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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 寵

        2022-10-28 13:44:47
        湖南文學 2022年8期

        鬼 金

        我就是相信,人類自我或曰人類靈魂的某一部分,不受制于時間和空間的法則。

        ——榮格

        從卡爾里海回來后,丁妍常常失眠。即使不失眠,也會噩夢連連。她總是夢見大海像一床被子,蓋在她身上。當她在被子下面瀕臨窒息的時候,她看到被子下面出現(xiàn)了一個空間,一輪月亮懸掛在被子上。月光混沌,月球移動,隨時要突圍出去。丁妍赤裸著身體,蜷縮在那個被子籠罩的空間的一個角落里,她輕聲喊著,月亮,帶我走,月亮,帶我走吧。月亮沒說話,移動緩慢,從黑暗的被子上突圍出去……在月亮突圍出去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可以呼吸的洞,是的,洞。丁妍終于可以呼吸了。她從角落里站起來,仰望著那個洞口,突圍出去的月亮已經(jīng)不見了。就在那時,大海突然分成兩半,她所處的空間消失了,她置身在寂寥的荒野上,儼然一位女神……

        丁妍醒了,覺得胸悶。她從床上起來,去了趟衛(wèi)生間,灼熱的尿液讓她感覺到絲絲來自身體的疼。她上火了。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她不想回到床上,她怕那噩夢回來。丁妍點了支煙,叼著,拿過手機,在便簽上記錄著剛剛噩夢帶給她的恐懼,把煙灰彈在褐色茶幾上的煙灰缸里。也許是用力過猛,一小截燃著的煙絲被彈到了煙灰缸里,閃著猩紅色的光,像一個瞳仁,在沒有開燈的屋子里,亮著。她沒有去管,任它燃燒,并升騰起一縷細小的煙霧來,直到殆盡。也許是那飄忽的煙霧嗆到她了,她把剩下的半支煙,按滅在煙灰缸內,手指捏著過濾嘴的部分,順時針,在煙灰缸里,扭了一下。她的耳邊響起陣陣潮汐的聲音,海水沖刷著海灘,并碾壓著海灘;海水撞擊著礁石,并撫摸著礁石;在沖刷和碾壓,在撞擊和撫摸中,破碎成,萬千浪花。那撞擊聲令丁妍感覺到,來自身體的歡愉。丁妍輕聲地問,崇山,是你回來了嗎?沒有人回答。丁妍又問了一句,崇山,是你回來了嗎?除了丁妍的呼吸聲,屋子里剩下的,除了寂靜和黑暗,還是寂靜和黑暗。丁妍全身的每個毛孔都張開著,去分辨那個聲音,但那個聲音消失之后,再沒有出現(xiàn)。她充滿緊張地豎起耳朵聽著,自己的呼吸,由急促變得均勻,她終于失控,眼淚噼里啪啦地落下來。

        丁妍躺在沙發(fā)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早上的時候,丁妍被電話驚醒。她看了下手機,是母親,她慵懶地接了。因為睡前的哭泣,她心里面像堵了什么東西似的,胸口發(fā)悶。母親問,妍兒,你回來了嗎?我包了韭菜雞蛋餡的餃子,你過來吃嗎?你爸昨晚就要我給你打電話,我怕你沒回來,就沒打。丁妍說,不去了,回來后,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恫话仓埂返脑拕】赡芤涎?,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改過之后,還要張羅排練。母親說,吃完,你再去忙你的唄。丁妍說,不了。母親說,要不就讓你爸給你送過去。他有你家的鑰匙。丁妍不好再拒絕了,說,好吧。你們的身體都還好吧?母親說,你爸的血壓最近有點兒高,醫(yī)生給開了降壓藥,尿酸和前列腺也不太好,一天要吃好幾種藥。丁妍說,哦,那你們可要注意身體啦,你們好了,我才能放心做我的戲劇。母親說,我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的。對了,你爸這幾天在張羅著和我去看公墓呢,他讓我問你,要不要也給你選一個,我們一家三口……丁妍說,你們選你們的吧。對了,海濱公墓不錯,你們可以去看看。母親問,在哪兒?丁妍說,卡爾里海,你們坐車去,下車后一問,都知道那個地方。母親說,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哪天去看看。你有空的話,就回來看看我們。丁妍說,好。母親說,別嫌我嘮叨,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住平房的時候,有個鄰居張大媽家嗎?丁妍問,記得,咋啦?母親說,半個月前,我看到張大媽的女兒大辮子,她得了癌癥,瘦得簡直都沒了人形,以前的大辮子,因為化療,都沒了,戴著個帽子。她媽天天早上去廟里磕頭拜佛,求佛祖保佑她的女兒。剛開始,我還納悶,她媽干嗎天天早上去廟里,我問過一次,她沒說,看到大辮子的樣子,我明白了……丁妍說,哦。母親說,你也要注意身體,身體才是本錢。丁妍說,知道了,媽。

        對于大辮子,丁妍已經(jīng)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但她還記得那長長的辮子,又黑又亮,從頭上拖曳到屁股。她們小時候在一起玩的時候,那辮子總是成為她被人取笑和攻擊的目標。只要和她打鬧的小伙伴抓住她的辮子,她就完全屈服了。她爸媽都在工廠上班,老是打架,鬧得鄰里們常常出來看熱鬧。那時候的大辮子常常躲在角落里哭泣。他爸媽不打架了,他爸離開了家。是離婚還是怎么的,沒人知道。丁妍記得大辮子好像嫁到東港什么地方,中學畢業(yè)就結婚了。結婚的時候,丁妍還是伴娘。后來,大辮子離婚了,又回到了望城,偶爾在街上看見過一次,她的眼神還像小時候那樣怯怯的,對周圍的世界充滿恐懼。她們并無往來,也沒有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丁妍不知道母親向她提起大辮子是什么意思。母親說話擅長旁敲側擊,喜歡舉例說明,這也是母親的智慧,一些道理她讓你去想。這次,母親可能也是感嘆生命的無常吧。其實,丁妍即使沒有母親的敲打,她何嘗又不知道生命的無常呢,她不是剛剛經(jīng)歷過崇山的逝去嗎?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如履薄冰地活著,是小心翼翼的,好像稍不注意,就可能成為無常的一部分。崇山帶給她的那凝固在心里的悲傷還沒有消散,遁去。此刻的崇山已經(jīng)化為骨灰,盛裝在一個小盒子里,靜靜地躺在海濱公墓的地下……

        丁妍和崇山在一起后,丁妍并沒有告訴父母,但有一次說話還是說漏嘴了。母親想看看崇山,他畢竟是和女兒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她要看看。這并不過分。但被丁妍拒絕了。她不想讓父母干涉或干擾她的生活。那次,母親很傷心,好久沒和她說話。即使這次去處理崇山的后事,她也只是說去卡爾里海,沒有提起崇山的意外身亡。在母親眼中,丁妍是一個冷漠自私的女兒。丁妍還記得安葬完崇山后,來悼念的人都走了。她靜靜地坐在墓前,望著不遠處的大海,波瀾壯闊。海水碾壓著海水,海水疊加著海水,退回到海中央。開始退潮了。裸露出來的陸地看上去一片黑色,日光落在上面,黑色灘涂,閃爍著細碎的光,就像一面鏡子碎在那灘涂之中。黑色的灘涂越來越大,距離岸邊已經(jīng)能有二十幾米,甚至更遠,已經(jīng)看不到海水了。白色的海鳥音符般在灘涂上飛翔,偶爾,俯沖下來,啄食著灘涂水汪里的魚蝦。甚至有幾只海鳥,白色精靈般,在黑色的泥濘的灘涂上傲慢地閑庭信步。海在那一刻變成了遠方,是的,遠方,除了退潮后的灘涂,什么都看不見。隨著日光黯淡,那裸露出來的灘涂透著陰森恐怖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還有海的腥咸。

        一年前,崇山和丁妍偶然看到這座海濱墓園,他們就進來看看。當時,還沒有落潮,海水波瀾壯闊的。兩人在墓園里轉了一圈,崇山就決定買下這里的公墓,作為將來的安息之地。如果他們看到了這退潮后的景象,丁妍相信崇山不會選擇這里的墓地。當時,丁妍還嘲笑崇山,像女人給自己辦嫁妝似的,提前選了公墓。崇山坐在已經(jīng)定下的墓地旁邊說,總比到時候,被別人選擇或死無葬身之地好吧。這話說得沉重了,丁妍無法反駁。丁妍倚靠在崇山身邊只是輕輕說了一句,那我呢?崇山說,我的就是你的。丁妍說,你咋就知道你會先行一步呢?要是我呢?崇山說,要是你,我同樣會把你安葬在這個地方。你愿意嗎?但我預感一定是我……到時候要麻煩你……丁妍厲聲說,閉嘴,我不準你這么說。崇山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話讓丁妍生氣了,他大大咧咧地說,這有什么呢?這不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嗎?為什么不能談論死?為什么不能提前準備好?就像買菜做飯一樣,不都要先買米買菜嗎?為什么要把死看成是一件很重的事情?丁妍臉色凝重地說,你是十萬個為什么嗎?崇山笑了笑,說,看海,看海。丁妍說,看什么看,你為什么總是給我制造一種隨時都會離開我的危險幻覺呢?崇山說,是嗎?我沒覺得??!我只是在說日常。丁妍不吭聲,眼睛望著沒有盡頭的卡爾里海,整個人還沉浸在崇山話語的情緒之中,仿佛兩人之間矗立著一道懸崖,這懸崖和他們之間的愛無關,只是多年來崇山與人群的自我孤立所形成的,抑或他的自我保護。

        其實,在這件事情上,崇山是矛盾的。之前兩人談論到這個話題后,崇山曾說過,死后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兩人都沒孩子,即使有了墓地,也沒人祭奠,但他又選擇了墓地,這其中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丁妍也不知道。

        兩人在退潮前,離開了海濱墓園。

        丁妍不屬于任何藝術團體,只是自己在做戲劇藝術。也可以說,她是獨立藝術人,甘苦自知。既要生存,又要捍衛(wèi)她的藝術。她倔強的性格,讓她很少妥協(xié)。她正在創(chuàng)作的《不安之夜》在大劇院的審核中,沒有通過。人家說,如果她同意修改的話,可以再考慮考慮??粗退勗挼哪莻€年輕經(jīng)理臉上的傲慢,丁妍后悔讓他們審核這個劇本了。人家“廟”大,自己就不該來,自取其辱,而且人家需要的那種東西是丁妍做不出來的。即使能做,也會讓丁妍自己不舒服。當一些東西假借藝術之名去說謊,是丁妍不能忍受的。丁妍同時也知道,真實會讓自己傷痕累累,但她在堅持著。丁妍從大劇院的辦公室走出來,站在劇院門口,她望著這個“蛋式”建筑,突然笑了。那天好像是什么節(jié)日,絡繹不絕的觀眾走進劇院,而她剛從里面走出來。她快速離開,仿佛那建筑隨時都可能把她吞噬掉似的。

