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湖北團組織初建時聲望較黨組織高,黨組織以黨團分化削減團組織力量,引起團組織不滿,致使在武漢唐生智政權潰敗時,黨團圍繞是否應舉行暴動產(chǎn)生分歧。長江局、中共湖北省委、團湖北省委互爭雄長,武漢暴動失敗之責問題得不到解決。團湖北省委訴諸中共中央,中央派中共湖北特委前往查辦,但中共湖北特委偏向團湖北省委,對長江局和中共湖北省委處置有失偏頗。最后中央重新考量湖北暴動爭議問題,為長江局和中共湖北省委正名,結束了多方紛爭局面。黨團對中國革命發(fā)展路徑認知的不同,是造成兩者諸多紛爭的緣由,也是中共探索適合自身發(fā)展革命道路的復雜性與多面性之所在。
黨團雙軌模式移植于蘇聯(lián),但這一模式引入中國后,黨團關系的確立卻經(jīng)歷了曲折的發(fā)展過程。黨與團在成立初期暗波涌動、互不相讓,常在一些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湖北暴動爭議問題即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事件之一。目前學術界涉及湖北暴動爭議問題研究,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是將其置于黨團關系演進脈絡中敘及;其二是在研究長江局設廢問題中加以探討;其三是作為涉及羅亦農(nóng)、瞿秋白等人物研究中的事件被提及。故湖北暴動爭議問題多以佐證形式在研究過程中被部分提及。湖北暴動爭議問題較其他地區(qū)黨團紛爭更具有典型性,黨團矛盾問題尚有進一步發(fā)掘和探討空間。厘清黨團在湖北暴動爭議事件中的競爭與紛爭,有助于理解中共組織建設過程中的內在困境。
本文側重從競爭與矛盾的角度剖析湖北暴動爭議事件中黨團權力互動關系,依托《中共中央文件選集》《中共中央長江局文件匯集》《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等核心資料,具體分析長江局、中共湖北省委、團湖北省委三方博弈經(jīng)緯,以及后期中共湖北特委、湖北各級黨團組織參與其中的多方互動格局,希冀展現(xiàn)土地革命初期黨團關系的復雜面相及中共對自身革命道路探索的曲折過程。
1920年8月,陳獨秀等人在上海成立共產(chǎn)主義小組后,參照蘇聯(lián)黨團雙軌建制創(chuàng)建社會主義青年團,作為黨的后備軍。在湖北,董必武、陳潭秋等人緊隨其后建立武漢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同年11月,為響應陳獨秀在全國積極組建團組織的號召,他們又在武漢中學成立武昌社會主義青年團,構成湖北黨團組織雛形。
青年團初建時,陳獨秀等人并未從制度上明確規(guī)定其與黨的關系,團的特殊性未凸顯,黨團組織不分。武昌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立之初,陳潭秋、李漢俊等黨員也加入其中,導致黨中有團、團中有黨的組織雜糅現(xiàn)象。黨員兼團員的情況給湖北工作帶來諸多弊端。首先是黨團人員調度混亂,中共在廣州召開會議時,湖北黨組織委派“非‘本科’(黨)”學生張紹康代表出席,雖言明“實因事實困難,出于不得已”,但足見湖北黨團的組織混亂程度。其次,團員與黨員界限不明,由團入黨較隨意,湖北黨員無法抽身參會,便介紹張紹康入黨代為參會,但因時間倉促,未及時得出考察結果,在張紹康參會期間,才將他正式納為黨員。鑒于黨團人員重疊給雙方工作分配帶來困難,1922年7月,中共二大首次對黨團關系作出界定,規(guī)定在政治運動方面,青年團應“約束他與共產(chǎn)黨協(xié)定之下”。然而,此種“協(xié)定之下”的關系,并未改善二者組織不分的狀況,黨員任團員職在湖北仍屢見不鮮。如1922年12月,武昌、漢口等五地組成團湖北區(qū)委,選出的五位執(zhí)行委員和三位候補委員依舊為黨組織成員。
中共初期為秘密組織,常以團的名義開展活動,因此團組織分布更廣、人員更眾、影響更大,聲勢一度超過黨,出現(xiàn)“第二黨”傾向,湖北的黨團亦是如此。湖北黨組織未對外公開,而團組織為半公開狀態(tài),承擔領導宣傳、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責任。因湖北群眾對“五一”精神不甚了解,團組織即以武漢中學和中華大學名義舉行游藝大會,通過表演戲劇的形式進行宣傳活動。出演戲劇的人員中,團組織人員占多數(shù),勞工運動委員長劉昌群直言此種戲劇“除了S.Y.的人,別人很難演好”。湖北的工潮和學潮基本由團組織一手操辦。文科大學學生揭露校長思想腐敗,進行大罷課運動,校長私帶軍警到學校威嚇學生。團組織借此次學潮之機,鼓動文科大學學生代表全湖北學生與反動教職員作抗爭,并指揮民校和學聯(lián)向學生提供援助,計劃組織全體學生罷課運動,明確表示不解決問題誓不罷休,此舉在湖北取得良好反響。臨近“五四”或“十月革命”紀念日時,團組織會動員湖北的學生、工人參與游行,散發(fā)傳單,也會以召開悼孫中山大會或組織反基督教同盟等方式,將學生、工人聚集在團的周圍。漢陽地方團負責開展輿論界和工人聯(lián)合的運動,武昌地方團負責學生運動,徐家棚地方團負責工人運動,力圖“使以后一切運動的進行成為有系統(tǒng)的、有計劃的由S.Y.議決的”。
