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沖
二〇二二年中秋,我參與編導(dǎo)的《世間有她》在北京首映。兩周前我回國的航班被熔斷,前天才飛回來,自然是趕不上了。深夜走進這間噴了消毒水的客房,恍惚似曾相識——我已經(jīng)第五次來這里隔離了。倒時差無法入睡時,我想起拍《世間有她》最早的沖動,感到潸然——時隔兩年,我對導(dǎo)演電影這件事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熱忱。干脆起身喝杯茶,回味一下兩年前創(chuàng)作中的點點滴滴。
二〇二〇年春節(jié)期間,我發(fā)信給美術(shù)指導(dǎo)樸若木:“Pan,你好嗎?在北京嗎?最近的一切是那么令人一言難盡。我昨晚在一間極棒的放映廳重看了我們的《非典情人》。大家都非常喜歡,贊不絕口。我尤其高興的是,小女兒頭一次看,說她特別欣賞這部電影的視覺質(zhì)感。雖然作品有令人失望的地方,但這么多年后看,尤其是在眼下的形勢下,這部二十一分鐘的電影仍然是很好看的。”
他回信說:“如果《英格力士》能放就好了,這電影的取向是前瞻的,我一直反復(fù)地看,雖然沒有我預(yù)期的高度,但仍然是完成度很高的。電影合乎當下社會審美和價值觀,如果能放映,必然會得到很大的回響。我請了些行內(nèi)人看《英格力士》,都稱是部杰作?!?/p>
我寫:“我特別想回來在空街上拍一部電影……這也許是不合實際的夢想而已,但這樣令人震撼的空城,一輩子只有這一次吧,至少希望是?!?/p>
他給我發(fā)來一組超現(xiàn)實畫作,是一位藝術(shù)家十五年前畫的哥本哈根。在各種自然且詭異的光線下,原本親切家常的街道因為沒有了人群而變得異樣、令人不安。當城市因封鎖而荒蕪時,這組題名為《預(yù)言》的作品,突然真實得令人窒息。相比網(wǎng)上流傳的空街照片,這組畫是形而上的,它們是藝術(shù)品,其意義遠比“新聞”更為深長、久遠。
樸若木說:“眼下我在北京,這個世界,我覺得應(yīng)先去感受它,往后把這種感受升華放在作品里,更有意義。”
二〇二〇年三月,疫情開始在全球蔓延,不過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它將在以后的日子里奪走六百六十萬人的性命。也沒有人預(yù)料到,它至今仍在變異作祟,并將永遠與人類共存。
上星期三彼得從舊金山飛去鳳凰城打高爾夫球,那是他幾個月前就跟朋友約好的事。走之前我試探了一下說,你還是去嗎?美國的新冠病毒感染開始嚴重了。他自信地笑笑說,不要參與到人群的恐慌里去,我會小心,沒事的。我送他和朋友去機場,塞給他一包消毒紙巾。
那時大女兒就讀的哈佛大學(xué)已經(jīng)決定改上網(wǎng)課,她正在緊張地整理行李,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就這樣突然結(jié)束了,我們曾經(jīng)那么期待去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
星期四藍天白云,空氣透徹清爽,我打開窗戶,邊吃堅果邊閱讀。我的Kindle里有一本叫的紀實書,它描寫了一百六十年前倫敦的一場舉世盡知的瘟疫。這場由霍亂引起的悲劇延伸到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撞擊,理智的聲音和固有的觀念發(fā)生斗爭,而真理和先知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被忽略、被否定。
書中我最喜歡的部分描寫了兩個默默無聞而充滿人格力量的普通人——一個是醫(yī)生,另一個是牧師,他們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冒著生命危險,不棄不舍地尋找到疾病的來龍去脈。他們的勇氣和執(zhí)著,他們之間起初的沖突和最終的理解與深厚友情,在眼下的情形下讀起來,尤其讓我感動。那位醫(yī)生畫的傳染地圖,就是這本書的書名。
偶爾,我抬眼看看窗外,遠處海灣上開過幾艘貨輪、幾條游艇,窗下街上零星看到一些跑步、逛街的人。這是我十分鐘意的獨處時光——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我牽掛和牽掛我的人。天色漸暗,一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種“自我隔離”其實是我的常態(tài)。到了晚上,我覺得有些害怕,記憶中我好像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在這棟房子里過夜。彼得之所以會約了去外地打球,是因為原來我是計劃這個時候回上海探望父母的,這一行程因疫情一拖再拖,不知道要延遲到什么時候。
星期五早上,我看到冰箱里的牛奶快喝完了。彼得每天的早飯都吃牛奶煮麥片,里面加上新鮮的藍莓、香蕉和烘烤過的核桃仁。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幾十年如一日。孩子們還住在家里的時候,我會在周末做些特別的松餅之類換換口味,孩子們住學(xué)校后,我就變得很懶,很少在早飯上動腦筋。但是如果早上沒有牛奶麥片,彼得會一整天都莫名地不適。我開車去Costco,那里帶乳糖酶的有機牛奶又高質(zhì)又便宜。開到停車場后,我發(fā)現(xiàn)雖然商店剛開門不久,已經(jīng)擠滿了車輛,根本找不到停車位。我看到有些早到的顧客,已經(jīng)推著大車大車的干糧、罐頭食品、手紙、消毒紙巾、洗手液之類從店里出來。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形,便決定馬上離開,可轉(zhuǎn)了半小時才終于開到出口。丈夫說,這是大眾的歇斯底里,羊群式思維,你不用擔心。我也想,反正他星期天晚上才回家,只要夠周一早餐就行了,我下星期再去買。睡前接到他的電話,他們?nèi)チ艘患覙O其美味的意大利餐館,平時很難訂到位子。他還這么輕松快樂,我真服了。
