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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腳墊

        2022-10-28 13:44:47
        湖南文學 2022年8期
        關鍵詞:伴娘村主任新郎

        錢 靜

        冬天的陽光是長毛的。這毛暖和、柔軟,拂到皮膚上,舒服,身體不自覺貼上去,再貼上去。

        院門外,羅祥在陽光下洗兩個牛角。牛角短小,半拃長,微彎,像個大型逗號,切口整齊,邊沿的外皮削過,顯出半透明的暗橙色。盆里洗衣粉的泡沫在陽光下閃著晶亮的光芒,一個個像彩色的氣球,隨水微微晃動。不一會兒,大的泡沫被烤爆了似的碎裂,細泡也跟著破碎,顯出水的暗黃色。他在廚房窗臺和堂屋墻角找到兩個牛角時,它們都落了厚厚的灰塵,有四年沒用了。四年前,它們是婚宴上迎客的禮器,一拿出來,許多目光被吸過來,臉上的肌肉軟和了,倒進酒,客人喝下,臉微微泛紅,笑顏如花。

        他的小女兒結婚了,到下午,將賓客盈門,人聲喧嘩。此時,人不多,院里有兩個老人坐在一張方桌邊閑聊,聲音悠緩,閑適和安逸在院子里悄悄流淌。南邊院墻一角,用櫟樹枝圍成一個廚房,土坯搭了七個灶,上面是三口大鍋、三口小鍋,還有一口廣口大鐵鍋,有的在燒水,有的已經(jīng)煮上了。六個廚子在備菜,一個用勺子翻攪著鐵鍋里的蘿卜煮排骨,一個正把半筲箕酥肉丸倒進一口敞口鍋,四人在砧板上切菜,砧板上堆起瘦肉、青蒜苗、土豆條、牛肉片,整個廚房灌滿濃郁的菜香味,客人在門口往里看,忍不住咽一下口水。

        院子上空搭了青色的櫟樹枝葉,密實得只能漏下細碎的陽光。搭青棚是村里婚事上的禮數(shù),既表示欣欣向榮,又有親朋好友之意。但這幾年來,村里辦婚事,不再搭青棚了,只在房檐、墻頭插幾枝,表示個意思。羅祥不愿只是個意思,他要讓意思濃一點,用他的話說,要有點氣氛。

        “爹,我來洗。”羅筱瑞從院門口出來。她穿了紅白相間的筒裙,上衣跟裙子相配,也是紅白色,但花紋、配飾更多一些,有回形圖案和菱形圖案,胸前有三排魚鱗似的銀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身子一晃,銀飾相互碰撞發(fā)出錚錚的清脆聲。她臉上已敷了一些粉,描過的眉毛又細又長。

        他看一眼女兒身上的嶄新衣裙,“不消,臟水會濺到你身上,看著供桌上的蠟燭,燈芯長了剪一下。裙子咋早早換上呢,弄臟了嘛?!?/p>

        自己大意了,穿了迎客的新裙子怎么幫父親洗牛角呢?她在他身旁站了幾秒,進院去了。先前,羅筱瑞和未婚夫只想在酒店里辦婚宴,只一頓飯,簡單省事,在家里辦,買菜、找人幫忙,而且辦兩天,太麻煩。羅祥說:“有什么麻煩的,現(xiàn)在有車,到街上買菜方便,村里找上二十來個人幫忙,一臺喜事就辦了。”他頓了下,“又不要你們操心?!奔热桓赣H都這么說,她不再言語。

        活到四十多歲,他明白一個道理,人就是個習慣問題,麻煩慣了,就不怕麻煩。再說了,不是有句話么:好事多磨。不磨哪有好事呢?家里的親戚朋友多在周圍的村里和鎮(zhèn)上,把酒席擺到縣城的酒店,讓人家大老遠趕去,還要破費些車旅費,他心中過意不去。另外,去的人肯定少,再說,酒店那飯菜,有啥味?以前,親戚朋友多在酒店辦宴席,他每次去吃飯,沒一次吃飽過,豬腿、龍蝦、雞肉,都是好菜,可沒一樣有香味,放再多的佐料也沒用,仿佛香味都逃荒去了,只留個空殼。特別是冬天,每一樣菜都像冷藏庫里端出來的,吃兩口,嘴巴涼了,涼到心上,很多時候他只好到街上逛一會兒,在面館里吃碗面。

        他要讓親戚朋友吃熱乎乎的飯菜,而且還要把香味挽留下來。

        飯店里的菜難吃是一回事,另外,坐在一桌的客人少有笑臉,不熟悉是一個,熟悉也是這樣,可能是桌子大,隔得遠,伸長脖子大聲說,麻煩,再加上嘴涼,說出的話也是涼的,臉也就硬了些。羅祥曾說,他喜歡看笑臉,人一笑,什么都好說。他最厭煩該笑的時候不笑,不該笑的時候更不會笑,他喜歡的是該笑和不該笑的時候都會笑,不笑只留給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即使是假笑,笑來笑去,就成真的了。