團組織這一系列強勢表現(xiàn),給黨組織帶來危機感。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原屬黨組織工作范疇,團組織涉足黨組織工作范疇之后,雙方職權范圍和動員對象趨于一致,在發(fā)展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矛盾與競爭。加之團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團游離在黨的領導之外,要求獨立。為抑制團的政黨化傾向,1923年8月,團的二大確定團“必須在政治上服從黨,在黨的政策范圍內進行活動,同時保持組織上的獨立性”。然而,要求團兼具“絕對服從”和“保持獨立”的雙重屬性,實為兩難。團早期在組織工作、人員文化水平等方面皆優(yōu)于黨,于法理上卻又必須服從黨的領導,黨團的實際效能與其法理地位不相稱,這難免加劇黨團之間的糾紛。
為減少黨團矛盾,中共中央著手進行黨團分化工作,試圖通過降低團員法定年齡、促使團的青年化等,使黨團工作分離。1923年12月,中共中央致函團中央,表示逾齡團員應入黨,使團成為青年人的組織。1924年5月,中共中央擴大會議提出將黨團工作分開,聲明“S.Y.應以青年本身運動為中心,參加政治運動次之,參加國民黨組織工作更次之”。盡管在制度層面確定了黨團從屬關系,但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不同省區(qū)囿于各自特殊的主客觀條件,會出現(xiàn)一些偏差。這里以湖北地區(qū)為例展開論述。
湖北黨團分化工作就因缺乏財力、人力而進展緩慢。湖北的工廠支部尚能按月如數(shù)繳納團費,學校支部按月繳費者不足二分之一,其他支部均無法按時繳納。團組織的生活費、辦公費、交通費等均由中央津貼供給,但中央津貼時常供不應求,劉昌群等人頻繁向中央致信索要經(jīng)費,謂湖北黨團分化工作因“經(jīng)費關系,進行方面,實難著手”。團組織不僅缺少經(jīng)費,也缺乏人力。湖北團組織工作繁重,宣傳、工人運動、學生運動皆操之其手,負責人員卻為數(shù)不多。硚口青年工人甚多,急待教育與組織,黃梅、漢川均有農(nóng)科運動之雛形,但都缺少專人負責。此外,團組織還需將有限的人力投入到黨組織和國民黨工作中。如硚口的工潮、學潮發(fā)展?jié)撃茌^大,“雖已委兆秋為特派員,但他因C.P.工作關系,不能多用力于此,故現(xiàn)在的組織還未切實進行”,而劉昌群不僅在團組織中負有要責,在國民黨中也任宣傳之責。團組織人員身兼數(shù)職,分身乏術,使分化工作無從進行。
中共中央和團中央多次召開會議界定黨團人員年齡問題。第一次要求逾28歲者皆退團入黨;第二次將分化年齡降為25歲,規(guī)定團員年齡在14至25歲之間;第三次以23歲為界。但1924年2月,湖北49名團員中,23歲以下者只有6人,23歲以上者多達43人,團員年齡普遍偏大。其時湖北經(jīng)歷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流血事件,僅有武昌、徐家棚兩處地方團尚存,無法貫徹黨團分化工作。直至1925年,湖北黨團工作陸續(xù)恢復,方才正式開展分化工作。中共中央規(guī)定超齡團員退團入黨實為削減團組織人數(shù),但湖北黨團分化工作與中央的設想并不趨同。1924年湖北黨團尚未實行分化工作時,團員人數(shù)僅為49人;1925年從事分化工作后,團員人數(shù)增長為76人。隨著分化工作的推進,1926年團員增長為303人。團組織不僅掌握學生、工人運動,還在國民黨地方組織中影響頗大。湖北團組織人員在國民黨學校的學生中占比十分之一,在各級職員中占比約三分之二,一旦湖北團組織出現(xiàn)危機,“必直接影響于三義學校(國民黨),且連帶大學(黨)工作”。
團組織在湖北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顯然不符合中共中央實行黨團分化的初衷。中央開始派干部前往湖北加速黨團分化工作。1925年8月,程仰山到達武漢,表示湖北團組織技術工作不到位,團員名冊缺失,工作混亂。漢口的學校支部因學生暑假歸家無法運作,工廠支部尚未成立,店員支部按時參與團組織活動者不到半數(shù),團員“于主義上不十分認識,觀念也不大明白”,須經(jīng)長期訓練,難以驟成。隨后,程仰山著手整頓湖北的地委和支部,重新整理團組織的表冊、報告、公函等文件,并統(tǒng)計各支部確切人數(shù)。程仰山的黨團分化工作富有成效。1925年底,湖北144名團員中,15至20歲的團員約占50%,20至25歲的團員占47%,25歲以上的團員僅占3%,團員青年化程度顯著提高。