        那之后,丁妍又聯(lián)系了家小劇場。其實,這是一家二人轉劇場,老板韓鐵成是一個北漂了幾年回來的人,丁妍把劇本拿給韓鐵成看,過了幾天后,韓鐵成約丁妍見面,他說,要修改。至于什么原因,你改好后,我們再看看。一些要修改的地方我已經(jīng)圈上了。丁妍同樣是拒絕修改的。韓鐵成說,在不損傷你藝術標準的情況下,改改吧,即使你發(fā)出的聲音變得微小了,但那也是聲音??!讓更多人知道你的聲音,不好嗎?其實,你也要考慮我的處境,我總不能因為上演你的戲劇,而……再說,這小眾的藝術,票房,我沒想過,我只是喜歡你的戲劇,而且,這小劇場還有別的股東,我不能按我個人的喜歡,就……其實,我挺佩服你的,你在這座城市一直都在做著啟蒙。啟蒙總是艱難的,你企圖喚醒一些人,可是那些人不愿意醒來。丁妍說,謝謝夸獎。我再考慮一下。韓鐵成說,晚上我請你吃飯吧?丁妍說,如果能上演的話,到時候,我請你吃飯。今天,就免了。韓鐵成說,好吧。在望城,還有你這樣的為了藝術的人,我也是從心里尊敬你的。丁妍說,過獎了,總要有人去做。韓鐵成說,丁妍,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丁妍說,你說。韓鐵成嚴肅地說,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你說呢?丁妍沉默了一會兒,說,嗯。丁妍突然覺得,她和韓鐵成之間,在藝術上,還是有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韓鐵成說,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去北京、上海、深圳那些大城市發(fā)展,那里的機會更多,也許你的作品的受眾也更多,而不是待在這個一百多萬人的小城市,看著你這么好的藝術作品沒人欣賞,我都心疼。你說這一百五十萬的人口中,更多的人還在忙著生存,哪有欣賞藝術那份閑心呢?我這小劇場要不是養(yǎng)著個二人轉劇團,早關張倒閉了。其實,答應你,我也是想嘗試一下,看看能不能賣出去票,我甚至想過,不賣票,完全公益也可以。丁妍笑了笑,說,感謝你能這么說。那么,你為什么從北京回來了呢?你又為什么辦這個小劇場呢?你何嘗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呢?韓鐵成狡黠地笑了下,望著丁妍說,其實,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你也看到了,我是一個失敗者,我不想你也是一個失敗者。其實,在望城,有你,有崇山,還有……我并不感到孤獨。即使崇山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但你還在,那誰還在,我也看到一些沒有離開望城的年輕人開始喜歡藝術了,這也是我想給你提供演出機會的原因。丁妍說,對于藝術,我又何嘗不是和你一樣呢?我堅信即使再貧瘠的土地上,總是會生長出鮮花的。

        丁妍不是沒想過離開望城,但她覺得即使是再小的城市也總是需要藝術的,甚至可以說是需要真實的。當年和她一起做戲劇的張蕓,如今在北京已經(jīng)成立了自己的劇團。她幾次邀請丁妍過去,給丁妍一間工作室,讓她做自己的藝術。她獨立完成的作品,最后由張蕓的劇團推介宣傳,三七分成,但丁妍拒絕了。丁妍的倔強和執(zhí)拗,讓張蕓很不舒服,兩人就很少聯(lián)系了。偶爾,張蕓的劇團有戲上演的時候,會給丁妍發(fā)個邀請,她也沒去。那種完全商業(yè)化的經(jīng)營模式,總讓丁妍覺得是對藝術的褻瀆。這也是她不去北京的主要原因。其實,丁妍也后悔拒絕了張蕓,但她還是咬牙挺下來了。

        丁妍猶豫著,即使在去卡爾里海的幾天里,她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后來,她給韓鐵成發(fā)了個微信,只有一個字:改。雖然在刪改的過程中,她很痛心,但也滋生出一些新的東西出來。那些新的東西變得更加尖銳和有力,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丁妍知道那東西的存在,靜水深流。這倒讓她從心里感謝韓鐵成。

        也許是沒睡好的原因,丁妍哈欠連天。她沖了杯咖啡,心里面卻在想著,父親什么時候來。她很怕那種打擾,即使是父母,仿佛她營造的氣場被沖散了。她后悔讓父親過來,這倒成了她心里的一個牽掛,令她不能靜下心來。她去廚房,淘了點兒小米,放進電飯鍋里,又洗了兩個雞蛋,放進去,一起煮,粥好了后,蛋也熟了。她在心里估算著,如果從她撂了母親的電話開始算起,那么父親到這里來,最快也要半個小時。她躺在沙發(fā)上,心緒不寧,甚至可以說焦躁起來。她知道這等待父親到來的時間里,她是無法靜下心來的。這幾年,丁妍一個人習慣了,突然,有人打擾,或者說來訪的時候,她都會焦躁不安。所以,她很少約人來家里,即使是父母。今天,這是和母親的話趕到那里了,她才答應的。往常都是她回去看望老人,但回去的次數(shù)不多。母親就曾罵過她是個冷血的人。即使母親是笑著說的,丁妍心里面知道,那是母親在埋怨她。尤其在她創(chuàng)作或者表演的時候,常常半年都不回去一次。丁妍有時候也心懷愧疚,但她認為生命的意義不僅僅是親情,應該還有其他。各自在各自的生命軌道上前行,最后到達終點。生命更在于這個過程。丁妍的焦灼更多來自她的戲劇,還有她所處的這個世界帶給她的。她知道那才是藝術的生命,如果沒有那種情緒,藝術也許就死了。當然,這只是丁妍對藝術的理解,其實,在她的理解之外是存在其他藝術的可能的,但那不是她喜歡的??梢哉f,丁妍選擇的是一種“自戕”的藝術,通過她的肢體語言和當眾的靈魂述說,來完成“自戕”,她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犧牲品”。這作品或許會構成啟蒙。如果真的有幾個觀眾能理解和明白她的表達的話,那么她就算是成功了。丁妍嘲笑自己是“女唐吉訶德”。她的肢體語言和述說就是她的長矛。她是著迷于顯現(xiàn)個體人的內在本性以及隱藏在人性和神性背后的獸性,并召喚人們發(fā)現(xiàn)、正視和理解自我深處的那只野獸。這讓丁妍想起阿爾比的《山羊》,或者說她在借鑒《山羊》。她曾想把《山羊》搬到舞臺上,但最后沒有成功,她也就放棄了,這也是她的遺憾。丁妍相信時機來臨的時候,她會再次嘗試的。如果她有自己的劇場的話,她會更加自如地去表達,但她沒有,現(xiàn)在她都是要租借劇場。從她開始戲劇創(chuàng)作以來,除了那部《妲己》給她掙了些錢,再幾乎都是賠錢。前不久,還有外地的劇場邀請丁妍去上演《妲己》,但她認為那已經(jīng)不是她要表達和述說的了。她因此拒絕了邀請。她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把《不安之夜》搬上舞臺。

        丁妍拿起茶幾上打印出來的《不安之夜》,開頭是這樣的:聽我說,我們的生命都是從呱呱落地來的。我們都是哭著被推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離開溫暖的母體,被吐到這個世界上……

        丁妍想在《不安之夜》中借鑒舞蹈大師皮娜的那種現(xiàn)代舞,通過肢體語言來呈現(xiàn),同時伴著靈魂的述說。她突然想起母親電話里說的大辮子,尤其是“辮子”這個意象,令她腦海里閃過一道光。她很想見見大辮子。

        丁妍從沙發(fā)上起來,她想父親可能快到了。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看上去整潔很多。要是被父親看到,回去和母親說,母親又要嘮叨了。她的耳朵在捕捉著樓道內的腳步聲。丁妍從離婚后,就很少讓父母到她的住處來,仿佛有一種無形中的恥,怕被他們看到。上次是因為臨時出差去外地,家里正在修暖氣管道,她只好把鑰匙給了父親,她回來后,幾次想要回來,但都因為忙,忘了。今天,要不是母親說父親有她家的鑰匙,她幾乎都忘了這件事兒。還有,就是丁妍住的不是電梯樓,而且還是七樓,老人爬上來,挺費勁的。當初離婚后,她從丈夫的房子搬出來,手里也沒什么錢,就買了這個地理位置在望城相對偏僻的房子,二十五萬。她是喜歡屋頂?shù)穆杜_,就買下來了。屋子沒怎么裝修,倒是找人把屋頂?shù)穆杜_收拾得很漂亮,像一個小花園。有時候,研究劇本或者談事情的時候,她把朋友們叫來。朋友們都抱怨沒有電梯,但到了這個露臺上,也就忘記了爬樓梯的那種疲憊。站在露臺上,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一座松林。刮風的時候,可以聽到陣陣松濤。

        丁妍拿著拖布擦地的時候,聽到樓道里的腳步聲,她透過門鏡看了一下,不是父親,而是對門的男人遛狗回來。男人養(yǎng)了只金毛狗。丁妍在家的時候,很少看到過對門的男人。即使在樓道里,他們也從來沒有遇見過。丁妍看不是父親,心情焦躁,她想父親不會出什么意外吧?她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問問,父親是否出門,在往這邊來了。想想,還是再等一會兒吧。丁妍把地板和去露臺的樓梯都擦了,父親還沒來。這次,她忍不住了,給母親打電話問,我爸過來了嗎?咋還沒到呢?母親說,去了,應該馬上就到。丁妍說,你說的鄰居的那個大辮子,我哪天想見見,能聯(lián)系上嗎?母親問,干什么?丁妍說,我覺得她可以演我的劇。母親說,見是能見到,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演你的劇,你的劇總是那種掙扎,需要內心強大的人,才能從劇情中走出來,我看大辮子夠嗆能同意。再說,她現(xiàn)在的病情很不穩(wěn)定,即使她同意演你的劇,但她的身體恐怕夠嗆能支撐下去。丁妍說,可以談談。母親說,好吧,你什么時候過來?丁妍說,過幾天吧。母親說,行,哪天我再遇到大辮子,先給你知會一聲。丁妍說,謝謝媽。丁妍聽到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聲音,她說,不和你說了,媽,我爸到了。父親打開門,看到丁妍在家里,說,你在家??!丁妍說,還沒出去。父親拎起裝著餃子的方便袋,說,還熱乎的呢,你吃點兒吧?丁妍接過方便袋說,進來坐一會兒吧。父親說,不了。丁妍看到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她再次說,坐一會兒吧。父親說,不了,公園里的幾個棋友還等著我去下棋呢。丁妍說,那好吧。我媽說你血壓高,要按時吃藥啊。父親說,吃著呢。丁妍看到父親的臉色蒼白,還在氣喘吁吁的。父親說,這大七樓的,爬上來,你還是換個房子吧,沒錢的話,我和你媽給你出點兒。丁妍說,我習慣了。父親說,要不你就搬回去和我們住。丁妍說,你們不用操心啦。父親再沒吭聲,他望了丁妍一眼說,那我走了。不忙的時候,回去看看你媽。丁妍說,好。丁妍站在門口,看著父親下樓,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樓道里空蕩蕩的,她的耳朵里仍能聽到他的腳步聲,那聲音里帶著沉重和蒼老。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甚至開始懷疑人生了。聽不見父親的腳步聲,丁妍才關上門,把送來的餃子拿到茶幾上,伸手捏了一個扔進嘴里,真香。這個動作讓丁妍看上去有些頑皮了。她伸手想再吃一個,但她縮回手,把方便袋系上,放到冰箱內。這幾年,為了保持良好形體和體重,丁妍都在控制飲食。她吧嗒著嘴,還在回味著餃子的香味,剛才吞吃的餃子,幾乎沒吃出來什么餡兒。這個餃子勾起了她的食欲,她去廚房用一根香蕉和蛋白粉榨汁,把香蕉打碎,喝了一杯,又吃了幾粒營養(yǎng)素。

