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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出戲

        2022-10-29 18:23:04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木陳明游擊隊

        夏 群

        燈盞里的火苗,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在有節(jié)奏地跳動,小木依偎在山洞里的一塊石頭邊,久久地盯著火苗,恍惚中,陳明的身影在慢慢暈開的火光中閃現(xiàn),她心下一驚。

        陳明是不是安全?

        有沒有受傷?

        這戰(zhàn)爭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團圓?

        為了遏制這黑霧般蔓延開的不安思緒,小木索性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衣,起身幫衛(wèi)生員給傷員清潔傷口,更換繃帶。山洞里其他戰(zhàn)士和衣而歇,身影綽綽,偶有低聲交談,不用辨聽也知道,他們所說的話題一定和家鄉(xiāng)、和親人有關(guān)。借著微弱的燈火,看著那染紅的紗布和傷員臉上痛苦的表情,小木的心不由自主地揪得緊緊的,像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心臟,慢慢收力的感覺。

        游擊隊前幾天遭遇了一股掃蕩的日軍,傷亡慘重。那是小木第一次直面戰(zhàn)斗現(xiàn)場,雖然她沒有直接參與戰(zhàn)斗,但戰(zhàn)士們奮勇殺敵的熱血精神讓小木感受到了比以前更為深重的責(zé)任,而看著渾身是血的戰(zhàn)士們被抬到面前,是一件殘忍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似硝煙與血腥的混雜之味還會鉆進鼻孔,直逼她的胸腔,當(dāng)時的慘烈之狀仍像要在她的胸口扯開一個洞。

        這時一個個頭不高、黑瘦的傷員說:“小木姐,我想看戲?!?/p>

        他叫高正,是名交通員,由于身體靈活,行動迅速,得綽號“草上飛”。小木剛來游擊隊的時候就對高正持有特殊的感情,因為他和小木同樣是新四軍的弟弟長得有些相似,笑的時候眼睛成了一條縫,還有一對虎牙,只是小木的弟弟已經(jīng)不在了,一年前犧牲的時候正是高正的這個年歲,17歲。

        小木回過神來問他:“現(xiàn)在?”

        高正使勁地點點頭。另外幾個傷員也將渴求的目光投向小木。小木知道,在藥物和食物都匱乏的情況下,對這些傷員來說,時間會變得格外漫長,尤其是黑夜,最為難熬。

        小木站起身來,將粗黑的辮子甩到身后,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招呼老馬他們:“準(zhǔn)備準(zhǔn)備,開戲咯?!?/p>

        小木原來是村小的老師,那時候,日本兵所到之處的村莊基本都化為了灰燼。有一天,身為抗日劇團副團長的老馬和幾名宣傳員在村口發(fā)表了一場慷慨激昂的抗日演講,圍觀的群眾群情都很激奮,小木覺得體內(nèi)的血液都跟隨著老馬的演講沸騰起來,咕嚕咕嚕地在血管里涌動,有什么東西正在體內(nèi)悄悄萌發(fā),破土而出。穿著一身青衫、頗有書生氣息的老馬演講結(jié)束了,人群也漸漸散去,小木還站在那兒沒有離開。小木的父母都已過世,弟弟剛犧牲,她了無牽掛,也對日本人恨之入骨,理所當(dāng)然的就成為了劇團的一員。

        一次,小木跟著老馬等人在一個村莊表演抗日短劇,返回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大家分散撤離,小木和老馬他們?nèi)诉M入了山林,因為都是周邊人,對山林中的地形地勢較為熟悉,最終甩掉了追捕的日軍。在山林中,他們遇到了新四軍的這支游擊隊,相處了幾天,老馬意識到,這些抗日戰(zhàn)士最需要精神上的撫慰,在他的提議下,后得到劇團團長的同意,他們留在了隊伍里,成為了游擊隊員,且繼續(xù)發(fā)揮劇團的作用,兼做文藝戰(zhàn)士。

        夜色像一塊寬大無邊的幕布,籠罩著一切,月亮還不見蹤影,遠(yuǎn)山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秋蟲鳴動,山風(fēng)飛翔著,巨大的翅翼撫摸著樹木,樹葉紛紛而下。

