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歌
從燒烤店出來,兩個同事都主動表示可以開車捎帶何粒粒一段路,可是何粒粒表示她還有朋友在商場等她,就此告別吧??粗麄兊纳碛皾u行漸遠,何粒粒折回身后的燒烤店,跟服務員要了兩瓶水,然后徑直去了商場四樓的洗手間。
先將大衣脫下來,與手提包一起掛在洗手間格子門的掛鉤上,掏出皮筋將長發(fā)束在身后,然后何粒粒將一包紙巾擱在了沖水閥上面,又扭開了一瓶水,喝了一大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要伸入口中。低頭的時候卻瞥見了自己的紅色絲絨半裙,在燈光下隱隱地泛著光,何粒粒將裙子仔細脫了下來,和手提包一起掛在掛鉤上。
彎下腰,左手扶住馬桶邊緣,右手的兩根手指剛一探進喉嚨,嘔吐的感覺就上來了。這很好,何粒粒心里想著,大概是已經一周沒有吐過的緣故,喉嚨敏感度又提升了。第一口少,第二口多,第三口中等量……心臟“怦怦”跳得很快,何粒粒抓起紙巾擦了擦滿手的污穢,又擦了擦流出來的眼淚和鼻涕,接著灌了幾大口水,稍微喘息一下接著吐,剛吃進去的烤肉伴著一些配菜花花綠綠地傾瀉在馬桶里。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零零碎碎的片段,奶奶家從來沖洗不干凈的馬桶刷子,鄉(xiāng)下露天的糞池,街道角落里公共廁所里面的廢紙簍……這些污穢的東西所激起的嘔吐的欲望讓整個過程更順暢了。何粒粒摸了下腹部,已經近乎平坦了,記得剛進燒烤店,先吃了幾顆圣女果,眼下圣女果殘損的果皮混在嘔吐物里清晰可見。吐完了。“嘩”的一聲,抽水馬桶帶走了何粒粒的負累,也帶走了這個格子間里的秘密。
這次真快。催吐結束的何粒粒心情很好,將腿搭在洗手池上,用紙巾把皮靴擦了一遍,又檢查了一下打底褲,確保沒有濺上多余的東西。接著打開手提包,掏出散粉和口紅,要補一下妝的。散開長發(fā),何粒粒靜靜凝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身材瘦長,穿著入時,眼部的紅腫也漸漸消退了,只是右手背關節(jié)處的那兩塊與牙齒摩擦生成的紅痕又明顯了。何粒??戳艘谎凼謾C,提前預留給格子間里的時間竟然還未過半,于是她撥通了美發(fā)店的電話。
一捧長發(fā)從水盆里撈起,何粒粒順手扯過手邊上的毛巾,包起頭坐在了理發(fā)店的旋轉椅上,紅色的絲絨裙擺像魚尾一樣溫柔地鋪在膝蓋上。一張巨大的白色披布罩了上來。
“剪到哪里呢?”理發(fā)師一邊詢問一邊拿梳子比畫,那是離發(fā)尾有五公分長度的位置。
“不要,不要剪掉這么長,剪一點點就好,一兩公分?!?/p>
“好,那就只是修剪一下發(fā)尾了。”理發(fā)師是個年輕人,話不多,細密的鋸齒一梳下去,一縷頭發(fā)就扯得筆直,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發(fā)尾,向上一翻,指間的頭發(fā)像細碎的墨色草尖簇擁在一起,右手操著剪刀,迎著發(fā)尖“咔嚓咔嚓”地剪下去。
剪落的頭發(fā)一小撮一小撮粘連著掉落在白色披布上,何粒粒的手藏在披布底下,指尖偷偷地去戳那些碎頭發(fā),披布頂起一個個小丘,碎頭發(fā)紛紛滾落,還有幾根粘著不肯掉落,何粒粒藏在披布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披布被彈得發(fā)出“嘭嘭”的響聲。
“好了?!卑咨呐紡纳砩舷崎_,何粒粒站了起來,她背過身對著鏡子扭頭欣賞起自己的一頭漂亮長發(fā),目光被鏡子里反照出的一幅畫報吸引了。
墻上的畫報是一個長卷發(fā)的女人,烈焰紅唇,慵懶的回眸,頭發(fā)像海浪一樣涌在腰間。
何粒粒把拿起的大衣又放下了。
“給我燙個頭吧,就要那樣的。”何粒粒指著畫報上的女人說。
一個年輕的女學徒走過來給頭發(fā)刷發(fā)膏,她愛笑,話多,無非是夸贊何粒粒的頭發(fā)發(fā)質好,順帶夸贊何粒粒長得漂亮,身材也好。女學徒又問何粒粒是如何保持身材的,何粒粒撇了撇嘴,“不用刻意保持,同事們都說我猛吃不胖?!焙瘟A2煊X到女學徒眼睛里閃出的羨慕很虛假,便不再接話了。