        笑一笑,氣氛就有了,就熱鬧了,他曾對女兒說:“在家里辦,更熱鬧些。”女兒多是聽他的,沒說什么。如果這場婚宴是一桌菜,他想把它做得香味四溢,溢到人們的心里,而且停留很久很久,令人回味。

        兒子羅明輝的婚事簡單一些,雖然是在家里辦,但也只是請客吃飯,沒搭青棚,沒有拜堂,跟殺年豬請客差不多,村里這幾年辦婚事都這樣,他也隨大流。村主任說:“簡單點好,人不累。”羅祥后來心里說:累是不累了,可一點氣氛沒有。他有點后悔,因為聽了村主任的話,辦得沒意思。小女兒的婚事,他不想再那樣。

        一個女孩來了,微胖,穿著百褶裙,面白唇紅,是羅筱瑞的伴娘。羅筱瑞把她帶進東廂房的一個房間,房間里立刻傳來嬉笑聲。

        羅明輝和一個青年男子,一人抬著一塊捆扎了羊皮的木板到院門外,放到院門兩邊的四根插地木樁上,用鐵絲把木板跟木樁捆牢。木板約兩米長,二十公分寬,每條木板上面扎緊兩張毛茸茸的羊皮,供來客舟車勞頓后歇腳。木樁插地,讓其穩(wěn)固,如果羊皮綁在長凳上,隨意擺著,被小孩挪得歪七扭八,那就不成樣子了。綁好歇腳墊,羅明輝和青年男子在堂屋門口各摟了一抱青松針,把它們撒在院門外兩塊歇腳墊中間的地面上。這樣一布置,院門外有了驛站的樣子。

        羅祥坐到歇腳墊上。黃褐色的羊毛經(jīng)陽光一拂,金燦燦的,暖乎乎的,手撫上去,一根根羊毛彈著手指,暖流傳遞到全身,身體也仿佛跟羊毛一樣軟。雪也軟,但很冷,那一年,在離家很遠的山林里,四周白雪茫茫,四人坐在雪中橫木上分吃兩個紅薯,笑語盈盈,耳邊是簌簌雪聲。這次他打算做一盤蒸紅薯,可村里好多年不種了,街上也沒看到有人賣。

        村主任來了,一個穿著淺綠色上衣的清瘦男人。羅祥起身遞上一支煙。他們還是親戚,論輩分,羅祥比村主任大一輩,村主任還得叫他二叔。村主任點了煙在歇腳墊上坐下,“咦,軟和的嘛。有好幾年沒坐過歇腳墊了。”羅祥說有四年了。

        每家婚事,都是村主任做管事。把村主任撂在一邊,另找人,誰也做不出。“還差個什么,二叔你跟我說?!贝逯魅握f。羅祥說不差什么了,基本上就是前兩天跟他說的那些。主人不嫌麻煩,愿意多一些禮數(shù),村主任不好多說。村主任起身,邊往院門走邊說,去看看菜做得咋樣了,羅祥跟在后面,去了廚房。菜已經(jīng)做好了大部分,粉蒸肉、牛肉、蘿卜煮排骨都熟了,在灶上燉著,灶膛里由小火溫著,灶旁的大盆里裝著炒好的菜,用蓋子蓋著,炒個花生,煮個青菜就可端上桌。村主任跟做菜師傅交代了幾句,去了堂屋。

        院門口進來兩個手握排簫的中年男子,兩人一樣著裝,穿著髖處開衩的及踝褂子,扎著菱形圖案的腰帶,披肩和衣領是紅白相間的圖案。羅祥趕忙出來把他們迎進屋里,給他們倒水。沒過兩分鐘,院門進來兩個年輕姑娘,一個臉圓一點,一個臉扁一點。兩人一樣的著裝,都穿著藍白相間的橫條紋百褶裙,如彩虹般圍著下身,腳脖子處露出帶有花紋的綁腿,臉敷白粉,嘴唇紅艷,兩耳掛著細碎的銀墜子,隨著步子輕輕搖晃。東廂房里的羅筱瑞聽到院子里女孩說話,走出來,把倆女孩叫進自己的房間。

        太陽漸漸偏西,賓客陸續(xù)走進院門,青棚下熱鬧起來,幾個小孩坐在墻腳下的凳子上,腦袋湊在一起看一臺手機,一只黃狗和一只黑狗散漫閑逛,或在堂屋門口看看,或到廚房門口聞聞。每一個來客,羅祥都上前招呼,握住他們的手,說笑幾句,問問家里的境況。多日不見的遠客,也互相握手,一臉的笑意。

