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峰
自20 世紀70 年代以來,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提出的 “作為公平的正義” (justice as fairness)觀念激發(fā)和引領了當代分配正義的討論熱潮。羅爾斯的貢獻體現(xiàn)在嘗試建構一種正義的社會制度,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過上一種值得過的、有意義的生活。在他的經典作品《正義論》中,羅爾斯給出諸多理由證明 “作為公平的正義” 比功利主義等其他道德理論更好。這些理由中有一個讓人印象深刻,又引起很多爭議的證明方式—— “直覺論證” (intuitive argument)。 “直覺論證” 指的是,人們的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都是純粹的運氣,從直覺來看,分配份額不應該受到這些偶然運氣的不利影響。
羅爾斯之后,不少學者從 “直覺論證” 的證明出發(fā),進行了解釋、評論、辯護或反駁。一種典型的批評認為,羅爾斯沒有對運氣的種類進行嚴格的區(qū)分,他完全忽視了個人選擇在正義思考中所應當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說,羅爾斯強調減少道德上偶然運氣的不利影響,卻沒有給予個人責任應有的重視,以至于 “作為公平的正義” 將削弱自主選擇和個人努力的正當效果。在本文中,筆者將指出這種典型批評誤解了羅爾斯的理論主旨,他既不像后來的 “運氣平等主義” (luck egalitarianism)那樣宣稱實現(xiàn) “鈍于稟賦,敏于抱負”,也不像批評者認為的對個人責任完全置之不理。羅爾斯的理論主旨和推理過程,使得他可以很好地免于這些批評。本文接下來將描述他的 “直覺論證” ,分析他對偶然運氣的處理方式,然后指出雖然他與運氣平等主義者分享某些共同預設,但也有著根本的不同,而且他對責任問題的思考依賴于作為背景制度框架的社會基本結構。
在證明 “作為公平的正義” 觀念時,羅爾斯運用 “直覺論證” 是為了讓最終建構出來的正義理論符合人們深思熟慮的直覺。從人們的直覺來看,社會和自然的偶然性對分配份額產生的影響是不正義的?,F(xiàn)實社會中有人出生在富庶的家庭,有人只能生活在貧寒的家庭;有人天賦異稟,聰穎過人,有人卻資質平庸,凡才淺識;有人能輕松享用身邊優(yōu)質的醫(yī)療和教育等社會資源,有人可能終生都缺乏這樣的機會。這些差別對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產生不同影響,然而它們很大程度上又超出人們的控制能力,是人們無法自主決定的。用羅爾斯的話說,這些都是純粹的運氣,從道德上來看屬于任意和專橫的因素。在《正義論》開篇羅爾斯就明確指出, “這里的直覺觀念是,在社會基本結構中包含著各種各樣的社會地位,出生于不同地位中的人們有著不同的生活期望,這些期望部分是由政治體制、經濟和社會環(huán)境所決定”。
羅爾斯主要的考察對象是功利主義和直覺主義原則,并將它們與他自己提出的 “作為公平的正義” 進行比較。在他看來,立約各方既不會選擇功利主義原則,因為這一原則允許某些人以損害另一些人生活前景的方式來享受更大的利益;也不會選擇直覺主義原則,因為當各種具體的實踐原則發(fā)生沖突時,直覺主義并不能很好地指導我們如何解決這些沖突。在此,盡管羅爾斯指出,直覺主義對各種沖突的正義原則如何權衡無法給出建設性的回答,但是他也認同直覺主義的鮮明特征,即強調人們的直覺能力不要受到假定的、可辨識的倫理標準的影響。換言之,對正義原則進行推理時,不是不可以訴諸直覺,任何正義觀都會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直覺。真正要做的是,如何限定對直覺的依賴,避免訴諸直覺時受到既定的道德知識和倫理觀念的不恰當影響。如羅爾斯所言, “權重的分派是正義觀念的重要而非次要的部分。如果我們不能解釋這些權重是如何被合理的倫理標準所決定,那么理性討論的方式就將宣布告終。有人可能會說,直覺主義的正義觀只是半個正義觀。即使不能完全消除對直覺的依賴,我們也應該盡我們所能為優(yōu)先性問題制定明確的原則” 。