頭發(fā)一束一束地被發(fā)卷扎牢卷起,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時間,何粒粒放下手機,坐在旋轉椅上起了困意。畫報上那個慵懶回眸的女人,嘴角好像帶了點弧度,似笑非笑的樣子。何粒粒在蒙蒙眬眬的視線里,覺得女人分明是笑了,帶有幾許嘲弄的意味。
屋外開始飄起細碎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北方寒冷而漫長的冬季正式來臨。屋子里的暖氣開得很足,各種發(fā)膏混合的甜膩香氣被暖氣烘得如云朵一樣膨脹開來,吹風機的轟鳴,顧客們的談笑,不疾不徐的輕音樂,各種聲音融合在一起,忽遠忽近。何粒粒在女人嘲弄的目光里做了一個夢,夢里她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她還是個短發(fā)的女高中生。
短發(fā)的何粒粒剛剛結束課間操,隨著人潮涌往教室。同學們有三兩個并作一排的,有兩個女生手拉手的,還有幾個男生隨意勾肩搭背的,更多的是像何粒粒這樣的默默的獨行者。事實上何粒粒在高中的時候是有一個手拉手的女伴的,她倆一起吃飯,一起去洗手間,都是手拉著手。每天午休結束的時候,她還會在公寓門前等著何粒粒。
奇怪的是,夢里的何粒粒是獨來獨往的,她不會和誰手拉著手,也沒有誰會在公寓門前等她。夢里的何粒粒因為這個緣故,心里竟有些輕松快活起來。
何粒粒隨著人潮流走,看著前面行走的腿彎,每彎曲一次,藍色的校服褲子就會被擠出幾道褶子,這幾道褶子又隨著腿的伸直而撫平,像一幅幅流動的抽象畫,有的褶子深,有的褶子淺,有的褶子高,有的褶子低,有的褶子近,有的褶子遠,何粒??吹搅艘暰€沒有被阻礙的所能看到的最遠的那幾道褶子,那屬于兩條修長的腿,旁邊的褶子們都沒有它們高,褶子往下再往下,是何粒粒再熟悉不過的一雙灰白配色的運動鞋,那是屬于他的。何粒粒的視線順著褶子往上延伸,就看到了男生寬闊的肩膀,規(guī)整的后腦勺。的確是他,是隔壁班里個子最高坐最后排的那個男生,何粒粒的心就自顧自地“咚咚咚”跳起來了。何粒粒緊緊盯著男生的后腦勺,學著從韓劇里看來的橋段,在心里默念:“回頭,回頭,回頭?!?/p>
一轉眼的工夫,就是坐在教室里上最頭疼的數學課了。上課走神兒儼然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何粒粒努力控制自己,可還是走神兒。走神兒也并不是去想其他的事情,純粹的是放空大腦,在一片混沌之中,數學老師的聲音變得悶熱潮濕,遠遠地像隔了一層厚重的霧氣,晃晃悠悠地蔓延開來,等蔓延到何粒粒這里的時候,只剩下影影綽綽的痕跡,再也捕捉不到。同學們全都向何粒粒這邊望過來,她才猛然意識到,剛剛老師點自己的名字了。
何粒粒站了起來,兩只大眼睛暫時恢復了一下生機。數學老師歪了一下頭,盯著何粒粒,又無奈地把問題問了一遍。何粒粒只從牙縫里擠出顫抖的三個字:“對不起。”她有些難堪。數學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讓何粒粒坐下了。何粒粒有了短暫的不走神兒的聽課時間,然而她發(fā)現(xiàn)她聽不懂了,她又發(fā)現(xiàn)是因為自己聽不懂了,才容易走神兒。于是她又墮入無邊的大霧里面去了。
這堂數學課是一片被施了瘴氣的森林,何粒粒頭昏腦漲的在里面晃蕩著,突然就看見了一把剪刀,亮錚錚地放在面前的講臺上。
講臺上站著的不再是數學老師,而是盛氣凌人的班主任,厚厚的眼鏡片底下透出的目光凌厲、毒辣。而自己也不再是短發(fā)的何粒粒,分明有一捧長發(fā)貼過脖子安靜地偎在肩膀上。
“遮住眼睛的,遮住耳朵的,沒有扎起來的,還有扎起來但是耳朵前面還留兩縷子的,都是不符合校規(guī)的發(fā)型。上周已經三番五次地強調過了,還沒有處理好的同學自覺上講臺來吧,我給你剪?!卑嘀魅纬鹬v臺上的剪刀,攥在身前,攥出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的氣勢。