人才的銳減和政治地位的削弱引起團組織不滿,團開始極力擴充人數(shù)以加快組織發(fā)展。黃鏡在向團中央的致信中表明,湖北團組織發(fā)出將團員人數(shù)發(fā)展到600人的口號。在此口號影響下,漢口擬定發(fā)展團員到50人,黃梅發(fā)展團員到40人,黃岡發(fā)展團員到30人,漢川、漢陽、襄陽均發(fā)展團員到20人。1925年12月底至1926年1月底的一個月內,湖北團組織人員從144人猛增至303人,團組織負責人林根解釋:“我們并非亂拉人,其實還是很謹慎的?!辫b于湖北團組織的迅速發(fā)展,中共中央又派李求實赴武漢指導黨團關系。李求實認為,湖北團組織已初具規(guī)模,但未深入青年工人中,學運亦只在表面進行。漢口工作落后,武昌地委又與各特支關系不密切,對各特支情形未能充分了解。今后應積極完成黨團分化工作,努力吸收諸如店員、婦女等新分子,并加以訓練。在地委會中黨與團可互派代表參加,但政治方面,團應切實接受黨的指導,在農(nóng)運、民校、學生等工作中與黨開展合作。
1926年2月,團武漢地委向團中央?yún)R報湖北黨團分化情況,謂“已將留此間同志全體分化,結果升入大學者共三十六人,完全脫團者共十六人,各特支亦已命令遵照中央通告分化報告此間核準。其余未來省之同志則容后再分化”。中共中央通過黨團分化加快組織發(fā)展,強固黨的領導地位,但種種限制團組織的措施影響到團的發(fā)展與壯大。黃岡特支自黨團分化后,只有團員31人,而漢川特支的人數(shù)更是驟減一半,團員人數(shù)的日益萎縮自然引起團組織不滿。1926年5月,中共武漢地委改組時,團對黨提出12條批評,如地委工作不積極、各支部組織松懈等,尤其指責黨對團沒有全盡領導幫助之責,還時常調動團的各級負責人員致影響團組織運行。但在當時黨團分化的熱潮之下,湖北黨組織在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中央的支持下占據(jù)優(yōu)勢已成既定事實,團武漢地委給團中央的工作報告中提到“武昌部委決定不由地委兼”,表明團組織的權力已然大打折扣。雖然團的“第二黨”傾向暫時被壓制,但團的影響力依然不可輕忽,黨團矛盾仍潛滋暗長。
國共合作全面破裂后,共產(chǎn)國際將責任悉歸于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隨即,中共中央召開八七會議,批評了大革命后期以陳獨秀為首的中央所犯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青年團響應共產(chǎn)國際號召,在黨內積極反對“機會主義”錯誤,受到共產(chǎn)國際贊揚。因此,團認為“自己最近期間在政治上的堅決性比黨的中央還高些”,滋生以團領黨的“先鋒主義”傾向。恰在此時,唐生智政權在武漢潰敗,圍繞是否應舉行暴動問題,湖北黨團積壓已久的矛盾公開爆發(fā)。
1927年9月底,中共中央、青年團中央陸續(xù)遷往上海。為便利指導湖北、湖南、河南等七省工作,遂在武漢成立中共中央長江局,羅亦農(nóng)為書記。長江局正式成立后,陳喬年接任湖北省委書記,任旭、林育南等為省委常委。10月下旬,寧漢戰(zhàn)爭爆發(fā),武漢城內部空虛,以瞿秋白為首的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表示,寧漢戰(zhàn)爭“有第二次發(fā)動工農(nóng)群眾整個的暴動奪取政權的可能”。此前,中共中央受共產(chǎn)國際“左”傾路線浸染,發(fā)動兩湖、廣東暴動,皆以失敗告終。雖然革命力量遭受較大損失,但中共中央認為現(xiàn)時新軍閥之間混戰(zhàn)不休,農(nóng)民運動遍地開花,因此得出結論:“中國革命是高漲而不是低落。”
基于此種對革命的樂觀估計,湖北省委常委召開會議,討論武漢工人失業(yè)問題、經(jīng)濟斗爭情況以及唐生智軍隊一再失利的現(xiàn)狀,一致認為唐生智政權必然潰敗。在唐生智政權潰退時,武漢應在黨的領導下舉行工人暴動,并推定任旭、劉昌群起草暴動議決案。此后幾日,湖北省委與團湖北省委先后召開活動分子會,省委會及區(qū)、市、縣書記聯(lián)席會議等討論暴動事宜。10月25日,唐生智因戰(zhàn)力不支回撤湖北。湖北省委趁機召開第八次常委會,決定“領導武漢工人立即發(fā)展普遍的斗爭及騷動,一直發(fā)展成為奪取政權的武裝暴動”。