        看著山上紅的、橙的、黃的、綠的樹葉描繪出來的層層交錯的美,小木的心情難得有些輕松,哼唱起了名謠:“夫妻呀,二人呀,親上親呀,我勸你呀,我的夫去當(dāng)新四軍……”

        一個戰(zhàn)士打趣:“喲,小木想夫君了?!?/p>

        小木撿了一個小石子砸向他,沒有搭話,繼續(xù)摘樹上的野柿子。

        陳明也是一名新四軍,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半年,陳明的面容在小木的腦海里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反而更為清晰的是他穿著軍服的身姿,以及夏天的時候,他最后一次離家,背影在小木的視線中慢慢消失的情景。小木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能夠早日與陳明相見,告訴他一個好消息。

        小木進入劇團沒多久,一天和老馬一起秘密送物資給新四軍,當(dāng)時負(fù)責(zé)交接的人里,就有陳明,當(dāng)時見到長相俊朗、性格開朗、做事麻利的陳明,小木的心就動了。只是他們后來再也沒見過,一直到今年春天,劇團派小木去照料一個獨居的生病大娘,大娘的兒子是新四軍。小木悉心照顧大娘,大娘很中意她,希望她能當(dāng)自己的兒媳婦。小木婉拒了。可是沒過幾天,陳明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小木才知道,她照顧了二十多天的大娘就是她心有所屬的人的母親。雖然才見過兩次面,但在大娘和老馬的撮合下,小木還是羞答答地將自己嫁給了陳明。

        采摘回去后,隊長說,日寇的掃蕩一般一個季度一次,要趕在這之前重整旗鼓,養(yǎng)精蓄銳,擴大隊伍。長有一雙濃眉、國字臉上滿是正氣的隊長,此時一臉愁云。眼下最為棘手的是藥物缺乏,靠草藥是不夠的,傷員們的傷勢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很多已經(jīng)感染。

        老馬領(lǐng)會到了隊長的擔(dān)憂,說:“隊長,我下山一趟,看劇團是否能搞些藥品?!?/p>

        “我也去,順便回家看看。”小木附和道。三個多月沒下山了,她放心不下獨居的婆婆。

        隊長用力握住老馬的手,感激地抖了抖:“真的是太感謝你們了!”

        高正杵著木棍一瘸一拐地湊過來說:“小木姐,你下山小心點啊!”

        小木將他扶到一塊石頭邊坐下,看著他的腿說:“你別亂動,好好養(yǎng)著,等我們回來就有藥了。”

        “好?!备哒衤犜挼暮⒆右粯舆B連點頭。

        時間緊迫,老馬和小木立即下了山,老馬奔劇團的根據(jù)地而去,小木則急匆匆趕回家看婆婆,讓小木沒有想到的是回到家居然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陳明。

        “小木,你可算回來啦!”陳明見到小木,顯得很激動,沖過去緊緊攥住小木的手。

        小木盯著陳明臉上的一大塊淤青,心疼地問:“明哥,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回來了?”

        小木伸手過去摸了一下陳明的臉,他卻笑著說:“不礙事,下山太急摔的。組織上派我去縣里完成一項秘密任務(wù),要待幾天,我抽空回來看看娘和你。聯(lián)系不上你,我就可勁想著,這幾天你要是能下山就好了,沒想到真把你盼回來了。”

        小木心里想,這就叫夫妻連心吧?

        “娘呢?”小木突然想起婆婆,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問。

        “娘去集上了?!?/p>

        小木看了看門外,確認(rèn)沒有異樣后,關(guān)上了門,拉著陳明往里屋走。

        坐到那張還鋪有花被面的床上,小木錘了錘酸疼的腿,陳明心疼地將她已經(jīng)浮腫的腿腳放在自己腿上,小心地揉按起來。

        小木怔怔地看著陳明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心里像灌了蜜。

        陳明抬起頭,對上小木的目光,說:“小木,放心,這種日子很快就會結(jié)束了。我會讓你過上安穩(wěn)日子的?!?/p>

        小木知道這只是陳明安慰她的話,這戰(zhàn)爭還不知道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想要過上安穩(wěn)日子,怕是沒有那么快,但她和陳明一樣,堅信那一天肯定會到來的。