何粒粒在夢里長出來的長發(fā),每一根的尾端都輕微地戰(zhàn)栗起來。
“我扎起來,我扎起來就好了啊?!焙瘟A0底园参恐约海瑑芍皇稚爝M書包慌忙地找起了皮筋,盡管她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披著頭發(fā)。
班主任的眼睛像毒蛇信子似的在教室里掃來掃去。
書包里找不到橡皮筋,何粒粒有些發(fā)慌。已經有兩個頭發(fā)不合格的男生主動走上前了。
那把锃亮的剪刀果然鋒利,何粒粒在自己張大嘴巴卻沒有發(fā)出聲的驚吼里看見,一個男生的左邊眉骨被剪刀豁開了一個大口子,血汩汩地流出,男生捂住臉疼得蹲在了地上;另一個男生的右邊耳朵被剪掉了半只,沒有流血,白色的脆骨嫩生生地暴露在空氣里,這個男生好像沒有疼,只是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把掉在地上的半截耳朵捏了起來。塑料袋被揉搓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一條被驚動的蛇,快速地從秋冬的枯草里游過。
長發(fā)尾端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了全身,何粒粒渾身像抖篩子一般。
全班都默然無聲,大家木然地看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有幾個同學甚至覺得不耐煩,打開了自己的練習冊。
脖頸上一涼,不知什么時候,班主任已經拿著剪刀逼在自己脖子上了。何粒粒感覺自己的血好像一下子被抽光了,全身軟塌塌地癱在座位上。
一縷頭發(fā)尋求庇護似的滑到自己胸前,它發(fā)出淡淡的柔順的光澤,尾端溫柔膽怯地卷曲著。
突然聽見剪刀清脆的一響,這縷頭發(fā)像簇擁的花蕊一下子分散張開,悠悠地向下飄墜,飄忽落在了數學練習冊上……
何粒粒不受控制地喊了一聲,這一喊就把她從夢里喊醒了。
理發(fā)店里別的顧客都奇怪地看向自己,何粒粒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幾下。
再往墻上畫報看去的時候,那個慵懶回眸的女人,眼神竟然有了幾分曖昧含混,像是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
雪下大了。六角雪花片片落在何粒粒新做的長卷發(fā)上,像掛上了會發(fā)光的亮晶晶的小星星。何粒粒對這個發(fā)型很滿意,她裹緊大衣,鉆進了計程車里。
“粒粒,這么晚才回來。”媽媽在廚房里煎帶魚,身子都沒探出來看一下。60平米的二居室里,誰的呼吸落了一拍,媽媽大概都能準確地感知到。
何粒粒閃進臥室,對著鏡子欣賞起自己的長發(fā)?;叵肫疬@一頭漂亮的長發(fā),什么時候長到肩膀,什么時候又悄悄附至背部,后來又懸掛而下,直到腰間。
“可以了可以了,不能再長了?!卑⒅镜穆曇艉孟裼猪懺诙?。阿志感嘆著,這頭發(fā)也太長了,都要壓個子了;這么長的頭發(fā),像個女巫;頭發(fā)這么長,洗頭發(fā)很麻煩吧;留這么長的頭發(fā),早上起來怕是個巨型雞窩……
何粒粒短暫地失神了。等她順著鏡子里的長發(fā)攀援而上,看見長發(fā)遮掩下顯露的自己的兩只哀傷的眼睛,意識到這段友誼已經離自己遠去了。過往的光輝歲月都隨著那一段段舍棄的發(fā)尾銷聲匿跡。
阿志曾經是何粒粒最好的朋友。大學畢業(yè)后,阿志遠赴北京,兩個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也很少聯(lián)系。何粒粒給阿志發(fā)微信,阿志過好久才回,后來直接不回了。上大學時候的阿志朋友圈一日三更,千奇百怪的內容常逗得何粒粒哈哈大笑;工作后的阿志幾乎不發(fā)朋友圈了,少有的幾條也全部與工作相關,后來何粒粒再點開阿志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已設置成僅三天可見,里面空空如也。一開始何粒粒吵吵嚷嚷,抱怨阿志的冷漠,聲嘶力竭地想要抓住那原本擁有的東西。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來得猝不及防的情緒已不再必要了。
