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沖

他的名字“莪”（é）出自《詩經(jīng)·小雅》——莪是一種生長在水邊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命力頑強。詩以“莪”之茂盛，意指人才的成長。大概是命中注定，楊士莪畢生研究的領域的確與“水”密不可分。他是中國水聲科學的奠基人之一，是中國著名的機械與運載工程專家，為中國水聲學科建設、決策作出了突出貢獻。

1950年，在愛國熱情驅動下，楊士莪提前離開清華大學物理系，到大連第一海軍學校任教。兩年后，國家抽調教員，籌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即“哈軍工”），楊士莪名列其中。1956年，他得到了去蘇聯(lián)進修的機會，水聲科學從此走進他的學術生命。20世紀60年代初，楊士莪重返哈軍工的講臺，時值國內掀起“水聲熱”，水聲教育正處于摸索階段，“我們既然要干這個就得干好，要干好，涉及的知識領域就要寬?！彼卣挂延械穆晠葘I(yè)，創(chuàng)建了中國首個理工結合、覆蓋全面的水聲專業(yè)。作為戰(zhàn)略科學家，人們總是欽佩他對學科發(fā)展方向、研究方向的前瞻性判斷，他提出的一些開拓性研究，往往在若干年后才顯示出其分量。

有人評價稱，如果把楊士莪放進歷史的坐標系中，他對今天的貢獻之一，就在于在他的倡導和包括他在內的哈軍工海軍工程系師生的共同努力下，中國水聲教育的新局面由此被別開生面地開創(chuàng)出來。他們開辟了中國水聲專業(yè)新的專業(yè)化領域，也翻開了中國水聲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的新篇章。

楊士莪用人生的60余年忠于一項事業(yè)，克服重重困難，一直奮戰(zhàn)在教學和科研一線，他總是用行動告訴學生，“要想取得任何成果，你就必須有堅韌不拔的毅力”。

如今，被稱為“90后”院士的楊士莪已經(jīng)退休，卻還在堅持給研究生上課。談及自己的大學時光，90歲的楊士莪說：“我只是一顆普普通通的種子，不過是在大學時遇到一些好老師、好同學，就像找到了肥沃的土壤?！?/p>

講述

談求學：餓肚子上學，校園里被炸出彈坑

新京報：您什么時候開始上學？

楊士莪：1936年我5歲，開始上小學，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我跟著父母輾轉去了河南和重慶，初一的時候我考進重慶南開中學，一直上到高二。高三那年轉到了南京國立中央大學附屬中學（現(xiàn)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新京報：戰(zhàn)爭年代，父母支持您的學業(yè)嗎？

楊士莪：我父親是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是留美大學生。他要求家里5個孩子好好學習。那時家里經(jīng)濟壓力挺大的，生活節(jié)儉、養(yǎng)雞種菜，但父親從來沒有不讓我們上學。暑假的時候，父母還請了一個馬來西亞留學生教我們英語。

新京報：您的成績怎么樣？當時的學校環(huán)境怎么樣？

楊士莪：在班里排在三分之一左右。我是比較貪玩的，有時候不看正經(jīng)書，就看小說和文學歷史。南開中學有1000多個學生，都住校。有三棟兩層樓的宿舍，每層用半高的墻隔出一些小房間，一間住4個人。那時候是男女分校，身邊都是小男孩，一天到晚摔跤打架。我身體不好，年齡又小，打不過人家。高三那年，我還愛去南京玄武湖劃船。

每天的菜就是鹽水煮蠶豆、豌豆或空心菜，沒有肉、沒有油，偶爾能有一碗豆腐就很不錯了。吃飯的時候得搶，有個竅門是，第一碗不能盛太滿，要不然吃得慢就盛不到第二碗了。我們也沒錢買零食，只能等周末回家吃點兒肉絲，然后用罐子帶點“私菜”回學校，8個人坐一桌，大家一起吃。

新京報：戰(zhàn)爭對校園生活有影響嗎？

楊士莪：在重慶上學時，我們學校被炸過，校園里有個炸彈坑。暑假后開學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坑，深有一米，半徑兩三米，我還從坑里撿出炸彈皮敲著玩兒。