        “嗯。”她使勁地點了點頭。

        小木從陳明的手中抽出腿,靠近陳明,輕輕地將頭擱在了他的肩上,環(huán)著他的腰,臉卻也紅了,好在陳明看不到她的臉。

        陳明緊緊地?fù)е∧镜募?,夫妻倆就這樣相擁著,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體溫,小木甚至想,如果時間就這樣停頓在這里就好了。

        但她不得不回到正題:“明哥,我也是臨時下山的,我們隊前幾天和日本人碰上了,傷亡慘重,急需藥品,老馬去團里給戰(zhàn)士們籌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籌到?!毙∧緡@了一口氣,語調(diào)軟下來:“待會就得走,我也是抽空回來看看娘的,真沒想到能見到你?!闭f完,環(huán)著陳明腰的雙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小木……”陳明欲言又止。

        “咋了?”小木抬起頭,不解地看著陳明。

        “很巧,這次我們也籌集到了一批藥,我這次下山,就是來辦這件事的。”陳明攏了攏小木鬢角的頭發(fā),又說,“這樣,你們隊伍現(xiàn)在駐扎在哪?等藥到了,我送一些過去?!?/p>

        小木的眼中亮晶晶的:“真的?你能做得了主嗎?”

        “放心吧!我報告一下就行?!标惷鞯?。

        “那真是太好了,我們得趕在敵人下一次掃蕩前整頓轉(zhuǎn)移,與大部隊會合……”

        “你們現(xiàn)在駐扎在哪?”陳明問。

        “在牛頭山山腰。”小木說完,才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坐正身體,牽起陳明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懊鞲?,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p>

        陳明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不會……”

        小木笑著說:“是的,你要當(dāng)?shù)??!?/p>

        陳明還沒緩過來,看了看小木的臉,又看了看小木的肚子,輕柔地摸了摸,喃喃道:“沒想到我要當(dāng)?shù)?。”說完他回過神來,扶著小木的雙肩,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木,你今天別上山了,待會我們一起去和老馬說一聲?!?/p>

        小木抽回在肚子上的目光,打斷陳明:“為什么?我要留在隊伍里給戰(zhàn)士們演戲,戰(zhàn)士們需要我?!?/p>

        “但你一個女人家跟在隊伍里,太危險也太苦啦!現(xiàn)在又有了身子……”

        小木不可思議地說:“我不是那么嬌氣的人,再說了,我現(xiàn)在身子還靈活得很呢!明哥,你的覺悟怎么變得這么低了呢?”

        “我只是擔(dān)心你。”

        陳明有理有據(jù)地將利害關(guān)系一一說給小木聽,但小木始終堅持自己的立場,游擊隊現(xiàn)在是最難的時候,她不能做逃兵。她要留在山上,至少在行動還沒有因為身子影響的時候留在隊伍里。

        小木起身去木箱里拿了幾件厚衣裳,準(zhǔn)備走。陳明拉住小木的胳膊,還想說什么,又被小木制止了:“好了,什么都不說了,藥品到了你送到山上去,越快越好?!?/p>

        陳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懷里拿出一小包黃紙包裹著的糖果,塞到小木手中:“小木,你再考慮考慮,等我送藥上山,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下山?!?/p>

        小木有些氣惱,不再理睬陳明,背起包袱徑直轉(zhuǎn)身走開。

        陳明站在門檻上,看著小木的身影被延伸的小路帶遠(yuǎn),直到看不見,才喃喃說了句:“小木,對不起。”

        小木疾步行走在鄉(xiāng)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陳明是為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她應(yīng)該理解。她甚至想返回去,過一夜再回山上,和陳明好好說說體己話。一路揣著心事,到達約定的上山地點,卻不見老馬,她意識到這不正常,急忙奔著劇團根據(jù)地而去。

        沒走出去多遠(yuǎn),就碰到了急匆匆趕來的老馬。老馬還未說話,小木就已經(jīng)從他汗?jié)竦念~頭,和緊張的神色中察覺到了異樣。

        不待小木問,老馬說:“咱們劇團被毀啦!”