羅爾斯的解決辦法是,對直覺的依賴要受到反思平衡等方法的限制,譬如人們不能從不證自明的前提出發(fā)進行推理,而應當考慮相互印證的問題,從而把各方面的情況結合成前后融貫的觀點。但是毫無疑問,在這一過程中不可能完全排除直覺的作用。所以,對羅爾斯來說,證明 “作為公平的正義” 觀念時,不管如何多地訴諸直覺,都要將其與人們深思熟慮的判斷聚合起來,以一種連貫性的方式概括出既合理又能夠普遍接受的原則。羅爾斯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從 “直覺論證” 出發(fā),在推理過程中又進一步思考正義原則之間的優(yōu)先次序,以確保最終的理論符合人們深思熟慮的判斷。
羅爾斯首先是從這樣的直覺觀念開始探討。他說: “在此直覺的觀點是,既然每個人的福祉都依賴于一種合作體系,沒有這種合作體系,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令人滿意的生活。那么利益的分配就應當促使參與其中的每個人都愿意合作,包括那些處境較差的人。”一旦人們開始思考社會應當如何分配基本益品,他們就可能得出某種一般性的正義觀念,它可以這樣來表述: “所有的社會價值,包括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以及自尊的社會基礎,都應當平等地分配,除非對其中的一些價值或全部價值的不平等分配有利于每個人的利益?!睆囊话阈缘恼x觀念可以看到,羅爾斯首先承認了一種平等出發(fā)點,即所有社會價值都要進行平等的分配。但是他緊接著又支持一個重要的轉折,允許出現(xiàn)不平等的狀態(tài),只要這種狀態(tài)能夠有利于每個人。羅爾斯的理由在于,既然社會中存在各種偶然運氣,一些人由于不可控因素的影響,他們的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比另一些人更好,那與其退守在一種所有人分配份額平等,但福祉水平都較低的情況下,倒不如允許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只要這種不平等有利于所有人的利益,尤其是有利于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換言之,如果給其他人更多的財富反而有助于提升我的利益,這種不平等就能夠得到證成。
然而,這種一般性的正義觀念是不夠的,因為在分配各種基本益品時仍然會相互沖突,此時就需要一種優(yōu)先次序來協(xié)調這些沖突。對此,羅爾斯進一步提出 “詞典式次序” 來陳述更加特殊的正義觀,即著名的 “兩個正義原則” :
第一個原則: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平等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
第二個原則: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1)被合理地期望適合于每一個人的利益;并且(2)依系于地位和職務向所有人開放。
兩個正義原則是一般性正義觀念的具體實例。第一個原則 “平等自由原則” 優(yōu)先于第二個原則,第二個原則中的第(2)部分 “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 又優(yōu)先于第(1)部分 “差別原則” 。具體來說,平等自由原則仍然要求進行平等地分配,這是羅爾斯拒斥功利主義的重要表現(xiàn),也是他理論中最少受到爭議的部分。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主張沒有人僅僅因為自己的膚色、性別、種族或其他社會背景就在競爭中處于不利處境,利用社會偶然運氣的獲利是不應得的。用羅爾斯的話說,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 “要求在社會的各個階層中有類似天賦和動機的人具有平等的生活前景”。那對于自然稟賦的差別該如何處理呢?羅爾斯討論差別原則時再次訴諸 “直覺論證” :
“差別原則實際上代表了一種同意,即把自然稟賦的分布在某些方面視為共同資產,并分享稟賦分布的互補性所帶來的較大的社會和經濟利益。那些先天有利的人,無論他們是誰,只能在憑借改善那些缺少稟賦的人的條件下從自己的好運氣中獲利?!瓫]有人應得較好的自然能力,也配不上在社會中較有利的出發(fā)點。……可以把社會基本結構安排得使這些偶然因素為最不利者謀利。”
差別原則的要旨在于,沒有人該從自己的偶然運氣中獲利,但如果那些稟賦較高的人受益的同時能促進較不利者的利益,那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就是正義的。 “在此直覺的觀念是:社會結構并不確立和保障那些處境較好的人的較好前景,除非這樣做適合于那些較不幸運的人的利益?!?/p>