        丁妍沖了杯咖啡,拿起《不安之夜》的劇本,繼續(xù)看,尋找著修改的可能。她看到紙上韓鐵成用筆圈著要刪去的部分。比如:黑夜,我看見你內部流淌的血,我用刀子刺向你,刺向你,我等待著紅色,蔓住眼睛。我殺死黑夜,還自己一個白晝。(幕布由黑變紅,顫抖的紅,血液般,直到變白。其他演員上,都穿著一身白。作為主演的我,是紅色的,尸體般躺在舞臺中央,被其他演員圍在中央,他們抬著我,又平舉起我。我懸于半空之中。一頭公牛的面具出現(xiàn)在幕布上,像是要從幕布后面沖出來,解救被懸于半空的我……)丁妍不知道韓鐵成為什么要刪除這段話,但韓鐵成就是把這段話給圈住了。她在這段話上也胡亂地打著“×”。她變得暴躁起來,嘴里罵著韓鐵成。她憤怒地想,不行,就不演了。她把筆摔在茶幾上。

        這時候,樓下莫名其妙響起一陣鞭炮聲,幾分鐘后,才停止。她想,這不是星期六星期日的放什么鞭炮呢?也許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是喜喪,也說不定。丁妍在客廳里來回走動著,她不知道如何刪改,整個人像要爆炸似的。她知道這樣的情緒很傷害身體,但她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把裝訂好的劇本一頁頁撕下來,用圖釘扎在墻上,看到韓鐵成圈的那些刪改部分,像一個個牢房囚禁這些文字。如果這些都刪掉的話,那么整個劇本已經(jīng)不成立了,在故事線上也要增加。就是說,整個劇本要動“大手術”?!皶r間會證明你是一個傻×的,韓鐵成?!倍″谛睦锩?,近乎痛心疾首地說,悲哀潮水般泛濫著,淹沒了她。丁妍知道自己在心里罵出這句話,只是讓自己心里舒服一些。時間真的就是公平的嗎?對于謊言,時間并不構成審判,而是同謀。能有這樣的認識,丁妍覺得是殘酷的,但現(xiàn)實生活中,她不就是在面對這樣的殘酷嗎?望著劇本上那些被韓鐵成圈出來的刪改部分,就像是在割她的肉,她覺得每個字組成文本之后,就變得有生命了,她這樣刪除,就是在殺死那些字,從文本中剔除。那一刻,她癱軟在地毯上,覺得自己這是在殺戮,她感覺到自己是孤獨的。

        盡管警察給出的尸檢結果是,崇山意外溺水而亡,但丁妍認為崇山是自殺,他的死是懦弱的,他的離開,并不能改變什么。他的死,是渺小的,是微不足道的,連一粒塵埃都不如。一粒塵埃在大風天,還可能迷了行人的眼睛,令行人流淚,可是他的死,什么都不是。丁妍在得到崇山自殺的消息后,是這么認為的?,F(xiàn)在,丁妍開始重新審視崇山的死,那死在她心里有了重量,而且,很沉,很沉,近乎要了她命的那種沉,也將改變丁妍以后的人生軌跡。至于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生軌跡,丁妍沒想過,也不敢去想,但她知道,崇山的死終結了她對愛情的憧憬。想到這些,丁妍渾身無力地躺在地毯上,眼淚從眼角滑落。

        丁妍想起韓鐵成的那句話,“活下去,才是重要的?!?/p>

        那天,崇山的葬禮,韓鐵成也參加了。他和崇山是大學同學。那是一個只有七八個人出席的葬禮,是冷清的。丁妍甚至還看到一個神秘的黑衣女人,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她在葬禮結束后,就消失了。從葬禮上回來后,丁妍甚至還對那個神秘的黑衣女人心懷嫉妒?,F(xiàn)在,再次想起這個女人,讓丁妍疑惑崇山和那個女人之間到底有著一個什么樣的故事。那個故事是否在丁妍和崇山之間構成了某種障礙?既然沒有頭緒修改《不安之夜》,何不去找找這個女人?丁妍這么想的時候,從地毯上坐起來,仿佛她的生活又有了新的樂趣,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無聊了?,F(xiàn)在崇山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那么那個神秘女人的存在還有意義嗎?丁妍苦笑著,從地毯上站起來。她一直堅信崇山是愛她的,他心里只有她一個女人。那個黑衣女人是誰?是自己嫉妒了嗎?丁妍并不肯定。如今,崇山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黑衣女人也就無所謂了,為什么要知道她是誰,丁妍想,可以把這個黑衣女人放到劇本之中,構成另一種不安,也會讓劇本里的主角更加豐富、扎實。對,就這么做。丁妍喃喃著。

        窗外已經(jīng)開始下起了大雨,傾瀉而下,天地都混沌了。丁妍站在窗前,望著雨幕阻隔著她和外面的世界。從天空上傾瀉下來的雨水,是否會在雨停后,沖走大地上的污穢呢?窗外的世界變得混沌,恍惚可見馬路上的汽車形成了長龍。丁妍知道那些汽車要經(jīng)過一個隧道,才能到城里去,現(xiàn)在它們在排隊過隧道。那些汽車火柴盒大小,在緩慢移動。距離隧道幾百米的地方就是那片松林。

        暴雨讓屋子里有些憋悶,丁妍找出那件崇山留下的塑料藍雨衣,穿在身上,上了樓頂?shù)穆杜_。穿著它,讓丁妍覺得是和崇山在一起。崇山喜歡雨天,喜歡在雨天,播放著爵士樂,默默地或站或坐在露臺上,望著雨或輕或重地落下,并感受著雨,幻想著自己是雨的一部分。他在露臺上,就像是一個藍色精靈,隨時都要從露臺上飛走似的。丁妍站在那里,已經(jīng)淚流滿面。雨越來越大,如注了都,給她一種腳下的樓房會被淹沒的幻覺,好像雨水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要和天空連接到一起,組成一個新空間,新世界。丁妍看到隧道前的那些車輛一動不動。她不知道隧道里發(fā)生了什么。如果此刻崇山站在這里,他會說什么呢?這時候,丁妍聽見有人在喊著什么。她看到那些車內的司機紛紛從車內爬出來,蹚著水,他們的車輛已經(jīng)漂浮在水面上。丁妍的心揪著,替那些司機。那一刻,丁妍仿佛看到了雨在這個時候,變成了惡魔,死神。她在心里面祈禱著,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站在雨中。她的心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黑洞,那些隧道里的車內的人……這個黑洞很大,很大,讓她的心都疼了。她的無力感吞噬了她。這個隧道還是她剛搬到這里的時候修建的,那時候,每天都能聽到隆隆的炮聲和機器作業(yè)的聲音。隧道開通是在春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那個典禮儀式很隆重,可見這個隧道開通,對于望城意義重大。當時,她和崇山也站在這里,但崇山看了一會兒,就回屋看書了。他對這樣的熱鬧不感興趣,尤其是聽到典禮上從大喇叭里傳出來的那些贊美和深遠意義什么的,令他感到厭惡。這一晃,秋天了,崇山卻不在了。丁妍不知道在屋頂站了多長時間,那些淹在水中的車輛透著死亡氣息,想到那些還在隧道里的車輛和人,丁妍包裹在藍色雨衣中的身體戰(zhàn)栗了一下,頓時覺得全身無力,她拉了把椅子,坐上去。一種末日的氣息籠罩著她,令她感到窒息。

        崇山曾說過,真想做一滴雨,縱身一躍,摔碎在大地上,滲透進泥土了。丁妍當時聽到崇山說這樣的話,就開始感覺到崇山的情緒又開始陷入深淵之中。那是丁妍看不見的深淵。至于那個深淵里有什么更是丁妍看不到的。丁妍感到害怕,她勸慰著崇山,說,我們好好的,好好的,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崇山把丁妍抱在懷里,沉默著。丁妍說,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好不好?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崇山還是沉默。雨仍舊持續(xù)著,仿佛他們真的是雨的一部分。崇山說,在星辰和月亮消失的夜晚,我總是夢見雨下著,雨水填滿了隧道,淹沒了所有行進中的車輛……說完,崇山又沉默了很長時間,崇山說,我們下去吧,這雨看起來不會停了。丁妍問,你剛才說什么呢?什么雨水填滿了隧道?崇山說,沒什么,我瞎說的。丁妍說,你在預言什么嗎?崇山說,我哪有那個本事。丁妍再沒追問。

        崇山是丁妍離婚兩年后認識的男友,他比她大四歲。崇山曾在望城大學教創(chuàng)意寫作,是一位不溫不火的小說家。后來,因為什么事情,辭職了,專職寫作。丁妍是在一本雜志上看到崇山發(fā)表的小說,她想把那篇小說改編成話劇,她看到作者簡介,崇山是望城人。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沒想到望城還有這樣低調寫作的人。她通過雜志找到了崇山,和他說了要改編的事情,但不會給他很多的改編費。崇山免費把改編權送給了丁妍。兩人接觸了幾次,改編的事情,沒成。沒想到這幾次交往中,崇山開始喜歡丁妍,并開始追求她。丁妍也同意了。丁妍從崇山的文字中能感覺出他在捍衛(wèi)著文字和寫作者的尊嚴。丁妍能感覺到他瘋狂的焦慮和憂心忡忡,甚至還有憤怒。他不是一個盲信者,他對很多事情,有他自己的態(tài)度。盡管常常會走極端,但他的真實是很多人沒有的。崇山心中仿佛隱藏著一把匕首,隨時都會刺向自己,這也是丁妍恐懼的。和崇山在一起,讓丁妍覺得崇山是另一個她。這是丁妍喜歡崇山的原因。他們相處半年多,就搬到一起住了。是丁妍讓他搬過去的,她總覺得這樣可以多照顧一些崇山,讓他安心創(chuàng)作。其實,在日常生活中,崇山除了偶爾對外在世界表現(xiàn)出來的憤怒和憂心忡忡之外,他還是個不錯的男人,很會照顧丁妍,同時,他又像個孩子,讓丁妍感到家的溫暖和作為女人的幸福。這是丁妍在前夫那里感覺不到的。

        母親打來電話,問,妍兒,你在哪呢?丁妍說,我在家呢。怎么了?母親說,沒事兒,我就是問問。你看到地鐵里的人被洪水困住的消息了嗎?丁妍說,我沒看電視。母親說,你沒事兒就好。這幾天,你就別去外面了,就在家待著吧。丁妍說,好。你和我爸,也別亂走了,就在家待著。母親說,你爸給你送餃子的時候,還沒下雨,他回來的時候,才開始下了,咋整個城市就都被淹了呢?之前的下水道不是年年挖嗎?咋下水系統(tǒng)還這么不好呢?丁妍說,我也不知道。