        一個婦女走進院子,對著大伙兒說,兩輛小車停在對面的曬場上,可能新姑爺來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跑進來,肯定地說,是新姑爺,胸口上戴著一朵紅花,旁邊跟著幾個人。

        迎親隊確實來了,一行人在二十米外向院門走來,一個一身嶄新咖啡色西裝的男青年走在前頭,后面跟著三男一女。

        聽說迎親隊來了,屋里喝水的兩個中年男子起身,吹起排簫,一前一后走到院子,兩個穿著盛裝的姑娘走到他們前面,一個年輕后生端著一個茶盤走到兩個姑娘身后,后面跟著看熱鬧的賓客。

        迎親隊已經(jīng)坐在歇腳墊上,見主人家來迎接,都站起身。兩個盛裝姑娘在排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來客對這樣的迎接似乎不適應,又好像這樣的熱情來得太突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淺笑著,睜大眼睛看。年輕后生提壺向牛角里倒酒時,迎親隊每個人的笑意濃了些,知道喝了牛角酒才能進院子。后面的女子捂著嘴,仿佛是喝不了牛角酒,當看到新郎仰脖立起牛角,臉色沒有大變,才把手從嘴上移開。她接過牛角,往里看了一眼,抬手喝下,臉皺一下,手背擋了一下嘴,隨即臉又舒展開。羅祥站在遞牛角酒的后生旁,看著兩個姑娘的舞蹈和眾人的笑臉,聽著排簫,心里填滿了難以說清的東西,手心黏黏的,似乎有汗。

        周圍的人洋溢著笑,看他們一一喝下。

        來客喝了酒,兩個女孩停下舞蹈,和兩個排簫手分站兩邊,排簫繼續(xù)響著。一行人進了院子,新郎和一個手提紅色禮盒的青年男子上了東廂房的樓。房門緊閉,新郎輕輕地用指關節(jié)敲門,敲第三下的時候,門開了。新娘開的門,伴娘站在她身后,年輕男子把紙盒遞給伴娘,伴娘接了,轉身放好禮物,回到新娘身邊,新娘隨新郎下樓,走進堂屋,伴郎伴娘跟在他倆身后。

        屋里坐了好多人,管事兼司儀的村主任已候在供桌旁,羅祥和妻子坐在供桌前的兩把椅子上,供桌上擺了一個一拃來高的孔夫子銅像。新郎新娘面對供桌站立。屋里光線有點暗,屋門口擠滿一堆人,靜待司儀主持婚禮。

        司儀開始說祝詞:“今天是羅筱瑞、楊成昭大喜之日,親朋好友歡聚一堂,恭祝二位新人喜結連理,百年好合。千里姻緣一線牽,一日夫妻百日恩,大事小物共商討,夫妻容讓姻緣長。拋棄私心為他(她)想,互敬互愛共白頭。”

        司儀從供桌上托起孔夫子銅像,雙手捧著,抬到兩人面前,“告訴孔夫子,是否能拋棄私心、互敬互愛?”他小聲說:“把右手指搭在底座孔夫子的腳上?!毙吕捎沂执钌先?,“我能拋棄私心,能互敬互愛?!毙履锸执钌先?,也作了肯定回答。司儀把銅像放到供桌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禮成?!?/p>

        兩人對拜之后,由羅祥和妻子引著新郎認親,身旁后生手端茶盤,羅祥給新郎介紹這是大伯,那是三姑,每介紹一人,新郎從茶盤里端起雞蛋大的茶杯,彎腰雙手奉上,“大伯請喝茶?!薄叭谜埡炔琛!苯恿瞬璧挠H屬微笑著一口飲盡,遞回茶杯。

        認了親,新郎新娘回洞房,屋子里說笑起來。

        新郎新娘坐在床沿?!斑M門那杯酒頭有點暈。”

        “有一杯嗎?”

        “不滿,也就一大口。”

        “我爹交代過,只許倒一大口。”

        “你們村禮節(jié)還挺多的。”

        “有四年沒做了,我爹腦子發(fā)熱,硬要這樣做?!?/p>

        “我覺得好呢,有意思。”

        “麻煩得很?!?/p>

        “是有點,不過,意思也就在這麻煩里?!?/p>

        “你真這樣看?”

        “當然?!?/p>

        新娘默然兩秒,“你剛才手按孔夫子腳上說的話是真心的?”