到了周六,新聞里看到疫情開始失控,超市的貨架也被搶購空了。大女兒決定跟男友一起飛去他在南方的家,小女兒給我發(fā)了很多條焦灼的信息,問為什么她的學(xué)校還沒有停課。我安慰她說,學(xué)校在密切觀察,一定會做出最合適的決定,只要不停課,她還是應(yīng)該繼續(xù)上課。
星期天一醒來,我馬上查看疫情,形勢的確越來越嚴峻。小女兒學(xué)校的校長發(fā)來的郵件說,雖然上星期一直在跟師生演習(xí)網(wǎng)上授課,但是眼下還沒有決定停課。大女兒給我發(fā)信息說,你不要再讓文姍去學(xué)校上課了,你瘋了嗎?這個星期正是感染了的人還沒有明顯癥狀,卻在瘋狂傳播的時候。我說,夏威夷只有五六例確診,學(xué)校還在決定的過程中,我們再等等吧。她急了,幾秒鐘給我發(fā)了一連串信息,劈頭蓋臉把我說了一通。就在這時,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朋友說,政府在考慮全美禁飛的政策。本來文姍是春假回家,如果禁飛,她可怎么辦?我決定給她改簽機票,讓她立刻回來。
星期一,加州政府通知全州居家隔離,關(guān)閉一切非必要的生意。丈夫一早回醫(yī)院上班,醫(yī)院已經(jīng)取消所有非緊急病人的約診,院方建議他從外州飛回來后在家休息兩周。晚上我們?nèi)C場接文姍,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只很薄的口罩,戴在臉上。美國政府傳染病防御中心的建議是,病毒不是空氣傳染,而是飛沫傳染,病人和醫(yī)護人員應(yīng)該戴口罩,但是健康人戴口罩沒有什么用。文姍說,姐姐叮囑她一定要一路都戴好口罩。回家路上,她想到家附近的一家小便利店去買些東西,我也正好買牛奶。晚上十點,商店里沒什么人,但是冷藏柜里已經(jīng)沒有牛奶。
今天我六點多就醒了,本來想在床上賴一會兒,但是想到牛奶不夠了,就起床去了二十四小時開門的超市。天邊剛剛泛起一點點發(fā)紅的亮光,映照在海灣上,波浪輕輕拍打著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不管人間發(fā)生了什么,宇宙無動于衷地運行著,黎明總是會在黑夜后到達。
超市停車場已經(jīng)相當滿,不過我還是馬上找到了停車位,邊上的一輛車里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我倆惺惺相惜互望一眼,笑了。她說你沒見過這里在這個鐘點停滿了車吧。我說是啊,我還是頭一次這個鐘點來。
買到牛奶回家后,我開始煮麥片,灶頭開著小火,手輕輕攪拌。天亮了,窗外的梧桐樹滿是嫩綠的新葉,有幾個鄰居在街上遛狗,花園里的檸檬樹今年開了密密麻麻的花,枝頭沉甸甸地掛著鮮黃的檸檬,蜜蜂和蜂鳥在樹上周旋,一片花香鳥語。自然將季節(jié)的禮物呈現(xiàn)給我,提醒我,我和周圍所有的生命都是原子,都是星塵……
到二〇二〇年五月,美國已有幾百萬人因疫情喪生。紐約的醫(yī)院停尸房和殯儀館放不下的尸體,只好放進運輸魚肉的冷凍車里,停在街上。
今天一早,我接到好友電話,她的兩位朋友搶救無效,在醫(yī)院去世了。雖然我不認識她的朋友,但還是感到震驚,新聞里的數(shù)據(jù)不再抽象。幾百萬死者的親人再也不可能在家中的花園、廚房、臥房或者洗手間的鏡子里……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看到他們,只有逝者身形的黑洞,永遠留在那里……
我想,幸福跟災(zāi)難怎么平衡?一邊是幾粒麥穗,另一邊是無際苦難。然而,它們是平衡的,就像宇宙是平衡的一樣。那幾粒麥穗包含了每一片日出,每一片日落,每一份滋養(yǎng)你的美麗,每一個值得你的渴望。然而,今天你在天平的一邊,明天你也許在天平的另一邊,不需要太多理由。我們唯有珍惜。
五月中旬,《世間有她》的制片人給我發(fā)信,邀請我參與執(zhí)導(dǎo)五位女性電影人共同拍攝的以疫情為背景的電影。我跟樸若木說,“對于我參與這部電影你如何想?”他回,“帶著使命感去拍電影,最終出來的結(jié)果都不會壞的?!?/p>
如果參與,我應(yīng)該拍什么?十五分鐘的銀幕時間最適合的又是什么形式?我開始尋找。
一天,我邊聽著杰奎琳·杜普蕾拉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殤》,邊在電腦上搜索。我的目光被一面朱紅色窗簾吸引住,它從敞開著的窗戶里飄出來,在寒風和雪花中飛舞。網(wǎng)友說,嚴冬中鄰居的窗戶一直開著,不知那家的人怎樣了?;疑臉欠?,灰色的天空,這面觸目驚心的窗簾在《e小調(diào)大提琴協(xié)奏曲》中飄揚,即時的生活仿佛驟然成為了一種祭奠。那個禮拜,我每天打開手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這面充滿懸念的窗簾,在又一個不同的天色中紛飛,想象它的主人去了哪里。
樸若木看了窗簾的視頻后,跟我分享了一段他自己生活里的事,“我的樓下一個開小賣部的老頭,常年孤身守著小店。他沉默寡言,不識字。每次他幫我代收快遞,我都會跟他買一條香煙,因此他努力認住801是我的門號,總把我的快遞保存在店里等我取。平時他晚上架一塊木板當小床,睡在店里。過年應(yīng)該是回老家了吧,至今都沒有再看見他,店也一直關(guān)著,我老想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很傷感?!?/p>
我說,“這也感人的,淡淡的,人性的關(guān)懷?!?/p>
他說,“拍個疫情時期的《后窗》怎樣?”