        和母親通話結束,丁妍連忙打開手機,看到鋪天蓋地的關于望城的洪水信息。她看到地鐵里有人喪生了,同時也有人提到了她居住地附近的這個隧道。一些短視頻中的受災情況,那被洪水沖走的人,還有那些救助的場面,讓丁妍忍不住哭了。有一個短視頻是一個人從水下的汽車內救出來一家三口,可謂驚心動魄了,讓她覺得那人簡直就是個英雄。視頻里那人把救上來的人放在車頂上,再潛入水中的車內救另一個,直到一家三口,倆大人一個孩子都救上來,他們站在孤島般的車頂上,等待著救生艇。如果不是母親的提醒,她并不會注意這些。關鍵是她覺得現(xiàn)實世界是冷漠的,沒想到這個視頻,讓她感動了,她看到的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F(xiàn)在,她才恍然知道整個城市都處在洪水的圍困之中。有些人在瀕臨死亡,而有些人已經(jīng)被洪水奪去了生命?,F(xiàn)在的望城已經(jīng)是一座洪水之城。她看到各種求救的信息,她也跟著在朋友圈轉發(fā),盡管她幫不上忙,也希望有能力幫忙的人能看到。她覺得此刻她不是作為個體的人存在,而是人群,是的,人群。她平時很少刷朋友圈,她覺得那種刷存在感,沒意思。現(xiàn)在,她覺得那些受災的人和她息息相關。丁妍憐憫那些受災的人,同時也對一些人的作為感到憤怒。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丁妍覺得自己活在一個巨大的夢魘之中?聽著短視頻里那些揪心的求救聲,她才覺得自己是活在真實之中的。同時,她也感到作為個體,在災難面前,是那么渺小,無力,束手無策。作為一個幸存者,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是那么孤單和無助地站在樓頂,莫名有了一種想縱身一躍的沖動。她的腳步已經(jīng)走到樓頂?shù)倪吘?,突然聽到有個聲音在呼喊著她的名字,丁妍,丁妍……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卻什么都沒看到。是誰在喊自己?是誰?是你嗎,崇山?想到如果剛才自己縱身一躍的話……丁妍突然覺得后怕,兩個乳房都跟著緊縮了一下,她不敢再看樓下,對整個樓頂開始恐懼起來,她從樓頂,回到房間。那身上的藍雨衣還在滴著雨水,汪在地上。她沒有脫下來,就坐在沙發(fā)上。那剛剛在樓頂?shù)挠嗉氯匀蛔屗龖?zhàn)栗不已。她仍不能確定那呼喊她的聲音是誰,是那個聲音救了她,她此刻才能坐在這里。

        丁妍記得在卡爾里海的那天晚上,來參加崇山葬禮的人都走了,她獨自回到旅館房間。那是崇山之前租借下來寫作的房間。她仿佛仍能感覺到崇山的氣息,還在那個房間里。崇山的電腦,還有幾本書還在桌子上。他一直隨身攜帶的一個紅色杯子,是他喝咖啡的。那是丁妍去南方參加戲劇節(jié),給他帶回來的。從那之后,崇山到任何地方都隨身攜帶著那個杯子。杯子在電腦旁邊,丁妍拿起來,看到里面還有半杯咖啡,是涼的。她喝了一口,苦,想吐出來,但她還是咽下去了。崇山喜歡喝那種原味的咖啡,他血糖高,一直不敢喝帶糖的。以前,在家里的時候,都是丁妍給他磨咖啡豆,沖好,給他放到書桌前。他出門的時候,丁妍就給他買那種速溶的黑咖啡。她剛喝的這口,就是那種黑咖啡。她渾身無力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的電腦還在那里,是關機狀態(tài)。幾本書也擺得整整齊齊。她看了看,是四本小說,其中有兩本是波拉尼奧的《遙遠的星辰》和《帝國游戲》,另兩本分別是巴塔耶的《不可能性》和谷崎潤一郎的《瘋癲老人日記》。桌子上還有他抽的七匹狼,是十一塊錢一盒的那種,之前是十塊錢,后來漲了一塊。他幾次說,如果再漲價的話,就不抽了。丁妍看到煙盒里還有兩支,她從里面拿出來一支,點燃,倚靠在椅子上,抽著。她吸了一口,眼淚就止不住流了出來。她把沉重的雙腿放到桌子上,腳碰歪了桌子上的書,她沒管。她在回憶著之前崇山的樣子。她還記得第一次在家里看到崇山這個動作的時候,尤其是他喜歡光著腳,兩個大腳丫子,左腳搭在右腳上,支在書桌上,一點兒也不文雅,她甚至心生厭惡,但她沒說。后來,她自己開始寫作的時候,才領會到那種姿勢是一種放松。尤其是長時間坐著寫作,血液流通不暢,兩腿控得都麻木僵硬了。這樣雙腿放到桌子上,會覺得很放松,是一種休息。后來,她自己嘗試了幾次,也喜歡上這個“惡習”。

        丁妍伸手把那本《不可能性》拿過來,就仿佛崇山出去散步了,她在翻看著他看過的書。之前,崇山好像在網(wǎng)上買過一本這位作家的《眼睛的故事》,至于什么內容,丁妍沒有翻看過。現(xiàn)在,這本《不可能性》在手里,她翻開第一篇《老鼠的故事》,第一句話被用筆圈上了?!扒八从械纳窠?jīng)緊張,無名的怒火;愛到這種程度就是病了(而且我喜歡生?。!?/p>

        看到“愛”這個字的時候,丁妍眼窩一熱,再次無聲地抽泣起來。她沒有繼續(xù)看下去,把書放回到原來的位置,就那么兩腿蹺在桌子上,整個人都是空的。這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的腿也累了,才拿下來,慢慢走到沙發(fā)那兒,躺下來。沙發(fā)上仍能聞到崇山的氣息。她在沙發(fā)上撫摸著,嗅著,要在嗅覺中復活她的崇山。

        幾天前,她來過一次,那時候,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崇山的情緒有任何不對,他們還在沙發(fā)上做愛,然后,一起出去吃東西,去海邊散步。她在這里住了一宿,臨時接了個電話,說有個人想贊助《不安之夜》,她第二天早上就拼車回望城了。那人是望城下面縣城的一家鐵鍬廠的老板,有近千萬的資產。是陳雨牽的線。陳雨曾經(jīng)在丁妍的劇中演過一個角色。也不知道她怎么和這個老板搭訕上的。那個劇演完后,丁妍再沒用過陳雨,她在心里不喜歡陳雨這個人。陳雨在商業(yè)街有家服裝店,丁妍是在一次逛街的時候,進了陳雨的店,當時她那個劇正在尋找演員。丁妍除了《妲己》那部劇用了幾個專業(yè)演員之外,再以后,她更多用的都是素人演員。素人讓她覺得表演出來的東西更加真實。丁妍在服裝店里盯著陳雨看,出神了都。陳雨問,你這么看我干什么?丁妍說了她的意思,想邀請陳雨來演她劇中的一個人物。陳雨聽了眼睛一亮,說,你是導演嗎?丁妍點了點頭,她和陳雨說了具體的情況,陳雨同意了。她出演的是一個從鄉(xiāng)村來的女孩,后墮入風塵。聽了丁妍的描述,陳雨明白她要扮演的人物是什么人了。她想了想說,讓我考慮考慮吧。丁妍說,好。給陳雨留了電話,就走了。過幾天陳雨給丁妍電話說,她同意了。在排練的時候,陳雨并沒有想到這么苦,她幾次想放棄,但還是堅持下來,直到那個劇上演。在這期間,陳雨還勾引了一個男舞蹈老師。以后,再有戲,丁妍都沒找過陳雨。

        丁妍去到酒店的時候,陳雨已經(jīng)和那老板坐在包間里,兩人有說有笑的,甚至還打情罵俏的。從兩人的眼神里,丁妍看出來陳雨和那老板上過床了。其實,在卡爾里海接到陳雨的電話的時候,丁妍在心里就是抵觸的,但想到如果有人贊助的話,在不失個人和藝術尊嚴的情況下,她可以接受,那么她就可以自己租劇場。陳雨給老板和丁妍彼此介紹了,然后開始談一些關于《不安之夜》的情況。老板叼著雪茄,透著傲慢,眼睛在她身上瞄來瞄去的,他的手甚至搭在丁妍的肩上,被她避開了。老板的舉動,令丁妍作嘔。老板問,為什么叫《不安之夜》呢?如果叫《平安之夜》不是更好嗎?里面可以加一些二人轉和廣場舞什么的,一定好看。我就喜歡看廣場舞,齊刷刷的,多好看。我還贊助過我們縣城的廣場舞大賽呢。你剛才說的故事,倒讓我想起,我小時候,我們縣城有個女人被殺害了,后來,是在一個地窖里被發(fā)現(xiàn)的,我們這些孩子都跑過去看,那女人衣不遮體的……那女人是我們小學的語文老師,是我們那些男孩子的夢中情人。他媽的,自從看到那尸體后,我總是做噩夢……很多情節(jié)都羞于啟齒。那個地窖的氛圍,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還毛骨悚然的。你干嗎要排這樣的戲呢?喜氣洋洋的不好嗎?你那些人物好像都是鬼魂,陰森森的,一點兒也不陽光,現(xiàn)在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嗎?詩和遠方。你要給人們希望??!你看那廣場舞,花花綠綠的,多好看。再說了,你這種高雅也是很多人看不懂的。丁妍不想反駁,也不想解釋。她沉默著。老板為了顯示自己有文化,他竟然背誦了某個大人物的古詩,甚至還延伸闡述了自己對那首古詩的理解,里面甚至還摻雜了黃色笑話。在談話間,丁妍聽出來,是陳雨想出演《不安之夜》中的女主角。丁妍在劇本剛寫完的時候,發(fā)到她之前的一個群里,征求意見,陳雨看到了。在丁妍心里,陳雨并不適合女主角。她不能因為贊助,就破壞了她的藝術。服務員端上的一盤三文魚,看上去是那么新鮮,放在細碎的冰塊上,可以看到冰升騰出來的冷氣。陳雨給她夾了一片,但她沒吃,她很怕那種寒冷。倒是陳雨吃了好幾片,沾著辣根。她在嘴里拒絕著生魚片,腮部鼓鼓的,吃相難看。倒是那老板盯著她的嘴,淫笑著。陳雨伸手打了老板一下,說,這有什么好看的?老板笑著說,好看,像……但他看了眼丁妍,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口。陳雨顯然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說,你就壞吧。丁妍注意到老板的手在陳雨大腿上撫摸著。

        談到最后,不歡而散。

        陳雨追出來,讓丁妍再考慮考慮,別那么清高。陳雨還說,鍬廠老板說了,第一場可以去鍬廠給那些工人演,就當他們廠里的企業(yè)文化建設,他出錢。丁妍笑了笑,沒說什么,鉆進一輛出租車,走了。她在車上把陳雨移出了群,接著把陳雨拉黑了。丁妍覺得這樣的事情是那么庸俗和荒誕,但還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重復上演??梢?,人性中的某種東西是恒定不變的,無論什么時代。

        丁妍在車上和崇山通了電話,和崇山抱怨著,不該回來,見到的那個老板讓她感到惡心了。崇山安慰著她說,堅持做你自己,我支持你的,就像你支持我寫作一樣。其實,我們只是表達方式的不同,但我們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渴望啟蒙。這話,我和很多人說過,但那些人說,你啟蒙個屁啊!誰用你啟蒙???我承認我心灰意冷過,但我挺住了,如果哪一天我挺不住的話,我……你也要挺住。我們的精神世界不能坍塌……我這話也就你能懂吧。丁妍聽了崇山的話,心里面好受很多。她說,過幾天,我再過去陪你。崇山說,好的。丁妍說,我們都要挺住,你不要自私地扔下我不管。崇山?jīng)]吭聲,丁妍焦躁地問,你咋不吭聲?崇山說,沒什么。我會沒事兒的。丁妍說,你要有什么事兒的話,你一定要跟我說?。∈遣皇菍懽鞑豁樌??崇山說,不是,真的沒事兒。總是有種莫名的情緒籠罩著我,我需要自我去消化。丁妍說,不行,就去醫(yī)院看看吧?我陪你去。崇山說,你看我像有病的人嗎?丁妍說,你不會是抑郁了吧?