        “肯定啊。你難道不是?”新郎笑著說。

        “我咋會不是呢?”新娘白新郎一眼。

        伴娘來到門口,叫他們下去吃飯。

        院子里擺開桌子,來客們圍坐下來,端盤的兩個小伙子,手托十多個菜在桌子間穿梭。狗們安靜了,或在桌旁看人吃飯,或鉆到桌下伸著舌頭等待丟下的骨頭。

        堂屋里剩下羅祥,他喝了一口茶,聽著屋外愉快的說話聲,心里說:“這才像辦喜事?!笨粗嗯锵聼狒[的人群,心里浮升起一縷惆悵,熱鬧過后,女兒跟著女婿走了,今后他會對她咋樣,誰也不知道,希望他們能記得,他們是按著孔夫子的腳起誓的。

        女婿是鎮(zhèn)上的,家里有兩個商店,由父母看著,以前鎮(zhèn)上人還多,每個街天,有一兩千的利潤,這些年,出門的人多了,利潤一年不如一年。聽女兒說,女婿和她是初中同學,初中畢業(yè),她沒有再讀,他一路讀上去,電子學院畢業(yè)。畢業(yè)后,他在城里的電腦科技有限公司上班,是個技術員,結婚后,不想在公司里了,想換換。第一次女兒把他帶回家,羅祥沒看上,說實在的,長得不好看,鼻子大,人還瘦,細胳膊細腿,像經(jīng)常餓飯的樣子,一場感冒就能把他撂倒。在他心里,男人就應該強壯,能挨兩棍棒那種。他有點奇怪,連自己都看不上的長相,女兒怎么就看上了?也許,看來看去,丑被看沒了。

        村主任進屋來,笑著說:“二叔,去找座了,我安排著呢。”青棚下傳來一片嘩啦的笑聲,羅祥和村主任扭頭向外看,笑聲是從一張飯桌上傳來的,他們都是村里的親戚,年紀都跟羅祥差不多。旁邊一桌,兩個跳迎客舞的姑娘跟著幾個婦女和老人坐在一起,瘦一點的女孩不時拿出手機看一眼。再過來一桌是新郎那邊來的客人和新娘伴娘,多是年輕人,他們吃得安靜,幾乎沒怎么說話。這群年輕人是咋了,說說笑笑多好啊,一點氣氛沒有。他從茶盤里拿起一個小杯,“我去給迎親隊敬一杯酒?!?/p>

        “二叔,不能那樣,這不合禮數(shù),哪有老人敬年輕人的,再說,你敬那一桌,別的桌你就得敬,如果全敬,恐怕你得喝倒下?!贝逯魅握f。

        “嗯,合呢?!绷_祥把酒杯放回茶盤,看了看那一桌,對村主任說,“我去吃了,你也差不多吃了?!贝逯魅芜B說好。

        他直奔迎親隊那一桌,一個年輕男子向一邊挪了一下,讓出條凳的一截。提酒壺的后生看他就座,過來給他倒酒。“給他們也添一點。”他指指男子們的酒碗,后生一一給他們添上。

        “來,大家喝一口,沒喝酒的吃菜啊?!彼s、微笑。男子們端起酒杯,舉了舉,應一聲好,聲音低沉、平淡,像花紅柳綠中的一段枯枝。他的笑沒人回應,懸在半空,掛著掛著,只剩個空殼子。

        “楊成昭,今天的路好走吧?”他看向女婿。

        “還可以?!迸稣f。

        “有幾處路面凹下去,其他都平整?!币粋€大約四十出頭的男人說,這一桌人中,除了羅祥,他是歲數(shù)最大的。

        “你開車?”羅祥問。

        “是的?!?/p>

        “第一次來吧?”

        “是第一次。”

        羅祥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只好默然吃菜,其他人也沒有說話,周圍都有笑聲,就這里安靜肅穆,氣氛又冷又硬,像個冬夜里的石頭。只要哪里傳來笑聲,年輕人們會扭頭看一眼,眼神中帶著疑惑:他們怎么有那么多高興的事呢?羅祥覺得自己來這兒吃飯來錯了,他不來,也許他們還能交談起來。

        他又邀約了一回酒。放下酒碗,不滿又從心里升起來:你們怎么不邀約呢,是不是心里不愉快?菜不香嗎?不豐盛嗎?有酥肉丸子、油炸牛肉片、排骨等十多個菜,差不多了。菜也冒著熱氣,吃在嘴里熱乎乎的。那年的雪好大,四個人坐在倒下的樹干上,分吃兩個生紅薯,笑聲把樹上的雪震落下來。他回過神,目光向遠道而來的賓客掃一眼,說:“我們這地方偏僻,也艱苦,委屈你們了,招待不周多多包涵?!敝心昴腥苏f:“哪里,客氣了,很不錯了?!卑槔珊土硪荒幸慌疀]有言語。