        “啊,咋回事?”

        上山的路上,老馬說清了來龍去脈。原來有人告密,劇團一次在村里搞活動,遇到了突然來襲的國民黨,他們以劇團聚眾滋事,散播對國民黨不利的言論為由,直接去了劇團駐扎在村小的根據(jù)地,將道具都?xì)Я耍瑤讉€劇團成員與他們發(fā)生沖突,還被打傷抓走了,團長正在托人想辦法。

        小木聽完這些,氣得將手中不知什么時候折下的枝條,對著空氣使勁抽打?!袄像R叔,你說,為什么會這樣?劇團明明為抗日發(fā)揮了那么大的作用?!?/p>

        老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小木問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只能重復(fù)一句:“是啊,為什么會這樣呢!”

        “那個告密的人到底是誰呀?”小木氣呼呼地問。

        “現(xiàn)在不好說,劇團平時活動太顯眼了,知道咱們根據(jù)地的人也太多。”

        劇團成員常常身背道具,跋山涉水深入城鄉(xiāng)宣傳演出,除了表演抗日短小劇目,演唱抗日歌曲外,還會在街心醒目處書寫抗日標(biāo)語,在村莊墻壁上繪就抗日漫畫,在人多的地方發(fā)表抗日演說,控訴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因此,他們的行蹤安全也難以保障。

        這次上山,身材嬌小的小木確實有些吃力了,一路上歇息了好幾次。她有孕在身的事情暫時還沒有人知道,包括老馬,她怕大家擔(dān)心她,也會產(chǎn)生和陳明一樣的想法。

        隔天早晨,小木查看高正的腿傷,高正表情黯淡,盯著左腿說:“不知道我‘草上飛’的稱號還能不能保得住。”

        小木拍了拍他的肩,篤定地說:“一定能的。這兩天藥一定會到,你和其他戰(zhàn)士都能很快得到治療,咱們會很順利地和大部隊匯合的?!?/p>

        “我姐夫真好?!备哒哪樕详庌D(zhuǎn)晴,露出他的一對小虎牙,又補充:“當(dāng)然,我姐更好?!?/p>

        小木又想到了弟弟,說:“小高,以后,我就是你姐了?!?/p>

        “啥呀,我一直喊你姐,敢情你沒把我當(dāng)?shù)艿堋!毙「哐鹧b生氣,撿起一個石子丟出去,砸中一棵松樹干。

        “我說的是真正的姐,親姐。”小木說完,從懷里拿出那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紙團,小心翼翼地打開,拿起一顆糖,塞進了高正的嘴里。

        高正嘿嘿笑了,盯著小木甜甜地叫了聲:“姐,親姐。”

        看著這些糖,小木想到昨日和陳明的不歡而散,她心有愧疚,她只一心念著自己是一名新四軍文化戰(zhàn)士,卻忽略妻子的身份,她想等陳明來了,一定好好和他說。

        中午時分,小木嚼了一塊鍋巴,吃了兩顆野山楂,喝了一點冷水后,總覺得胃難受得很,而這種身體上的不舒服卻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感到心慌,是那種心里揣著大事,懸而不決的擔(dān)憂。于是打盹的時候,做了一連串模糊不清支離破碎的夢,但有一幀卻異常地連貫且清晰。

        夢中她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在樹林中奔跑,后面有很多追兵,還有密集的子彈打在樹干上和樹葉上的聲音,她護著孩子,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但總覺得腿被人拉扯住,怎么也跑不快,好似原地踏步。樹枝劃在她的臉上,胳膊上,腿上,她聞到了血腥味,卻顧不上也不敢低頭看上一眼。她心里在喊:明哥,你在哪?快來救救我和孩子!接著,突然竄出來一個人,拉著她跑得飛快,她很想問,你是誰?但還沒有問出聲,那人就轉(zhuǎn)過頭,露出一對小虎牙說,姐,是我。緊接著,他們跑到了一處懸崖邊,前無退路,后面的人很快就追上來了。怎么辦?怎么辦?小木不斷問自己。那一群端著槍,慢慢圍向他們的人,越來越近,但小木卻看不清他們的臉。小木轉(zhuǎn)頭看向高正,卻發(fā)現(xiàn)高正什么時候不見了,孤立無援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想,不能讓這些日本人抓到,于是鼓起勇氣,抱著孩子,縱身躍下懸崖。掉落的過程中,她看到了一個舉著槍的日本兵,站在懸崖邊,用一種非常詭異的表情看著她,這時候,她才看清那人的面容——那是陳明的臉。