        崇山說,應該有那么一點兒,但我會自我療愈的,放心吧。最近總是夢見大海中有一座島嶼,不大,大概能容得下兩個人躺著那么大的地方,兩平方米左右吧,子宮的形狀。奇怪的是,每天夢見的時候都不一樣,它在四季更替著,一會兒是春天,一會兒是冬天,一會兒又是夏天,一會兒又是秋天。上面除了野草,再沒什么植物了。那種季節(jié)更替,有時候是順序的,有時候又是交替的,仿佛在生死寂滅之間,讓你覺得它死了,但又會讓你覺得它是活的。我在夢中一次次想涉水過去,但我失敗了,我變成了一只挖洞的鼴鼠,在海水下面挖著隧道,企圖到達那座島嶼……但我怎么挖,都到不了那個島嶼。在挖掘的過程中,我看到骸骨累累……

        丁妍問,這是你的小說,還是你真實的夢?

        崇山說,是夢。我確實在海邊看過,也問了當?shù)氐囊恍┤?,他們都說,并沒有這樣的一座島嶼。

        丁妍說,那就讓你的夢成為你小說的一部分吧,不要沉浸在里面,從里面走出來。

        崇山說,我在努力。

        丁妍到家的時候,陳雨的電話打過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陳雨道歉說,對不起,我沒想到那個老板是那種人。求求你,讓我演戲里面的一個小配角也好。畢竟,姐妹一場。我店里新到了幾件衣服,是我特意為你選的,我給你送過去?。《″f,不用了。這部戲,真的不適合你。以后,有戲,我再聯(lián)系你。你以后,別再給我聯(lián)系這樣的贊助了,簡直是對我的侮辱,你的心意,我領了。沒有贊助,我也會把這部戲劇搬到舞臺上的。如果真的不能上演,也沒什么,每部戲,也有每部戲的命吧。你不用再給我打電話了,我很忙。丁妍聽到陳雨在電話里哼了一聲,就撂了電話。

        丁妍聞到身上還殘留著那個鍬廠老板的雪茄味,她去沖了個澡,拌了個蔬菜沙拉,吃完后,她又開始研究她的劇本。鍬廠老板和陳雨的嘴臉,在她腦子里,仍揮之不去。但鍬廠老板說的那個地窖里藏尸的故事,給了她微小的觸動。她忘記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樣一句話,說的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地窖,那個地窖里都藏有一具尸體。那么自己心里藏著的那具尸體是誰呢?

        對于劇本,丁妍仍沒有絲毫的頭緒。韓鐵成曾說過一句,為什么不換個背景呢?那么……韓鐵成狡黠地笑了笑,看著丁妍。當時,丁妍并沒放在心上,她當然明白韓鐵成的意思,但那種做法同樣是丁妍不喜歡的?,F(xiàn)在,想起來,也許這個辦法是可行的,只要她想表達的能夠呈現(xiàn)出來,呈現(xiàn)給觀眾。她在心里佩服韓鐵成。雖然她瞧不起這種方式,但這也是韓鐵成從生活中歷練出來的一種明哲保身的生存方式。其實,崇山也看不上韓鐵成的圓滑,背后說他是“老狐貍”。丁妍猶豫著換什么背景,她陷入艱難的困境之中。她不情愿,用一個背景來敷衍和遮蔽真實,那樣就像刀在刀鞘里,會看不到鋒芒,會弱化藝術的力量,也會少了日常生活的質感。到底要怎么辦?

        丁妍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找不到頭緒,就差拿頭撞墻了。

        丁妍在茶幾上,點了根檀香,盤腿坐下,調整著呼吸,讓自己能靜下心來。

        三天后的清晨,丁妍剛找到修改《不安之夜》的頭緒,坐在電腦前寫作,突然接到海濱派出所的電話說,在海邊發(fā)現(xiàn)了崇山的尸體。丁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人都蒙了,她嘴里喃喃著,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這樣?三天前,我們還通話,他還好好的。警察說,你還是過來確認一下尸體吧,如果不是,不是更好嗎?是的話,你就要去面對了。她感覺到警察的話,是憐恤的,這讓她感到意外。那警察撂了電話,丁妍大腦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站在那兒,過了很長時間,才緩過神來,她打崇山的電話,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她又搜了崇山住的旅館電話,服務員說,房間里,沒人。丁妍多少有些信了。丁妍去浴室沖了個澡,披著浴巾出來,坐在梳妝臺前,開始慢慢地化妝。她知道崇山喜歡她的精致,她不想讓崇山看到她潦草的一面。她開始描眉,每一下都是那么細致精心,讓眉毛突出一些,然后是刷睫毛膏,再之后是撲幾下淡淡的腮紅,還涂了唇膏,是紅色的,是崇山喜歡的顏色。她要給崇山最光鮮的一面。丁妍從衣柜里找出內衣、胸罩、內褲穿上,在兩手伸到背后系胸罩的時候,她想起崇山在身邊的時候,這件事都是崇山幫她的。她又找出黑色絲襪和黑色連衣裙,還穿了那雙好長時間都不穿的紅色高跟鞋。她總覺得紅色高跟鞋很俗氣,但崇山喜歡。她對著鏡子,扭身往鏡子里看著,用一只手將裙子拉了拉,仿佛擔心那上面的褶皺會使她的臀部變丑。她看完身后,又低頭看了看身體前面,用手捋了下膝蓋上裙子的褶皺,她看到左腳穿在高跟鞋里面的絲襪有些扭曲,她脫下鞋,用手捋了捋絲襪,覺得沒什么不妥,她出門了。她的樣子不像去確認一具尸體,更像是去約會。悲傷涌上來,她告誡自己,不能哭,哭,就把臉上的妝哭花了。那樣,崇山又該說她潦草了。崇山曾說過,我們的活著已經(jīng)潦草了,但我們必須去努力精致,去優(yōu)雅,這也是一種對命運的抵抗吧,再說了,你的內在需要這種優(yōu)雅。這話讓丁妍覺得有些矛盾,其實,我們活著都是潦草的,為什么就不能呈現(xiàn)這潦草的真實呢?她沒有問崇山為什么。她愛他,愿意為他去精致,愿意在他面前賞心悅目,自然就認為崇山說的話,自有他的道理……

        丁妍陣陣頭疼,就像太陽穴里面有把小錘子,在敲打著。她離開沙發(fā),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隧道,還有人站在隧道口附近,洪水已經(jīng)下去了。隧道附近幾百米都已經(jīng)封鎖,不讓路人靠近,但丁妍這個角度是無法封鎖的。那些無主之車,開始被從隧道內清理出來,堆在那里,像一個她印象中的廢車處理廠,儼然一座汽車的墳墓,讓她心臟跟著痙攣、抽搐。崇山當時的那句話竟然應驗了,那些行進中的車輛被淹沒,而崇山把自己淹沒在海水中。丁妍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是否有聯(lián)系,但她還是把它們聯(lián)系到一起了。她寧愿相信崇山的話是應驗了。丁妍此刻很怕看手機,看到那些死亡的消息,那些受災的場面,她怕,真的,怕……盡管這些人和自己沒有絲毫關系,可,那也是一個個生命?。∈侨税。〉€是打開手機關注著那些數(shù)字,令她憤怒的數(shù)字。作為人,在那一刻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而每一個生命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丁妍看到除了那些被水淹過的車,還有一具具尸體被抬到一輛卡車上,蒙上了軍綠色苫布,讓她想起某部國外電影的畫面……

        丁妍不忍心看下去,她身體發(fā)冷,開始顫抖。她無奈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多么弱小的存在。她明白自己應該沉著冷靜,身體卻難以掩飾恐懼,不僅僅是死亡。她多么希望可以停止顫抖,可以鼓起勇氣戰(zhàn)勝這種恐懼。如果崇山在她身邊的話,她也許會好些,但崇山同樣是一個看上去剛強,但內心敏感脆弱的人。他的敏感幾乎是致命的那種。他的那種情緒化往往需要丁妍的安慰。在丁妍心里,崇山就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總是給自己營造一個堅硬的冷漠的清高的外殼,只有丁妍能懂,他其實內心無比柔軟。這樣的人,他的意外離世,是丁妍能夠理解的。一個活在精神世界里,最后還是被現(xiàn)實世界打敗的人。只是這對于丁妍來說,太殘酷了,她和崇山才在一起兩年,現(xiàn)在他就把她剩在這個世界上了。

        丁妍忍不住又站在窗邊,去看樓下。她突然厭惡自己這個旁觀者或者是窺伺者。她又仿佛是被一個旋渦卷進去的,令她不能自拔。她下意識在心里祈禱,她想到了逃離。突然,一只鳥兒撲閃著翅膀,撞在玻璃上,嚇了丁妍一跳,她的身體后退了一下,看到那只紅嘴的鳥兒,昏厥過去,掉落在窗臺上。丁妍屏住呼吸,想,它死了嗎?她腳步向窗前挪動了一步,她看見那呼吸仍在,那翕動的胸脯。那一身灰色羽毛和它的紅嘴是那么不相稱。她不禁伸出手,想去撫摸它羸弱昏厥過去的身體,去觸摸它的體溫,仿佛那樣會給她力量似的。可是,手指觸碰到玻璃上,她的指骨很疼,差點兒折斷似的,疼,很疼。她機械地收回手,左手揉了揉險些受傷的右手中指。她的目光還在注視玻璃外面窗臺上的那只昏厥過去的鳥兒,她希望它飛走,又怕它飛走,但她還是想最后撫摸它一下,帶著她的一部分體溫,再飛走。如果它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飛走了,她也許會失落。她輕輕打開窗戶,伸手抓,她的手指觸摸到那柔軟的弱小的身體的時候,她感覺到小鳥的體溫,她輕輕抓在手里,拿進來,仔細看著它。它雖然閉著眼睛,但丁妍感覺到它還活著,它只是在積攢著力氣。丁妍檢查著,并沒有看到它受傷,它只是撞昏了。丁妍看著右手手心里的鳥兒,在等待著它的蘇醒。丁妍堅信它會醒過來的。她望了一眼樓下,拿著鳥兒回到沙發(fā)那兒,坐下來,輕輕地把它放到茶幾上,還在它的身下墊了條柔軟的毛巾。那種感覺讓丁妍想到崇山,想到遺體告別。她心情黯淡,從煙盒里拿出支煙,點燃,輕輕吸了一口。她心里對鳥兒說,快點兒醒過來吧。其實,在面對崇山遺體的時候,她并沒有認為崇山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認為他只是睡著了。直到他被推進火化間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崇山是真的走了,她突然覺得天昏地暗,爆發(fā)出一陣號啕的哭。

        此刻,面對著靜靜躺在那里的小鳥,她屏住呼吸盯著它。她看到它細小的爪子開始動了,開始掙扎著站起來,扇動翅膀,飛起來了。丁妍的晦暗心情一下子陽光了,明媚了。那鳥兒在屋子里飛了一圈,最后,從打開的窗戶飛走了。那一刻,丁妍甚至覺得它是崇山歸來的魂魄。她站在窗前,盯著飛走的鳥兒,直到那只鳥兒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覺得自己的魂魄也被那只鳥兒帶走了。