        羅祥兩口喝完酒,快速扒完一碗飯,說了句你們慢吃,起身離開了。桌上的人疑惑地看他一眼,慢慢吃飯、喝酒。

        喝了酒頭有點暈,但這點酒沒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反而讓他從剛才飯桌上的小低落中掙脫出來,一縷縷興奮從頭腦里躥出來,臉上的眉眼舒展開。他進堂屋,李秀芬和村主任商談著什么。他打斷兩人的話:“侄子,我有個想法,他小兩口和我們兩口子給大家敬個酒,把氣氛再往上抬一抬?!?/p>

        “要得,剛才我跟二嬸商量,晚上讓村里會跳的幾個小姑娘跳幾段舞,然后是一起跳跌腳舞?!贝逯魅握f。

        “都整,都整?!绷_祥的右手掌在空中扇了兩下。村主任叫來端茶盤的后生,讓他給五個小杯倒?jié)M酒。后生端著茶盤跟在三人身后來到人群之中,村主任向新郎新娘說了向大家敬酒的話。一對新人放下筷子來到他們身邊,和他們的父母端起酒杯。村主任讓大家舉杯,面對吃飯的來客,說了些感謝光臨、祝賀新郎新娘的話。他剛要說干杯,羅祥趕忙插進去,“各位賓客,你們的到來,我很高興,來這兒隨便吃一點,多交流交流。祝福來賓們身體健康,家庭和睦。”李秀芬見他搶村主任的話,看他一眼,臉色凝了一下,一片干杯的吆喝聲響起,她又展顏笑了。

        向屋里走去時,他小聲對村主任說:“我后面不能再喝了?!?/p>

        天黑了,青棚下亮起燈,飯桌收起立在邊上,中間空出一塊場地來,有人在空地上撒了薄薄的一層青色松針。村主任去跟跳迎賓舞的兩個姑娘說,讓她們跳幾段舞蹈。兩個姑娘都說,四五年沒跳,忘記了,那個迎賓舞是練了兩三天才熟悉的。他又去跟伴娘說,姑娘也說忘記了,不會跳。這不能怪她們,村里五年前有一個歌舞隊,有十四歲到二十歲的女孩八九個,忙時農活,閑時排練,每到節(jié)日、村里婚宴都請她們表演舞蹈。后來女孩們進城的進城,出嫁的出嫁,上學的上學,村里沒幾個女孩了,這個歌舞隊只能解散。這些年,主人辦喜事嫌麻煩,飯后跳舞的禮數(shù)也省掉了。

        這次為了有個迎賓禮,羅祥親自到兩個女孩家請。兩個女孩在城里的餐廳做服務員,他讓兩個女孩的父母打電話給女兒,務必回來給這場婚事加點熱鬧。兩個女孩說,好多年不跳,早忘了。他說,練一練,酬勞每人兩百。看他說得懇切,一個女孩說,錢不錢無所謂,我練兩天到時回去。另一個女孩在另一個餐廳,也答應下來。

        村主任把女孩的話告訴羅祥,他抿了抿嘴,“只能跳跌腳舞了?!?/p>

        院子里響起了排簫聲,兩個排簫手邊吹邊跳,幾個男子和兩三個婦女圍著排簫手跳起來,他們沒有拉手,幾個八九歲的小孩倒是手拉手跟上去,但還是沒圍成圈,留著一個很大的缺口。小孩們腳步跟不上節(jié)拍,有點亂,大人們倒還整齊。新郎新娘和伴娘加入跌腳行列,圈子勉強能圍攏。

        兩個男人往院門外走,羅祥問咋不玩一會兒,一個男人笑著說:“有人約了碼長城。”他問玩多少的,男人說:“小胡十塊?!彼πΓ粗麄兊谋秤跋г谠洪T口。

        廚房里,村里他喊大伯的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閑聊,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堂弟在等一壺水燒開。五六個灶膛只剩淺紅的炭火,靠墻兩排剩菜,都用大盆和鍋蓋蓋著。他給他們遞了煙,他對堂弟說:“夜宵的事村主任說了沒有?”“說了,他說十點吃夜宵?!薄岸嘀笠稽c,添著吃?!彼麑蓚€大伯說,多玩一會兒,等一下吃夜宵。一個大伯問夜宵吃什么,他說煮米線。大伯說,他就愛吃米線。

        羅祥走進堂屋,電視響著,播放的是都市言情劇,沙發(fā)上、松針上坐了八九個人,有婦女有老人,也有青年人,有人看電視,有人閑聊。他問兩個青年男子,咋不去跳跌腳,其中一個說,剛跳了,休息一下。他笑著說,休息一下再去跳。他給他們倒了茶水,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拉著他的手,“侄子,你辦得好,有迎客舞,有婚禮主持,還有新郎的‘三聲敲’?!绷_祥說:“大叔你是老村長,不周全處還要你多指點?!崩先苏f:“好呢,好呢,就這樣?!?/p>