《后窗》是一部我極其喜歡的懸疑片,男主角因為腿斷了,每天在窗前看對面樓里的人生百態(tài),無意中目睹了一起謀殺案。
也許我可以從一個人物的窗戶拍隔離中每家每戶的狀態(tài),沒有臺詞,只有埃爾加的大提琴樂,一切盡在不言中。
網(wǎng)上每天傳播出令人震撼、悲憤或者感動的畫面,但我沒有找到一個形式能超越那些紀實影像的力量?!逗蟠啊返南敕ê芸鞌R淺了。
樸若木說,“你找到最感動你的,自會有最動人的表達形式?!逗蟠啊芬仓皇且环N方法而已?!?/p>
《世間有她》拍攝現(xiàn)場
接著,一個外賣小哥騎摩托車送上下班護士的事跡,讓我產(chǎn)生了興趣。一開始他只是被人哀求,看人哭,看人無助,勉強幫了一次忙。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更多的人來求他,他就漸漸發(fā)揮出創(chuàng)造力和主觀能動性,組織起其他外賣小哥一起幫助別人。人類的尊嚴來自于對個人價值的肯定,而在這個大數(shù)據(jù)時代,個人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我從這個外賣小哥的身上,看到了個人人性的喚醒以及光芒。
后來這個故事被各電視臺、網(wǎng)站反復(fù)報道,而我又沒有找到它屬于大銀幕的特殊元素,就放棄了。
最終,一個被放逐兩地的戀人的故事觸動了我。女孩(小鹿)春節(jié)回北京看望父母,從此沒能再見到封鎖在武漢的男友(昭華)。這個愛、失去與放逐的旋律引起了我的共鳴——我也因疫情無法回家看望年邁的父母。
我跟樸若木分享了這個故事,他也振奮起來,回信說,“不管戰(zhàn)爭、瘟疫、天災(zāi)、人禍,不管你是權(quán)貴還是平頭百姓,人對死亡最深的切身之痛,莫過于失去摯愛。十五分鐘,一個女孩,一部手機,我相信這是個足夠直指人心的故事?!?/p>
我想到一首格麗克的詩歌——
世界
曾經(jīng)是完整的,因為
它已破碎。當它破碎了,
我們才知道她原來的樣子。
……
什么樣的畫面和聲音才能承載這個意境和思想?我的男女主角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武漢,從不同框。怎樣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讓人相信那個曾經(jīng)完整的世界?