正當湖北省委與團湖北省委醞釀武漢暴動時,在湖南巡視的羅亦農(nóng)返回武漢。聽取陳喬年、任旭匯報湖北暴動準備情況后,羅亦農(nóng)直言湖北黨組織非斗爭產(chǎn)物,而是在國共合作高潮的影響下出現(xiàn),雖數(shù)量可觀,但質量不高。黨組織在工人群眾中無深厚基礎,各級指導機關亦不健全。鄂南暴動和武漢“八二”總同盟罷工的失敗,將湖北黨組織渙散無力的缺陷暴露無遺,因此立即發(fā)動暴動不現(xiàn)實。此時的策略應當是發(fā)展游擊戰(zhàn)爭。長江局成立之初,羅亦農(nóng)即提出“消滅唐生智統(tǒng)治,取得兩湖政權,則須普遍的發(fā)展游擊戰(zhàn)爭與沒收地主的土地及殺戮土豪劣紳等工作”,確立以游擊戰(zhàn)爭為主要方法開展土地革命的方針。因此,針對武漢暴動問題,羅亦農(nóng)出席湖北省委常委會議,分析武漢三鎮(zhèn)工人罷工和經(jīng)濟斗爭情況,認為暴動的客觀環(huán)境已趨完備,惟以湖北黨組織力量薄弱,在局部工人群眾中都無法起作用,遑論領導這種全武漢的大規(guī)模暴動,明確表示不同意發(fā)動武漢暴動。團湖北省委書記劉昌群提出異議,強調武漢可以“馬上暴動”。羅亦農(nóng)慎重說明,暴動須有充足準備,不能憑意氣用事,若想順利發(fā)動暴動,應先進行“反新軍閥戰(zhàn)爭宣傳周”,輔之經(jīng)濟罷工和游擊戰(zhàn)爭,否則就是“以冒險主義開玩笑”。
湖北省委常委會議未討論出結果,羅亦農(nóng)主持召開長江局會議,再次探討湖北暴動問題。團湖北省委主張用暴動的口號動員武漢群眾,使群眾投身暴動準備工作,如此方能在唐生智政權潰敗時暴動奪取政權。羅亦農(nóng)闡發(fā)只有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兼具時,總暴動才有發(fā)動的可能。目前湖北客觀條件已成熟,但主觀條件不充分,如果在暴動條件尚未具足之時即發(fā)動暴動,“便是玩弄暴動,冒險盲動”。團湖北省委常委關向應聲稱,在唐生智政權潰敗時“就是建立兩三天的政府而失敗亦是應當?shù)摹?。羅亦農(nóng)駁斥這是“把工人、農(nóng)民的血做革命黨人的無謂犧牲”。經(jīng)過激烈討論,長江局會議通過政治決議案,肯定中國革命潮流是高漲的,黨應積極領導工農(nóng)及一般勞苦群眾反對新軍閥戰(zhàn)爭,加快鄉(xiāng)村土地革命發(fā)展,以創(chuàng)造新的革命大潮,但又指出“目前絕非繼續(xù)總的暴動時期”。為確保萬無一失,羅亦農(nóng)將決議案內容告知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特凱維奇,并得到其贊同。湖北省委經(jīng)過討論,一致接受長江局決議案。省委參照決議案精神起草政治、黨務工作方針,規(guī)定湖北黨組織在此時期的任務是領導農(nóng)村及城市中的勞動群眾斗爭,進行總暴動的準備工作。至此,由團湖北省委和湖北省委策劃的武漢暴動計劃被制止。
長江局已表明不應“馬上暴動”,湖北省委也取消了暴動計劃,但團湖北省委對取消暴動的決議始終保持懷疑。團湖北省委召集長江局及省委常委聯(lián)席會,邀請羅亦農(nóng)參加。其以為,唐生智政權潰敗是湖北暴動的重要時機,如若沒有一個堅定的暴動政策,就是拋棄了這一時機。武漢的工人群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除了暴動沒有任何出路。因此,“黨為了群眾的需要,站在群眾的領導地位,甚至為了使工人群眾仍在黨的領導之下,應該堅決的決定暴動的政策”。羅亦農(nóng)斥責團湖北省委“這樣就要走入青年冒險主義的傾向”。羅亦農(nóng)與團湖北省委關于暴動的觀點始終無法契合。
不久之后,羅亦農(nóng)與任旭前往上海參加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在此期間,寧漢戰(zhàn)爭發(fā)生戲劇性轉變,唐生智軍隊全線潰敗。團湖北省委借機向陳喬年提出于唐生智政權潰敗時進行暴動。雖然陳喬年仍想堅守羅亦農(nóng)關于暴動的指示,但團湖北省委動輒宣揚“不暴動便是機會主義”。加之中共中央召開的十一月擴大會議又篤定湖北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情形已然具有總暴動的條件,訓令省委“于最短期間布置一個總暴動的局面”。為避“機會主義”之嫌,湖北省委召開常委會,號召工人總同盟罷工、加緊政治宣傳、領導工人斗爭,并將常委會決議以通告形式傳達給武漢三鎮(zhèn)各級黨部。11月12日,唐生智正式宣布下野,省委下令次日晨舉行三鎮(zhèn)總同盟罷工。由于事先無充足準備而倉促發(fā)動暴動,武昌、江岸、漢口、漢陽的暴動未掀起大的波瀾,僅徐家棚工人罷工幾日,但也只堅持幾日便自動復工。11月15日,李宗仁軍隊進入武漢,大范圍鎮(zhèn)壓黨組織成員和工農(nóng)群眾,武漢地區(qū)的革命力量損失慘重,暴動遂告夭折。