當然,羅爾斯的 “直覺論證” 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偶然運氣的處理上,在分析自然的自由體系之缺陷,探討純粹程序正義之意涵,思考適用于個人之公平原則和自然義務,以及理解正當概念的形式限制時,他都明確指出自己依賴于直覺的方式??傊ㄟ^ “直覺論證” 他試圖表明,社會是一種為了相互利益的合作冒險,人們身處社會合作體系中,有著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稟賦,這些都屬于純粹的運氣因素,正義的分配要求避免受到這些從道德觀念看是非常任意和偶然因素的不當影響。原初狀態(tài)中的各方需要選擇一種正義原則來規(guī)范合作體系,運氣好的人和運氣不好的人都愿意接受該原則。盡管人們會對直覺的可靠性提出指責,但羅爾斯堅持認可 “這些直覺的考慮有助于我們弄清楚這一原則的性質和它的平等主義意義”。
根據羅爾斯的 “直覺論證” :(A)基于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之類的偶然運氣產生的不平等是不正義的,(B)除非這些不平等有助于所有人的福祉,尤其有利于社會中的最不利者。很明顯,(A)和(B)代表著兩種不一樣的直覺。對(A)來說,它意味著不應該訴諸任何超出人們控制能力之外的偶然運氣。既然人們無法決定他們擁有什么樣的天賦才能、出生環(huán)境和社會地位等,那就應當盡可能地減輕甚至消除這些偶然運氣的影響,不然就是不公正的。但是對(B)來說,它又支持人們之間的不平等,理由是有些偶然運氣的影響始終是存在的,例如個人的自然稟賦,有些人就是比另一些人擁有更高的智商,或更好的運動能力,或更高的專注力,那么與其關注如何消除此類偶然運氣的影響,倒不如更好地利用這些偶然運氣。換言之,如果那些在自然稟賦上運氣較好的人有機會創(chuàng)造更大的社會貢獻,以使得整個社會受益,特別是可以提升社會不利者的處境,即使這樣做相應的結果是收入與財富上出現(xiàn)不平等,但又有什么理由阻止這樣做呢?
羅爾斯支持這種從直覺(A)到直覺(B)的過渡,也就是支持從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到差別原則的轉換。然而,一些批評羅爾斯,同時主張 “運氣平等主義” 的學者雖然共享直覺(A),卻否認(B),并指責從直覺(A)到直覺(B)的過渡太過隨意,以至于丟失了某些重要內容。具體地說,運氣平等主義者一方面堅持超出控制能力的偶然運氣不能決定個人應得的分配份額,另一方面又堅持認為,由于自身選擇等因素造成的任何結果,個人都應當予以負責。此謂 “鈍于稟賦,敏于抱負”?;诖耍\氣平等主義者對羅爾斯最常見的批評是:第一,羅爾斯的理論為自然稟賦留下太大余地,以至于允許它們過多地影響人們的命運。第二,羅爾斯又為人們的選擇留下太小的空間,以至于將個人責任問題排除在他的理論思考之外。筆者將在本小節(jié)分析第一個批評,在下一小節(jié)分析第二個批評,嘗試指出這兩個批評是站不住腳的。
就第一個批評而言,羅爾斯既然意識到社會合作中的各方有著不同的自然稟賦和社會狀況,為了避免這些偶然運氣干擾人們建構公共正義原則,無知之幕此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無知之幕通過屏蔽各方的特殊信息,只保留某些公共知識,保證人們在一個公平的程序中選擇出彼此都會同意的原則。但運氣平等主義者質疑道,當羅爾斯指出社會分配的對象是諸如自由與機會、收入與財富等基本益品時,他所指向的是社會意義上的基本益品,卻沒有看到自然意義上的基本益品的重要性。舉例來說,社會中有兩個不同的群體,他們都得到同等份額的社會基本益品,但是如果其中一個群體中的人普遍有慢性疾病、智力低下或精神障礙等不足,相比另一個群體,他們需要一些額外資源補償身體的劣勢,才能與另一個群體中的人真正站在同一起跑線。然而,按照羅爾斯的方式,他的 “作為公平的正義” 理念認為這兩個群體既然已經獲得同等份額的基本益品,所以就是同樣好的,要求額外的社會基本益品補償自然稟賦上的不足反而是不正義的。羅爾斯的斷言與運氣平等主義者的說法相沖突。在 “直覺論證” 中羅爾斯既然已經表明自然稟賦的分布是偶然的和不可控制的,為什么差別原則又允許讓自然稟賦影響到人們的處境呢?正如金里卡所批評的, “為了達到社會分配的目的,當事人為什么不把缺少健康和缺少財富作為界定不利處境的同等要素呢?每個人都承認,如果身心突然遭受傷殘,即使她的社會益品的總量保持不變,她的處境也會變得較為不利、為什么她不希望社會也承認她的不利呢?”