重溫維姆·文德斯導(dǎo)演的《柏林蒼穹下》時,我得到了一個啟示。影片里天使看到的人間是黑白色的。有一天,一位叫達米爾的天使懂得了人間的欲望,感到了人身的體溫,他眼中馬戲團秋千上飛人的女演員,突然有了飽滿的色彩。驚鴻一瞥,令人陶醉。
對被封鎖在兩個城市的戀人來說,手機屏幕是引起他們無限渴望的、比現(xiàn)實生活更有溫度的東西。如果我們用黑白拍現(xiàn)實,用彩色拍手機里的世界,觀眾會把目光聚焦在畫面的彩色部分,把感情傾注到屏幕中的戀人身上。
其實,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與手機的關(guān)系,尤其在疫情期間,人與人的交往,對世界的認識,都來自手機。人性的矛盾沖突,也都來自人們對網(wǎng)上消息的不同解讀。我們似乎都是生活在手機里的一座座孤島,屏幕中那個更吸引人的“現(xiàn)實”,顯得比生活本身更為“真實”。
我找到了一個令我興奮的視覺方向和電影語言。一星期后,我按這個感覺拉出一個劇本大綱,發(fā)給了樸若木。他開始每天給我發(fā)參考視頻、文字和畫面,幫助我豐富故事和人物的生活質(zhì)感。
比方一條在嘈雜擁擠的醫(yī)院里的視頻:一個女人跟護士要水喝,護士轉(zhuǎn)身取水,遞過去時女人已經(jīng)死了,死的寂靜仿佛突然淹沒四周的噪音。發(fā)給我視頻的時候,樸若木說,“她勾起我小時候最愛的一篇古文:靜臥而起,久病調(diào)適,見日光斜入帳中,如二指許,轉(zhuǎn)眼即逝,因念光陰瞬息如此,人一刻不讀書,一刻不進德……”
另有一條視頻中,兒子去醫(yī)院門口取母親的遺物,一位護士走過去把一只手機和一根項鏈交給他。他轉(zhuǎn)身要走,又回身問,“我媽媽留了什么話嗎?”護士搖頭。
為了這部十五分鐘的短片,我們看了海量的資料。每當我懷疑自己的時候,它們都鞏固了我的初衷和表達方式。劇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從疫情的視頻、日記、照片、博文中提煉出來的。劇本從這些具象的資料延伸到抽象的意義和思想,又從抽象回到具象的生活細節(jié)。意象虛幻,但真情實意。一個多月的時間內(nèi),我修改了二十幾稿,而且越寫容量越大。幸虧原來的五名導(dǎo)演,有兩個來不了了,我便有了三十分鐘的銀幕時間。
創(chuàng)作給我最大的快樂,莫過于在過程中的成長弧度。從認識樸若木那天起,他就成了我學(xué)習(xí)電影審美的老師?;乜次覀儍赡昵暗膸浊l微信交流,我十分感慨。
在《世間有她》的某一稿劇本中我寫了:
8.-
攝影機從窗外看著小鹿在窗前打電話。雨水落在玻璃窗上,再滑下來……
樸若木讀后給我發(fā)了一張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四日北京的天氣,說,這天是晴天。
我回,“我看了你發(fā)給我的照片,覺得好看,用雨滴營造一下孤寂的氣氛。”
他說,“反正像拍紀錄片,該什么天就怎么拍,有底氣什么天氣都有意境。秋風黃葉不孤寂,是人賦予它孤寂。我們的劇有真情實意的底氣,不用戲劇化處理。這故事拍得生活自然不造作,就已經(jīng)成功一半。不管你拍哪座城市、哪條街道、哪家超市、哪輛地鐵,我都會參照當日的監(jiān)控錄像還原當天實況?!?/p>
這只是一個極小的例子。他總是這樣,教我摒棄平庸、偷懶或者膚淺的選擇,教我除去外相,直指人心。
我們還分享了許多自己生活中的感受,我很少跟其他人這樣既輕松又深入地聊愛人、父母、遺憾和向往……天馬行空但永遠回歸到作品,就像江河匯入大海。他還常用些特別簡單的話,道出審美的真理,比方“所謂生活感,就是對生活處處留心”,或者“美是一種狀態(tài),女孩在家只穿T恤短褲是生活狀態(tài),跟色情無關(guān)”,或者“演員氣質(zhì)是一個環(huán)境最大的因素”等等。
我給演員說戲
制片方接到劇本后,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關(guān)于男主角,您有考慮過易烊千璽嗎?之前我們跟千璽那邊聊過,如果咱們有適合他的角色,他是很希望參與咱們的項目的。目前看來,只有您的單元有適合他的角色,請您考慮一下千璽可否演昭華的角色?!?/p>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太年輕了,第二反應(yīng)是他太偶像了,缺乏普通人的生活質(zhì)感,易烊千璽就這樣被我草率地否定了。
二〇二〇年八月下旬,我終于辦妥了回國的手續(xù),從舊金山飛回上海隔離。那時攝影師張子樂也剛從香港飛到北京隔離。子樂是在波蘭電影學(xué)院留學(xué)回來的,當時還沒有主拍過什么大片,但是我從他發(fā)來的片段和廣告中,看到他對都市有敏感、獨特的感受和審美,看到他令人興奮的活力和潛力。子樂讀完劇本后,給我寫了一封長達三四頁的郵件,描述了他對劇本的理解和建議,對疫情的體驗和思考,對創(chuàng)作的激情與設(shè)想。我們每天在各自的隔離酒店視頻會議,我很快建立了對他的信任。
黑白電影中呈現(xiàn)彩色的手機屏幕,說來容易做到難。為了能使黑白和彩色天衣無縫地融合,子樂首先搜集了不同年代的底片,把顆粒逐一掃描出來測試,最終發(fā)現(xiàn)Ilford Delta 100的顆粒非常細膩,反差也十分時尚,很適合我們的電影。黑白部分定調(diào)后,子樂繼續(xù)做彩色搭配的測試。開拍前一周他到實景中拍攝素材,再到調(diào)色室比較每一種顏色搭配,直至找到每一場戲的不同搭配和整部電影的統(tǒng)一性。接著,他測試了十一款鏡頭,每款各做了黑白和彩色的膚色測試,最后選了三款用于戲中不同的場景和氣氛。