何粒粒催吐的習慣也幾乎是從同一時間段開始的。每個工作日的下午,坐在工位上的何粒粒就開始心神不寧,對食物的渴望到達頂峰,于是下了班的何粒粒,立刻去買奶油蛋糕、漢堡、薯條、辣條……全部高熱量,全部都愛吃,把自己關在狹小的臥室里,像一個犯了毒癮的人一樣雙手顫抖著麻利地撕開食品包裝袋,快速地、一點點地填進自己的空蕩的胃,填到什么時候呢,填到入嘴的食物已經索然無味,填到內心萌生出對變態(tài)的自己的恨意,那個時候,何粒粒的肚子已經渾圓了。其實進食的快感與吐出來的快感同樣讓人著迷,雖然一個是接收一個是釋放,但本質上都是放縱與發(fā)泄,只是可憐了那些不會進入消化道、只配進入下水道的食物,何粒粒不敢去翻佛家智慧,她怕因果報應。
吐完的那一刻起,食欲也消失了,身體也輕盈了,何粒粒又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珍貴,并在心里勸告自己:最后一次了吧。
太孤獨了。
那一年的12月31號,是他倆友誼的名義上的最后一天。何粒粒在理發(fā)店剪發(fā)尾,一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fā)的學徒拿著掃帚,把地上的碎頭發(fā)一點點地歸攏到一起。何粒粒剪掉的發(fā)尾,和別人剪落的頭發(fā)混雜在一起,互相簇擁著匯集成一個凸起的小包。何粒粒向來自信自己這一頭美麗的長發(fā),它健康柔韌,閃著溫和的光澤,和別人的頭發(fā)不一樣。阿志也說過,以這樣的發(fā)質,待在一大堆女孩中間,也是顯眼的。
何粒粒盯著這個碎頭發(fā)匯集起來的小包,突然就沒有自信了。假如從中拈起一根頭發(fā),要何粒粒回答是不是她的,何粒粒是不敢篤定的。
何粒粒剪完發(fā)尾,出門轉悠到了一處公園,坐在長椅上。陽光很好,從細碎枝蔓里滲下來,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冬天的寒氣好像被陽光驅趕著一點點后退,不少老年人吃過了午飯出來遛彎。
不遠處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石桌上擺弄著各色小號的恐龍模型,他們大叫大嚷著,好像自己的恐龍能立刻變大,毀滅世界。
那天是自己24歲生日之后的第三天,何粒粒坐在長椅上撥通了阿志的電話,電話那邊的阿志支支吾吾,沒說幾句話就推說工作太忙,要掛掉了。憤怒的何粒粒搶先一步掛了電話,然后翻開手機通訊錄、微信通訊錄、騰訊QQ,微博,知乎,各色通訊軟件,一一將阿志刪除。
刪完就痛快了一會兒,過了那一會兒,何粒粒開始后悔,繼而越來越悔。
又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何粒粒自己都忘了有多長時間。阿志甚至連一個問號都沒有回饋給何粒粒。
“好久”是一個令人傷心的詞語。于是,他們曠日持久的友誼在一陣陣可有可無的機槍掃射后土崩瓦解,又在土崩瓦解里寂靜一片,最后什么都不留下,連石頭上的彈痕都被風化成了碎末。
“今天煎的帶魚還不錯吧,”媽媽興高采烈地說,“早上好早就去早市,挑的最新鮮的?!?/p>
“這看著也不是很厚啊。”何粒粒說。
媽媽輕蔑地一撇嘴角:“你明明知道,帶魚從來不是越厚越好吃,肉過厚了口感就面,要吃就吃厚薄適中的,那叫一個鮮美?!眿寢屵呎f邊翻出一塊,夾進了何粒粒的碗里。
“媽媽,你今天沒有發(fā)現(xiàn)我哪里不一樣嗎?”何粒粒問。
“哪里不一樣哦,”媽媽扒進一筷子米飯,目光越過碗沿瞅了一眼何粒粒:“哦,原來是燙了頭發(fā),大波浪哦。”
“挺好看的?!眿寢層盅a充了一句。
“我以為你會很吃驚的。”何粒粒低頭用筷子扒拉著自己碗里半截魚肉,細密的帶魚刺混雜在米飯里,怎么挑也挑不干凈。
“嗨,你什么樣子,我哪里管得住嘛,我想讓你清清爽爽的短頭發(fā),你愿意嗎?”