但是,運氣平等主義者的這個批評可能無法對羅爾斯構成真正的挑戰(zhàn)。這里首先要區(qū)分羅爾斯所支持的 “良序社會” (well-ordered society)和他所反對的 “私人社會” (private society)。按照羅爾斯的設想, “作為公平的正義” 理念適用對象只能是良序社會。良序社會有個非常重要的特征,處于其中的公民具有一種激勵他們按照兩個正義原則去參與生產活動的 “正義感” ,并且在活動中的動機是真誠的,不去刻意欺騙,不能只希望從公共錢袋里獲得額外的補貼,這種正義感還能 “使他們按照自己的社會位置及其義務和職責而采取相應的行動”。與之相反,私人社會中的個人都具有相互沖突或彼此獨立的私人目的,這些私人目的之間并不像在良序社會那樣相輔相成。人們也不會把社會制度及其相關活動看作一種善,反倒將其視為一種負擔。所以,羅爾斯推崇良序社會,拒斥私人社會, “(私人社會中)每個人僅僅把社會安排當作實現(xiàn)他的私人目標的手段。沒有人考慮他人的善,或他人所擁有的東西的善;毋寧說,每個人都偏愛于選擇使他得到最大的財富份額的最有效的方案”。如果我們牢記良序社會和私人社會之差別的話,那么羅爾斯的做法就變得容易理解。他相信,在良序社會中所容許的不平等并不會高于當下社會中的收入差別,良序社會中的人們具有最高階的欲望(他們的正義感)按照正義原則來行動,他們關于自我作為自由且平等、理性且合理的道德人觀念,已經得到最充分體現(xiàn)。尤其考慮到良序社會中人們在不同行業(yè)間可以自由移動,而且由于非勞動性活動的存在,當經濟福利達到一定程度后,其重要性將被逐漸淡化,個人對各種文化、精神活動以及社團的參與將變得愈發(fā)重要。在這個意義上,良序社會中的人們不會像當下社會這樣渴求更多的經濟收益。
而且,與金里卡認為不僅需要平等化 “社會益品” ,還需要平等化 “自然益品” 不同,羅爾斯指出,擁有自然稟賦本身無所謂正義不正義,關鍵取決于社會對待個人之間不同稟賦的方式。當這些稟賦不會對人們享用社會益品帶來影響時,就不需要進行平等化抑或予以補償。即使有影響,只要滿足差別原則,那也可以得到證明。在此,羅爾斯特別指出,差別原則是一種對互惠(reciprocity)的解釋和表達。互惠不是互利(mutual advantage)。 “互惠” 主張在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中,公民將彼此視為自由和平等的個體,每個公民都關心通過合作來促進自己的利益,但這種關心又關切到其他公民的合理要求。因此,每個公民不需要從社會合作計劃中獲取最大利益,互惠要求的是所有人都為社會合作作出貢獻,社會合作對所有人都有利。 “互利” 假定的則是人們以理性最大化的方式對待合作,他們只關心如何促進自己的利益,所以一個互利的社會承認一種獲利更多的分配方式,哪怕它是不正義的。說差別原則體現(xiàn)出互惠,而非互利,亦即是說,不管自然稟賦高還是低的個人,都愿意相信和接受差別原則能實現(xiàn)各方利益的和諧,人們知道社會制度對每一個人而言都是可辯護的,尤其對那些狀況最不利者更是如此。當差別原則得到滿足時每個人都能受益。這一點體現(xiàn)在羅爾斯的那句著名斷言中: “差別原則實際上代表著這樣一種同意:即把自然稟賦的分布看作是在某種意義上的共同資產,可以共享由這種天賦的分布的互補性帶來的較大社會和經濟收益。”
這個斷言最直接地表達出差別原則的意涵。良序社會中的公民需要意識到,他們的不同才能應當要為社會公共善服務。盡管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計劃,但是仍然要認識到,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我們每個人的稟賦是由共同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制度和社會態(tài)度所建構的。離開這樣的社會背景,很多被認為有價值的稟賦可能變得毫無意義。在這個意義上,當羅爾斯說把自然稟賦的分布看作共同資產時,他想要表達的不是說有才能者把自己的稟賦 “借給” 社會,而是說只有在某一給定的社會背景中,稟賦才是有價值的。
這樣,也就容易理解自然自由體系和自由主義這兩種不同制度在處理偶然運氣時的困難。一方面,對于自然自由體系那種隱含 “前途向才能開放” 的制度安排,羅爾斯說, “從直覺來看,最明顯的不正義在于,它允許分配份額受到這些從道德觀點看是非常任意的因素的不恰當影響”。這些影響因素既包括社會層面的偶然因素,也包括自然資質方面的偶然運氣。另一方面,對自由主義來說,即使已經用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對自由市場競爭做出限制,卻仍然允許財富和收入的分配受個人自然稟賦之不同分布的影響。所以,針對上述兩種制度設計,羅爾斯批評說,既沒有理由允許社會層面的運氣決定人們的收入與財富,也沒有理由根據自然稟賦的隨機分布來確定分配正義。
