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要 科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4)
在《論語》詮釋史上,兩漢魏晉南北朝是詮釋方式的醞釀與定型期。東漢鄭玄《論語注》、魏何晏《論語集解》、梁皇侃《論語義疏》相繼而起,代表了不同的詮釋路向?;诮?jīng)注合一的文本形式,兼通今古文經(jīng)學的鄭玄以禮注《論語》,立足訓詁、取向折中融合;在此基礎上,何晏的《論語集解》進一步擇優(yōu)注而集之,并以義理的獲得而非名物制度的訓詁為詮釋取向;染有玄談和佛教講經(jīng)之風,皇侃《論語義疏》,搜羅精義,以己之學識,既疏通經(jīng)文又疏通注文。在此不同詮釋中,《論語》文本之意、孔子原意、詮釋者所理解之意三者間相依相成,共同支撐起了《論語》中開放的思想世界。
“論”指討論編次,“語”指談說??鬃拥茏右约霸賯鞯茏佑懻摼幋慰鬃討鸬茏雍蜁r人之語,編簡為冊是為《論語》,它約成于戰(zhàn)國初年。
西漢景帝至武帝時,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三種傳抄本,今文《論語》兩種:《齊論》和《魯論》,古文《論語》一種:《古論》[1]273—274。皇侃《論語義疏·序》曰:“此書亦遭焚盡。至漢時,合壁所得,及口以傳授,遂有三本:一曰《古論》,二曰《齊論》,三曰《魯論》?!盵2]10文本形式的不同,并非源本不同,而是編簡缺落口傳不同所致,“尋當昔撰錄之時,豈有三本之別,將是編簡缺落口傳不同耳”[2]11。故劉向《別錄》云:“魯人所學謂之《魯論》,齊人所學謂之《齊論》,合壁所得謂之《古論》。”[2]11三者亦各有傳承系統(tǒng),傳《齊論語》的名家為昌邑中尉王吉,王吉又傳《齊論語》于安昌侯張禹;傳《魯論語》者為常山都尉龔奮、長信少府夏侯勝、丞相韋賢、魯扶卿、前將軍蕭望之、安昌侯張禹,皆名家。安昌侯張禹以《魯論語》為底本,吸收《齊論語》優(yōu)長,集成出一個新的《論語》文本,稱為《張侯論》?!鞍膊顝堄恚徒▽W《魯論》,兼講《齊說》,擇善而從之,號曰《張侯論》?!盵2]11皇侃《論語義疏·序》所引為劉向《別錄》,是《漢書·藝文志》所本,在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中有了更詳細的敘述:“安昌侯張禹受《魯論》于夏侯建,又從庸生、王吉受《齊論》,擇善而從,號曰《張侯論》,最后而行于漢世,禹以《論》授成帝。后漢包咸、周氏并為章句,列于學官?!盵3]61吳承仕進一步考證,張禹其實是融《齊論》《魯論》《古論》三家而為《張侯論》:“張禹本從夏侯建受《魯論》,又從王庸受《齊》學,而為《說》二十一篇,則又用《古論》篇次,是兼采三家而以《魯》為主?!盵4]140無論是集成《魯論》《齊論》,還是集成《魯論》《齊論》和《古論》,可以確定的是,《張禹論》是《論語》的里程碑式[5]113集結本?!墩撜Z》的集結并非個例,乃是經(jīng)典文本不斷完善的必然趨勢,這也可以從1973年出土的定州竹簡《論語》反映出來。簡本《論語》在漢宣帝劉詢五鳳三年即公元前55年已行于世,它以《魯論》為底本,以《齊論》為校本,也是一個集結本[6]467,略早于撰于公元前47至44年間的《張禹論》。與簡本《論語》作為中山懷王隨葬品未能傳習于后世不同,《張禹論》為世所貴,盛行于兩漢,“欲為《論》,念張文”[7]3352,且為后世傳本《論語》之淵源。
