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凌 菱

在我很小的時候，姥姥在家里種了一盆向陽花，外型酷似太陽，花朵明亮大方。姥姥將它放在溫室里養(yǎng)著，小心地呵護它。

向陽花慢慢地長大，我愛它亭亭玉立的身姿，更愛它熱情似火、愛慕光輝的性格；而小小的我，也乘著無憂童年夜晚的月亮船，慢慢地靠上了青春岸。

在青春時光里，我恣意奔跑，無論以后我走到多遠的地方，記憶深處那盆向陽花的模樣始終沒有改變，一如它面向陽光璀璨綻放那般堅定。

上個期末回家，得知姥姥生病需要住院的消息。對著她的彎眸之下，是口罩掩蓋著的無聲滑過的淚。疫情籠罩中，每次去醫(yī)院都是冒險；風(fēng)雪大作的天氣，每次出門都要全副武裝。我不敢松懈，我知道家里的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jīng)；我更不敢有一點淚目的跡象，我怕繃了太久的弦突然斷裂。家里突然僅剩爸爸與我為伴，這個春節(jié)，太冷清了。除夕之夜，爸爸帶著餃子和日用品在醫(yī)院的柵欄鐵門處與媽媽見面。在漆黑的夜色和鐵門的襯托下，他們緊握著的白皙的手尤為刺眼。眼前的夜色光景逐漸模糊為各色的光暈，盈滿我眼眶的淚珠急切著想奔涌而出。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嘶啞地大吼著，對著黑夜咆哮。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打了我個措手不及，卻又完全不給我消化它的時間和機會。車里注滿了無形的水，抽走了我觸摸不到的氧氣。我對著生活說，我快要窒息了，朝前座背椅拳打腳踢、筋疲力盡之后卻又緊緊抱住它嗚咽。直到爸爸打開車門，冷風(fēng)灌進我的胸膛，“我們馬上回家過年！”那一瞬間，我似乎在爸爸的眼中看到了一束光，溫暖熟悉的感覺讓我如釋重負。

飛快地，我在腦海中搜尋著記憶的鱗爪片羽。

那一年，我14歲，聽聞最喜歡的歌手周杰倫全國巡演要來大連，我抱著海報跑到爸爸跟前眨著大眼睛撒嬌，他看出了我的激動，欣然答應(yīng)了我?？僧斕斓搅搜莩獣z票口，爸爸卻把我交給了他的一位朋友?！澳惆职挚烧鎼勰隳?！”熱場的燈光絢爛刺眼地閃爍著，一心期待開場的我并沒有想太多，轉(zhuǎn)眼就把對爸爸的依戀和那位阿姨說的話拋擲腦后。幾個小時過后，帶著嘶啞的嗓子和還未完全消散的興奮，走出了演唱會現(xiàn)場，這才開始在停車場尋找爸爸的身影。

在擁擠的人流中，一個蹲坐在路邊若有所思的低矮身影一下子映入我的眼簾，這是爸爸嗎？

不知是哪束汽車前照燈打在了他身上，隨著爸爸站起來的動作，映在地面上的影子瞬間變得高大。隔著茫茫人海，他卻一眼便定格于我，他笑著朝我大幅度地揮手示意，我看見他眼中的光亮，甚至還隱約看見他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霎時間，爸爸四處詢問票況、托人買票、一遍遍囑咐阿姨要看護好我、孤身一人在演唱會場外等待的情景，一幕幕栩栩如生地涌入我的腦海。原來那道光，是從爸爸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是由父愛匯聚而成，比演唱會的燈光還要耀眼。我鼻頭一酸，眼前的人群逐漸變得模糊，踏著那泛著光亮的路撲進爸爸的懷抱。當我擦干淚珠仰頭才發(fā)現(xiàn)，我就是他眼中泛著的光。

那夜，我肆意流淌的淚，如父愛一般沉默。我恍然發(fā)覺，在成長路上，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太多人為我無聲地披荊斬棘，為我創(chuàng)造宜人的風(fēng)景。我是不是在趕路的同時，也該留意身邊的園??；在收獲的時刻，也邀約他們一同見證喜悅，以更迷人的芬芳來回報他們的愛呢？全世界都在為我助力，我要做的只有更加努力。

在成長的每個時刻，幸運仿佛總是和恐懼攪雜在一起的。曾經(jīng)，我會把它們刻意模糊起來，不去理會。而如今的我，學(xué)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試著與情緒成為朋友，而不是被它掌控。對于生活中的“突如其來”，我是否真的具有平靜面對、坦然接受的能力呢？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有了想快點長大的念頭，以比家人老去更快一點的速度。努力確實有點累，但我不想讓愛我的人失望。

我不能辜負的人，還有我的媽媽。從小到大，我和媽媽既是母女，又是朋友，所有的事情都想第一時間與她分享。受了點小傷、經(jīng)歷了某種不快，更是要故意夸大去討個安慰。在離家一年后，我終于理解“長大了就報喜不報憂”這句老話的真正含義。

我逐漸學(xué)會了隱瞞，隱瞞“性本愛天晴”的我在陰雨連綿的城市感到的壓抑，隱瞞自以為足夠努力卻還是無法如愿以償?shù)奈?，隱瞞我明明可以卻錯失良機的無奈與不公，隱瞞眼看著家鄉(xiāng)疫情嚴重卻只能口頭安慰家人的無力……那天，我在電話里跟媽媽講述本以為自己已消化好了的事情，可聲音還是逐漸變得顫抖，甚至不可救藥地染上了哭腔。我連忙噤了聲，在心里狠狠地責(zé)怪自己“怎么還是把控不住情緒”，該如何把剛剛泄露的情緒掩飾過去呢？

“寶寶是不是受委屈啦？”那一瞬間，世界安靜得仿佛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分明溫柔得如細流的嗓音，卻把我全身血液都沖得滾燙、沸騰起來，我趕緊脫口而出“我沒事”，轉(zhuǎn)眼間又被一句萬般溫柔的“媽媽心疼你”所徹底淹沒。那一刻，我好像根本沒有長大，還是媽媽懷里那個時刻需要關(guān)心安慰的小寶寶。而這2000多公里也并不遙遠，因為我們的心一直都是緊緊相連的，就像20年前將我們連接的臍帶依然留存著一般。

也許成長總是伴隨著痛苦和眼淚，但是令人成長的一定不是磨難本身，而是從磨難中學(xué)到的知識、感悟和人生體驗。那朵曾在溫室里養(yǎng)育的向陽花正經(jīng)歷著外界的一切，學(xué)著從經(jīng)歷中汲取養(yǎng)分，逐漸長成沖破庇蔭的帶刺玫瑰。當然，小玫瑰的心里一直住著那朵向陽花。

窗外校園樂隊的熱血演奏將我的思緒拉回，電吉他不顧一切地吶喊，如竭力追夢一般。我用手捂著心臟，還跳得激烈，熱情并沒退卻。青春的年紀，初見天明，前路還是云霧難撥，我已知曉背后的傷口是為了長出沖向藍天的翅膀，我不害怕情緒的流淚，我不畏懼成長的疼痛，就像那朵為了追隨光明、不懼灼熱、永遠高昂著頭顱的向陽花。

向陽盛開吧，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