        他從屋里出來,排簫聲停下來,倒酒的后生正給兩個排簫手遞酒杯,兩人各喝下一口酒,排簫又響起來,更響亮了,仿佛酒下肚后,激發(fā)了全身的力量。跌腳圈里,李秀芬一手拉著一個伴娘,一手拉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后腦的發(fā)髻微微顛動,腳步嫻熟。她向來愛跳跌腳,只要婚宴上有跌腳,她都會去跳一會兒。年輕時候,她還是村里歌舞隊的骨干成員,村里的每次婚宴,主人都會去請她跳迎賓舞,那時她臉如滿月,笑靨如花,有好幾個小伙子追求她,她都沒看上,最后選擇了他?;楹笏龑λf:“你這人,長相不咋樣,要錢沒錢,我看上你的,是你對誰都笑臉相迎,待人熱情。笑臉相迎的人多了,但心誠不誠我看得出來?!彼f:“你眼力不錯嘛?!彼f:“那當然,不然咋能成歌舞隊的領頭?!?/p>

        他走到李秀芬身邊,告訴她得去村里借幾條被子,給遠客搭個睡鋪。幾年前,晚飯后就會有親戚主動送來被子,現(xiàn)在得親自上門借,只要上門借,主人是不會拒絕的。兩人去的都是帶點親戚的人家,跑了五家,借到八條被子。

        他安置好床鋪,已是夜里十點。陸續(xù)有人從跌腳圈離開,圈子的缺口愈來愈大,最后只剩兩三個小孩。他的堂弟在廚房里盛米線,一碗碗擺放在廚房門外的一張飯桌上,大人孩子上前端一碗吃。排簫手停下來,走進堂屋。新娘和伴娘到樓上的房間吃米線,新郎和迎親的來客圍著一張桌子吃。

        天剛亮,羅祥就起床,廚房里有說話聲,做菜師傅已經(jīng)給灶膛生火。他從屋里的墻腳提出一個火盆,在院墻邊掃開松針,把火盆放到空地上,抱來幾根木柴,架在火盆上點燃。院子里的人多起來,火盆邊圍著人烤火,一個小孩往火盆上加柴,一個中年男人說,不要加了,火大了會燒到頭頂上的樹葉。

        太陽升起來,青棚漏下點點光斑,火盆邊人少了,院子里人來人往。一個兩腮外翻的男人從院門口進來,在火盆邊掃一眼,走進廚房,對一個卷頭發(fā)的做菜師傅說:“你出來,我跟你說個事?!绷_祥站在屋檐下,看到卷頭發(fā)跟著腮外翻的男人走出院門,隨后傳來爭吵聲,羅祥走出去。兩個男人在離院門二十米外面對面站著,腮外翻比畫著右手,卷頭發(fā)手插褲兜,垂著頭,嘴上說著話,聽不清。羅祥看著兩張陰沉的臉,心里往下一沉:有什么事都可以笑著說啊。但他還是揚著笑臉走過去問咋了。

        “沒事,二叔你忙你的。”腮外翻拉著他的手臂往院門口推了推,熱情地拒絕他旁觀?!昂煤谜f,別吵。”他往院門口走。

        老村長坐在火盆旁,跟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老人聊天,羅祥也坐到火邊。老村長轉向他,問他那歇腳墊上的羊皮是不是買的,他說有三張是借的,一張是跟大順買的,三百塊。老村長說買得貴,他說臨時用貴一點沒什么。老村長說,昨天兒媳打掃廂房時,從床下看見一張羊皮,大概有八九年了,掉了好多毛。隨后三人把話題扯到別的事上。院門外傳來吵鬧聲,一些人往院門外走,老村長問什么人在外面吵,羅祥說可能是大順跟楊福,曉不得為什么。他起身走出院門外,院門口站著好多人。他走過去,可兩人走遠了,似乎有意避開他。有什么事好好說就行了啊,他自語著。既然他們要避他,他也就不想再管,折身往回走。

        兩個男青年站在歇腳墊上,他趕忙招手:“哎呀,下來,踩不得,那是人坐的地方。”兩個青年愧疚地笑笑,從歇腳墊上下來,用手拍拍腳踩過的地方,淺淡的灰塵升騰起來。羅祥打來一盆清水,毛巾在清水里浸透,擰干,給兩條歇腳墊細細抹一遍。他交代身邊圍著看的幾個小孩:“不得踩在上面,只能坐。”

        天氣好,抹了毛巾的歇腳墊馬上干了,金黃的羊毛在陽光下,像迎接來客的一張笑臉,看著它,不再感到冬天冷硬。他坐到歇腳墊上,很軟和,暖乎乎的,臀部像被陽光烤著。從起床到現(xiàn)在,他就沒停過腳,此時雙腳放松下來,身體舒暢了好多。那些走遠路到來的客人坐到這上面,也一定疲勞頓消,心情愉快,他想。四年前,村里誰家辦婚事,他總要坐在歇腳墊上跟人閑聊,聊玉米的收成,聊哪家的??梢再u多少錢,一坐就是半個多小時,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還是軟軟的。