鄭玄《論語注》是《論語》第二次集結修訂。關于鄭玄《論語注》成書,何晏《論語集解·敘》、皇侃《論語義疏·序》、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隋書·經(jīng)籍志》以及邢昺《論語注疏·序》中的記載不盡相同,除一致認為校本為《齊論》和《古論》外,不同之處主要集中于《魯論》和《張侯論》何者才是鄭玄《論語注》的底本上。葉國良在進一步辨析《魯論》與《張禹論》基礎上,認為“鄭玄所用的《魯論》,應該就是這個經(jīng)過張禹改編,加包、周章句的本子。鄭玄再以《張侯論》為本,考?!洱R》《古》二《論》而作注。不過鄭玄融合今古《論語》,主要是以《古論》的文字校正《張侯論》(即《魯論》)的假借字”[8]178。基于此,我們基本可以確定,鄭玄《論語注》應是《論語》繼《張侯論》之后又一次有著深遠影響的集結修訂。至此,魯、齊、古三文本始合于一處,今本《論語》定型于此,它也是現(xiàn)行本《論語》的來源。不同于《張侯論》僅將《魯論語》和《齊論語》中各自不同經(jīng)文傳授整合為一新的文本,鄭玄《論語注》不僅整合文本,而且也注釋經(jīng)文?!皾h末鄭玄以《張侯論》為本,參考《齊論》《古論》,而為之注,盛行當時?!盵1]274
《論語》第二次集結修訂中發(fā)生的重要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傳”的詮釋方法至“注”的詮釋方法的改變上:“鄭康成又就《魯論》篇章,及考?!洱R》《古》二論,亦注于《張論》也……注者自前漢以前解書皆言傳,去圣師猶近,傳先師之義也,后漢以還解書皆言注,注己意于經(jīng)文之下?!盵2]19若考其源,西漢孔安國對《古論語》已有“訓說”,皇侃疏解“古論唯博士孔安國為之訓說”云:“訓亦注也,唯孔安國一人注解于古論也?!栒f者文字解之耳?!盵2]19繼孔安國之后,東漢馬融亦為之訓說,孔、馬兩家對古文《論語》的注釋,在《張侯論》盛行后,逐漸失傳,只有部分留存于何晏《論語集解》中。除《古論語》的訓說外,東漢包咸、周氏為《張侯論》所作“章句”亦屬于注釋這一詮釋類型,皇侃曰:“章句者,注解因為分段之名也。包、周兩人注張侯論,而為之分段章句也。”[2]18—19清人顧炎武對“注”有更清楚的說明:“先儒釋經(jīng)之書,或曰傳,或曰箋,或曰解,或曰學,今通謂之‘注’。”[9]705由此可見,貫通今古文以整合優(yōu)化文本和注己意于經(jīng)文之下,從而形成一個有著統(tǒng)一意義的文本,應是鄭玄《論語注》最為顯著的特征。
這統(tǒng)一的意義,便是鄭玄的精密禮學系統(tǒng),羅振玉言:“鄭君此注,多根據(jù)禮經(jīng),殆成于禮注既成之后,晚年所寫定?!盵10]156在這個系統(tǒng)中,《周禮》實為核心,《禮記》《儀禮》次之,三禮注也是鄭玄最先完成,羅振玉所言多根據(jù)禮經(jīng),即是鄭玄的“引經(jīng)證義,引禮證經(jīng)”詮釋方法,蘊藏其中者便是鄭玄追尋經(jīng)典統(tǒng)一意義的詮釋理念。具體來說,《論語注》之“注己意于經(jīng)文之下”,便是將《周禮》《禮記》中相關者注于《論語》相應字句之下,以此闡明來《論語》文本的意義,并進而呈現(xiàn)作為具體歷史人物而非神話人物的孔子形象。鄭玄的《論語注》將注文與經(jīng)文共現(xiàn)于文本同一空間內,注與經(jīng)之間的詮釋循環(huán)在生成意義的同時,也限制了意義的溢出,從而保證了意義的客觀性與真實性。