中共湖北黨組織在唐生智政權潰敗期間領導暴動結果不理想,引起團湖北省委強烈反彈。長江局于11月11日被裁撤,團湖北省委和湖北省委圍繞武漢暴動失敗之責問題展開激烈爭執(zhí)。團湖北省委認為,正由于長江局取消其與湖北省委籌劃的武漢暴動計劃,才錯失建立政權的時機,便在省委常委會議上對此次暴動提出批評。團湖北省委指出,湖北省委對政治認識不正確,沒有發(fā)動暴動的決心,放棄了暴動的準備工作,以致“敵人跑了五天,我們什么都沒有做”。團湖北省委在武漢暴動前即提出要建立秘密工會,注意群眾工作,爭取使每次斗爭都能在黨組織的領導下,但湖北省委置若罔聞,秘密工會至今未建立起來。黨組織工作無法深入群眾,談何調遣群眾參與暴動。湖北各級黨部亦不健全,對于省委的指令無法切實執(zhí)行,而省委負責人無心整頓黨組織,沉溺于優(yōu)越的生活,宣揚“爭斗時不能討論黨內問題,否則是對內斗爭”的理論,無形中阻絕下級黨組織對省委的批評。陳喬年表示,省委承認對唐生智政權潰敗時間估量不準確,但對于團湖北省委指責的其他諸項錯誤不能贊同。省委再三強調,湖北暴動的主觀條件并不充分,雖然唐生智政權已經(jīng)在武漢潰敗,但其潰敗后,新的軍閥便會取而代之,湖北的黨還未形成戰(zhàn)斗的組織,不具備發(fā)動暴動的條件,因此“這一次根本不能暴動,不是暴動”。此外,省委向來重視群眾工作,有組織部、農(nóng)民部通告為證,絕不是未注意群眾工作。團湖北省委表示,戰(zhàn)斗的組織需要在斗爭中形成,省委一直畏葸不前,如何形成戰(zhàn)斗的組織,“這樣能夠暴動成功,割去我的眼睛也無法相信”。湖北省委稱團湖北省委以暴動建立政權而無長期存在把握的主張為“冒險主義”“無政府黨”,而團湖北省委稱若政權建立后還須保證能長期存在,乃“暴動保險”論。雙方爭執(zhí)不下。
11月18日,省委召開武漢三鎮(zhèn)區(qū)、市、縣書記聯(lián)席會議,團湖北省委在會上列舉湖北省委過去工作中的若干錯誤:首先在上下級組織關系中,省委輕視下級黨組織,經(jīng)常忽視其意見,甚至以“舊式家庭父親兒子的態(tài)度”對待下級組織。省委對日常工作的指揮,不是由集體決議作出,而是少數(shù)負責人大權獨攬。省委在分配工作時任用私人,排擠非私人干部,以致出現(xiàn)“一朝天子一朝臣”情況。其次在武漢暴動事件中,省委不懂政治,過高估計唐生智政權的穩(wěn)定性,輕視湖北黨組織力量,沒有看出唐生智政權行將潰敗。因此在暴動過程中,省委總是猶豫不定,如忽然下令攻擊友益街,又忽然收回命令,使工人領袖馬得勝犧牲。對此,省委在常委會上作出辯解:羅亦農(nóng)就職于湖北省委時只同陳喬年、李震瀛兩位相識,其他諸如任旭、符向一、林育南等干部皆不相識,不存在任用私人問題。唐生智政權潰敗是省委始料未及,這是政治觀點上的錯誤,但不能說省委不懂得政治。省委取消攻擊友益街的命令,是不明了敵人力量多寡和群眾未發(fā)動起來之緣故,不是猶豫不決??傊瑘F湖北省委和湖北省委經(jīng)過幾日內部爭論,仍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湖北暴動爭議問題一時未得到解決。
1927年12月3日,團湖北省委代表劉昌群和韓光漢一紙控告信,將湖北省委與長江局在武漢暴動期間的過失上報中共中央和團中央,使湖北內部的爭議推向涉及共產(chǎn)國際、中共湖北特委和湖北各級黨團組織的多方互動格局之中。
團湖北省委在信中控告長江局取消武漢暴動計劃,而湖北省委全盤接受長江局指導,深信唐生智政權短期內不會潰敗,完全投入到“反新軍閥戰(zhàn)爭宣傳周”活動,對唐生智政權潰敗時應做的工作置之不理??v使后來省委迫于各方壓力決定組織特別委員會,準備軍事工作,但對于行動目標、具體工作并無指示。唐生智政府各機關人員以為湖北黨組織必于11月10日、11日舉行暴動,他們“搬家得特別厲害,特別迅速”,“使租界交通為之斷絕”。然而省委卻幾番動搖,消極應對,坐失發(fā)動暴動的良好時機。基于以上種種,團湖北省委直言,長江局與湖北省委犯了嚴重的“機會主義”錯誤,希望中共中央和團中央“嚴行考究”,“以重政治紀律”。
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特凱維奇得知此事后,致信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匯報湖北暴動爭議問題相關情況,表明在十一月擴大會議期間,中共上層領導人中出現(xiàn)“排羅(羅亦農(nóng))情緒”,但羅亦農(nóng)在目前情況看來并不是右傾機會主義的代表,因此主張“采取一切措施淡化影響”。中共中央?yún)⒆霉伯a(chǎn)國際意見,于12月5日形成決議,停止羅亦農(nóng)的長江局書記和湖北省委常委職務,成立以蘇兆征為書記,郭亮、賀昌為委員的中共湖北特別委員會,前往武漢查明長江局和省委之錯誤,并召集湖北擴大會議解決此事。12月9日,中共湖北特委到達武漢,團湖北省委、湖北省委和羅亦農(nóng)陸續(xù)向中共湖北特委提交報告,申明立場。