不僅如此,羅爾斯還清楚意識到由于家庭形式的存在,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不可能完全得以實現(xiàn),畢竟個人能力的培養(yǎng)和對未來的預期,甚至在個體努力的意愿等方面,都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家庭條件及其價值觀念。羅爾斯指出并且承認這一事實。所以,面對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稟賦上的偶然性,不妨允許不平等,只要不平等狀態(tài)下每個人的地位相對于平等的最初安排來說都能得以改善。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說我們對兩個正義原則進行一種 “民主的平等” 的解釋,它是通過結合公平機會平等和差別原則來達到的,以這種方式對社會合作利益進行劃分,既能體現(xiàn)出效率,同時又體現(xiàn)出正義。從這個角度來說,運氣平等主義者對羅爾斯的第一個批評,即羅爾斯的理論為自然稟賦留下太大余地,以至于允許它們過多地影響人們的命運,是不成立的。
運氣平等主義者的第二個批評認為,當不平等源自于人們有差別的自主選擇時,差別原則仍然要求人際間收入和財富的轉移,但這一要求以損害個人承擔行為責任為代價。設想有這樣兩群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稟賦相當?shù)娜?,其中一群是游手好閑的賭徒,另一群是認真工作的白領上班族。可以合理推測,一段時間后,賭徒要比上班族處于更糟糕的處境中。此時差別原則要求一種財富再分配,即上班族的收入中的一部分以某種形式被轉移給賭徒,以便改善這些賭徒的較差處境。運氣平等主義者指出,賭徒是自由選擇了這種高風險的生活方式,那就應該為自己的選擇后果負責,為什么上班族要為賭徒高風險的選擇來買單?運氣平等主義者得出結論,原本企圖實現(xiàn)分配正義的差別原則反而制造出不正義。人們的前途和未來應該取決于他們自己的人生計劃和抱負,不應該取決于不可控的偶然因素,經濟上的不平等只能是自由選擇的結果。
運氣平等主義的這個批評似乎很符合人們的直覺,看上去也正中羅爾斯的理論要害。當然,也有一些學者嘗試為羅爾斯辯護。一種辯護意見認為,即使在理論層面可以弄清楚環(huán)境和選擇帶來的不同影響,在現(xiàn)實層面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事實上,我們根本無法弄清楚什么樣的選擇才算是 “真正的” “不帶有外部環(huán)境影響” 的選擇,甚至可以說,幾乎所有的個人選擇都可在某種程度上歸咎于外部環(huán)境。一個人是否選擇努力學習,很可能與他的家庭氛圍、朋友情感、老師教學方式等一系列因素有關,很難從這些因素中剝離出一個 “真正的” 自由選擇出來。還有一種辯護意見認為,對環(huán)境和選擇的界分有賴于我們在形而上的層面理解自由意志問題,但是很顯然,一旦將討論引至此,又將陷入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論爭這個更加棘手的戰(zhàn)場。
但是筆者認為,這些為羅爾斯辯護的意見自身也有問題。從羅爾斯的論述來看,他似乎無意作出一種宏觀的形而上學論斷,而是不斷努力擺脫那種抽象的承諾。羅爾斯這樣寫道: “我們并不應得自己在自然天賦的分布中所占的地位,正如我們并不應得我們在社會中的最初出發(fā)點一樣——認為我們應得能夠使我們努力培養(yǎng)自己能力的優(yōu)越個性的斷言同樣是成問題的,因為這種個性取決于幸運的家庭和早期生活的環(huán)境,而對這些條件我們是沒有任何權利的?!彼谶@里用 “很大程度上” (in good part)一詞,表達出個性與偶然運氣之間的某種關聯(lián),但這種關聯(lián)又是模糊的,無法予以精確界定。從這個角度來說,羅爾斯似乎更應該被理解為作出了溫和的、常識意義上的社會學論斷,而不被有關自由意志的形而上學論爭束縛住。謝弗勒(Samuel Scheffler)甚至指出,對羅爾斯的最佳解釋就是相信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尊重環(huán)境與選擇的這種區(qū)分。