        夢中的小木是在看到陳明那一刻被驚醒的,醒來后,她怎么也睡不著。她忍不住猜測,陳明在縣里,會不會暴露身份,被日本人盯上了?

        下午,牛頭山腳下,有三個人閃進山林中,一會兒就被茂密的樹木吞沒了。

        陳明身上還有傷,影響了他上山的速度,他身后的大胡子野蠻地推了他一下:“走快點!磨嘰什么!”

        另一個人說:“你要是早點投靠我們,還需要受這皮肉之苦嗎?”這個人少了一顆門牙,說話的時候走風(fēng)。

        陳明冷冷地說:“您二位這次要是立了功,可是我的功勞?!?/p>

        大胡子說:“那就千萬別露餡,壞了爺?shù)暮檬隆!?/p>

        一路上,陳明都在想,小木如果知道了他成為叛徒,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他也在想應(yīng)對之策,甚至想好了怎么向她解釋:我并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在戰(zhàn)場上也曾奮勇殺敵過,但他們的嚴(yán)刑拷打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我死了你和娘怎么辦?叛徒也分十惡不赦和情有可原的,而我就屬于后者,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陳明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在城里活動的時候暴露被抓的,那兩人都已犧牲,而他背叛的事還沒有傳出去。自從歸順了國民黨,好吃好喝讓陳明很快就淪陷了,他才知道自己從前過的都不是人的日子,他的愧疚感也日益消散。為了表忠心,他交待了劇團的根據(jù)地,但他們不知如何得知了小木的事情,命令他利用小木搞到游擊隊具體駐扎的地點,先打入內(nèi)部,來一個里應(yīng)外合,把游擊隊一網(wǎng)打盡。陳明答應(yīng)了,前提是必須保證小木的安全。

        偵察兵來報告,說有三個人上山了。大家猜測可能是陳明送藥來了,但也不敢懈怠,隊長派了幾個人下去查探情況。

        小木坐立難安,焦急地等待著,中午的夢仍然讓她心有余悸。過了好一會,查探的人帶著陳明他們回到了山洞。

        小木迎上去說了句:“明哥,你可算來了?!北銓㈥惷鹘榻B給了隊長。

        “陳明同志,情況我們已經(jīng)聽小木說了,十分感謝你冒著危險前來給我們送藥?!标犻L用力握住陳明的手說。

        “隊長客氣了。”陳明一邊說,一邊將背上的包袱解下來,大胡子和豁牙也解下包袱,包袱里是一些藥品和干糧?!皵?shù)量不多,您別嫌少,沒辦法,現(xiàn)在藥品太緊俏了?!?/p>

        隊長道:“雪中送炭??!怎么會嫌少?!彪S后吩咐衛(wèi)生員將藥品拿下去給傷員們用上。又說,“陳明同志,天不早了,你們一路勞頓也累了,歇息歇息,天亮了再下山。正好,也和小木同志說說話?!?/p>

        陳明答應(yīng)了,這也是他們掐好了點上山的原因。

        小木領(lǐng)著陳明在一棵松樹下的石頭上坐下來,為昨天離家時和他的置氣而道歉,之后說起了游擊隊的情況,說起她在游擊隊的生活,見陳明不說話,打量著周邊的環(huán)境和戰(zhàn)士們,小木隨后轉(zhuǎn)了話頭:“但我一點沒覺得受苦,希望你理解我?!?/p>

        “小木,我理解你,但希望你也理解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心。”陳明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小木的肚子,將目光投向了遠(yuǎn)山。