清清爽爽。
又是這四個字。何粒粒生平最討厭的四個字,就是“清清爽爽”。
一股無名的氣從心底一下子升騰上來。
何粒粒上幼兒園的時候,就知道“清清爽爽”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了。別的小朋友會扎兩根小羊角辮,彎彎翹翹的,像山羊的犄角一樣;有的還把羊角辮一圈一圈繞在一起,就成了兩個小揪子,小揪子上套上一圈花皮繩,年畫里抱著鯉魚的娃娃就是這樣的發(fā)型;如果父母是心靈手巧的,那這個小女孩會成為班里所有女孩的羨慕對象,這個女孩的發(fā)型是精心編束過的,或是貼著頭皮的一圈小辮子,或是簇在一起的幾只別致的小犄角,頭發(fā)里甚至還嵌著亮晶晶的各式小發(fā)卡,連老師一走進教室都會發(fā)出“哇”的一聲,然后跑過來仔細地欣賞一下,再說上幾句贊美的話。
何粒粒也想要精心編束過的發(fā)型。再不濟,只是兩個羊角辮,也會很開心啊。
“媽媽,我想要扎辮子?!蹦暧椎暮瘟AT谝粋€早上,趁著媽媽幫自己洗臉的時候一本正經地說。
“你的頭發(fā)太短了,扎不起來?!眿寢屇闷鹈?,捂住何粒粒的小圓臉,從上往下一揉搓就把臉擦好了。“快點去吃飯,還有十五分鐘!”媽媽邊說邊望了一眼墻上的老式掛鐘,時針指6,分針才剛剛指向2。
媽媽需要早早地起床,做早飯,把何粒粒從被窩里拽起來,穿上衣服,刷牙洗臉,按在飯桌前。再把何粒粒早早地送到學校,然后自己去超市上班,快速地換衣服,歸置商品,從帶著孩子出門那一刻算起,這一系列的事情所用的時間要嚴格控制在四十分鐘之內,這樣才能保證自己在7點一刻之前板板正正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媽媽的時間能夠精確到分秒。
媽媽甚至來不及對幼兒園托管的早班老師多說幾句話,何粒粒扒著鐵柵欄,看見媽媽小跑著離開幼兒園,又騎上自行車風風火火地遠去了。
“粒粒,回教室看書好不好呀。”早班老師帶何粒?;亓私淌?。書架上那一排排畫冊和小人書,何粒粒不知道翻過了多少遍,“老師,我想看新的書,這些我都看過了。”何粒粒說。
“新書啊,等過幾天我們就能看新的書啦,現(xiàn)在先看這些好不好?”
“老師,你可以陪我做游戲嗎?昨天牟老師教我和珊珊玩跳房子,可好玩了?!焙瘟AQ肭蟮馈!傲A9?,珊珊一會兒就來了?!痹绨嗬蠋熀孟駴]有同意,何粒粒還是拿起粉筆在水泥地上畫起了大方格,可是歪歪扭扭,有的方格太大,有的又太小,老是畫不好。
終于又有一天早上,何粒粒在媽媽幫自己穿衣服的時候又說了:“媽媽,我想有長頭發(fā)。”何粒粒變聰明了,她知道自己扎不了辮子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只有短發(fā),于是她直接說自己想要長頭發(fā)。媽媽沒有說話。
“昨天珊珊戴著一個藍色的蝴蝶結,走路的時候還會一跳一跳的,可真好看。”何粒粒并沒有死心。
媽媽把何粒粒抱到洗漱臺下的板凳上,這樣何粒粒剛好夠得著水龍頭,媽媽擠好了牙膏,把牙刷塞到何粒粒手里。何粒粒望著鏡子里沒有回答自己的媽媽,乖乖地把牙刷放在了嘴里。
媽媽說話了:“粒粒啊,我們不要長頭發(fā)?!焙瘟A5淖彀捅谎浪⑷麧M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說話。
媽媽又說話了:“短頭發(fā)多好,清清爽爽的,像個好學生的樣子呢。”何粒粒有點著急,小手想把牙刷從嘴里拉出來,可是牙刷被兩排牙齒別在里面了,何粒粒的小臉漲得通紅。
媽媽還說了:“長頭發(fā)不方便呢,要梳頭發(fā),要扎辮子是吧,你看媽媽上班這么早,沒有空的?!焙瘟A=K于把牙刷從口里拉出來了,白色的泡沫沾了滿滿一下巴,眼看就要流到衣服上了,媽媽右手壓住何粒粒的脖頸往洗手池里一抻,左手捧起一捧水,何粒粒還沒來得及分辯,就被媽媽的大手堵住了口鼻——進行到洗臉的步驟了。
那天早上何粒粒沒有吃早飯,憋不住的眼淚把媽媽氣得不輕。
長頭發(fā)的愿望終于還是沒有達成。只不過那幾天早上,媽媽把早飯裝在飯盒里,交給早班老師,求她喂一喂何粒粒。面對早班老師喂飯,何粒粒是拘謹的,不敢不吃。
幼小的何粒粒頭發(fā)很短,發(fā)黃,被太陽一照就更黃了。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認真吃飯。