所以,羅爾斯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要表明現(xiàn)實社會中的很多東西都會對個體的成功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人們需要確立一種正義的背景制度,來規(guī)范和限制那些不利影響,調節(jié)和引導合作體系成為有益的社會聯(lián)合體。但這是否又意味著,羅爾斯真像運氣平等主義批評的那樣,完全忽視個人責任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在著作和文章中,羅爾斯偶爾會——雖然不是經常——提到個人責任的問題。在《正義論》中,他表明,在一個正義的背景制度框架下,一個人可以被看作在追求自己合理的人生計劃,甚至他要將自己看作是一個經歷時間的連續(xù)存在物,以至在他的生命中的每一時刻都按照慎思的理性去行事。羅爾斯認為,只有這樣,人們才能稱得上對自己的歷久人格是負責任的,并且他還把這種責任原則看作是某種正當原則, “自己在不同時間的要求應當被調整,使自己在任何時候都能肯定他已經或正在遵循的那個計劃??梢赃@樣說,要使得此一時間的自己一定不能去抱怨彼一時間的自己的行為。當然,這個原則不排除自愿忍受困苦,但是這種忍受必須是從所期待的或獲得的善來考慮而目前可以接受的。從原初狀態(tài)的觀念來考慮,對自己的責任的恰當性是十分明顯的”。
在1982 年發(fā)表的《社會統(tǒng)一與基本益品》一文中,羅爾斯接著說道,他的 “作為公平的正義” 理念表達出一種被稱為 “責任的社會分工” (social division of responsibility),即討論如何在社會和個人之間分配責任。 “社會,也就是公民作為一個集合體,要承擔的責任就是保障平等的基本自由權,公平的機會平等,以及在其基本框架內為人們提供對其他基本益品的一種公平分享;而留待作為個體的公民們以及各種團體,根據他們可期待的通用手段,承擔起相應的修正和調整他們的目的和抱負的責任?!睆倪@段敘述可看出,社會和個人有著不同的責任,一方面,社會的責任是提供一個體現(xiàn)出互惠和相互尊重的正義制度框架,從而保障特定的基本自由權、機會,以及在基本框架內提供對基本益品的公平分享,另一方面,留待個人的要求則是為他們的目的承擔責任,用他們的公平份額去做合理的事情。正因此,作為理性公民之欲求,又作為人際比較基礎的基本益品概念,實質上只是一種一般性的概括,與個人的抱負和欲望是不同的。這一點在他的另外幾篇重要論文也有體現(xiàn)。例如,在《對善的公平》一文,羅爾斯說: “作為公民,組織有序的成員承擔起如下責任:在對(一般性)需求有一個公共量度基礎上,他們之間相互正義地對待責任;而作為個體和聯(lián)合體的一員,他們對自己的偏好和自己為之獻身的東西負責。”在《答亞歷山大與馬斯格雷夫》一文中,他又有類似表達, “作為公民,他們將只對某類東西提出主張要求,這類東西是正義原則所允許的。對某些抱負的強烈感情和熱切渴望本身,并不會使任何人可以在社會資源分配或公共制度的設計上可以主張得到什么。”
可以看到,羅爾斯非但不像有些批評者認為的那樣忽略個人責任問題,相反,他一直強調,當人們把自己看作是社會合作體系的成員時,需要對自己的目的負責,亦即應當根據自己合乎情理地應得的東西來調整自己的目的,修訂人生計劃和抱負,并且將這些目標內容限定在正義原則所允許的范圍內。尤其是,當羅爾斯論述責任問題時,他不同于運氣平等主義者那樣堅持在 “環(huán)境” 和 “選擇” 之間做出區(qū)分,即個人無須對源于偶然的環(huán)境因素影響的結果負責,卻必須對源于自主選擇的結果負責。羅爾斯是嘗試在區(qū)分 “社會” 和 “個體” 的基礎上認定責任的歸屬,即有些責任是屬于社會的,有些責任則是歸于個人的。這種嘗試的背后實際上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接下來這節(jié)將進一步地分析。
前三節(jié)的論述表明,羅爾斯和運氣平等主義者分享某些共同直覺。基于此,運氣平等主義者既把 “作為公平的正義” 觀念視作運氣平等主義的理論雛形和早期表達,同時對這一觀念展開激烈批評。在運氣平等主義者看來,羅爾斯沒有充分體認到自己論證的全部意涵,雖然他愿意在環(huán)境與選擇之間作出區(qū)分,但差別原則又違背了這一區(qū)分。前文筆者已經為羅爾斯做了部分辯護,接下來將轉向更宏大的討論,表明 “作為公平的正義” 和 “運氣平等主義” 之間不同的理論所指。