經(jīng)、注合一的釋經(jīng)體例始于馬融(1)《毛詩正義》卷一《周南關睢詁訓傳第一》孔穎達疏“鄭氏箋”曰:“注者,著也,言為之解說,使其義著明也。漢初,為傳訓者皆與經(jīng)別行,三傳之文不與經(jīng)連……是毛為詁訓亦與經(jīng)別也。及馬融為《周禮》之注,乃云:‘欲省學者兩讀,故具載本文?!粍t后漢以來,始就經(jīng)為注。”(參見《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完善于鄭玄。通過使用“注”的方式,并貫以其精細一致的禮學系統(tǒng),鄭玄刪裁繁蕪,刊改漏失,也使迷失于煩瑣章句中的學者終有所歸。
鄭玄《論語注》成書后,曾盛行于漢末三國之世,即使何晏的《論語集解》出現(xiàn)后,它也曾與之并行流傳,“梁、陳之時,唯鄭玄、何晏立于國學,而鄭氏甚微。周、齊,鄭學獨立。至隋,何、鄭并行,鄭氏盛于人間”[11]939。但是,唐大歷(766—799)年間,啖助、趙匡師徒以對圣人原意的追求代替對經(jīng)、注的語文學分析,繼此義理釋經(jīng)方法流行于世之后,鄭玄《論語注》便漸漸淡出人們的視域。到了宋代,由于宋人不尚鄭學,鄭玄《論語注》全本在北宋已罕見流傳,南宋以后,則完全失傳。不過,既有清人如馬國翰之輯佚,也有考古發(fā)掘之敦煌文書寫本和阿斯塔那卜天壽抄寫本,加之完整流傳至今的鄭玄三禮注為參照,不僅鄭玄《論語注》中“注己意于經(jīng)下的經(jīng)注合一”經(jīng)典注釋模式與“援三禮注解《論語》”詮釋趨向清晰可見,而且亦可由此窺見鄭玄詮釋經(jīng)文時注重字詞段落間的詮釋循環(huán),以及注重名物制度的訓詁等細節(jié),而貫穿其中者則是鄭玄的求諸經(jīng)間的融通與求圣人之真意的詮釋精神。然而,既以己意注經(jīng),縱然有求真之意向與文本客觀性的保證,理解的天秤已悄然向理解者這一方偏移了,至何晏《論語集解》中對不同注釋的選擇與改動中,己意的表達便代替了對圣人之意的追求。
何晏等人匯集漢魏經(jīng)師八家之說編撰而成的《論語集解》,是繼鄭玄《論語注》之后,《論語》成書過程中第三次影響深遠的集結與修訂,它是傳世注疏合刻本《論語》所從出者。唐開成二年(837)所刻《論語》十卷,即何晏《論語集解》正文。南宋紹熙五年(1194),黃唐編撰的《十三經(jīng)注疏》刊行于世,曾單行的經(jīng)與注疏始合刊一處,黃唐所收《論語》正是北宋邢昺所疏解的《論語集解》,名曰《論語注疏》。清代重刻宋本十三經(jīng),阮元《論語注疏??庇浶颉吩唬骸棒敗R、古本異同,今不可詳。今所習者,則何晏本也?!盵12]1因為鄭玄《論語注》的佚失,從經(jīng)典詮釋效果歷史而言,不同文本形式的《論語》間的融合,至何晏《論語集解》方才最終確定下來。
何晏《論語序》曰:“至順帝之時,南郡太守馬融亦為之訓說。漢末,大司農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以為之注。近故司空陳群、太常王肅、博士周生烈,皆為之義說。前世傳受師說,雖有異同,不為之訓解。中間為之訓解,至于今多矣。所見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諸家之善說,記其姓名,有不安者,頗為改易,名曰《論語集解》?!