何粒粒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女生們的羊角辮逐漸換成了馬尾辮。原先瘦小發(fā)黃的兩只小犄角像草木返青似的開始變得濃密油亮,兩股混成一股,束到腦門兒后面去了,像馬渾圓厚實的屁股上長的那根尾巴,走起路來要一跳一跳的,無怪乎叫馬尾辮了。
周一早上升旗的時候,馬尾辮們在東邊太陽柔和的映照下會閃閃發(fā)光。
那時候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只不過何粒粒不需要那么早起床了。媽媽會把飯菜留在桌子上,何粒粒只需要聽著鬧鐘準時起床,收拾好一切,自己坐公交車去上學就好了。何粒粒開始長大了。
開始長大的何粒粒就自己有了主意。
何粒粒偷偷去小商店買各種花色的小皮筋,傍晚放學回到家,自己對著鏡子扎頭發(fā)。頭發(fā)很短,何粒粒無法擁有馬尾辮,于是有一次,扎了滿頭的小辮子,像一只刺猬一樣,何粒粒對著鏡子咯咯笑了起來。
何粒粒的頭發(fā)在一場盛大的陰謀里終于慢慢變長了。前面的頭發(fā)梳下來要覆蓋住整個眼睛,兩側的頭發(fā)能捂住整個耳朵,后面的頭發(fā)直往脖子里鉆。何粒粒滿懷欣喜地等著頭發(fā)變得更長,想象自己也扎著馬尾辮,仰著頭,在朝陽下看鮮艷的紅旗從旗桿上徐徐升起的樣子。
只不過這個幻想最后也破滅了。沒有多久的一天晚上,何粒粒洗完澡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擦頭發(fā),濕漉漉的頭發(fā)直直地貼住半邊臉,比平時顯得更長,把從臥室出來的媽媽嚇了一大跳。
“哎唷,頭發(fā)這么長了?!眿寢尯孟裨诨叵肷洗渭纛^發(fā)的時間,母女倆一開始總是一起去剪頭發(fā)的,只不過后來何粒粒的頭發(fā)生長得太快,剪頭發(fā)的時間就被錯開了,“粒粒啊,周末帶你去剪頭發(fā)。”媽媽把洗手間的燈隨手關上了。
“我不剪,我不剪頭發(fā)了,我要留長頭發(fā),扎馬尾辮?!焙瘟A0言捳f完,長吁了一口氣。
媽媽剛想和何粒粒講道理,就又被何粒粒一連串的話堵了回去?!拔抑滥阌忠f沒時間洗頭發(fā)梳頭發(fā)扎頭發(fā),可我現(xiàn)在自己會洗頭發(fā)梳頭發(fā)扎頭發(fā),不會耽誤一點點你上班的時間。你要是說長頭發(fā)擋住眼睛擋住耳朵,又是看不清黑板了又是聽不清老師講什么內容了,頭發(fā)扎起來哪里就擋住眼睛擋住耳朵了。再說了,我們班那么多女生扎辮子,也沒見哪個瞎了聾了,趙妍還是我們班的第一名呢。”何粒粒占據半面墻壁,對著對面驚愕的媽媽氣勢洶洶。
這是自己女兒一早就計劃好的。
“心思都在頭發(fā)上,能好好學習嗎?”媽媽的一股火氣“噌”地躥上來,“何粒粒你聽著,你給我把頭發(fā)剪短,剪得清清爽爽的,有個做學生的樣子吧!”
“為什么別人可以我不可以?”一感到委屈的時候,何粒粒的眼淚就止不住。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眿寢寫B(tài)度很強硬。
媽媽后面的話何粒粒已經聽不進去了,媽媽的嘴巴一張一合,她在說什么?何粒粒完全不知道,豆大的眼淚從眼眶里一顆顆迸濺而出。
視線開始模糊,鼻子開始無法呼吸,肩膀開始不可控地抖動。何粒粒拼命地控制著自己,她轉過身把臥室的門“咣當”一甩,整個人飛出去似地趴在了床上,兩排牙齒細密地咬在手背上。
眼淚可以大朵地綻放在眼眶里,然后在一瞬間溢出,鼻子里的鼻涕可以像清水一樣流淌出來,如果把整個頭向右一偏,重心落在右半邊的時候,左邊的鼻子就會好受一些,可能也會有兩三次呼吸的順暢。
頭發(fā)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往耳朵后面攏一攏,不然它會沾上淚水、鼻涕,黏膩膩地貼在臉頰上。
何粒粒翻了個身躺著了。
仰著頭,閉著眼,眼淚還是會流出來。電視劇都是騙人的。
“粒粒,粒粒!”朦朦朧朧地聽到老是有個聲音在喊自己,仔細去聽的時候就沒了。這是因為淚水灌滿了耳朵,整個人在無邊的淚里漂浮著,一切皆幻境。
眼淚是有流盡的時候的,抽噎能持續(xù)更長的時間。
不知道什么時候何粒粒睡熟了。
周末的時候,何粒粒被帶去剪了頭發(fā)。
何粒粒剪完頭發(fā)就頭也不回地跑了,白色的帆布鞋踏在林蔭道青色的地磚上,梧桐樹毛絨絨的果實掉下來了,“啪”,三兩步踩扁一個,小毛球炸開了短發(fā),順從地貼在地磚上。何粒粒的短發(fā)一層層地被風揚起,像被踩扁的小毛球。
那一年何粒粒有了自己的QQ號,里面全是不認識的人,何粒粒給自己起名叫“黑色小雛菊”。
有一個叫“自在隨風”的人問她:“小雛菊哪有黑色的?”