團湖北省委自鄂南暴動追溯長江局和湖北省委的工作錯誤,指出鄂南原本可得長足發(fā)展,但彼時省委政策模棱兩可、鄂南特委臨時變更,以致暴動走向失敗。鄂南暴動失敗后,黨的負責人不注重群眾工作,在農(nóng)村中的游擊戰(zhàn)爭“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或軍事的號召”。在城市中又未做反對改組委員會的工作,漸次削弱黨在農(nóng)村及城市中的力量,雖然時有群眾革命,但卻不是在黨的影響下發(fā)生,這是間接造成唐生智政權潰敗時黨在湖北不能有廣泛行動的主因。湖北省委原先積極籌備暴動,后受長江局決議案影響發(fā)生動搖,幾乎沒有進行暴動的準備工作。因此當暴動開始時,只能全然倚重軍事,加之省委負責人臨陣退縮、不相信工人,暴動最終失敗也在情理之中。唐生智撤出武漢后,湖北政治紊亂、經(jīng)濟凋敝、軍閥派系更為復雜,省委主觀上雖認為當時局勢更適合暴動,但實際上“工作完全不緊張”,“仍舊沒有做暴動的準備”。團湖北省委在暴動失敗后的幾次會議上多次指出長江局與省委的錯誤,但其總是不承認,亦不改正錯誤。有鑒于此,團湖北省委召開全體會議,討論對羅亦農(nóng)與省委常委處罰情況,以決議案形式建議中共湖北特委給予羅亦農(nóng)開除中央委員并留黨察看處分,給予陳喬年、汪澤楷、任旭、林育南等留黨察看處分。
湖北省委在報告中辯稱,寧漢戰(zhàn)爭爆發(fā)后,省委預見了唐生智政權行將潰敗,并籌備各項軍事技術工作,以促進唐生智政權加速潰敗。省委雖接受長江局決議案取消暴動,然而決議案本身并無不妥。決議案肯定唐生智不至于馬上潰敗,卻未取消湖北暴動的準備工作。省委接受長江局決議案后也并未拋棄各項準備工作,還召集常委會討論各方面準備工作及其具體方法,接受長江局決議案是為防止“無希望的過早的冒險投機的錯誤”。值得一提的是,在討論并接受長江局決議案時,團湖北省委劉昌群也參與其中,并未提出異議,但“事后工作做不好,完全歸咎于黨,未免對政治上太無責任心”。此外,中共中央在十一月擴大會議后斷言唐生智軍隊的節(jié)節(jié)敗退,并不足以證明其政權一定潰敗,因此省委認為對于唐生智政權潰敗時期分析的錯誤,“黨的省委要負責,長江局要負責,同時中央也要負責”。
羅亦農(nóng)自陳向來肯定工農(nóng)暴動奪取政權,自到湖北工作以來,其工作布置完全按照中央指示有條不紊地推進。新軍閥混戰(zhàn),客觀上確是工農(nóng)群眾武裝暴動奪取政權的時機,然則湖北主觀的組織力量與技術準備并不充分,盲目組織毫無勝利希望的暴動,只會使革命有生力量蒙受巨大損失。關于取消“馬上暴動”問題,不是羅亦農(nóng)一人之意見,當時省委代表陳喬年、任旭和團湖北省委代表劉昌群悉數(shù)列席參與討論會,全體一致同意后才通過長江局決議案。羅亦農(nóng)還將此決議案告知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特凱維奇,得到贊同后才將決議案下發(fā)各級黨團組織機關。十一月擴大會議后,中共中央肯定羅亦農(nóng)“對于湖北總的武裝暴動之各方面的準備策略”,但“湖北省委是否能依時而動是問題”。省委對形勢變化的應對頗遲鈍,11月9日看到唐生智政權有潰敗跡象,11日才發(fā)布通告,13日始行動,屆時唐生智政權及軍隊已然撤離武漢。羅亦農(nóng)表示,省委的錯誤毋庸置疑,但“責任問題,必須弄清”。長江局未看清時局,對唐生智政權在武漢潰敗時間估量錯誤,這點長江局責無旁貸。然而省委對暴動的消極準備并非受長江局決議案左右,而是工運失敗帶來的連鎖反應。團湖北省委對湖北組織現(xiàn)狀認識不清,多次罔顧現(xiàn)實地要求“馬上暴動”,速求建立短暫政權,缺乏革命長遠眼光。還需指出的是,中共中央自遷往上海后,對長江局沒有具體指示,十一月擴大會議時也未給羅亦農(nóng)作報告的時間,武漢暴動期間,長江局吁求無門。在羅亦農(nóng)看來,暴動的失敗應由“國際代表及中央負責任”。
除團湖北省委、湖北省委、長江局三個“主角”向中共湖北特委遞呈報告外,湖北其他黨團組織也各抒己見。中共漢口區(qū)委認為長江局和湖北省委對武漢政治觀察不準確,沒有預見唐生智政權的潰敗。省委未注意唐生智政權潰敗時武裝的準備和軍事行動的計劃,在暴動期間指揮混亂。省委不深入群眾,無法洞悉下層群眾具體情形,遂對暴動政策執(zhí)行不堅決,易輕信部分負責人意見臨時更改決議,而決議變更后又未及時通知下級黨組織,致使黨組織力量損失慘重。中共漢陽縣委稱省委對八七會議精神未落實傳達,湖北各級黨組織人員多數(shù)并不知悉八七會議精神,甚至連普通的刊物、決議都知之甚少。倉促暴動之時,省委派人不當,多數(shù)負責人臨陣脫逃,因而漢陽縣委作出決議,認為不僅須對羅亦農(nóng)、省委負責人停職,還須處罰臨陣逃脫之人。中共武昌市委認為長江局與湖北省委在唐生智政權潰敗前以“反新軍閥戰(zhàn)爭宣傳周”代替暴動準備工作,在唐生智政權潰敗時對暴動工作指導不力,在唐生智政權潰敗后對暴動決策更是遲緩猶豫。省委忽視政治宣傳,對于各區(qū)、市、縣委缺少工作指導。中共徐家棚區(qū)委完全同意中共武昌市委觀點,希望中共湖北特委根據(jù)八七會議及中央擴大會議精神處理湖北暴動爭議問題,“方不致使黨內群眾有所觀望與懷疑”。