        雨后的天空并沒有變得晴朗,而是多云。云團緩慢移動,俯瞰著大地上的萬物,又仿佛在集聚著力量,再醞釀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像一個經(jīng)歷了悲傷的人,還沒有得到緩解,即將再一次慟哭起來。

        從隧道里清理出來的轎車正在被一輛吊車放到大卡車上。丁妍之前看到的那輛卡車不見了。看上去清理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仿佛只是發(fā)生了一起接連碰撞的車禍,而不是洪水淹沒了隧道。丁妍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一輛轎車正被吊起來,懸于半空。她發(fā)了個朋友圈,本想寫句話,表示悼念,但她不知道寫什么,就只發(fā)了張照片上去。丁妍又回到沙發(fā)上,腦子里還在想著那只鳥兒。之前,給鳥兒墊在身下的毛巾還在,丁妍發(fā)現(xiàn)了一根灰色羽毛粘在上面。她輕輕地用手指捏著,拿起來,是那么輕,讓她感覺不到絲毫的重量。很小的一根羽毛,能有一厘米那么長。她對著灰色羽毛吹了口氣,同時松開手指,只見那羽毛飄浮在半空之中,是輕盈的。她站起來,追趕著飄浮的羽毛,繼續(xù)吹著,不讓它落下來。每到羽毛開始墜落的時候,她就吹一下,看著它升騰起來,她也變得內心喜悅,好像那羽毛就是她自己。這樣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她覺得累了,才把羽毛接在手心里。那羽毛仿佛不愿意著陸在她的手心里,跳了幾下,才變得安靜。丁妍怕它逃走似的,連忙把它握在手心里,但她沒有用力握下去,那五指只是一個小的囚籠,囚禁著剛剛自由飛舞的羽毛。她張開手指,把羽毛再次放到那條對折的毛巾上。她和它好像剛剛玩了個游戲似的。羽毛剛剛的那種輕盈感還在她身體里滯留,沒有散去。

        丁妍猛地從沙發(fā)上起來,走到梳妝臺前,拉開抽屜,翻找著什么,右手把里面的東西弄得嘩啦嘩啦的。里面花花綠綠的,有些化妝品都過期了,但她懶得去收拾,扔掉。這幾天,她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崇山的意外離世,讓她深受打擊,但她還在堅持著。丁妍在那些凌亂的東西中眼睛一亮,把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抓在手里,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藏著一根白色羽毛。是的,白色,羽毛。她回到沙發(fā)前,把玻璃瓶子放在毛巾上的羽毛旁邊。她目光注視著瓶子里的那根白色羽毛,看上去要比這根灰色羽毛大。她擰開瓶蓋,把里面的羽毛倒出來,和灰色羽毛并排放在一起。白?;摇J悄敲捶置?。她出神地看著,眼淚禁不住涌出來,啪嗒,一滴淚珠摔碎在茶幾玻璃上。她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她和羽毛們變成了屋子里寂靜的一部分。她竟然破涕為笑,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神經(jīng)了,而那兩根羽毛就像躺在一張床上。她近乎惡作劇地把白色的羽毛壓在灰色羽毛上面。這近乎情色的舉動,嚇了她一跳。她連忙把它們分開?;蛘哒f,這個動作刺激了她。她再次哭了,默默地,一動不動。

        屋子里暗了一下,丁妍看到一大片黑云籠罩在窗外的天空上,甚至讓屋子里變得陰冷了。她走到窗前,把那扇開著的窗戶關上。一股冷風在關窗的瞬間,吹進來,吹在她臉上。她又望了望下面的隧道口,那里已經(jīng)變得安靜,一個人都沒有。在隧道口不遠處立著的“禁止通行”的牌子,還沒有撤走。因為隧道暫停使用,讓郊區(qū)的交通變得擁堵不堪,去往城內的車輛都要繞道而行,看上去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汽車幾乎變成了很多人家的交通工具,沒有車輛,好像寸步難行,尤其是家在郊區(qū)。

        丁妍回到茶幾前,坐下來,眼睛盯著那兩根緊緊貼在一起的羽毛,出神了很長時間,她才輕輕地拿起那兩根羽毛,把它們裝進瓶子里。

        瓶子里的羽毛是崇山的遺物。

        那天,在卡爾里海,崇山租住的旅館房間內,丁妍收拾著崇山的東西。他的咖啡杯子,還有一個攪拌用的銅制的小匙,再就是他的書和筆記本電腦,他的一些內衣內褲襪子和兩套外衣和褲子,這些都是丁妍給買的。那個裝著羽毛的瓶子是在書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很精美,整個瓶子看上去像個無頭的女人形體,凹凸有致,她猶豫了一下,不能判斷這是否是崇山的東西。也許是前房客遺落下來的。她想了想,要不要當成崇山的東西帶走。當她看到瓶子上有一個“C”的字母,她確定這應該是崇山的物品,甚至可能是專門為崇山定制的。她手指在瓶子上撫摸著,像是在撫摸一個女人。她還是決定把這個瓶子帶回去,至于瓶子里的那根羽毛,當時,丁妍并沒多想。丁妍把這些東西都放進一個旅行箱內,望著,心想,這些對于那個拋棄她,去到另一個世界的男人來說,都已經(jīng)是“死物”了,是他的遺物,那么自己是否也成了他的“遺物”?這么想的時候,丁妍心情黯淡。那些物品上,多還殘留著逝者的氣息。在收拾衣柜里的外衣的時候,她把衣物蒙在臉上吸著上面崇山的汗味,她躲在衣物后面,淚流滿面。那些氣味,她是那么熟悉。以后,再也聞不到了,聞不到了。從殯儀館里出來的那一刻,丁妍已經(jīng)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世界了。至于,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丁妍沒經(jīng)歷過,也不敢去想,是天堂,還是地獄?還是像這個人世一樣?死亡像一道墻壁,阻隔著他們。在她彎腰要拉上旅行箱拉鎖的時候,她看到在書桌的墻上貼著一張波拉尼奧的照片,是一個復制品,從網(wǎng)上下載、打印出來的。崇山每次外出寫作的時候,總是帶在身邊,像是他心里的“神”。丁妍因為崇山喜歡波拉尼奧這個作家,對他也有一些了解,也看過他兩本小說,其中那本《重返暗夜》,讓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種死亡氣息,想到那種死亡氣息就讓她感到巨大的壓抑感襲來,而現(xiàn)在,她作為崇山的“遺物”,真正面對死亡的殘酷。波拉尼奧是一位中年早逝的作家。丁妍想,要不要把這張照片留在這個房間里。她走到書桌前,伸手去撫摸著貼在墻上的波拉尼奧的臉。她在心里突然憎恨起這個作家來,怨恨他影響了崇山。如果那不是一張復制的照片的話,丁妍真想扇他兩個耳光。墻上的波拉尼奧眼神銳利地注視著丁妍,仿佛要告訴她什么似的。但她并沒有聽到他說什么。在波拉尼奧照片的旁邊,還貼著一張紙片,上面是不知道崇山從什么地方摘錄下來的一段話:無論是叔本華還是舒曼都沒有能緩解我的狀態(tài),哪怕是些許的緩解,都沒有讓我的情感和精神狀態(tài)平靜下來,我的情感和精神同樣厲害地大病一場。對我來說,情感也好,精神也好,總是處于同樣的狀態(tài),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丁妍在心里面念著這段話,她把波拉尼奧的照片和紙片從墻上撕下來,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們。她看到書桌旁邊地上的垃圾簍,把它們揉成一團,扔進去,但又覺得不妥,從垃圾簍里把那一團照片和紙片撿出來。丁妍看到擺在桌子上的打火機和崇山抽的煙,她拿起打火機,把照片點燃了,在火焰幾乎要燒灼到她細嫩的手指的時候,她把燃燒著的照片和紙片扔進垃圾簍內,眼睛望著,直到化成黑色的灰燼。她拿起垃圾簍,去了浴室,往里面澆了水,黑色紙灰,變得黏稠,沉甸甸的。她把這些沖到下水道里,把垃圾簍又拿回到書桌旁,放在地上。

        丁妍環(huán)顧著整個房間,心想,好了,我可以離開了。她剛才的行為,如果崇山活著的時候看到的話,一定會充滿憤怒的,可是,現(xiàn)在,他的憤怒只能是在屬于他的那個世界里了。敞開的行李箱靜置在地毯上,里面都是他的“遺物”,唯獨沒有他,沒有。丁妍鼻子一酸,再次要哭,但她控制著,沒哭。這些“遺物”,她將如何安放呢?

        丁妍去了浴室,最后看看,還有沒有什么遺落的東西。她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當看到那個白色的搪瓷浴缸的時候,她怔了怔,走神了。丁妍擰開水龍頭,挽起袖子,扯了條毛巾,開始清洗著浴缸,然后,在里面放滿了水。在等著水注滿浴缸的時候,她回到房間內,抽了支煙。她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感覺,仿佛整個身體也跟著空落下來,她豎起耳朵,聽著水聲,來判斷是否已經(jīng)注滿,她判斷差不多了,從沙發(fā)上起來,再次走進浴室。浴缸里的水快要滿了。丁妍脫下衣服,掛在墻上的掛鉤上,她感覺到一絲絲的冷,她用手試探了一下水溫,才邁進去。她看到白皙的腳和腳趾甲上涂著的紅色指甲油,在水中變形了。她兩手撐著浴缸,緩慢地把自己浸泡在溫熱的水中。旅館說是溫泉,但她根據(jù)水質判斷,并不是溫泉水,是騙人的。隨著水的溫熱侵入到她的身體,那一刻,丁妍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滴落在浴缸內。水是那么溫柔,她浸泡在其中,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里。她恍惚覺得崇山還坐在房間的書桌前,在電腦上敲打著他的小說。那些文字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燕,發(fā)出陣陣嘶鳴。丁妍心里滾過一陣難言的酸楚,她把自己沉在水中,像是在和水做著斗爭,在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才抬起頭來,她承認自己被水打敗了。丁妍大口喘息著,用手抹著臉上的水。她恍惚看到房屋消失,白色的浴缸盛著她,漂流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她看到溺水的崇山,在朝著她招手,可是盛著她的浴缸就是無法靠近崇山,她眼睜睜看著崇山淹沒在海水之中,被邪惡的海水吞噬。丁妍目光白花花的,直了……海面又恢復之前的模樣,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她耳邊莫名響起一陣泅水聲。

        浴缸里的水漸漸涼了。丁妍面無血色,臉色比紙還要蒼白,整個人也沒有一絲力氣。她試圖再放些熱水,但她沒有動,頭倚靠在浴缸邊沿,仰躺在那里,仿佛在進行一場死亡練習,水的浮力撐起她的身體。直到浴缸里的水,徹底變涼,她嘲笑自己的行為,從浴缸里出來,扯過一塊浴巾披在身上,回到房間。空的房間內,讓她感到絲絲的冷。她連忙擦拭干凈身上的水,穿上白色的浴袍,儼然房間里的幽靈。