何粒粒也不知道黑色小雛菊是什么樣子的,但她看見過其他顏色的,紅的黃的還有白的,繽紛地簇擁在一家小商店門口的花盆里,那么小的花,竟然開得如此絢爛,吃著餅干的何粒粒蹲在商店門口好久。
何粒粒兩根食指尋著字母一下一下地敲下:“黑色的小雛菊是我自己培育出來的?!?/p>
對面又發(fā)來:“能發(fā)張圖片看看嗎?”
晚上的時候,何粒粒舉著媽媽的手機從頭頂拍了好些照片,后置相機的角度不好把握,有的照片全拍到了地板,有的只有半個頭,有一張自己的頭倒是恰好規(guī)規(guī)整整地在照片的中間,黑色的短發(fā),圓圓的頭頂,嗯,是一朵花的形狀。何粒粒反復地對比著,刪了幾張,留了幾張,最后都刪掉了。
黑色的小雛菊開了好多年,直到何粒粒第一次見到阿志,小雛菊還在開。
阿志坐在何粒粒后排,他們兩個成績不相上下,中考的時候都考進了全區(qū)前一百名,所以被一起分到了實驗高中最好的實驗班。
何粒粒和阿志的緣分始于阿志對何粒粒說的第一句話:“哎唷,你的頭發(fā)可真短?!?/p>
何粒粒白了阿志一眼,把測試卷扔到阿志桌子上,就扭頭坐正了。阿志又拍了拍何粒粒的肩膀,說:“嗨,你要是不回頭,我還以為我前面坐著的是個男生呢,剛剛還在納悶怎么會有脖子這么白的男生,比我還白,我有點不服氣,”阿志接著發(fā)出了一串哈哈哈哈的笑聲,“原來是個短發(fā)的女生嘛,這下我服氣了,心里也沒有那么難受了?!?/p>
何粒粒沒有回頭,不過她被逗得偷偷笑了一下。
班主任老師剛畢業(yè)沒幾年,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第一次班會上他就說:“進入高中,學習緊任務重,大家都要管理好自己的發(fā)型。男生最好是寸頭,就像鄭元志那樣;女生嘛,要不扎辮子,像諶霞,要不就剪短發(fā),像何粒粒那樣?!卑嘀魅问疽膺@幾個同學站起來,何粒粒站起來的時候,班里一陣騷動。
何粒粒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聲音,她心里沒有一絲波瀾。因為自己的短發(fā)實在是很短,要是女生的短發(fā)以何粒粒頭發(fā)的長度為標準的話,很多短發(fā)女生都要絕食抗議的。那幾年流行一種叫“沙宣”的發(fā)型,類似于蘑菇頭,不過比蘑菇頭要好看。齊齊的劉海,要剛剛蓋住眉毛,襯托得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臉頰兩側的頭發(fā)修剪得很薄,包裹得女孩子的臉蛋小小的。班里的短發(fā)女生,十有八九都是這種沙宣的發(fā)型。
何粒粒心里記下的,是坐在自己后排的那個白白的男生,就是剛剛拍自己肩膀的那個,他的名字叫“鄭元志”。
后來何粒粒不叫他鄭元志,他倆相熟了之后,何粒粒就叫他阿志了。
“阿志,幫我收一下南邊一排的化學作業(yè)本?!?/p>
“阿志,中午吃完飯再去校門口買烤茄子吧。”
“阿志,英語選擇題的答案借我對一下?!?/p>
“阿志,昨天下午和你一塊走的那個小妞不錯哦!”
后來媽媽也知道了阿志。阿志和何粒粒的排名時常挨在一起,不分上下。
媽媽說:“鄭元志的數學每次都比你好,你要是數學考到130,鄭元志怎么會有比你排名靠前的機會呢?!?/p>
媽媽還說:“你要喝牛奶,每天一包牛奶,不能不喝,”媽媽一本正經地說,“女孩子到了高中,腦袋瓜子沒有男孩子聰明了,你要多喝牛奶,多喝牛奶就會聰明?!?/p>
何粒粒怕自己變笨,如果自己變笨的話,隔壁班的那個長得最高的、成績老是年級前三的男孩子是一定不會喜歡自己的。
何粒粒在阿志的慫恿下給男孩子寫了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阿志拉著何粒粒坐在學校對面的肯德基里,先讓何粒粒雙手合十祝禱了一下,再慢慢打開信,只有簡單的十個字:
“我不喜歡短頭發(fā)的女生?!?/p>
何粒粒放下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把對面的阿志嚇了一大跳。
于是何粒粒與媽媽的交涉又開始了。
“高中學習壓力這么重,你還想扎辮子?時間全浪費在洗頭發(fā)梳頭發(fā)上嗎?”媽媽沒有料想到何粒粒又想扎辮子了,“別折騰了,短發(fā)清清爽爽,學習的時候多舒服。長頭發(fā)有什么好,像一床棉被似的捂在頭上,你還能有心思學習?”