子樂在回憶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時寫道,“Leitz Summicron鏡頭完美呈現(xiàn)了北京的家庭和親情的溫度。Cooke的老變形寬銀幕微距鏡頭是拍攝大特寫很棒的選擇,它的反差和 Leitz 很搭配。令我們驚喜的是 Cooke 的大光圈超三十五毫米鏡頭,在黑白的灰度里像一把刀子般銳利和冷漠,令人不安,與昭華家的密閉空間和孤獨感非常搭配,我們選了它拍攝易烊千璽的戲。北京室外戲發(fā)生在夕陽時分,它充滿了對老北京的回憶。Super Baltar 鏡頭是六十年代的產(chǎn)品,因為被攝影師 Gordon Willis 在一九七〇年拿來拍過《教父》而聞名于世。國內(nèi)只有一套,它的鏡片非常的老,邊緣開始虛化,玻璃也開始發(fā)黃。測試后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瑕疵都不再是瑕疵,反而有機地帶出了老北京的氣味。它成為室外場景的不二之選……”
電影是技術(shù)和藝術(shù)的結(jié)合,這個攝影部門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
前期準備緊張而按部就班地向前推進,但是眼看就要開拍了,男女主角還懸而未定。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個極其平凡的鄰家女,她必須像生活里的真人,而不是“演員臉”“網(wǎng)紅臉”。然而,她又必須在銀幕上脫俗、閃光,令人刻骨銘心。當我選中黃米依的時候,遇到了制片方很大的阻力。為了保住黃米依,我重新回頭考慮制片方最向往的易烊千璽。
當時否定他的時候,只是基于他的年齡和TF Boys的形象,我并沒有看過他演的電影??戳恕渡倌甑哪恪芬院?,他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當時他才十七八歲,居然具有如此動人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我請制片人約見易烊千璽。九月十四日他拍完一天的廣告后,跟經(jīng)紀人來到了我的酒店房間。千璽寡言少語,但眼里充滿了洞察力。我說話時,他聽得非常認真,并且在思考我表述的內(nèi)容。
我問他工作以外最想做什么,他說旅行,去非洲看野生動物。我意識到,他整天從一個機場顛簸到另一個機場,卻從未真正旅行過。他說,每到一個地方,他會在網(wǎng)上看那里都有些什么好吃的餐廳,什么好玩的地方,但他很少會真的去那些餐廳或者好玩的地方。易烊千璽從很小就已經(jīng)是公眾人物,像玻璃魚缸里的金魚那樣被人群關(guān)注。我告訴他,我在他的年齡也是這樣,所以決定離開演藝界出國留學(xué)了。他聽了抬頭仔細望了我一眼,目光清澈沉著,樸實無華。你完全可以相信,這是一個愛上了誰就會發(fā)誓賭咒一輩子的男孩,一個有責任心有擔當?shù)哪泻?,非常像劇中的昭華。
回頭看,我一開始對千璽先入為主的錯誤概念,差點導(dǎo)致我錯過了這個完美的選擇。在日后拍攝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超越了我的期待,成為了影片的靈魂。
見完他的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手機上有好幾條制片人的留言,千璽本人很愿意出演我們的電影,但是他的經(jīng)紀公司對片中的女主角有另外的想法。
我對女主角黃米依的才華和氣質(zhì)充滿信心,但她并非通俗概念里的那種“美女”,也還未在銀幕上充分證實過自己的能量。對易烊千璽的經(jīng)紀公司來說,她不能為千璽增添任何光彩,倒很可能借千璽的光而走紅。所以如果我想用新人的話,他們希望我用未曾簽過經(jīng)紀公司的女演員。
男女主角的事又這樣僵持在那里。我本來希望十一月開拍,但是易烊千璽只有十月中的一周時間,所以一切籌備必須提前半個月完成。我跟制片人說,時間不等人,你就先讓我給黃米依造型吧。她勉強同意了,但因沒有簽訂兩個演員的合同,她要求我對他們的名字保密。我們只好為易烊千璽和黃米依起了“熱干面”和“炸醬面”的代號,來展開化、服、道的準備工作。直到開拍前一個星期,我都不能確定“熱干面”和“炸醬面”是否能現(xiàn)形。
迫于制片方的壓力,我一邊給黃米依造型、排練,一邊還在選女主角。來面試的大多數(shù)演員,都比我年輕時要勇敢得多。她們能在極短的時間里打開內(nèi)心最柔弱的部分,表達出激情與渴望。我為她們的真誠和勇氣而感動,但除了我的“兩碗面”,我很難想象用任何其他演員。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演員無一例外都是由經(jīng)紀人陪著來的。我以為經(jīng)紀人是來保護自己的藝人,心想,這有必要嗎?我又不會吃了她們。再想想,這個行業(yè)的確有時對年輕女孩不夠尊重,難怪他們陪著。后來有位經(jīng)紀人告訴我,他們其實是來看住自己的藝人,不要被其他經(jīng)紀人搶走。
易烊千璽片約在身,試完造型就離開北京去了其他攝制組,要等到開拍那天才回京。我們初次見面時,我跟他聊起過有些資料也許會幫助到他的表演。十月初他的經(jīng)紀人說,千璽希望看我提過的資料,請我盡快發(fā)給他。他的認真讓我感到欣慰。
千璽,你好!
