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記憶里,祖父對侍弄牛好像特別上心。 為了牛,他不僅蓋了一間土墻茅草屋,就連我家小鍋間北面也成了存放稻草的柵子。 牛棚里不但石槽鍘刀一應(yīng)俱全,牛棚門前還單獨放置了一口大缸。
牛日日要飲,水日日要挑,仿佛喂牛就得往缸里挑水,似人吃飯生活日日須從井里挑水一般。 這口缸何時放置,我已全無印象,約摸伴著我記事起就一直存在。 缸有一米來高,缸沿略紅,通體土黃,且紋理粗糙,無甚可觀,唯一能稱道之處便是闊。 小鍋間里吃水的缸與之相比, 便似一個大肚漢與侏儒比高矮。素日,大人們要來回挑上三四次水才能把它灌滿。
最喜夏天,一場暴雨之后,缸里的水至少能蓄個大半缸。 少部分是天上雨落進(jìn)來的,更多的是雨珠順著層層紅瓦相互追趕著,最后全都掉進(jìn)了缸里。 牛棚的茅草上也會落下一些,所以缸里的水有些泛黃,顯得有些渾。 牛卻不管不問,似祖父在世時一般,低下頭便飲,從沒有分辨過是池塘或井里淘來的清水,抑或是泛渾的雨水。
到了冬天, 缸里的水常常翻了臉,以至我們常??此哪樕?。 頭天倒進(jìn)的水,一夜之后便冷冰冰的,嵌著幾根軟軟長長的稻草,把整口缸塑成了鐵桶一般。 早晨喂牛時,舀不得水澆草料,牛吃完草后飲不得水。 一日捅開一個小洞,水慢慢流出。 待牛勉強(qiáng)飲,再過一夜,洞重新被封住, 而冰又往下凍深了一層,第二日再打洞時便十分吃力了。
常常,一根锨的木柄,奮力捅進(jìn)去,往外慢慢掀起,一面巨大的冰輪便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冰輪大小似小碾盤,一拃來厚。 赤著雙手,在院子里當(dāng)汽車舊輪胎一直滾到院子外面。 于是招來更多人搶,搶不到的就踹上兩腳。 冰輪四分五裂地散在某個角落里。 來年春暖花開之前,它便早早融化,鉆進(jìn)泥土,或再化為雨,或再蓄為霜,或再趁著某個冬天的夜晚,飄到大水缸里,重新當(dāng)一回冰輪。
至我上中學(xué)時,家中的瓦房翻蓋成了平房,當(dāng)年的牛棚也已拆掉。 耕地早就是手扶拖拉機(jī)了,牛已經(jīng)沒有了,還要牛棚做什么呢? 至于那口水缸,以及缸里的冰,只能成為那個年代的念想了。
小雪或雨夾雪, 一落地便融成水,鉆進(jìn)了大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毫無趣味。 雪總須大些才好,大雪才會有冰錐。
童年的冬夜非常短,但是盼望著冰錐的夜又總是異常漫長。 連續(xù)幾天大雪后,我在清晨便焦急地望向屋檐,直到看見一排排冰錐倒掛開來。 這冰錐與屋檐結(jié)合部有兒臂般粗, 越向下越細(xì),至頂端成了一個尖銳之處,整個如錐子般形狀,長的約七八十公分,短的也有四五十公分。 同是房檐,瓦房下的冰錐周身晶亮, 草房檐下的冰錐周身渾濁,似裹著泥沙,從根到頂端都泛著黃色。
除了房檐,院子里的晾衣繩上也會有,卻很小,最多不過三公分長,頂端皆是圓禿禿的。 樹上倒是有很多冰錐,粗細(xì)長短都無規(guī)矩, 且鳥雀常在附近徘徊。
早飯后,我拿了竹竿去敲屋檐上的冰錐,叮叮咚咚悅耳的脆響仿佛來自天外,賽過一切世間的音樂。 冰錐落到積雪上,或斷成幾截,或折了尖頭,皆不算本事,更別說拿去比試了。
一邊走一邊用嘴吮著最細(xì)的一根冰錐的尖兒,終于忍不住咬了一截在嘴里大嚼起來。
待幾人聚齊, 各自亮出手中家伙,較了長短后便開戰(zhàn), 各持一錐用力一揮,一方的冰錐“咔嚓”一聲應(yīng)聲而斷。撞碎的冰錐塞進(jìn)輸?shù)囊环降牟弊永铮儆昧Τ兑幌乱骂I(lǐng),讓冰滑進(jìn)貼身的衣服里。 聽到輸者大叫一聲,我們便開心哄笑起來,哪知他反手也捏起一塊碎冰回敬起來。 碎冰沒了就扔雪團(tuán)。 起初只是幾個孩子,之后過路的青年們也常常加入戰(zhàn)團(tuán),觀戰(zhàn)的大姑娘、小媳婦抽冷子也悄悄地來一下,一時硝煙四起,從村子中間到村子西面,笑聲、叫聲不斷,直到我們大汗淋漓才罷手回家。
冰錐在屋檐時清絕、靜穆,不似人間之物,及入手涼意滲入骨髓,手掌會凍得通紅,一陣玩耍,手心及周身便如火烤。 它小小的軀體里到底藏著什么呢?
相對盤踞在水缸里的冰輪和倒掛在屋檐下的冰錐,冰窗花顯得更加安靜與羞澀。
麻雀嘰嘰喳喳地在清晨的窗臺前吵個不停,小煤爐早被母親提到廚房燒水做飯了。 勉強(qiáng)睜開的雙眼,馬上被窗臺上的一片晶瑩夢幻吸引。
潔白的身子,毛毛的邊,清雋的骨,似花,似樹,似草原,似江河,似群山峰谷,更似傳說中的精靈鬼怪。 然而,再換一個角度去看, 又全不是先前的模樣了。 高傲的,散在某個角落;小心的,三三兩兩挨在一處,至于大片大片連在一起的,才構(gòu)成各種圖形,彼此之間再也無法細(xì)分,仿佛一滴水融進(jìn)了大海。 雖然這一切,被它真實地凝結(jié)在了我的窗上,細(xì)細(xì)分辨,又全然什么都不是了,我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外表深深掩著的牽絆與不安。 窗外院子里的一切,此時也已看不太分明了。
當(dāng)我伸出手指, 剛剛觸到它的皮膚,先是一片涼意快速沖向腦門。 當(dāng)我尖銳的指甲劃出,也僅僅在上面留下幾道細(xì)線。 當(dāng)我手指摁住它的身體,那些花、樹、山川精靈才似有畏懼,慢慢地退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改變著形狀。 當(dāng)我沖著玻璃猛烈地哈著熱氣,那些可憐的家伙成片成片地消失了。
盡管,冬天的太陽不似我惡意哈出的熱氣,但是冰窗花,這小小的脆弱精靈們,總會在太陽出現(xiàn)不久,悄悄地藏匿起來。 原本絢麗的玻璃上只留下一片模糊, 以至我曾懷疑它們是否來過,亦曾懊悔不曾善待它們。 然而,第二天的清晨, 它們又羞澀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只不過,誰是昨天的它,誰是昨天的我,亦如昨天太陽出來后,一片模糊了。
多年之后,當(dāng)我第一次乘坐飛機(jī)翱翔在半空時,偶爾俯瞰窗外,縱橫交錯的山脈,一條條支流徘徊的江河。 我的心中驀然一動,這么熟悉的圖案,應(yīng)該是在哪里見過。 在哪兒呢? 這不正是多年前那些乘著冬夜的寒風(fēng)悄悄爬上窗臺的冰窗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