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桂艷

大地的傷疤

這么多年

一直想把自己藏好

試圖用萬千的綠

包裹住這俗世之身

我常常坐在一條田埂上

悵然若失

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卻不知藏哪里合適

一句話

早就銹跡斑斑

沉重得像手心里的土

當我用淚水

仰望無雨的天空

竟覺得自己是大地的傷疤

故鄉(xiāng)的河流

那時

清波里我們奔跑的腳丫

滿桌、荷花、櫻子

我們在上游洗婆婆丁

羊群在下游喝水

風為兩岸的老柳樹編辮子

你們都還好嗎

我用年輕時的一首詩喊你們

河岸邊的雜草里有沒有

我要尋找的石頭

此時，故鄉(xiāng)干涸的河道

噙著我僅有的淚水

成群的蝌蚪是夜以繼日的懷念

一株玉米

有一年它纖細

只結(jié)一穗烏米

有一年大風刮斷了它就要成熟的果實

有一年它在荒坡上度過了

干癟的一生

但是它依然選擇做一棵玉米

以此區(qū)別于雜草

那時候

沒有蘑菇

我們也拎著筐

可以在石槽子溝逛半天

用山泉洗臉

吃酸澀的多肉

和通紅的狗奶子

回家的時候

我們的筐

裝得滿滿的

給媽媽引火的松樹針

喂兔子的槐樹葉

打一下胳膊就有黃瓜味的野草

或許還有一條毛毛蟲藏在筐底

我們用各色的野花編一頂帽子

戴在頭上

穿街過巷

那時候

一生未嫁的遠房姑奶

坐在一塊石頭上看我們

精神恍惚

像我們隨手丟棄的

僅剩下一片花瓣的山百合

我欠兒子童年一張舒適的床

那時，我在地里補苗

兩歲的兒子睡著了

缺了三棵玉米苗的空隙

剛好容納下小小的他

一陣風吹過

眾多的禾苗簇擁著他

三五只蜻蜓，小飛機一樣

掠過他的身子

陽光五彩繽紛

又甜又軟

我流下了眼淚

覺得它們和我一起

欠兒子童年一張舒適的床

致在外打工的鄰居

你離家的日子

把菜園交到了我的手上

每次打開你家的大門

都覺得你的院子正賣力收納陽光

偶爾驚飛一群貪嘴的麻雀

都讓我感到內(nèi)疚

我在你進出的石板路上方

搭上了簡易的棚架

種下幾棵葫蘆

想到秋天

一堆葫蘆娃或坐或躺

擠滿你略小的陽臺

就心生歡喜——

那些吉祥的日子

上天也分一份給了我們

冬日

那條土路

很容易就被三五條谷子壟攔住

然后再自顧自地鉆出去

總是有一只落單的羊

咀嚼著落日，若有所思

而我寧愿相信——

無關懷念，它只是吃飽了

記得最清楚的是

一個行色匆匆、扛著行李的

中年男人

與我擦肩而過

故鄉(xiāng)的方向

晚霞柔和得像一條紗巾

重逢

我怕忍不住

說出

某一年秋天

我走在歉收的玉米地里

任千萬干枯的手指

劃破我，而我心甘情愿地受傷

我怕忍不住

向你描摹

最后的蕎麥

開花時，集體倒伏

說到澆地

小花蛇仰起脖頸喝水的樣子

說到

一場雨后

谷子葉上的露珠里

包裹著的萬千谷子粒

你把緊緊握著茶杯的雙手松開——

謝謝你

什么都不問

只微笑著，傾聽

把一株玉米抱在懷里

對于各種顏色的秋

短暫的歡愉或者失落之后

我習慣了無動于衷

只有這一次

我看見一個推著一車玉米的老人

看見他張揚的白發(fā)

那極力前傾的背影

我以為是我早已走遠的父親

他掉落的一穗玉米

我竟然忘了還他

緊緊地抱在懷里

落葉

八十多歲的母親

覺越來越多了

我看到的最心疼的一幕

是

她靠在自己掃成堆的落葉上

睡著了

夕陽照在母親的臉上

那么像一枚落葉

軟、安靜、有小小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