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 渡
他是什么時候來家里的
我并不知道。
小巧的挑線桿,不停地點頭
在老式縫紉機臺板上
他趴伏身子,手指順著拖布牙
推動布料,頃刻間推出了
一長串細密的針腳。
繼而,我又看到橡膠皮帶
轉(zhuǎn)動的下帶輪,一只腳踝扭轉(zhuǎn)的
大腳,飛速踩動的踏板。
家里請了裁縫師傅,母親說
你去縫一下書包帶子。
他從機針桿底下捋出線頭
麻利地剪斷,又從旋轉(zhuǎn)梭床底槽
取出梭殼更換,這才抬頭
接過書包,對我和善地一笑。
拿起剪刀,他麻利地卡掉
早已松散的白色線段
那還是上次,母親用納鞋底的
繩索縫上的。
而后機針下的針腳
就像細雨潤濕地面一樣
把帶子和布包,綿實地縫合。
看上去,暗黃色的線帶
浸入黃色的書包布料
仿佛它們本來就是一個整體
只不過經(jīng)過他的手
得到了重生。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我又看到他,取下靠在邊架上的
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身架不高,像個孩童。
他有一個壓向脖子,隆起來的
駝背,而屁股
則完全歪向身體左側(cè),右膝蓋
向內(nèi)別,連帶右腳的腳底板
也側(cè)翻了過來。
這是一個矮小,用右腳內(nèi)側(cè)走路
身子歪斜的殘疾人。
菜式簡單,蘿卜、大白菜
煎豆腐,一大碗咸菜。
當然,還有一條魚
按鄉(xiāng)下慣例,每頓都會擺上桌子
但是賓主都心知肚明
只有在客人最后離開的那天
才能下箸。
我看到他吃得很慢
小聲和祖父交談。
一小杯水酒,似乎永遠喝不完
每次都只是輕輕地一咂。
也許,這也是他難得的休憩
與放松,一種消遣的趣味。
但對家里來說,年關(guān)迫近
曾祖母的七十壽誕即將到來
家里籠罩著忙碌的氛圍。
漸漸,他們的頭湊在一起
似乎在商議,一大家子人
所有布料的用途。
而我還來不及聽完
就被拉進廂房,一邊忍不住抽泣
一邊使勁地往嘴里扒飯。
我驚嘆于他的魔術(shù),完全有別于
母親套在指節(jié)的頂箍
和針線笸籮里的全部家什。
裁切下來的布片
無一例外地光滑、平整
被均勻、細密的線腳縫合
最終縫制成,瑩光流轉(zhuǎn)的新衣。
我甚至懷疑:只有那樣的
腳,那樣的腳內(nèi)側(cè)
才能全速地踩動踏板,完美地
啟動整架機器。
就因為這奇妙的手藝
我忍不住插嘴:孝堂師傅
您身上……這套合身的衣服
也是您親手辦置?
當然是啦,他紅光滿面地回答
沒有我做不出來的衣服!
是的,在廂房里,母親用筷子
狠狠地抽我,抽我的嘴。
為我年幼無知,腦子里的聯(lián)想
與好奇,以及不知避諱的心直口快
付出了成長應(yīng)有的代價。
但很快,我又被更多的新奇吸引
完全忘記了陣痛。
他吃完飯,并不休息
而是一瘸一拐,直接走到用房門板
臨時搭就的布案前。
尺子、角板、粉餅,交替使用
我看到他在布面上
畫出直線、斜線、直角和圓弧
留下各種好看的印跡
而剪刀騎著線,咔咔咔地
又剪下來一塊塊布片。
這又是什么奇妙的原理
經(jīng)過大腦精確的計算
才能把新衣,一件一件地
縫合得如此貼身又得體?
一個孩子,我終究是在懵懂中
看他大顯身手
不明就里地進入到夜晚
暈頭暈?zāi)X的瞌睡里。
三天后,我們吃到了那條鳙魚。
新衣服整齊地疊在案板上
熠熠生輝,仿佛一下子
照亮了整間屋子。
剩下的邊角料與布條
也被拾掇在一起,捆成一團。
沒有絲毫浪費的理由
我看到他對著我母親在微笑。
日子精打細算,這些都會成為
母親做布鞋底的墊層。
他的兒子和媳婦高高興興地來了
高高大大,長手長腳
用拖板車拖走了老式縫紉機。
而他一瘸一拐,不慌不忙
跟在后面,居然還抽上了煙。
原來他也可以這么愜意
可以擁有孩子
擁有這么完美的一個家。
但我因為此前的教訓(xùn)
只能把種種疑問深埋心底。
真是難得,四十年后
在異鄉(xiāng)途中,我又重新夢見了這些
那溫和的笑容,紅光滿面
充滿自信的回應(yīng)。
再也不需要去追問誰的生活了
所有抱殘守缺的一切
都在來路。
你好啊,孝堂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