        吃午飯時候,大順和楊福已回到院里,別人問他們什么事,大順說一點小事,沒再多說。

        午飯后,新郎和新娘,以及伴郎伴娘,還有司機、迎親隊里的女客,都到山上去了。李秀芬走進羅筱瑞的房間,羅祥也走上去。房間里有一股馨甜的芬芳,羅筱瑞的床在南邊靠墻,一條被子折疊成長條擺在里面,床單上放著一條打開的百褶裙,李秀芬正折疊著裙子。床腳是一張地鋪,伴娘睡的,被子也是折成長條。李秀芬折好裙子,規(guī)整床頭梳妝臺上的凌亂雜物。

        明天這個屋子就空了,灰塵在這里長久停留,馨甜味被灰塵味代替,他心里有一股難言的滋味。羅筱瑞自小就是聽話孩子,八九歲就能燒火做飯,十二三歲幫著種玉米、除草、放羊,只是讀書不上心,初中畢業(yè)回來,在城里超市做過兩年收銀員,后來遇見楊成昭。

        他給兩張床的被子重新折疊,疊成方正的豆腐塊,把地上的彩色糖紙撿起丟到窗外。他發(fā)現(xiàn),李秀芬抹了一下眼睛。他走過去,她的眼圈紅紅的。

        本來,羅筱瑞不愿“轉山”,是羅祥叫她去的。她說:“這幾年哪個姑娘去轉啊,老風俗了?!彼f:“雖然是老風俗,但還是有些道理的,她們不去那是她們的事,你不能學她們。要離開這塊土地,你心里就沒有一點掛念?”羅筱瑞沉默下來,掛念當然有,這塊土地有她的汗水,有她的歡笑和傷痛,以后難得見到了。這樣一想,便答應了。她帶著他們走過家里的田地,走過她放牧的山坡,像個向導一樣介紹自己在哪塊地里除草,在哪片山坡放牧,還說起一次放牧時看見過一條手腕粗的蛇。

        楊成昭見離別人有一段距離,便對她說:“早上太陽剛出來的時候,我去上廁所,跳迎賓舞的一個姑娘在遠處的一個墻角抹眼淚,不曉得她是為什么,我不好去問?!?/p>

        她問長什么樣,她說稍瘦一點,下巴有點尖。她知道是羅敏麗,初中時矮一個年級,讀過一年高中回來了。羅筱瑞看別人走了好遠,催楊成昭腳步快一點。

        羅筱瑞等人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擺桌要吃晚飯了。她走進院子,目光四處搜尋。她問跳迎賓舞的另一個姑娘,姑娘說,她也不曉得羅敏麗在哪兒。

        晚上跳跌腳舞的人更少,只圍半個圈。宵夜時,米線剩下大半鍋。

        清晨,羅祥走進堂屋,在快燃盡的兩支蠟燭上各點一支,把長的燈芯剪掉。他心里突然顯出昨晚的一個夢,一群人快速往山坡上走,腳下是成片的紅薯地,他說不要踩,人們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仍然從布滿青藤的地里踩過,他只好一個個去推,可怎么也推不動,如鐵柱一般。此時,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山頂做什么。一個夢罷了,他揚了揚頭走出堂屋。院門口進來楊福和一個做菜師傅,楊福遠遠地說:“二叔,歇腳墊上的羊皮你收起了么?”

        “我沒有收?!绷_祥不解。他快步出去看,歇腳墊上的四張羊皮沒了蹤影,只剩兩條冷硬的木板搭在木樁上,木板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白霜正在融化,變成濕水,地上散落著捆綁羊皮的橡皮條,皮條兩端留下整齊的切口。這個歇腳墊羅筱瑞離開家的時候還要用,現(xiàn)在去哪兒湊四張羊皮?

        兩條木板旁多了幾個人,有的說用麻袋代替,有的說用棉絮。村主任來了,看看兩條光木板,埋怨了一句:“哪個缺德的,幾張羊皮都看得上眼?!彼终f:“拿什么墊都不太合適?!彪S后對人群里的兩個做菜師傅說,你們行動吧,午飯吃早一點。幫忙的人和村主任進去了,羅祥還站在木板前。他想起楊福和大順為一張差額一百塊的羊皮爭吵,這是李秀芬剛才告訴他的。他抿抿嘴抬起頭,一個背有點駝的中年男人還站在他一旁。中年男人似乎等待他回過神來,上前一步,小聲說:“他二叔,跟你說個事?!绷_祥看著他。

        “我姑娘的老板娘打電話給她,下午餐廳有五家辦酒席,沒有人手,叫她回去幫忙,她讓我轉告你,中午的留客舞不能來了,我跟她說,留客舞跳完再走,她說來不及了,酒席多,趕不上或請假要扣當月獎金。姑娘不聽話,實在對不起了,她二叔?!蹦腥舜怪?,面有愧色。

        “那羅敏麗呢?”

