑已有身孕。女兒出生后，四姑已完全正常了。

父母于20世紀(jì)90年代進(jìn)城打工，我回村都住在四姑家。彼時的四姑比鐵姑娘還鐵，種地之外，養(yǎng)了三頭母豬、七八頭牛、四五十只羊，當(dāng)然還有雞狗。四姑夫放牧，耕地基本靠四姑。如果單純種地，收秋之后就閑了。但養(yǎng)殖一年四季都是忙的。豬下崽、羊產(chǎn)羔，四姑和四姑夫夜晚輪流守在豬窩或羊圈，以備豬羊難產(chǎn)。它們是四姑的金庫，四姑對它們的疼愛遠(yuǎn)甚于自己。我不敢常住，因為四姑還得為我做飯。她和四姑夫吃飯馬馬虎虎，我回去，她沒法馬虎。我也隨四姑干活，平時天黑透了她才往回走，我在，她就早早收工了。添亂多于幫忙，這讓我羞愧。

四姑拼了命地干，但日子并沒有多么寬裕。除了供兒女讀書，也就蓋了三間磚瓦房，把下雨便沼澤似的院子墊高了些。四姑仍舊節(jié)儉，那把牙刷不知用了多少年，毛快磨沒了，四姑舍不得換。她習(xí)慣了，這不算什么。從少女到中年，四姑承受著各種各樣的苦，她沒被壓垮，承受能力更強(qiáng)了。

祖母去世后，我見識了四姑的另一面。祖母病重期間，兒女輪流伺候，四姑陪祖母時間最多，也最清楚祖母的遺愿。在商量祖母的發(fā)喪事宜時，四姑第一個發(fā)聲，必須照祖母的遺愿來。她的尚方寶劍就是：娘說了。似乎誰有異議，她就會斬了誰。一向和善溫順的四姑，突然間變得冷峻、嚴(yán)肅、決絕，娘說的話就是圣旨，誰也別想有絲毫違拗。于是就沒人再提別的話了，那一刻的四姑令人畏懼。

苦是從我作為侄兒的角度揣摩，在四姑看來，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因為她有盼。和任何一個母親一樣，四姑盼望著兒女出息，那是點在心頭的明燈。兒女都爭氣，均考上大學(xué)，各自在城里安家。兒子初次買房，親戚們一星期內(nèi)幫四姑湊夠了首付，這就是宗族的好，它的根脈并沒有被時間和時代摧毀，結(jié)實而健壯。鄰人都很羨慕，四姑也是滿臉榮光。

庚子夏日，我?guī)Ц赣H到承德玩，就住在四姑家。四姑和四姑夫被女兒接到城里，女兒換了新房，舊樓留給四姑。我問四姑是否習(xí)慣，四姑笑了笑，說挺好的。四姑猶如披尖草，在哪里都能生長，我的問話顯得多余。

兩人并沒有閑坐，四姑在女兒的公司做飯，四姑夫看守庫房。次日清早，四姑剛把早餐端上桌，四姑夫就要走，說不吃飯了。四姑則要四姑夫吃了飯再走，四姑夫說不吃了。四姑又說少吃點，語氣重了些，不是命令式的，滿是關(guān)切。四姑夫仍說不吃了，他沒有不耐煩，邊往門口走邊望著四姑，走到門口，沒有馬上推門，戀戀不舍似的。四姑囑咐他路上小心，四姑夫這才離開。

不過是夫妻間的尋常對話，于我卻有著海嘯般的沖擊。我想起四姑出嫁的日子，她吞咽憂郁、強(qiáng)裝歡顏，而此時此地，她的神情和話語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掛，平淡、自然，然有著陳酒的味道。是時間催生了愛情嗎？同甘共苦的歲月該起著催化作用，但“愛情”兩個字實在是太輕太薄了。我想用一個更有分量的詞，復(fù)雜、豐富、混沌，既冰冷又火熱，既干硬又濕軟，但是很遺憾，實在想不出來。四姑與四姑夫是兩棵各不相干的樹，婚約把他們移植在一起，互為依傍，互相纏繞，不知不覺長進(jìn)了對方的身體，再難以區(qū)分剝離。也許把一個個日子攤開，才可以窺見其紋理。但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時。我又想，如果四姑嫁給另一個男人，她也會盡妻子的本分，死心塌地，踩著泥水往前走。守護(hù)家庭，在她看來也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