        夫妻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但小木發(fā)現(xiàn)陳明一直表現(xiàn)得有些緊張,有時候他甚至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懊鞲?,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心里藏著啥事?”其實小木昨天就發(fā)現(xiàn)了,陳明有些不對勁,加上那個讓人不安的夢,她不能不多想。

        陳明笑了笑,說:“沒有,我只是心疼你,心疼我們的孩子。”他知道現(xiàn)在不能告訴小木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他知道,小木短時間內(nèi)定然不能接受,這會暴露他們的計劃。他在想一個萬全之策,如何在圍剿之前,帶著小木先下山。

        小木轉(zhuǎn)頭看著山洞口那幾個傷員,最后將目光落在高正身上,幽幽地說:“可是誰來心疼他們呢?”

        不一會,高正杵著木棍走過來叫道:“姐!姐夫好!”

        小木向陳明介紹了高正,說是她認(rèn)的弟弟。

        高正用央求的目光看著小木:“姐,我想讓你給我換藥。”

        小木笑著搖搖頭,讓陳明先坐一會,她跟著高正去了山洞。

        “姐,你和我姐夫真般配!”高正說。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個啥!”小木說完,扭頭看了一下陳明的方位,只見和陳明一起來的兩位同志在松樹底下說著什么,還用手指了指后山。

        換好藥,小木走到陳明他們身邊,豁牙叫了聲“弟妹”就拉著大胡子離開了。小木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剛見到這兩人時,她對他們就沒有什么好感,不像她從前剛來游擊隊,看任何一個戰(zhàn)士都覺得親切,像親人。特別是那個大胡子,看她的眼神很奇怪,讓她覺得不舒服,心里隱隱發(fā)毛。

        “在說什么呢?怎么我一來就不說啦?”小木問陳明,難掩疑惑。

        陳明笑笑:“哦,沒什么。說明天一早我們就下山?!?/p>

        小木沒再繼續(xù)追問,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妻子,她明確地感受到了陳明心里掖著事,具體是什么,她覺得自己必須要弄清楚。晚飯吃的是能數(shù)得清米粒的粥,上面飄了幾根咸菜,小木將粥端給大胡子他們,又遞給他們一人一塊鍋巴,說:“兩位同志辛苦了,山里寒氣重,喝點熱粥暖暖?!?/p>

        大胡子接過粥,道:“你們就吃這玩意兒?”

        小木心里一咯噔,但仍平靜地答:“是,我們糧食緊張?!?/p>

        豁牙瞪了大胡子一眼,對小木說:“理解,謝謝弟妹?!?/p>

        小木捕捉到了豁牙的眼神,于是接著問:“你們部隊糧食充足?”

        豁牙搶先回答:“一樣一樣,緊張得很?!?/p>

        陳明在一邊看到小木和他們在說話,擔(dān)心他們說漏嘴,喊了一聲小木。

        心里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生長的速度像調(diào)了倍速。之后,小木的注意力便集中在陳明他們身上。飯后,大胡子和豁牙說去方便,去了山洞后面,小木覺得有蹊蹺,趁陳明不注意,悄悄跟了過去,果然,大胡子他們二人在查探山洞后面那個游擊隊用于撤退的隱蔽山縫,二人并沒有說話,用簡單的手勢交流,更加篤定了小木的猜測——這兩個人肯定是特務(wù)。

        小木不動聲色地撤了回去,心里卻像有一枚炸彈開了花,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如果這兩個人是特務(wù),那么陳明呢?難道陳明早就叛變了嗎?他來送藥,是為了刺探情況嗎?那天在家,他就是在等著自己自投羅網(wǎng)嗎?小木越想越恐懼。

        陳明正在和高正說話,但很明顯心不在焉。小木壓制著起伏的情緒,走過去看著陳明的臉,一言不發(fā)。

        陳明見小木的神情有些怪,問:“咋了?不舒服?”