盵2]19—20何晏所謂“前世”,指《張禹論》之前《魯論》《齊論》《古論》的傳承而言;“中間”則是指《張禹論》成書后,《論語》的“訓解”階段,包括孔安國《古論》“訓說”,包氏、周氏《張禹》“章句”,馬融《張禹論》“訓說”,鄭玄《論語注》,以及三國曹魏初期陳群、王肅、周生烈等人的《張禹論》“義說”,它們均屬廣義的“注釋”,約有二十余家之多,而且彼此間各不相同。所謂“集諸家之善”,便是將這些關于《論語》的注釋有選擇性地匯編在一起,“集注以解此書”[2]20。何晏等人在集解各家注釋的同時,也對《論語》正文進行了進一步的優(yōu)化:“何晏所集七家內,孔安國、馬融純乎古文,余則三家并有……何晏就三家本以意為之,……采孔、馬之注,則改包、周之本,用包、周之說,又易孔、馬之經(jīng),自成一家?!盵13]52在《論語》的集結修訂過程中,《張侯論》已經(jīng)融合《魯論》《齊論》《古論》,非純粹《魯論》;包氏、周氏對《張侯論》進行的章句,曾列于官學;鄭玄《論語注》據(jù)包氏、周氏《張侯論》章句,同時也參考《魯論》《齊論》《古論》,亦非純粹的《張侯論》?!墩撜Z集解》雖亦是以《魯論》為本,但實際情況,正如上述所言,乃是融合《張侯論》《魯論》《齊論》《古論》基礎上的又一新的修訂本,其正文是基于何晏所處魏晉時代的玄學思潮,對此前各版《論語》的優(yōu)化??梢哉f,至何晏《論語集解》,不僅后世傳本《論語》正文更加完善,漢魏諸家注釋也匯集于一處,經(jīng)文與注文均基本確定,注釋方式亦趨于成熟,此便是“集解”這一經(jīng)典詮釋方法及其詮釋趨向。
《論語集解》采取了經(jīng)注合一的文本形式,將經(jīng)文與注釋匯集于同一視域空間內,使之處于詮釋循環(huán)中,這與鄭玄《論語注》的詮釋方法并無太大不同。主要區(qū)別在于,《論語集解》是匯集眾家之說并兼下己意,《論語注》則僅是以己意注經(jīng),鄭玄的注釋也在何晏集解之列,不同的詮釋趨向在此多與一的差異中出現(xiàn)了分化。集解,即集諸家解《論語》之義,何晏“簡擇翦裁,殊費心力”[14]31,但何者為善?取此舍彼依何標準進行?卻離不開何晏的理解與選擇,更不用說何晏以己意對所謂“不安”之注釋進行的改動,上述均是圍繞何晏及其思想趨向來運作,故而清人陳澧稱《論語》從此“始有玄虛之語”[14]31,此論雖未確切,但也揭示出何晏《論語集解》中以詮釋者為中心的詮釋趨向。相較于鄭玄《論語注》將《論語》置于其禮學系統(tǒng)內,以文本為中心,對之進行語文學式分析,以求追求歷史的、真實的而非讖緯式的孔子及其思想,何晏的《論語集解》則是把《論語》從經(jīng)學系統(tǒng)中剝離來,并將之置于魏晉玄學儒道對話的視域內,雖旨在辨析孔、老異同,但所理解之老子“與圣人同”[15]220以及王弼更為思辨的“圣人體無,老子是有”[16]2108—2109均深深打上玄學烙印,在詮釋者的個人視域得到釋放時,圣人之意已有被詮釋者的義理詮釋所代替的趨勢,它也啟發(fā)了兩晉及南朝注釋者對《論語》的自由解說?;寿墩撜Z義疏》便是這一詮釋方向上的代表,它和北宋邢昺《論語注疏》一同組成了《論語》詮釋史上的兩大系統(tǒng)。在皇侃《論語義疏》中,我們看到是一個生動、空靈、多彩的意義世界,它沒有訓詁者的煩瑣考據(jù),也少了經(jīng)學家固執(zhí)拘泥,更不似后來理學家的嚴肅造作。