        “我姑娘說,她身體不舒服,也跟她一起回城去了?!?/p>

        他凝神愣了幾秒,幽幽地說,沒事,工作要緊。

        男人離開后,他坐到木板上,臀部感受到襲來的冰涼,倏地站起,拍拍屁股,走進院門,迎面走來李秀芬,“聽說羊皮被人拿走了?”

        “這個還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跳舞的兩個姑娘回城里了。”羅祥把情況跟妻子細說了一遍。李秀芬搓著手,抿著嘴,眼睛不停地眨著。

        院子里很多人在議論歇腳墊上羊皮丟失的事,羅祥對客人還是笑呵呵的。那年的雪天,穿著單衣,四人分吃兩個紅薯,照樣笑迎白雪,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心里說。

        吃了午飯,新娘準備離開娘家。伴郎在樓下,新郎上樓,在新娘緊閉的房門上輕敲三下,新娘開門隨新郎下樓,伴娘跟隨其后。到院門外,他們坐到歇腳墊上。兩條木板已經(jīng)各鋪上一條折疊成條形的床單。待他們坐下,院門口出來一對穿著盛裝的中年男女,細看,他們是羅祥和李秀芬,身后跟著一個端茶盤的年輕男子。李秀芬下身是黑底百褶裙,一條花腰帶系在腰間,頭上戴著邊上墜有繽紛流蘇的大帽子,走起路來,流蘇一晃一晃的,如水波一般。羅祥穿髖處開衩的白底連衣褂,肩上系著紅色菱形披肩。兩人臉上都化了淺妝,面露微笑。

        排簫吹起,兩人緩緩跳起留客舞,舞姿顯得生澀,羅祥的腰和手都很僵硬,旁邊兩個男人咧嘴笑著,只是沒有笑出聲。

        歇腳墊倒是好辦,沒有人跳留客舞卻麻煩,找誰跳呢?李秀芬問過好幾個村里姑娘,都說沒學過。李秀芬對羅祥說,沒人就不要跳了。他不肯,說做事要有頭有尾,對她說:“這留客舞你跟我跳。”她說不會跳,他說可以學。

        “主人親自上陣,沒聽說過啊。”她說。

        “留客,不是主人留么,咋就不行?”

        李秀芬笑了,他也跟著笑。

        這留客舞不難,李秀芬在村里的很多婚事上都見過,稍加揣摩,再加上姑娘時的舞蹈基礎,練上十多分鐘,不說跳得有多好,但至少像點樣子。在西廂房的一個房間里,李秀芬先跳幾遍,感覺像樣了,再手把手教羅祥。半個小時后,他跳得也有點樣子了。兩人將走出房間時,他說:“我跳得不好,如果羅敏麗身體好好的,她跟你跳就好了?!?/p>

        “羅筱瑞跟我說了,不是身體不好,是心情不好。她在手機上說了兩句話,有一百多個陌生人在手機上罵她,什么難聽話都有?!彼f。他有點奇怪,一個女娃娃,會說什么不好的話引來那么多人罵難聽話,如果是面對面,他們還會這樣么?那些嘴,真夠長的,幾千公里外都伸過來了。以前罵人,就一兩個,現(xiàn)在真是方便,可以幾百上千人罵一個人了。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昨天下午新郎新娘那一張飯桌上的情景。

        也許是人多,羅祥沒發(fā)揮好,有點硬手硬腳。端茶盤的年輕后生把小杯茶水遞給每個將遠行的人,在遠行人喝茶的時候,兩人還在舞蹈。喝完茶,遠行人起身,向遠處走去,兩個舞者在原地跳著,直到他們走了四五十米才停下,呆立著看他們遠去。天空飄著幾朵白云,太陽時隱時現(xiàn),微風在村莊里流蕩,有點冷。李秀芬扯扯羅祥的袖子,轉身進院門,羅祥跟在后面。

        院子里空了很多,客人多已走了,廚房里楊福給一個暖壺倒水,青棚下有四個男人在閑聊。羅祥在廚房門口的水龍頭下洗了臉,隨后上樓。窗子開著,一股清冷的風吹進來,掀起桌上報紙的一角,噗吐噗吐,像一只掙扎著飛不起的鳥。他坐在床沿,看著它,看著它,心里似有萬千愁緒涌來,眼里溢滿淚水,緩緩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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