        高正說:“姐,我在謝姐夫呢,用了姐夫帶來的藥,我感覺好多了,你說神不神奇?!?/p>

        小木說:“那就好,我和你姐夫說點事?!闭f著走出山洞,陳明隨之跟了出來。

        夜風(fēng)在秋蟲的合奏下,更顯凄冷,小木雖然極力壓制著情緒,但心里卻一陣戰(zhàn)栗,腳步不免變得有些雜亂,那是對于已知和未知的事情的恐懼。

        陳明見狀,小心地扶著她,她頓覺心里一陣委屈,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小木站在松樹下,頓了一會兒輕聲問:“明哥,你實話實說,你是不是背叛組織了?”問話雖然沉著冷靜,但小木的心中已經(jīng)翻江倒海一般,天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問出口。

        小木的這句話就像有人出重拳砸在他的心臟上,將毫無防備的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他迅速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保沒有人聽到小木的話,才微微舒了一口氣。他牽起小木的手,將她帶到一個無人的山石后面,下意識辯解:“小木,這話可不能亂說,你怎么會有這個想法?!?/p>

        小木告訴自己,如果陳明向自己坦白,如果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她或許會原諒他,畢竟他是自己深愛著的丈夫,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啊。

        原本靠在樹上的小木滑坐在地上,她的語調(diào)軟下來,乞求般地喚了一聲:“明哥?!?/p>

        陳明迅速在心里權(quán)衡,看來這事在小木這是瞞不住了,小木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份,卻沒有立即報告給隊長,而是來向他求證,說明她還是向著自己的。

        見陳明不答話,小木自顧自地說:“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假如有一天你犧牲了,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了,我要告訴他,他爹是很勇敢的人,很多像他爹一樣的戰(zhàn)士們?yōu)榱藝液腿嗣?,流了很多鮮血,甚至付出了生命……”

        “小木,對不起?!标惷鞯拖骂^。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見陳明此狀,已是變相承認(rèn)叛變的事實,她的心絞痛得厲害。

        “小木,你要記住,不管怎樣,我都是為了咱們以后能過上好日子。”陳明抬起頭,突然堅定地說。

        小木問:“你是來打探游擊隊的情況的嗎?”

        陳明點點頭,又立即捧住小木的手,小心翼翼的樣子,像虔誠的信徒:“小木,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證你和孩子的安全的?!?/p>

        “游擊隊呢?”

        陳明知道圍剿計劃是萬不能對小木說的,如果計劃被游擊隊粉碎了,那么后面他和小木,以及娘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證了。

        “他們確實是派我來查探游擊隊情況,但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畢竟你們占著地形優(yōu)勢,我回去拖延拖延時間,等隊伍整頓好了,轉(zhuǎn)移了就不怕了?!标惷鳂O力解釋道。

        “真的?”

        “真的,小木,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呀,他們拿娘的性命威脅我?!标惷髦佬∧拘能浟?,他有信心說服她,接受自己新的身份,像說服娘那樣。

        “那我們?nèi)グ堰@件事告訴隊長。我相信識大體的隊長一定會原諒我們的?!毙∧咎嶙h。

        陳明心里一咯噔,忙阻止:“小木,千萬不能告訴隊長,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只為著娘一個人的性命而背叛組織,但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不是越描越黑嗎?”

        “可是。”

        “小木,你聽我的沒錯,游擊隊現(xiàn)在不會有事的。”

        陳明又解釋了很多,才安撫好小木,不將這件事告訴隊長。

        小木看著暮色漸漸將群山淹沒,看著不遠(yuǎn)處的戰(zhàn)士們隱隱約約的身影,還有手舞足蹈的高正和隊長在山洞口說著什么,雖然看不大清高正的面容,但她卻能想象得出他的樣子,眼睛笑得彎彎的,一對小虎牙把那張臉映襯得更加俏皮。她又想到了弟弟。她心里權(quán)衡良久,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你真的能保證游擊隊的安全?”

        陳明心里大喜:“真的,你相信我,就像這些藥品,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才弄來的,不念著游擊隊的好,我完全可以隨便帶點應(yīng)付一下?!?/p>

        “嗯?!毙∧据p聲應(yīng)著。

        陳明再次試探地問:“明天一早你和我下山吧,小木?!?/p>

        “好,我明天和你一起下山?!?/p>

        陳明沒料到小木會這么快被說服,愣怔了一下道:“什么?你真愿意和我一起下山?”

