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閻秀麗
女人嫁過來的那天,沒有嗩吶,沒有送親隊(duì)伍,小毛驢嗒嗒的蹄聲,敲醒了山里早春的寂靜。
拐了三道彎,蹚過兩條河,爹笑得臉上開了花,走一步回頭看一眼,看一眼笑一聲,小毛驢便沖著他咴兒咴兒叫得震天響。
栓柱和狗娃趴在草垛上,看著爹和新娘從小路上逶迤而來。
你有娘“疼”了,狗娃用袖口抹了一下快流下的鼻涕,擠擠眼睛,說,后娘打人可不分腦袋屁股,我先看看你的腦袋硬不硬。
栓柱擋開狗娃伸過來的手,回手一拳,兩個(gè)人骨碌成兩個(gè)泥蛋蛋。
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栓柱躺在門外的草垛上,眼睛看著天上的星,耳朵聽著屋里的動靜。村里人相繼散去,良久,便有嚶嚶的哭聲。栓柱聽得真,翻下草垛,貓?jiān)诖案?,順著窗縫往里看。
新娘的蓋頭已經(jīng)掀去,坐著的身子比站著的新郎還要高。爹搓著手,在哭著的新娘身邊繞來繞去,新娘抬眼看一下新郎,哭聲愈發(fā)大起來。
五斗米,都給了你家,還哭啥!爹憤憤地說。
栓柱心里一激靈,感覺肚子在咕咕亂叫。家里有多少米他知道,總共沒到三斗,卻讓爹一下子給送出去五斗。地里莊稼還沒種上,卻已經(jīng)拉下了饑荒。
挨餓的滋味栓柱很清楚,那滋味太過難受。
栓柱忍不住哭出聲來,嚇得屋里的兩個(gè)人齊刷刷地跑出來。
新娘真好看,眉眼彎彎的,像娘。栓柱的心顫了一下,哭聲更大了。
進(jìn)來!爹的聲音比小毛驢的叫聲還要大。
那天爹對栓柱動了手,因?yàn)樗ㄖ钢履锟藓爸哼€我家的米,嗚嗚,你是壞女人!
栓柱被打得兩天沒下來地。
新娘成了栓柱的娘,雖然栓柱從來沒叫過一聲。
那晚栓柱沒有睡覺,他被爹安置在臨時(shí)用木板搭的床上。木板真硬,硌得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把臉面向墻,輕聲啜泣著。這時(shí)門“吱嘎”一聲響,一個(gè)軟軟的身子靠近他。栓柱緊緊地閉上眼。一只手撫上他的額頭,那種溫?zé)嶙屗谠绱旱那搴写蛄艘粋€(gè)激靈,扭了扭身子,把臉埋進(jìn)被子里。
新娘褪去紅裳,穿上泛白的青衫,跟著爹去了地里。女人在前面牽著牛,在爹喝喝咧咧的呼喝聲中,女人領(lǐng)著牛和爹,在身后犁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溝壟。
沒有幾年,那彎彎曲曲的溝壟出現(xiàn)在女人額頭上。栓柱的身后,跟著一個(gè)梳著羊角辮的小黃毛丫頭,軟軟糯糯地叫他哥,叫得栓柱一下下地翻著白眼。他不喜歡小黃毛,更不喜歡爹把碗里的飯菜扒拉到小黃毛的碗里。
那點(diǎn)地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爹背起行囊出去討生活。
女人牽著小黃毛,站在梨樹下,栓柱躲在樹上,看著爹的身影消失在村口。
碗里的米湯映著拴柱的臉,他的頭扎在碗里,一碗米湯很快就見了底,小黃毛看著他,舔著嘴唇。
栓柱轉(zhuǎn)身走出屋去,再回來的時(shí)候,塞到小黃毛手里一個(gè)香瓜。小黃毛軟軟地喊聲:哥。
栓柱瞪了她一眼,看著小黃毛大口地吃著瓜,咽了口唾沫,把目光移到別處。
當(dāng)栓柱被看瓜人提溜到女人面前時(shí),小黃毛蹦跳著抓住栓柱的手,歡聲地叫:哥。
栓柱低著頭,聽著那個(gè)人粗門大嗓地和女人吼著說,你家小兔崽子偷吃我家的瓜,賠錢!
女人賠著笑臉,說孩子小不懂事,等回頭教訓(xùn)他。女人說完這句話,轉(zhuǎn)過身,手里的燒火棍狠狠地落在栓柱身上。
燒火棍夾帶著女人的哭罵聲,讓你偷,讓你嘴饞,讓你偷吃,賤胚子。
栓柱沒有哭,咬牙看著小黃毛淚痕狼藉的臉,聽她尖叫:哥!
栓柱還是去瓜地,還會被抓住,看瓜的男人依舊提溜著他來找女人,女人照常把燒火棍高高地?fù)P起。
一來二去,男人再提溜著栓柱來到女人面前時(shí),眉眼間竟然溫柔了很多。
男人粗壯的臂膀架住了女人揮舞的燒火棍,粗糲的聲音帶著一絲柔軟,說,小伢子,能吃幾個(gè),這瓜再不吃就婁了,給伢們吃吧。
栓柱用不著再去瓜地,隔三岔五,清晨打開房門,就會發(fā)現(xiàn)幾個(gè)整整齊齊的瓜和小小的一袋糧食擺在那里。
小黃毛抱著瓜吃得香甜,栓柱搶過來,狠狠地摔在地上。女人又掄起燒火棍,可是看著栓柱的眼睛,又把棍子緩緩地放下來。
米湯里有了米,不再是清可見底的湯。那一年,餓死的人很多,包括狗娃。
一個(gè)女人帶著兩個(gè)娃,卻活了下來。
月明風(fēng)清的夜晚,女人出了屋子。栓柱悄悄跟了去。那條路他很熟悉,他知道小路的盡頭就是一片瓜地,瓜地旁邊有一個(gè)看瓜棚,棚里住著看瓜人。
女人進(jìn)了瓜棚,栓柱站在瓜棚外。
月光靜靜地在瓜地蓋上銀色的輕紗,仍似有無邊的喧囂在瓜地漾起。
女人出來的時(shí)候,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的栓柱,眼睛里汪起一片月光。
年底,爹背著行囊回來了??粗桨l(fā)矮小的爹,看著女人頭上隱隱約約的白發(fā),栓柱說,爹,娘她……太難了。以后爹別出遠(yuǎn)門了,我長大了,幫爹和娘。
女人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