這半年來我看了巨量的資料,這幾天一直忙著籌備,老也沒有時間整理出一些跟你分享。今天先給你一部分,過幾天有空我再找更多的。
《畢業(yè)后的大多數(shù)》記錄了許多大學(xué)畢業(yè)后年輕人的生活,他們是社會上眾多曾經(jīng)胸懷憧憬的年輕人的縮影,現(xiàn)實像霜一樣打蔫了他們的夢想。從事業(yè)到愛情,我們影片的男主角李昭華似乎比他們幸運一些,但他也是他們中的一位。
這部紀錄片幫助我更好地了解了昭華這個人物的狀態(tài),所以也發(fā)給你看看,你的潛意識里會有這樣的形象思維。有時間和興趣就多看點,沒有就少看點。
另外一些是關(guān)于疫情期間失去親人的故事、醫(yī)院搶救的場面、病人自己談生病時的感覺等等。有時間看看也許會幫助你進入情景和狀態(tài),有兩位女病人說話的喘息和咳嗽是可以參考的,她們都已經(jīng)裝上了呼吸機,而昭華沒有輪上呼吸機就走了,在20場的時候想必要比她們還難受許多。
災(zāi)難使最平凡的生活變得可貴,也使最卑微的夢想都無法實現(xiàn)。這場席卷全球的疫情仍然在奪走生命,奪走許多人的摯愛。你將呈現(xiàn)的昭華也是他們的縮影。
陳沖
二〇二〇年十月六日
我一直覺得易烊千璽和黃米依的事也許已經(jīng)生米熟飯,但是偶爾我還是會在深夜突然驚醒,為丟失演員的可能性出一身冷汗。開拍前幾天的某一個半夜,我被制片人的來電吵醒。她說,我們一起去一下管虎和梁靜家吧,他們公司是經(jīng)管黃米依的。我趕緊起身梳妝,看來今晚將決定電影的命運。我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快凌晨一點了,他們家高朋滿座,好像正遇上了誰的生日晚會。管虎和梁靜都是非常豪爽可愛的人,他們那棟郊外的房子也十分大方優(yōu)雅舒適,但是那晚我有點如坐針氈,只能拿出老戲骨的演技來跟大家派對一下。
忘了在什么情形下,制片人避開人群哭了起來。其實她是個內(nèi)心挺強大的女人,就是淚點特別低。我一時間不知所措,然后跟她說,你別哭,我?guī)е阋黄鸲\告,把這事交給上帝去辦吧。說完,我拉住她的手,低頭祈禱。我不是基督徒,但母親經(jīng)常這樣拉住我的手,為我禱告。
快兩點的時候,千璽的經(jīng)紀人也到了。我不知道那晚上帝是否插了手,也不記得具體是怎么解決了生意上的問題。印象中雙方經(jīng)紀人決定尊重各自藝人的意愿,達成了合作協(xié)議。我對兩位演員的堅持終于在那個凌晨兩點三十分如愿以償。
塵埃落定,攝制組的每一名演員和主創(chuàng)都是我心目中理想的人選,只差了一個關(guān)鍵元素——音樂。我把劇本給了日本作曲梅林茂,并與他開了幾次視頻會議。
梅林茂先生:
很高興昨日能跟您聊天,也仔細考慮了您的意見。您是對的,人物和人物關(guān)系的鮮明和豐富至關(guān)重要。
我覺得短片更像詩歌,而不是小說。詩歌里的人與事,只有寥寥幾筆,但詩情畫意引人入勝,令人遐想連篇。
在選角的過程中,我經(jīng)常把演一家人的演員拉在一起喝下午茶聊天,用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來豐富他們飾演的角色,也讓他們感覺真的是一家人。其實,演父母的是夫妻倆,演同學(xué)們的也是真的發(fā)小。我希望攝影機像拍紀錄片那樣來呈現(xiàn)這群人的生活狀態(tài),平凡人的親情、友情和日常生活。那時他們沒有想到,死亡離得那么近。
雖然他們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人,但是我希望每一個人物都給觀眾留下印象。比方說小鹿的母親是初中老師,所以叫人都用全名,連自家的丈夫和女兒也用全名。父親的角色更小,但還是有生活質(zhì)感的。在超市車庫看到他開著一輛锃亮的汽車,好像個有錢人,開到街上才看到和聽到滴滴打車的呼叫,原來他是個滴滴駕駛員。這一家人,媽媽曾是女兒小鹿和她同學(xué)們的老師,爸爸辭去原來的工作開滴滴,小鹿在外地瞞著家里人訂了婚。
小鹿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在想心事、在思念、在做白日夢。小鹿的對象昭華是一個有上進心的年輕人,在跟小鹿通視頻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桌前學(xué)習(xí)雅思課本,或GMAT課本,他倆的貓坐在他的膝蓋上。他努力存錢,為了在武漢買一個小小的公寓,好娶妻生子。然而,這場席卷而來的疫情,突然讓一切中斷了。
我們十月十四日才開拍,所以還沒有戲中的影像可以發(fā)給您。但是有些照片和視頻給我?guī)砹藙?chuàng)作靈感,我整理了一些給您發(fā)過去,希望它們也會引起您的想象。
您提到中國的巨變,這也是我所想呈現(xiàn)的。我希望通過幾代人的不同臺詞和態(tài)度,小鹿和同學(xué)們的懷舊感,還有不同年代的建筑物疊在一起,給人光陰流逝、時代變遷的印象和感嘆。
我十分喜歡您的音樂,尤其是在給王家衛(wèi)導(dǎo)演的電影里的音樂,我經(jīng)常聽。寫劇本的時候,我也在聽Jacqueline Mary du Pré拉的Elgar E小調(diào),和大提琴演奏等等。
期待與您進一步的交流,期待與您合作。
陳沖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一日
計劃十月十四日開拍,但是千璽那天上午才能從南京趕回北京,我開始擔心沒有時間跟他溝通磨合。這是一部愛情片,我不知道他是否談過戀愛,畢竟他從小被嚴格經(jīng)營,也還沒滿二十歲。我決定再寫一封信——與其說是為了幫助千璽思考角色,不如說是為了安撫我作為導(dǎo)演的焦慮。
千璽,你好!