對于 “作為公平的正義” 與 “運氣平等主義” ,李普特—拉斯穆森(Kasper Lippert-Rasmussen)做出過一個有趣的區(qū)分,他將后者指認為主張一種 “積極” 的觀點,即壞運氣本身就需要得到補償。而前者主張一種 “消極” 的觀點,即對于一組被認定為行使正義(justice-making)的特征,如果不同的人在這些特征上的差異屬于運氣問題,這些特征就不能作為行使正義的正當理由。以 “應得” 為例,羅爾斯直言 “應得” 無法得到證成,因為人們應得什么,依賴于家庭和社會等偶然因素,這是運氣問題。這意味著,當羅爾斯對運氣作消極理解時,不需要承認任何原生運氣的不平等本身就是不公正的。
所以,從積極的觀點來看,壞運氣本身就是一種制造不正義的特征,而從消極的觀點看,它們對什么使分配正義或不正義是沉默不語的,因而消極觀點就與這種觀點相兼容,即一種分配如果具有能使最不利者盡可能好的特征,那就屬于制造正義的特征。積極觀點和消極觀點的不同,還體現(xiàn)在雙方對補償原則的態(tài)度上。補償原則(principle of redress)表明,出生的不平等和自然天賦的不平等是不應得的,對于這些不平等要予以補償。正如有運氣平等主義者所辯護的, “運氣平等主義者試圖平等化人們被選定的善(chosen good),無論這些善是什么(對德沃金來說是資源,對阿內森來說是福利的機會,對科恩來說是可及優(yōu)勢,等);在這些善方面所有的劣勢都要得到補償”。
然而對羅爾斯來說,補償原則只是一種初定(prima facie)的直覺原則,它值得被重視,但也需要和其他原則進行平衡考量。盡管羅爾斯在《正義論》開端曾寫道, “一旦我們考察這樣一種正義觀,它防止人們在追求政治和經濟利益時,把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中的偶然因素用作籌碼,那么我們就被引導到這些正義原則” 。但是嚴格地說,這一段和其他類似的段落,并不會得出有些運氣平等主義者支持的結論,即羅爾斯也認為源于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的偶然性的不平等是不公正的。這些段落至多表明,羅爾斯與運氣平等主義者共享某些直覺觀念,或者說雙方在某些內在精神上是一致的。所以,當羅爾斯論及如何應對自然稟賦之不平等分布時,他就認為差別原則可以壓倒補償原則。差別原則容忍 “不應得的好運氣” 之類道德任意性因素對收入分配的影響。所以,與運氣平等主義的觀點不同,羅爾斯認為,正義的制度允許基于不應得的自然稟賦來獲利,只要這種獲利能有利于最不利者。對于這一點,運氣平等主義肯定是不認同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學者批評說,運氣平等主義原則實際上完全淪為補償原則, “肢解” 了分配正義的概念。
從上述雙方之不同出發(fā),可以把我們引向一種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更宏大的解釋。這種解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追求一種民主的平等觀念。該觀念主張,平等的目標不僅僅在于減少對人們生活期望的偶然運氣的影響,而是要預設一種 “民主的互惠” 理想,公民彼此支持和接受施加于他們自身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安排,民主的互惠是通過分配原則來規(guī)范公民之間的不平等。根據這種觀念,分配平等之所以重要,乃是社會成員對民主互惠的承諾。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式的平等主義理想,絕不止是一個要補償各種壞運氣的分配正義理念,倒可以說是更接近于表達一種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道德理念,即每個人的生活都同等重要,社會中的所有成員都有同等的地位。這一點可以作為羅爾斯正義理論思考的基點。正如他在《正義論》中的評論,在益品分配的平等和尊重的平等這兩種平等觀念之間,后者是更具有根本性的。在晚期作品《作為公平的正義:一個重述》中,羅爾斯考察不平等的理由時就總結說, “控制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是為了防止社會中一部分人支配另一些人。當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變得非常嚴重的時候,就會傾向于支持政治的不平等。……一方面,這可能會產生出范圍廣泛的逆來順受和奴顏婢膝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會引起統(tǒng)治欲望和狂妄自大的態(tài)度。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的這些后果可以說是嚴重的罪惡,而且它們造成的這些態(tài)度可以是更大的邪惡?!?/p>