放假在家時，有一次看到日本飛機飛過來，在頭頂上扔炸彈。我們家有防空洞，有人會躲進去。我們小孩不懂戰(zhàn)爭的概念，也不覺得害怕，就在外頭看。

談高考：考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

新京報：您是怎么參加高考的？

楊士莪：我考大學是1947年，7月初，我報考了上海交通大學，后來又去考了當時的國立中央大學和清華大學。都是夏天考的，每場考試之間隔了十來天。

新京報：考試過程是怎么樣的？

楊士莪：當時清華大學在南京租了個空房子當考場，考了語文、數(shù)學、英語、物理還有化學。我們考了兩天，一人一個位子，用鉛筆和鋼筆答題，考試形式和現(xiàn)在的高考差不多。

最后我考上了清華物理系，做完考卷我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清華在報紙上刊登了錄取名單，又寄給我錄取通知書。

新京報：您怎么看待高考？

楊士莪：學習總歸是有用的，但考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忌狭送茫疾簧弦膊灰姷脹]出息，要平常心對待。

上大學要學三件事，做人、做事，最后是學知識。我后來做教授時常跟學生說，再有名的教授，也不能教給你10年、20年以后的新科技和知識，要靠自己的學習意志和創(chuàng)新能力。

談大學：和舍友湊錢買書，宿舍四人里三個是院士

新京報：去大學報到時準備了些什么？大學課堂是什么樣的？

楊士莪：我從上海坐一天船到天津，然后再坐火車去北京。行李很簡單，一個鋪蓋卷，一個箱子，里面帶點書和換洗衣裳。

我們學校實行選課制度，愿意上什么課就選什么課。學生和老師關系比較自然，我們喜歡課后去老師家里轉，有時候討論問題，有時就是單純看望。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些老師不是只教你知識，還會教你學習的方法，這對我影響很大。

新京報：大學學業(yè)順利嗎？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經(jīng)歷？

楊士莪：剛上了一個多月，迎來第一次期中考，題特別難，都是沒有學過的題目。我就考了五十幾分，沒及格。當時有個說法是，如果班上有三分之二的學生不及格，這場考試就算成功了，意思就是給學生一個下馬威。

清華物理系有個特點，頭一年不承認你是物理系的學生。上完一年級，普通物理、高等數(shù)學等科目考75分以上才允許入系。我們入學的時候系里50多人，到了二年級就剩30多個了。

我所在的宿舍是個學霸宿舍，四個室友中，周光召、高伯龍和我三個人后來當選了院士。那時的大學生，有些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還有帶著孩子的。當時大家都沒錢，又想買書，室友周光召就和我合伙買，一人出一半的錢。那個時候吃穿都沒什么好挑的，只有買書才舍得花錢。

新京報：那時候的大學生學習熱情很高？

楊士莪：當時我們班統(tǒng)計過大家的學習時間。像我這種愛玩的，也經(jīng)常在圖書館看書，一個禮拜大概學習60小時。周光召這種刻苦的，一個禮拜的學習時間都是75小時以上，每天都有10多個小時。

我不是同學中最厲害的，室友高伯龍老罵我“貪玩”，揪著我的后脖頸帶我去圖書館。后來想想，如果不是大學遇到了這些好老師、好同學，我不就“出溜”了嘛。

大學期間，除了學習，我還學了彈鋼琴，參加過歌詠隊，業(yè)余時間到學校周圍農(nóng)村教小孩識字。

談工作：88歲還出海實驗，要盡可能發(fā)揮余熱

新京報：您畢業(yè)之后去哪里工作了？

楊士莪：20世紀50年代初，正趕上國家要建立海軍。大連海校到北京抽調年輕教師和高年級學生當教員。那時候我讀大學四年級，學業(yè)還沒讀完，就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入了伍。臨走的時候，我還和室友周光召一起，平分了之前合伙買的那幾十本書。

1952年，我到了哈軍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因校址在哈爾濱，通稱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當老師。1957年，到蘇聯(lián)科學院聲學所進修。那里有4個研究室，其中兩個對中國人是不開放的，一個是艦船噪聲，一個是聲吶，都涉及國防機密。當時我就知道，要干這東西就只能靠自己。

1959年我回國，年底正式作為中方副隊長參加了南?？疾?。1960年，我在哈軍工籌建水聲專業(yè)，這是中國第一個、到現(xiàn)在也是中國唯一一個比較完整的水聲專業(yè)。