我們各部門都在興奮地、快馬加鞭地做最后的準備,期待著接下來跟你一起創(chuàng)作的時光。
我正好有些時間,寫這封信跟你聊聊昭華,希望能幫到你想象這個人物。
昭華雖然被疫情帶走,但是他曾經(jīng)比許多人都幸運——因為他愛著,也被愛著。
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那個夏末,昭華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租下了一個帶陽臺的小屋,跟他的初戀一起生活:燒飯洗衣、撫摸做愛、工作學(xué)習(xí)聽音樂……世間其實很少人能這樣靈與肉地屬于對方,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幸福吧。
他們很少吵架,幾乎從不。
昭華總是在桌前復(fù)習(xí)雅思、GMAT等課程,為了自我完善,也為了提高水平在公司升級加薪,盡早跟小鹿有一個自己的公寓,結(jié)婚生子。從愛上小鹿那天開始他便有了奮斗的動力,他的努力和優(yōu)秀都來自這個動力。他呵護小鹿,不管在什么情形下都希望給她安全感,甚至病魔纏身的時候也是這樣。
原來的劇本里,昭華只出現(xiàn)在小鹿的手機里,永遠是彩色的,朝氣蓬勃、充滿陽光,尤其在前半段?,F(xiàn)在我們的攝影機也將進入到昭華的時空里,黑白的他顯得孤獨,尤其是大年三十,一個人在家,聽著手機那頭傳來的鋼琴旋律。
我相信你會在心里找到他,我們也會用電影本身的魅力為你營造最佳的氣氛。咱們明天接著交流。
期待咱們一起創(chuàng)造一個精彩的昭華,一部精彩的電影。
陳沖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三日
同一天我接到了梅林茂給我的回信,但是我不懂日文。幾天后看到翻譯過來的信,我覺得很不通順,便擔心起我寫給他的信的日文版變成了什么樣子。
謝謝你與我聯(lián)系。我和導(dǎo)演談話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時間。
我喜歡不需要音樂的電影。
我喜歡演員的演技和深刻印象表現(xiàn)給人感動的電影。
當然有時候,美麗的女人也需要化一點點妝……
以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為舞臺,表現(xiàn)在不斷變化的社會中生存的人們的心理活動,這是電影制作中非常有能量的工作。
我覺得很辛苦,但我自己用音樂制作來挑戰(zhàn)也是非常令人興奮的。
短片是“詩”,非常精彩的表現(xiàn)啊。
我很高興能一起工作。
梅林茂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三日
PS,也許Joan已經(jīng)看過,我很喜歡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
不管怎樣,梅林茂答應(yīng)了為我作曲。他的加入,給了這部電影一個完美的團隊。
拍攝日程是十月十四日至十一月二日。千璽十四日上午從南京飛到北京,下機后直接來我酒店做最后定妝,然后跟米依順臺詞、排練,最后拍攝戲用道具照。第一次看到兩位演員在同一個時空的瞬間,我怦然心動——他們似乎比我想象的更為令人信服。對我來說,這是拍電影最根本和重要的東西——讓人相信你創(chuàng)造的世界和其中的人。
由于“現(xiàn)實”中的戲和手機里的戲,必須先分開拍攝,后期合成,開拍前我曾擔心,演員跟手機對戲的時候,他們的情感是否能真實和飽滿?拍攝第一天我就看到,這個擔憂完全多余。這代年輕人從小跟手機聊天,簡直比跟真人一起還要自如。
我們先拍攝千璽的場景,米依在現(xiàn)場的另一間屋里用手機跟他對戲,那些手機里的鏡頭,以后都要在她的場景中重新拍攝。雖然米依知道她那幾天的戲以后不會出現(xiàn)在銀幕上,但還是不遺余力地給對手真情,沒有半點馬虎。米依不但證實了自己的能力,也證實了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劇本中有一場戲,是病重的昭華在醫(yī)院跟小鹿通視頻,那是他們最后的對話。昭華的臺詞非常難念,稍一不小心,會令人起雞皮疙瘩,但是這部電影必須有這段情話。
18.-/
夜深了,昭華躲在被窩里和小鹿通視頻。他們各自的枕頭幾乎在相互的頭頂上方挨著,攝影機在兩人的思緒之間慢慢地穿越。
音樂漸起。
昭華的喃喃細語好似高燒中的譫語。
昭華
我突然好想吃冰棒啊。你記得嗎?有回期末考復(fù)習(xí),天特別熱,你去買了好幾根冰棒,送到我的寢室,想給我一個驚喜,搞了半天不見我回來。
你發(fā)微信問我在哪里,發(fā)現(xiàn)我也給你去送冰棒了。
小鹿
結(jié)果都化了。
昭華
那是我第一次牽你的手,你熱得渾身都汗?jié)窳?,只有手是冰涼的,那天我心里一直美得冒泡?/p>
想起那天的甜蜜,小鹿微笑,仿佛回到幾年前的羞澀。
昭華
記得我第一次親你嗎?