在羅爾斯那里,他關注的是由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所規(guī)范的良序社會,平等體現(xiàn)在良序社會中公民之間相互承認彼此平等,并且相互視之為平等。羅爾斯有一段重要的陳述表明,人際間關系的平等才是最高層面的平等, “他們作為公民而存在,包含著他們彼此視作平等。而他們彼此視作平等,又是他們作為公民的一部分,也是他們被別人承認為公民的一部分。他們的社會紐帶就是他們的公共政治承諾,即他們承諾來維護他們之間平等關系所需要的條件”。這相應地解釋了羅爾斯為什么始終將正義的主題錨定在社會基本結構上。社會基本結構指的是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安排,它使得社會合作既有可能又有成效。這些制度對個人的日常生活、性格、欲望、抱負以及未來前景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因此,羅爾斯認為,社會正義原則應當首先并最直接地應用于使得社會合作成為可能的基本制度。
羅爾斯在其他地方一系列相關的討論也能證明這一點。在《正義論》中,羅爾斯要實現(xiàn)分配正義,但他特別指出分配正義不是配給正義(allocative justice)。配給正義適用于一定量的物品分配給特定個人的場景,配給正義把生產和分配分開了。但生產和分配是密不可分的,不同的分配原則將會引出不同形式的生產活動,這些活動又將產生不同的善。這也是羅爾斯后期關注 “財產所有民主制” 的重要因素之一,他希望通過財產所有的民主之背景分散財富和資本的所有權,來防止社會的一小部分人控制生產資料和掌控整個經濟,從而間接地控制政治生活。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所說的分配正義有著更加厚實的基礎,他是在尋找一種正義的方式,來決定現(xiàn)代民主社會什么樣的分配原則是最恰當?shù)?。換言之,探索什么樣的正義原則最能夠與公民自由且平等的身份相容,最能有助于人們追求他們多元的人生計劃。
所以,當羅爾斯論證原初狀態(tài)中的個人如何進行選擇時,可以認為他是在描述一個適合于確定正義原則的選擇情境,而不是直接指向分配問題。當然,作為回應,運氣平等主義者可能會質疑,在利用隨機分配的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時,允許一些人基于好運氣比另一些人更好,難道不會出現(xiàn)讓人擔憂的嚴重后果嗎?對于這一質疑,羅爾斯可以強調說,這是純粹程序正義的問題,只要分配的結果來自公平的合作體系,就無需過分憂慮。質言之,基于正義的社會基本結構的任何結果都是正義的。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上述解釋表明,羅爾斯不是一個運氣平等主義者,但是將羅爾斯的正義理論解釋為一種朝向安德森(Elizabeth Anderson)和謝弗勒所支持的關系平等,而不是分配平等,多少是有風險的。因為運氣平等主義者也完全可以辯護說,分配可以 “蘊含” 或 “包括” 某些重要的社會關系,這樣就可以應對關系平等主義者的挑戰(zhàn)。但是,無論如何,我們所反對的是將羅爾斯的理論局限在狹窄的分配正義論域中,然后爭論孰優(yōu)孰劣,否則就會像謝弗勒批評運氣平等主義者那樣,那種形式的 “分配平等主義就是任意的、無意義的和拜物教的,淪為對某種分配形式的偏好,變得毫無吸引力”。
至此,本文依次論述了羅爾斯的直覺論證和他對責任問題的態(tài)度。羅爾斯既與運氣平等主義者分享共同的直覺,即人們不應得基于自然稟賦和社會環(huán)境之類偶然運氣所獲得的利益,又與運氣平等主義者在責任等很多方面的看法非常不同。在這個意義上,那些認為羅爾斯沒有徹底平等化偶然運氣,沒有完全意識到運氣平等主義洞見的批評意見是站不住腳的。羅爾斯與運氣平等主義之間的不同,也將羅爾斯的理論引向一種更宏大的解釋,即他的正義理論根植于人人平等的社會關系理念之中,而不是局限在當下狹窄的分配正義論爭的窠臼中。盡管過去幾十年間運氣平等主義非常流行,但我們或許可以說,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抓住了社會和政治價值中真正有吸引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