        那晚,丁妍沒回望城,而是獨自在那個房間里住了一宿。也許是悲傷,也是疲憊,她竟然睡得很沉,很沉,醒來的時候,日光已經(jīng)透過窗簾照射進到屋內的地毯上。她慵懶地蜷縮在被窩里,恍惚崇山還在,還坐在書桌前,面對著墻壁,在鍵盤上敲打著。隨著日光移動到書桌附近,她才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她的幻覺。她愛的人,懂她的人,讓她覺得值得珍惜的人,就這樣離開了她。冥冥中是一雙無形的大手,把他們分開的,至于那雙大手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丁妍從床上爬起來,連拖鞋都沒穿,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著遠處的大海,茫茫無際,除了深藍的海水,再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是一個未知之境。崇山講述給她的夢,那夢中的島嶼,他是否已經(jīng)抵達了呢?還是他已經(jīng)在抵達的路上。她覺得冷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穿衣服。她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窗前。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兩個人,崇山從身后摟著她,他們兩個人在眺望著窗外的卡爾里海。那天的時間比現(xiàn)在要晚一些,日光格外強烈,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日光金子般在海面上顫動的海。那一刻,丁妍真的覺得和這個摟著自己的男人可以白頭偕老,??菔癄€。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現(xiàn)在,那個男人突然扔下她,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讓她感到無措,無望,那窗外的卡爾里海,也令她厭惡和憎恨了,而他,是一個在大海中迷失的靈魂。丁妍回到床上,又躺了一會兒,還深深呼吸了幾口被子的氣息。她起床,收拾著,臨出門前,坐在書桌前,把煙盒里剩的最后一支煙抽了,才拉著行李箱,離開了。在輕輕關上房門的一剎那,她的手僵持了幾秒鐘,當她輕輕用力關上門,鎖舌嗒的一聲,她的心跟著抽搐了一下,像是最后的告別,畫上個句號。她的手下意識在門上撫摸著,又連忙拿開,仿佛那是一塊冰。

        丁妍在等電梯的時候,又望了望那道門。從隔壁房間里出來一對男女,卿卿我我的。昨夜,丁妍睡得很沉,竟然沒感覺到隔壁有人。那對男女在她身后,說說笑笑,洋溢著幸福之光了都。女人的一句話還是嚇了丁妍一跳。女人說,你如果敢對我不好,我就殺了你。她的那個“殺”字,是惡狠狠從嘴里蹦出來的。男人說,怎么會?我怎么會不對你好呢?你是上天派給我的天使。女人說,這話說的,有點兒肉麻啦,但我喜歡。她說著,在男人的臉上親了一口。他們的對話讓丁妍很不舒服,但心里面并沒有厭惡感,反倒充滿羨慕。這樣肉麻的話,對于那個逝去的崇山,是不會說的,回想起來,他們之間好像沒有過這樣的情話。

        電梯來了,丁妍拉著行李箱快速進去,那對男女也跟了進來。來自男女身體的那種情欲氣息,讓丁妍有種窒息感。

        從卡爾里?;貋砗?,除了那個裝著羽毛的瓶子,她拿出來放在梳妝臺的抽屜里,其他東西都還在行李箱內,被她放到了衣柜上方。今天,要不是屋子里飛進來的那只鳥兒意外留下的羽毛,她還想不起還有那么一個裝著羽毛的瓶子。

        丁妍沒有把裝著羽毛的瓶子放回到原來的抽屜里,而是放在梳妝臺上。瓶子里的兩根羽毛,讓她感到安謐。她突然很想化妝,就像她當年為了崇山專門參加了一個美容班,學習化妝。她當時還想,為什么崇山喜歡化妝的女人呢?崇山說起過他十三四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化妝的女人的情景。那種不敢看,又想看的心情。那個女人是他表姐。那時候,崇山家還在農村。表姐是從城里去崇山家串門。表姐的紅指甲和紅唇,對于他一個鄉(xiāng)村少年來說,簡直是驚艷。崇山曾自剖過自己的這種近乎病態(tài)的心理,是來自少年時期的影響,改變了他的審美。在美容班上,當化妝師給丁妍演示著,給她化完妝的時候,她的一部分美被挖掘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要愛上自己了。而現(xiàn)在當她在梳妝臺前坐下來的時候,望著鏡子里憔悴的,面無血色的自己,她無力去拿起那些化妝品。關鍵是,現(xiàn)在化好了妝,已無人欣賞,仿佛那個喜歡化妝的自己,也隨著她心愛的人而死。丁妍突然很厭惡這個自己,她要從崇山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而不是被囚禁在那個籠子里,她要作為他的一部分延續(xù)下去,活下去。在他未完成的文字烏托邦里,繼續(xù)去完善。雖然他們是兩種不同的方式,他寫小說,她寫戲劇,但他們的終極目的是一致的,是殊途同歸的。那就是呈現(xiàn)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困境?,F(xiàn)實困境和精神困境。抑或他們賦予的人物在現(xiàn)實和精神困境中的掙扎和吶喊。她不能再這樣下去,而是要回到她的戲劇中,只要在文本中,她和他還是在一起的。可以說,和崇山的這兩年,崇山對世界的理解確實影響了她,讓她看問題更加開闊,他的那種近乎普世的價值觀,讓她變了個人似的。她也開始理解他的神經(jīng)質和來自精神上的痛苦,而她也是能同時給他雙重安慰的人,反之,崇山對于她也是。崇山也承認和丁妍在一起之后,他已經(jīng)不那么乖戾和易怒,他變得平和了很多。以前,他簡直就是個“火藥桶”,隨時都會被引爆,弄得自己傷痕累累。過去的這些,丁妍歷歷在目。丁妍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離開梳妝臺。來到貼著《不安之夜》劇本的墻前,她望著那些文字,仍不知道如何去處理,是悲傷阻礙了她的思路,令她寸步難行,她想。

        丁妍的心里還惦記著樓下的隧道,她來到窗前。隧道已經(jīng)開通使用,一輛輛車涌進隧道里,讓她覺得那隧道的另一端就是卡爾里海。她翻看手機,看到一條稍縱即逝的新聞,說洪水淹沒隧道的時候,隧道里有近千輛車。之前,她在樓上窺看下面的時候,并沒有發(fā)現(xiàn)從里面清理出那么多車,還是從隧道的另一端運走了?她看不到真相。至于那個真相又是什么呢?丁妍想想都感到害怕,身體戰(zhàn)栗。那隧道從山體下穿過,山上植被的葉子開始泛黃。是啊,馬上就要秋天了。那山也將呈現(xiàn)出油畫般的色彩。她相信,隧道和大山可能才是真相的持有者,但它們不會說話。那些車輛涌進隧道的時候,就好像之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人們是那么善于遺忘。

        丁妍再次想起崇山說過的那個夢,還有他變成一只鼴鼠在海底拼命地挖著隧道,企圖到達那個島嶼。丁妍去茶幾邊,拿過煙,點了一支,盯著日光落在山上的植被上,燦燦的金黃,仿佛山上長滿了金子。她想,如果《不安之夜》的背景換成隧道,是否會利于她的表達呢?現(xiàn)實的隧道和崇山夢中的隧道……那不僅僅是一個隧道,而是一個小世界。如果這樣改的話,在劇場里更難實施了。她想到了大屏幕,是的,可以借助大屏幕。這么想著,她突然有點兒小興奮,但這些如何用文字去表達出來,她還沒有頭緒。

        丁妍看微信,朋友圈里關于洪水來臨的消息,已經(jīng)開始漸漸少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發(fā)朋友圈的那張圖片下面,她的前夫回了一條,還有一個哭泣的表情。前夫說,我姐姐和姐夫就是在那條隧道里喪生的。丁妍看到這句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回了一個“?”。前夫回說,真的,我剛剛接到我父親的電話,已經(jīng)告訴他去殯儀館認領尸體了。丁妍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想去安慰前夫。前夫也再沒說什么。丁妍默默刪除了那張圖片。這也是她和前夫離婚后,第一次說話,竟然是在微信上,竟然是關于死亡的消息。

        丁妍再次焦灼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像一只動物。她突然很厭惡外面的世界。這樣不知道在屋子里踱步了多長時間,她才安靜下來,餓了,用微波爐熱了父親送過來的餃子,蘸著醬油,吃了幾個,嘴里沒滋沒味的。她又看了看微信上關于隧道被淹時候的死亡人數(shù),寥寥無幾,但她已經(jīng)從前夫嘴里確定了兩人。這洪水僅僅是一場大雨所致,還是其他原因?天災,還是人禍?她記得剛搬到這邊的那年,連續(xù)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也沒這樣。這些,也許真的成了不解之謎。

        坐在那里吃著餃子,丁妍突然覺得小腹隱隱作疼,她連忙站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她看到了血,她來月經(jīng)了,這說明她身體的隧道是暢通的。處理完,丁妍忍著疼痛,從衛(wèi)生間出來,吃不下去了,她收拾了盤子和筷子,還有那個殘留著醬油的碟子,放到水池內,沖洗,又放了些洗滌劑,白花花的泡沫淹沒了她的雙手,看上去像是被泡沫吃了似的。她連忙用水沖洗,看著那些泡沫流進下水道里。她竟然哭了,哭了。

        丁妍邊哭,邊刷著盤子和碟子,腹部仍舊隱隱作痛。她收拾完廚房,回到臥室,拉上窗簾,她上床打算睡一會兒。她有午睡的習慣。

        韓鐵成發(fā)來微信問,劇本修改得怎么樣了?

        丁妍回說,還沒有頭緒,你標注那些刪除和修改的地方,讓我覺得,破壞了整體框架,我無法進行下去。我的狀態(tài)不對。

        韓鐵成說,我看你是還沒從悲傷中走出來,你要調整調整。

        丁妍說,是的。我已經(jīng)在努力了,可……不僅僅因為崇山的離開,還有……

        韓鐵成說,我也注意到你在關注著突如其來的洪水,可那是我們不能改變的?。?!且當成是天災吧。

        丁妍聽了韓鐵成的話,心里的無名火騰地躥起來,說,天災嗎?你認為是天災嗎?那地鐵里和隧道里喪生的人,他們的生命,你一句天災就解釋了嗎?

        韓鐵成說,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你受崇山影響太大了。

        丁妍聽到韓鐵成再次提到崇山,她顫抖著說,我不知道,不知道。不和你說了,我要午睡了。

        韓鐵成說,還是那句話,好好的,撐下去。除了撐下去,我們別無選擇。只有撐下去,我們才能看到黑夜變成白晝。有時間的話,我請你吃飯。

        丁妍說,不吃。我怕我出去后,再從天而降一場洪水,把我也……

        丁妍氣哼哼地把和韓鐵成的對話刪除了。

        丁妍倚靠在床頭上,想到韓鐵成的話,她心里還有氣。她知道她這樣生氣也是沒必要的,是自己神經(jīng)質了,其實,韓鐵成說得對,他的“北漂”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他變成了一個圓滑的人,一個很會自保的人,一個謹小慎微的人。韓鐵成讓丁妍想到她的前夫,他們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夾縫里求生存的人。倒是崇山,完全是他們的反面,像一塊生鐵。這也是丁妍喜歡崇山,并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崇山是一個對他們所處的世界保持著清醒的人,甚至是憤世嫉俗了,有時候,鋒利得像一把刀子。為什么這樣的一個人,會意外溺水而亡呢?是什么在召喚他走進海水之中嗎?是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個夢嗎?必須說,崇山的意外離去,讓丁妍感到心灰意冷,讓她感到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不可逆轉的,也是自己無法掌控的。難道這就是命運嗎?想到這些,丁妍心里又一陣難過,悲傷海水般碾壓著海灘,那些海水中的穢物被沖上來,覆蓋了她,仿佛那曾指引過她的光黯淡下去。