基于以上湖北各方的表述,1927年12月14日,中共湖北特委召集擴大會議,以圖為湖北暴動爭議事件拉下帷幕。陳喬年首先指出,在擴大會議召開之即,中共湖北特委以羅亦農(nóng)停職期間仍每日見客為由,令羅亦農(nóng)前往上海,禁止其參加湖北擴大會議。中共湖北特委只根據(jù)團湖北省委片面報告作出評判,忽視過去省委和長江局的報告,事先停職之舉,實乃輕視長江局和省委。中共湖北特委在會議前,對長江局和省委過失之處并無公示,也未召集常委會供省委報告工作,禁止省委借看過去的文件,甚至不讓省委參加下級會議。中共湖北特委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處理湖北問題,這種做法有失偏頗。長江局和省委在湖北提倡游擊戰(zhàn)爭,但團湖北省委主張游擊戰(zhàn)爭“完全是軍事投機、土匪運動”,忽視鄂東北、鄂西等處游擊戰(zhàn)爭取得的成效。劉昌群解釋,省委在進行游擊戰(zhàn)爭時既無宣傳又無組織行動,易使群眾誤以為是“土匪運動”。省委發(fā)動暴動未深入群眾,建立工會只停留在口頭上,連八七會議精神亦未切實傳達至下層黨團組織。陳喬年、任旭隨即反駁,省委在八七會議后即召開區(qū)、市、縣會議報告八七會議決議,并響應會議精神發(fā)動鄂南暴動,省委委員在秋收暴動期間依次下鄉(xiāng)巡視,而團湖北省委委員從未涉足鄉(xiāng)村,卻指責省委未接近群眾。此外,陳喬年點名劉昌群在湖北暴動期間全程參與長江局與省委召開的歷次會議,是決議案的通過者之一,與省委和長江局有連帶關系。劉昌群辯解曾在長江局會議上提出在唐生智政權潰敗時進行暴動,因爭不過“大知識分子”而同意決議。漢口二區(qū)書記曹祥華表示:“凡是到會之人統(tǒng)應負責,若說會場贊成,散會又說不贊成,這種圓滑話,劉昌群是滑不過的?!?/p>
中共湖北特委、團湖北省委和湖北省委在湖北擴大會議上爭鋒相對。中共硚口區(qū)委書記李耘生直言“現(xiàn)在是湖北擴大會議,不是省委與特委打架”,團湖北省委委員陳聲煜表明在會議中“表現(xiàn)出很多黨與團沖突的問題”。在部分參會人員反對的情況下,中共湖北特委通過決議案,開除羅亦農(nóng)、陳喬年中央委員之職,開除汪澤楷、林育南、任旭省委委員之職并嚴重警告,劉昌群嚴重警告等。同時,中共湖北特委指示新省委(劉伯莊為書記)將決議案翻印,下發(fā)各級黨部討論。中共湖北特委一系列行為使長江局和湖北省委人員憤而不平,圍繞中共湖北特委的新一輪控訴開啟。
羅亦農(nóng)對湖北暴動爭議問題進行答辯時,指控中共湖北特委有違中央指令,將其調離武漢,無法參加湖北擴大會議,并用“征求群眾意見”的辦法搜羅湖北省委和羅亦農(nóng)在武漢暴動期間的過失之處,有意“造成黨的糾紛”。羅亦農(nóng)表示,因其未出席湖北擴大會議,所以對中共湖北特委橫加的一切罪名不予接受;同時希望中共中央對中共湖北特委“誣害負責同志”之行為進行處罰。特委如客觀地檢閱長江局和省委此前的各種政治決議,則湖北暴動爭議問題早已得到解決。查辦長江局和省委本是政治問題,但中共湖北特委之行動、言論更像是“私人的情感問題”。在調查湖北事件過程中,中共湖北特委偏向指責長江局和湖北省委的黨團組織,而且選舉新省委并無事前準備,“只揀曾發(fā)言反對省委及長江局者七湊八湊集攏來一大些人,至于所提之代表的能力好壞及占的區(qū)域重要與否統(tǒng)在所不顧”。
原鄂南特委黃赤光向中共中央提交申辯報告,言明鄂南是湖北暴動中心,湖北省革命委員會也在鄂南,鄂南的地位不言自明,而中共湖北特委書記蘇兆征卻謂鄂南問題是“小的問題,不必爭論”,不容許其在會議上陳述鄂南相關情況。陳喬年、任旭、黃五一聯(lián)合向中央臨時政治局遞呈報告,闡明中共湖北特委取消省委過去所有工作布置,又不指示新的工作方針,只專注于收集攻擊省委的材料以批評省委。中共湖北特委在湖北擴大會議中既沒有傳達中央擴大會議決議案,也沒有討論今后工作方針,致使會議“僅開湖北黨內糾紛的局面”。湖北省委軍事委員會書記關學參、鄂西特委書記張計儲指出湖北擴大會議不注重宣傳作用,會議的技術準備工作欠缺,以致給工農(nóng)代表留下較差的印象。中共湖北特委不了解中央擴大會議決議案精神,對長江局和省委帶有偏見,動輒批評長江局和省委過去的工作錯誤,而對其取得的成果只字不提,對湖北事件的處理可謂是“辦而不查”,充斥著“小資產(chǎn)階級之感情作用與報復主義”。
中共中央兼顧共產(chǎn)國際、湖北各級黨團組織對暴動問題的意見,于1927年12月18日表示,中共湖北特委未認清湖北擴大會議意義,既禁止羅亦農(nóng)出席會議,又令陳喬年、任旭離開武漢,致使“兩方的是非無由判立,且更大失中央近所提倡的討論政策須民主化的精神”。中共中央特令中共湖北特委和湖北擴大會議主席團攜材料前往上海,擬由中共中央直接主持解決湖北暴動爭議問題。12月24日,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召開會議,明確表明羅亦農(nóng)對于湖北的政治指導并沒有犯“機會主義”錯誤。1928年1月1日,中共中央再次肯定長江局和湖北省委停止“馬上暴動”是正確的指導,以劉昌群為代表的團湖北省委主張“馬上暴動”,“不僅是一個錯誤,且系玩暴動”。1月8日,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常委會作出決議,無條件恢復羅亦農(nóng)、陳喬年等人工作,持續(xù)兩個月的湖北暴動爭議遂告一段落。