新京報：有沒有經(jīng)歷過比較艱苦的時候？

楊士莪：其實都還好。1994年，我主導對南海的水聲考察，天氣熱，也暈船。我就唱歌鼓勵大家，安撫隊員的情緒。在南沙群島的時候，沒有飲用水，船底的壓載艙里有淡水，但上面漂著一層柴油，燒開了就照常喝。

新京報：您后來做了大學老師，有什么教育心得？

楊士莪：后來我在哈爾濱工程大學當老師，我喜歡在課堂上提問，但是很少有學生回答，我講對或講錯都沒有學生提出不同意見。偶爾有發(fā)言的，不論他說得怎么樣，我會積極鼓勵。

我是喜歡提問的，要啟發(fā)學生而不是灌輸。我總是說，我只是一顆普普通通的種子，不過是上學期間遇到過一些好老師、好同學，就像找到了肥沃的土壤，所以就長出苗了。

新京報：退休之后您還在堅持工作？

楊士莪：2019年我88歲時退休了，但是那一年我還在出海實驗。我現(xiàn)在還會給研究生上課。就像我之前說的，人雖然退休了，但是為祖國作貢獻的工作是不應該退休的。要盡可能地發(fā)揮余熱，做到“夕陽雖落蒼山后，猶映晚霞滿天紅”。

記者手記

貪玩的男孩如何成長為水聲科技先驅

初見楊士莪院士，他在書房與我打招呼。書架蓋滿兩面墻，中文的、英文的，陳舊的、嶄新的，書多與水聲、工程科技、信號相關，也有一些傳記。院士怡然坐在書桌和書架之間，身著淺色襯衣、毛衫和夾克，頭發(fā)有些稀疏，但看起來精神很好。

他的桌上還疊著學生交上來的幾摞作業(yè)和論文。耄耋之年，楊院士仍堅守在科研一線。他畢生為國聽海，曾創(chuàng)立我國最早的水聲專業(yè)，為我國水下兵器裝上“耳朵”和“眼睛”，筑牢“水下國門”，是位值得敬佩的人物。

聊了一會兒，我意外地感覺到，他似乎不符合人們對一位院士的想象——沒那么嚴肅矜重、高高在上，總是饒有趣味地分享著，物資匱乏的年代，在學校里“搶”飯、吃飽肚子的小技巧，還有屬于那個年紀的貪玩和調皮、總交不夠數(shù)的作業(yè)、像小狗一樣纏在一起撕咬的男孩子……講到起勁兒的地方，笑聲也格外爽朗。他有問必答，盡管已是90歲高齡，但許多事情他都記得清楚，語速不快，但金句頻出——“清華也不見得難考”“我也不反感上清華”“我們一個宿舍四個人，三個是院士”。

讀書期間，楊院士似乎一直保持著松弛灑脫的狀態(tài)。他成長在書香門第，父親是留美建筑師，也是中國科學院的院士，母親是北京的師范生。良好的家庭教育給他打了基礎，念中學的時候，他沒想著怎么考第一，不喜歡的勞作課就少學一點，喜歡的語文課和數(shù)學課就多學點，課業(yè)之余喜歡讀些小說、文學和歷史。他在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高考，來到清華。盡管楊院士總說自己“貪玩”，他每周的學習時間也有60小時。

大四的時候，因為感受到國家的需要，他報名參軍，提前結束了學生時代，后來又成為哈軍工的第一批教員?！皣倚枰裁?，我就研究什么?！痹谖覈暱茖W研究較為薄弱的背景下，他依然勇敢地扎進去，“知道你國家受欺負，是因為你不行，你得自己想辦法站起來，把國家發(fā)展起來。”

他有一顆科學救國的心，并為此耕耘，終成我國水聲工程奠基人之一。年過花甲時，他依然出海實驗。他總對大學時遇到的良師益友懷有感激，因此有了一顆教好青年學子的心，傾盡全力，為我國水聲領域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90歲時，他依舊在給研究生上課、改作業(yè)。他曾說——

“我記得當年人家就問我，說‘你干水聲能干多久’，我當年說至少能干到胡子白，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這么說不對，我們這一代干了，我們的子孫還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