小鹿
嗯,在火車站,你送我……
昭華
那個吻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七個禮拜的暑假,對我來說就是煎熬,我一直不好意思說。
昭華低語,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感激的淚光。
昭華
小鹿,我這么普通的一個人,怎么會有這樣的幸福,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
小鹿感動,她輕輕地把手指放在屏幕里他的嘴上。
小鹿
昭華,你要好好的,快睡吧。
昭華
愛你。
易烊千璽讓我驚訝。他的個人感情生活是有限的,不知他是從哪里聚攏了這樣豐富、充盈和細膩的內(nèi)心。我只能想象他把所有對生活和愛情的渴望,在鏡頭前一瀉千里。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具有本能的分寸感,情感飽滿的同時不留任何表演痕跡。那天,他成全了這場戲,監(jiān)視器旁沒有一雙干著的眼睛。我想起《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一句話,“說到底愛情是一種本能,要么第一次就會,要么就一輩子也不會。”
初剪后我給姜文看片,他也感嘆說,易烊千璽演得真好,他是全片演得最像真人的一個演員。第二天姜文又發(fā)信說,“你片子里的男性更吸引人?!?/p>
對我來說,導(dǎo)演《世間有她》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監(jiān)視器前,見證演員們將他們的技能和真情發(fā)揮到極致。
這出戲大多數(shù)場景是民宅中的實景,我希望從筒子樓的窗戶能看到外面超現(xiàn)實的現(xiàn)代建筑。在都市炫幻的外表下,老百姓過著平凡的生活,承受著命運的擺布。但實景拍攝空間很小,而且位于北京三環(huán)內(nèi)。發(fā)電車、重型器械、箱車等日間是不準進城的,夜晚進城的話,白天拍攝也定會被居民報警投訴,我們只能用最精簡的人員和器材展開工作。
攝影師本來決定用暖光的大功率鎢絲燈作為主燈,因為它會把灰度的層次更加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最后條件所迫,他只能用不需要發(fā)電車的低功率日光燈和 LED。LED的色譜非常不完整,光質(zhì)也不好,令人崩潰。后來燈光師去買了一堆大塊的麻布,設(shè)在窗外,然后用最大的LED去做反射光源。經(jīng)麻布反射后,光質(zhì)變得猶如自然光。室內(nèi)沒有了燈光器材,演員可以更自由地表演。
我發(fā)現(xiàn)在沒有大場面的情況下,小部隊拍攝效率更高,每個成員都更負責更投入,現(xiàn)場沒有任何人打瞌睡或者看手機。也許是因為剛剛經(jīng)歷了疫情的苦難,大家仿佛身負某種使命般拍這部戲,就連場工都時常到監(jiān)視器來關(guān)注演員的表演,并為之動容。
十五六天的拍攝無比順利地完成了,我每天得到的驚喜都遠遠超過留下的遺憾。工作人員在吃關(guān)機飯的時候都非常感慨,怎么就拍完了呢?好舍不得??!
后期制作中最大的挑戰(zhàn)是視效。影片中大量的電腦合成部分,都必須做得天衣無縫天經(jīng)地義。由于預(yù)算和技術(shù)問題,原來一直跟組拍攝、最了解情況的人不做了,籌備期和拍攝期所準備的視效工作前功盡棄。為了把控色彩管理,我把攝影張子樂請回北京,配合視效部做了多次的二次創(chuàng)作和嘗試,調(diào)整灰度與色彩的融合,三個月做了不計其數(shù)的版本。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和艱巨的過程,我們終于得到了理想的結(jié)果,讓電影在視覺虛實間、有色和無色間進出起伏,把握住觀眾的官能。
這部電影終于在一場災(zāi)難中誕生了。上映后,作品將不再屬于它的創(chuàng)造者了,它必須在影院里、網(wǎng)絡(luò)中、社會上去接受自己的命運。我想起我和樸若木在開拍前的兩句對話,他說,世界正因這次疫情而瞬息萬變,搞不好還沒拍完,電影的觀點已經(jīng)過時了。我說,不會過時的,愛情、放逐、失去與苦難是人類根本的生存條件。
千萬年來,地球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瘟疫,這場新冠疫情只是其中之一,但無疑它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標志。加繆在《鼠疫》中像先知那樣警示我們,“瘟疫存在于每一個人的體內(nèi),沒有人可以免疫。”人類隨時可能因病毒、事故或者一個同胞的行為而滅絕。死亡是永恒的。
面對這樣的荒謬我們怎樣保持希望?怎樣保持人的價值和尊嚴?怎樣保持高尚的頭腦和寬容的心?也許我們只有變得慈悲,不去對別人做道德判斷,為生存本身感到喜悅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