        “嗯。明哥,我很高興你能向我坦白,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和我們這個家好,馬上我的身子就不適合跟著游擊隊在山林里跑了?!?/p>

        “那太好了,你就在家好好待著,安心養(yǎng)胎,娘年紀(jì)也大了,一起有個伴。”陳明坐到小木身邊的石頭上,摟住了她。

        陳明想,只要小木愿意下山,那一切就好辦多了,圍剿游擊隊的時候,她只要不在場,一來安全得到了保證,二來她不親眼目睹這些游擊隊員的下場,她的傷心難過會輕一些,終有一天,她會像接受今天的他一樣,原諒并接受那時候的他。

        小木將頭靠在陳明肩上,閉上了眼睛,滾熱的淚從她的眼睛里鉚足了勁往外涌。

        “明哥,你還沒有看過我演戲,我給你演一出戲吧!”準(zhǔn)備歇息前,小木突然說。

        陳明有些詫異,問:“現(xiàn)在?”

        “嗯,現(xiàn)在?!毙∧竞V定地說。

        “也好,明天你就要下山了,給同志們演最后一出戲吧!”陳明說。

        回了山洞后,夫妻倆沒有再提那個事,只是約好了明天一早和隊長說下山的事情。

        小木坐在地上,對著如豆燈火,做出飛針走線縫補衣裳的動作。

        老馬在一邊模仿了兩強三弱的狗吠聲。

        小木臉色一驚,隨即站起聲,放下手中物什,將躺在(床上)頭上纏著繃帶,十分虛弱的同志扶起來,掩藏在柴禾(樹枝)叢中,小木最后理了理柴禾(樹枝),說:“同志,千萬不要出來?!?/p>

        老馬和另一人扮演的日偽軍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老馬右手連著擊打(門),粗著嗓門喊:“開門開門,再不開可砸門了?!绷硪蝗艘贿呌脴屚袑χㄩT),做準(zhǔn)備砸門狀。

        小木做拉門狀,探著頭問:“什么人呀?”

        老馬推搡了一下小木,小木跌坐在地上。

        “有沒有窩藏共產(chǎn)黨?”老馬居高臨下地看著小木。

        “沒有?!毙∧旧裆匀舻卣f。

        “你家男人哪去了?”

        “去鄰村打短工去了?!?/p>

        “搜!”老馬喝令一聲。另一人便闖入(里屋)。

        ……

        被押解的小木,深情從容,唱:“夫妻呀,二人呀,親上親呀,我勸你呀,我的夫去當(dāng)新四軍……”

        劇演罷,戰(zhàn)士們紛紛叫好。

        這出短劇講的就是一位受傷的共產(chǎn)黨人藏在一個婦人的家中養(yǎng)傷,遭遇日偽軍搜捕,這位婦人為了保護共產(chǎn)黨人,與日偽軍斗智斗勇,最終被抓,下場不明的故事。

        高正對老馬說:“老馬哥,你演的日偽軍太像了,我恨得牙癢癢?!?/p>

        老馬笑笑:“哈哈,小兄弟,那就好好養(yǎng)傷,早日康復(fù),讓你打個夠?!?/p>

        高正又問小木:“姐,劇中你那個打短工去的男人,是不是也是共產(chǎn)黨呀?和咱姐夫一樣?!?/p>

        “是?!毙∧绢┝艘谎坳惷鳌?/p>

        陳明尷尬地笑笑,看了這出戲,他的心里也五味雜陳,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想。

        “弟妹,演得好!再來一個!”豁牙喊。

        大胡子也附和:“對,再來一個有意思的……”

        話還沒說完,在他身邊的陳明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說:“不早了,明天還要下山呢?!?/p>

        “只演這一出?!毙∧拘χf。

        夜里,陳明就躺在小木的身邊,小木等了好久,陳明的呼吸才漸漸均勻起來。

        小木悄悄起身,走出山洞,月色很好,篩在山林間,秋風(fēng)明明在枝丫間穿梭,她卻聽不到森林的任何聲音,她走到另一個山洞的洞口邊,推了推已經(jīng)入睡的隊長,聲音堅定:“隊長,我有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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