何粒粒努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靜,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長頭發(fā)也可以學習很好。如果在扎辮子的過程中,成績退步十個名次以外,我立刻就去剪了?!焙瘟A8杏X臉頰微微發(fā)燙,每次做出一個承諾,自己都會控制不住地開始激動。
媽媽還是不松口:“你先考到年級前十再來跟我說扎辮子的事情吧?!?/p>
媽媽又說:“扎辮子是想談戀愛了嗎?”
一擊即中。何粒粒癟了癟嘴,眼淚就要流出來,她抓起書包跑出去了。桌子上的教輔資料費也沒有拿,幾張褶皺著相擁在一起的紙幣被關門聲驚得顫抖,在何粒粒16歲的青春里窸窸窣窣地發(fā)出了聲來。
盤子里的帶魚每一塊都短短的,這是媽媽剪帶魚的個人特色。媽媽說剪得短一些,帶魚就會很好煎,兩面一翻,一會兒就金黃了。
何粒粒在電視上見到過活的帶魚,它們晚上會潛到海水深層睡覺,這里海水如此安靜,帶魚們頭朝上,一米長的頎長身體垂直靜立在水中,像美人魚長長的頭發(fā)。
“想什么呢,還不快吃,涼了就發(fā)腥了?!?/p>
何粒粒說:“長頭發(fā)好看還是短頭發(fā)好看?”
“你是長頭發(fā),那就長頭發(fā)好看,”媽媽不假思索,“有時間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把自己早點嫁出去?!?/p>
“又來了?!焙瘟A]有食欲了。
“我吃飽了。一會兒得打開窗戶透透氣呀,這魚味兒,真大?!焙瘟AU酒鹕韥碜叩酱扒埃惻f的窗欞上,綠色油漆都快掉完了,狹小的縫隙里積滿了灰塵,還有小蟲子干硬了的尸體。
“該仔細擦一擦呀?!焙瘟AP睦锵?,于是去拿了濕抹布一點一點地擦拭起了窗欞。蒙了一層灰塵的綠色油漆一碰到水變得格外鮮艷,是充滿生機的、濕漉漉的綠色,“是十六七歲呢?!焙瘟AS窒肫鹆俗约菏邭q的時候,隔壁班的那個個子最高、成績老是年級前三的男生,還有那張只有十個字的紙條,以及阿志蹲在圓墩墩的冬青樹底下偷拍到的照片——男生伸出一只修長的手,給一個長頭發(fā)的漂亮女生遮太陽。
何粒粒對自己說過,會有人給自己伸出手遮太陽,會有人喜歡短發(fā)的自己,也會有人愿意坐下來靜靜聆聽何粒粒的故事。那個人是誰早已不重要,只要知道那個人是存在的,何粒粒就會很安心。
青春期的那個打了好幾遍貌似永遠解不開的結,隨著時間的流逝,仿佛早已釋然了。它演變成了一只小獸,靜靜地蹲在何粒粒的內心深處,在無數個失意的時刻,它仍要鉆出牢籠跳出來怒吼廝打一番,何粒粒一遍遍地試圖按捺住它卻徒勞無功。
小獸抓起的爪痕會迅速紅腫、擴張,在何粒粒的整個身體里蔓延開來,以往的那些委屈、那些淚水、那些失去與不甘,無一幸免地被爪痕勾起,那時候的何粒粒,渾身戰(zhàn)栗。
也是在同樣無數個其他的時刻,比如捧著書為主人公流淚的傍晚,比如收拾東西時意外發(fā)現(xiàn)某本日記于是倚著窗欞靜靜翻看的周末下午,甚至只是走在路上有帶著薔薇花味兒的清風鉆進衣袖的瞬間,小獸乖巧地趴著,伸出粉紅色的舌頭默默舔舐著何粒粒內心的傷口,幽深而又清澈的眼睛仿佛看懂了一切。
如何與小獸和平共處,是何粒粒的人生必修課。
窗外的雪下得大起來了,無數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像無數靈魂的即興舞蹈,不遠處的小亭子的圓錐形蓋子已經白了一半,樓下的褚紅色小路薄薄地覆上了一層雪,兩個小孩在小路上快樂地跑跳著。何粒粒關上窗戶,靜靜地佇立在窗邊看雪。今晚上吃得很少,胃很舒服,最重要的是沒有負罪感,不必再去吐了,那么下次是什么時候,何粒粒也不知道。房間內暖氣很足,很快就在玻璃上結了一層白霧。何粒粒手指伸向玻璃,又涼又滑,她在玻璃上迅速畫好了一張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