湖北黨團建立初期,團在組織、人才等方面較黨更勝一籌,在法理上卻須接受黨的領導,這種微妙關系使得兩者矛盾滋生。加之黨團初建時組織不分、關系含混,雙方在組織關系、政治資源等方面的競爭,更加劇了雙方的矛盾。為抑制團的“第二黨”傾向,黨展開黨團分化工作,在人才、權力上對團加以限制。團對黨頗有微詞,從而使壓抑已久的矛盾在唐生智政權潰敗時是否應舉行暴動問題上爆發(fā)。
關于唐生智政權在武漢潰敗引發(fā)的爭議問題,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為唐生智政權潰敗前的爭議。湖北省委與團湖北省委響應中共中央武裝暴動奪取城市政權的號召,醞釀湖北暴動。羅亦農(nóng)回到湖北后分析湖北主客觀條件,否決團湖北省委與湖北省委的暴動計劃,武漢暴動計劃遂取消。第二個時期為唐生智政權潰敗期間的爭議。唐生智政權潰敗跡象明顯,湖北省委受時局影響,倉促在武漢發(fā)動暴動,致使革命力量損失慘重。黨團對暴動看法的差異源于其對中國革命道路認知的不同:長江局與省委傾向于在鄉(xiāng)村中發(fā)展游擊戰(zhàn)爭,以創(chuàng)造新的革命大潮;團湖北省委在共產(chǎn)國際與中共中央的支持下,宣揚通過城市暴動奪取政權。由于黨團矛盾積壓已久,加之團湖北省委在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中央“左”傾路線影響下日益走向“盲動主義”,甚至萌生團的“先鋒主義”傾向,從而將湖北暴動的失敗歸咎于長江局和湖北省委對湖北局勢的預判錯誤。湖北黨團內部經(jīng)過幾次論爭之后,雙方互不相讓,莫衷一是,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第三個時期為唐生智政權潰敗后的爭議。團湖北省委一紙控訴信將湖北暴動爭議問題推向涉及共產(chǎn)國際、中共湖北特委和湖北各級黨團組織的多方互動格局之中。中共中央委派以蘇兆征為書記的中共湖北特委前往武漢,但中共湖北特委對長江局和湖北省委的處置有失偏頗,引來各方不滿。一時間,中共湖北特委成為眾矢之的,各方批評報告紛至沓來。中共中央綜合共產(chǎn)國際和湖北各級黨團組織意見,召開會議重新審查湖北暴動爭議問題,最終無條件恢復羅亦農(nóng)、陳喬年等人工作,結束了持續(xù)兩個多月的紛爭局面。隨著此次湖北暴動爭議問題的解決,團的政黨化傾向被遏制,工作重心漸次轉向青年運動,黨團分化工作得以切實落實。
湖北暴動爭議問題涉及中共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一些關鍵性問題,也留下些許思考和經(jīng)驗。首先,正確處理黨團關系。黨團自成立以來就存在紛爭,經(jīng)常圍繞革命路線、斗爭方式等展開博弈。當團組織的力量較大時,容易導致團的“先鋒主義”,當黨組織的力量較大時,容易導致黨對團的“取消主義”,然而黨團之間并不是完全對立、水火不容之關系。如在湖北暴動問題中,無論是團湖北省委、湖北省委還是長江局,都認為要通過武裝暴動奪取政權,對中國革命形勢仍為高漲的估計也是一致的。因此要建立合理的機制處理黨內糾紛問題。其次,在反傾向斗爭問題上不能“左”右失衡。湖北暴動爭議問題,表面上看是由于唐生智政權在武漢潰敗時省委沒有組織起有效暴動而引起的爭論,實際上反傾向斗爭才為其根源。團湖北省委在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中央“左”傾盲動主義的浸染下,將羅亦農(nóng)視為“陳獨秀派”,即右傾機會主義的代表。以瞿秋白為首的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在湖北暴動爭議問題中未陷入“非此即彼”模式,成功化解了危機。最后,探索自身發(fā)展道路的曲折與漫長。團湖北省委遵循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中央以城市為中心進行暴動、奪取政權的方針,主張立刻發(fā)動武漢暴動;長江局則將目光從城市轉向鄉(xiāng)村,主張在鄉(xiāng)村中進行游擊戰(zhàn)爭,開展土地革命,為探索“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道路提供經(jīng)驗。
黨團紛爭并非湖北所獨有,同一時期中共各省黨團如江西、浙江、四川、廣東等,關于是否暴動、在何處暴動都存在分歧,這是獨有政治環(huán)境和黨團運作機制的產(chǎn)物。黨與團在競爭與紛爭中找尋各自合適的定位,但競爭與紛爭向來不是黨團關系的中心,協(xié)調與配合才是黨團關系的主旋律。黨與團是在競爭與紛爭、協(xié)調與配合中調適關系,經(jīng)歷了漫長且復雜的過程,才最終趨向良性的互動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