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小時候我洗澡的浴室里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戶,
我記得池底粗糙的沙粒,
記得我在父親面前害羞的裸體,
記得鐵椅子下我的一雙小棉鞋,
那是我對人世最初的印象,
一種鐵椅子似的寂寞和冷清。
今天,
我掃了十個廁所,
挑了二百桶糞,
拔了一畝地的雜草。
在收工的路上,
我撿到一顆人心。
因為我自己有一顆心,
才能撿到其他的心。
第一天,
我撿到一顆,
第二天,
我又撿到三顆,
第三天,
我撿到了很多顆。
我撿到這樣多的人心,
卻無法找到人的形體。
我掩藏下來,
在豬圈里,
在牛棚里,
對著星星粲然而笑。
無為發(fā)洪水的那年,
外公在巨浪滔天里
撈回一個喜字罐,
媽媽和爸爸結(jié)婚的時候,
他就作為嫁妝送給了他們。
現(xiàn)在它靜靜地待在我家的條案上,
好像上面的文字和圖案
就是從我家院子里長出來的,
我還能把這喜神傳下去嗎?
晚上吃了一粒白色藥片,
出門之后,聞到一股濃郁的中藥味,
噢,那是鄰居在一個瓦罐里熬中藥呢,
而我的藥片在一個塑料盒里藏著呢。
好久沒有抬頭看月亮了,
它不會因為我是一個吃白色藥片的人,
而有增減,它在那兒呢,
我有個喜神兒,要同它交換嗎?
在我家后山有許多墓地,
每一個墓地里都有我的骨頭。
所有的嘈雜都在這里止步不前了,
這里是一筆一畫學(xué)習(xí)寂靜的地方。
沒必要在這里張望,
因為男女的肉體零件一樣。
沒必要在這里張望,
因為男女的心里善惡一樣。
下過霜的大白菜,
墻上的兒童體,
溫暖木門上的插銷,
死的自由的桃花兒。
清風終于吹來了,
是因為你把自己當成死人了,
清風終于吹來了,
是因為每一個墓地里都有你的骨頭。
苦難只片刻,
片刻,
也很難在白紙上現(xiàn)身。
重新退進迷茫的蘆葦叢。
中午的時候,農(nóng)民們把小區(qū)門口的草割得差不多了,
他們男男女女二十來個人正準備隨地躺下,
每一個人都不同,每一個人都有一股鮮活的野氣,
如同他們割下的草一樣,每一根都有相同又不同的氣味,
以前天天可以見到他們,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
看到他們我就想起我的做農(nóng)民的舅舅,叔叔,姑姑,和嬸嬸,
他們的純樸的樣子在消失,消失啊。
半月無法出門了,
一陣風吹來了柳絮。
四歲的兒子喜歡這夢幻的東西,
我們在院子里折騰了半天
也沒捉住幾個。
“來了,來了,又飛走了”,
伴著河邊的蛙鳴,
我們倆,一老一小
在一個沒有盡頭的迷誤里捉柳絮。
一切都沒了,
不,還剩下一些猴子,
幾只老猴,和幾只小猴,
一種無法說清的深沉,
進入它們腹底,
化作它們無比矯健,
輕柔而無聲的跳躍。
它們在假山上伸展騰挪,
扮鬼臉,相互捉虱子,
在它們的周圍沒有愛,
只有愛的草圖,
在描摹一個陰天。
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連扇家門都沒了,
直到去年五月,
媽媽去世那天的出塵之笑,
讓我想起就讓這出塵之笑,
做我的家門吧。
媽媽去世快要一年了,
我離一字不識又近了。
我為高處所害,像火,
現(xiàn)在得回到低處,像水。
秋風起了,
吹得我骨肉俱化,
離媽媽更近了。
桌上一碗白粥,
腳上一雙布鞋,
足矣。
我繞著圈子,
我繞了許多圈,
想要解開自己。
繩子越來越短了,
我無法跑開,
竭盡我的力氣,
去撞拴住我的舊馬達。
我用角拼命撞,
也無濟于事。
那就用舌頭舔吧,
舔它渾身的銹,
舔它角落里的臟,
也無濟于事。
這時,
繩子已經(jīng)全都纏在我身上,
我無法再解開自己,
只好跪下來,
望著這條清水河,
風從南方吹來,
清水河就向北方波動,
風從北方吹來,
清水河就向南方波動,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天完全黑了,
燒荒的火,
漸漸冷了。
沒有救我的人,
我也無法救自己。
沒有幾個人
還記得我,
沒有幾個人的夢里,
還出現(xiàn)我。
我在細雨里看見
你們在烈火中。
你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
也沒有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