        這么想,丁妍竟然睡著了。

        有一次,丁妍和崇山在晚上散步的時候,崇山說,我們走一次隧道吧。丁妍說,好??!這隧道從開通,我們都沒走過。平時,他們都是去那片松林里走的,可是前一天,他們在松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座新墳。隧道能有十公里,他們也沒想到這個隧道這么長,在回來的時候,她走不動了,撒嬌,賴皮了。后來,崇山還背著她,走了一段。除了小時候,父親背過她。長大之后,她這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人背,她感到很幸福。走了一段,她心疼崇山,從他背上下來。隧道里燈很亮,那些行駛的車輛,仿佛要穿越到另一個時空,她又覺得整個隧道像是山體的臟器,那些車輛在里面蠕動著。他們從隧道里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丁妍夢見崇山在海底挖著隧道,他只是一個恍惚的影子,在黑暗中勞作著,手里拿著鐵鍬,一把鎬頭在旁邊的泥土上,鎬尖閃著白光??瓷先?,那又不像是在海底。丁妍為崇山著急,但也是干著急,幫不上任何忙。她只希望崇山快點挖,在黑暗中見到光亮。她在夢中等待著。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崇山挖通了。崇山看到了她。她欣喜地喊著,崇山,崇山。但崇山?jīng)]說話,好像看到她后,令崇山有些失望似的。那隧道在夢境中變得深邃幽長,很像她居住地附近的隧道,她看到崇山從隧道里走出來,身后,還跟著個女人,是誰?丁妍看不清楚。在他們的身后是更多的影子般的人,密集地,跟隨著他們行走著。丁妍在夢中喊著,崇山,崇山。他沒聽見,仍舊領著那些人向前走著,來到她的床邊,站在床頭,一句話也沒說,看了看她,就領著那群人離開了。丁妍想用力大喊崇山,卻發(fā)不出聲音。在夢中,她束手無策。她看到人群中的那個女人,回頭望了望她,丁妍喊叫著問,你是誰?你是誰?她嫣然對著丁妍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這時候,洪水(也許是海水)從隧道的另一端灌進來,他們被洪水沖倒,他們在水中掙扎著……直到他們歸于沉寂。隧道內的黑暗變得如固體般,他們的尸體被凝在黑暗中??柪锖3尸F(xiàn)在那固體般的黑暗的遠方,海面上丁妍躺在浴缸內,漂浮著……那海水變成了紅色……

        丁妍被噩夢嚇醒了,覺得陣陣胸悶,喘不上氣來。她揭開被子,看了看床單,上面沒有絲毫血跡。她在床上又蜷縮了一會兒,腦海里噩夢的影子還在閃現(xiàn)著,讓她渾身無力,她掙扎著起來,坐在沙發(fā)上,點了支煙。窗外的光線開始黯淡下來。即將傍晚了。她站起來,來到窗前,望著外面,一切如常,仿佛她之前看到的是一場夢。

        母親發(fā)來微信,說,你看不到大辮子了。我聯(lián)系她媽,她媽說,大辮子在兩天前已經(jīng)走了。好好的一個人,白瞎了,也是享福去了。聽說大辮子都把房子賣了,治病,還是……要是早知道信兒,我就去送送了。

        丁妍盯著母親發(fā)來的微信,沉默著,沒回,是她不知道怎么回。那一刻,整個屋子讓她覺得都變暗了。那種禁錮感,那種置身隧道的感覺,讓她隨時都要崩潰似的,小腹再次隱隱作疼。過了一會兒,丁妍才給母親回話說,知道了。她眼窩一熱,要號啕大哭,但她控制住了,她把那傷慟壓在胸腔里,沒有讓哭聲跑出來,可是眼淚還是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的腦中閃現(xiàn)著小時候和大辮子在巷子里玩耍的情景,那個少女從隧道深處朝著丁妍走過來。少女說,丁妍,你干什么呢?我們一起玩呀!玩過家家吧。丁妍望著少女說,不玩兒。少女傷心地扭身,說,那我走了,你有時間的話,找我玩兒?。《″麤]吭聲。只見,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隧道中。她的大辮子像一條烏黑的蛇,垂在她的身后……丁妍突然想起什么,對著隧道里的大辮子喊著,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回頭,喊著,我叫田岷,我叫田岷。田地的田,山字旁加個人民的“民”字的那個“岷”。你要記住我的名字呀!丁妍喊著,記住了,田岷。隨著田岷告訴丁妍名字之后,接著從隧道里,又傳出來其他的叫聲,他(她)們像被點名似的,報著自己的名字。郭豐。李英輝。羅吉。楊敏芬。艾國良。陳海洋。王燕生……丁妍被那些名字的聲音淹沒,她呼應著,說,我叫丁妍。我叫丁妍。我叫丁妍……丁妍辨析著每個陌生的名字,從里面沒有聽到“崇山”的名字??墒?,那些陌生的名字同樣令她感到親切,她憐恤地跟隨著每個報完名字后的聲音,重復念叨一聲,好像是為了加深記憶,每次跟著念叨一聲,那個名字都仿佛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呀!那名字火車般呼嘯著,進入到她的耳朵里。

        丁妍的慟哭聲終于從胸腔里迸發(fā)出來,透過喉嚨和鼻腔,洪水般肆虐而來,令她的身體為之顫抖。

        天傍黑的時候,丁妍決定下樓走走,她這一天都沒下樓。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她可能真的要崩潰了。她去洗了臉,眼睛還是紅腫的。她簡單化了淡妝,看到那個梳妝臺上那個裝著羽毛的瓶子,她順手把它揣在兜里。以前這個時候,都是崇山在等她,在催促她,兩人一起下樓散步的?,F(xiàn)在,崇山不在了。

        丁妍下樓,走出樓道的時候,看到對門的男人在遛狗。那只金毛狗在小區(qū)的草地上跑來跑去的,偶爾,還跑回到男人腳邊,撒個嬌,再繼續(xù)瘋跑。男人看了看丁妍,沖著她笑了笑,丁妍沒有反應,她注意到男人的左腳是跛足,走起路來,是傾斜的。草地上,還有幾個孩子在做游戲,像是在玩老鷹捉小雞。那扮演老鷹的是個男孩。丁妍從草地中間的甬道走過去,在一棵樹下的長椅上坐下來。沒想到,那只金毛狗沖過來,她嚇了一跳,連忙站到椅子上。那金毛狗沒有一絲惡意,只是沖著她搖晃著尾巴,但丁妍還是感到害怕,站在椅子上,不敢下來。那跛足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呵斥了金毛狗幾句,它跑開了。他看到丁妍驚恐地站在椅子上,安慰她說,我的狗不咬人,下來吧。丁妍這才顫顫地從椅子上下來。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除了那只跛足,好像再沒有什么缺陷。他想和丁妍再說句什么,丁妍走開了。丁妍手握著褲兜里的那個裝著羽毛的瓶子,心從驚慌中變得穩(wěn)定下來。丁妍走進旁邊的樹林,她回了下頭,發(fā)現(xiàn)那跛足男人透過樹木,還在注視著她。樹林里的幾棵火炬樹的樹葉已經(jīng)紅了,像一團團火焰,燃燒著。樹林里是幽暗的,她聽到一陣砰砰的聲音,是一個老人在用身體的后背,撞擊著樹干。老人仿佛傾盡了全身的力氣,夯實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撞著,那棵樹都跟著晃動起來,把樹上的葉子都震落下來,老人每撞擊一下,都會從口腔和鼻腔里發(fā)出“哼”的一聲,一聲比一聲更大,身體的撞擊也更用力了。以前,丁妍和崇山散步的時候,也看到過這個老人在用身體撞擊著樹,她甚至表示厭惡。今天,她突然不那么厭惡了,她仿佛在那撞擊聲中,讓自己看到了光,是的,光。她都覺得后背癢癢的,想去撞上幾下,但她沒有過去,沿著甬道繼續(xù)向前漫無目的地走著。樹葉在風中,飄落,沒有答案,答案在風中。有些葉子已經(jīng)徹底失去水分,落在甬道上,一腳踩上去,會發(fā)出細碎的簌簌聲,連同那些葉脈折斷的聲音。丁妍曾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過被蟲子蠶食得只剩下葉脈的樹葉,是透明的,網(wǎng)狀。丁妍突然聽到音樂聲,她站住了,豎起耳朵,聽著,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播放著羅大佑的《你的樣子》。以前,丁妍就喜歡羅大佑的歌曲,此刻,再聽這首《你的樣子》又有另一番滋味。這個“你”更多地讓丁妍想起崇山,那每一句歌詞都像是他們的過往。她不忍心再聽下去,快步離開,走出樹林,從小區(qū)南門出去。擺攤的都出來了,看上去熱火朝天,人頭攢動了,很是熱鬧。燒烤地攤飄過來的烤肉香味,讓丁妍感覺到餓了,但她只是吸了吸鼻子,沒有去吃。為了戲劇藝術,她要保持她的形體,肉身是呈現(xiàn)靈魂的重要部分。二〇二〇年疫情之后,小區(qū)南門外的這條街道就變成夜市了。

        丁妍沿著每個攤位走著,攤主們招呼著她,吃點什么嗎?她不吭聲,從攤位旁邊走過。她偶爾看一眼賣的東西,尤其是那在籠子里,還活著的鴿子和鵪鶉,想到它們被殺死,被放到炭火上燒烤后,變成食客嘴里撕咬的熟物,她覺得血腥和殘忍。

        丁妍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她接了,對方說,你是丁妍嗎?我是南方戲劇節(jié)組委會的工作人員,你之前提交的劇本《不安之夜》通過了戲劇節(jié)的審核,希望你能來參加戲劇節(jié)。丁妍怔了怔,幾乎忘記什么時候把劇本發(fā)過去的,她連著說了幾個“謝謝”。對方說,具體事宜,我會在郵件里告訴你的。丁妍再說,謝謝你們的包容。對方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撂了電話,丁妍覺得整個人都變得輕松很多,她又在夜市逛了逛,后來去了超市,買了幾包衛(wèi)生巾。從超市出來,她看到花店還開著,買了一束鮮花。她抱著鮮花,順原路返回到小區(qū),沒有回家,而是出了東門,朝著隧道的方向走去,她把那束花放在隧道口的旁邊,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燈火通明的隧道,車來車往的,她看到已經(jīng)有人在這里獻花了,是誰?是誰?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鍵是還有人和她一樣,記得隧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雖然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還有人記得……

        丁妍轉身,又想起什么,回身,從兜里把那個裝著羽毛的瓶子掏出來,擰開軟木塞,傾倒著,就仿佛那兩個被禁錮的靈魂(至于它們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起碼有一個是崇山),被她放生似的。丁妍盯著那兩根羽毛飄浮起來,被一陣風裹挾著,進入到隧道內,直到從她的視線里消失不見了,融進那燈光之中。她豎起耳朵,企圖聽到什么,可是除了來來往往的汽車的鳴笛聲、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還有輪胎和地面的摩擦聲,她并沒有聽到任何異樣的聲音。她的心里突然充滿了安詳,隧道里的光猶如一個光帶,延伸著……

        丁妍彎腰把空瓶子放在了鮮花旁邊,才離開,往家走去。

        一個星期后,丁妍坐在飛往南方某城的飛機上,她透過懸窗,看到下面是卡爾里海,她隱隱看到一座不大的島嶼,突出在海面上,很像崇山向她描述過的他夢中的島嶼。她耳機里循環(huán)播放的歌曲是《你的樣子》:

        ……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丁妍忍不住眼淚流了出來,這哭,五味雜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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