在《論語》經(jīng)、注的結集成書過程中,《張侯論》整合《魯論》《齊論》《古論》,是《論語》的第一次優(yōu)化,《論語》正文得以確定。鄭玄《論語注》是在超越今古文的前提下,進一步修訂了《論語》正文,并將解釋經(jīng)文的注與經(jīng)合于一處,這是《論語》的第二次優(yōu)化,于此《論語》經(jīng)、注合一的文本形式也得以確定。何晏《論語集解》則是在超越經(jīng)學并在儒道視域下,對《論語》的第三次優(yōu)化,《論語》正文最終確定下來,鄭玄經(jīng)、注合一體例也得到繼承與完善,對《論語》的詮釋重心開始由經(jīng)文文本向個人視域的釋放轉移,義理解經(jīng)趨向展露端倪。伴隨《論語》成書過程始終的是方法與本體間的動態(tài)平衡。無論是《論語》文本所呈現(xiàn)之義,還是《論語》詮釋者所悟之義,抑或《論語》中的圣人原義,對于《論語》意義的獲得與肯認,都伴隨著傳統(tǒng)的延續(xù)與更新以及詮釋方法的完善。若說《論語注》出而《張侯論》衰,《論語集解》出而《論語注》衰,也許并不完全確切,但它們或殘存于石刻,或沉寂于石窟,或傳承于各代,卻也是歷史事實,其間的興衰更迭,既有文本優(yōu)化與思想發(fā)展的內在驅動,亦有歷史機緣。
何晏《論語集解》成書后,“諸儒多為之注,《齊論》遂亡?!豆耪摗废葻o師說,梁、陳之時,唯鄭玄、何晏立于國學,而鄭氏甚微。周、齊,鄭學獨立”[11]939。在《論語》的詮釋史中,每一次修訂都促進了《論語》文本的進一步完善,同時也導致了此前版本的衰落。魏晉南北朝延續(xù)東漢以來的今古之爭格局,而有南學與北學間的相持?!端鍟肪砥呤濉度辶謧鳌罚骸澳媳彼?,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对姟穭t并主于毛公,《禮》則同尊于鄭氏?!盵11]1705—1706北方基本采用東漢時期的注釋;與此相較,南方則多是魏晉時期的注釋。南、北方論《詩》同主《毛傳》,治《禮》則同宗鄭玄《注》。所以,從經(jīng)典詮釋這一角度來看,南方盛行魏晉士人的注釋,由于有玄學影響,因而詮釋經(jīng)典時不拘家法,兼采眾說,以義理闡明為趨向,新義頻出。北方則多采用東漢舊有的注釋,詮釋經(jīng)典時比較拘泥保守,墨守東漢舊說,不能闡發(fā)新義。
若追溯其源頭,可以說北學多依鄭玄禮學,南學則源于宋衷《五經(jīng)章句后定》,悉子雍(王肅)之術[17]81,但是何晏、王弼融合儒道“以無為本”的致思趨向,已遠非“排鄭乃蹈其失”的王肅可比,加以永嘉晉人衣冠南渡后,玄學尤盛于南方,所以“河洛尚篤康成,江左則不能確宗王氏。《宋書》謂:‘江左儒門,參差互出。’蓋群經(jīng)集解,盛于一時,家學師法,掃地以盡。及今文章句淪亡,義疏遂起于齊梁之際”[17]82。由此亦可見,南學實由鄭玄禮學、玄學和佛教三者構成,“南北朝時,南朝重禮學,采鄭玄《三禮》;又受玄學影響,講經(jīng)兼采眾說;又受佛學影響,搞比‘注’更詳細的‘義疏’,成為‘南學’”[18]16。皇侃《論語義疏》便產生于南學與北學相持的歷史情境中,相較于“北學深蕪,窮其枝葉”,南學則“簡約,得其英華”[11]1706。然而,南學、北學之分,一是鄭學系統(tǒng),屬于漢學;一是王肅系統(tǒng),屬魏晉玄學。鄭、王相爭,雖然鄭玄注重文本間的融通,王肅則重禮制的現(xiàn)實應用,但他們的經(jīng)典詮釋取向卻都是古文學的“簡約”與“義理”,故周予同謂南學與北學都是“漢學古文派的支流”[18]16?;谏鲜瞿媳敝畬W及其詮釋趨向的梳理,我們便不難理解,何晏《論語集解》縱然多改鄭注,但亦如鄭玄以禮釋經(jīng)思路一樣,也多以“己”意來選擇不同的注釋以及詮釋《論語》,所不同者,在于不同境遇中的“意”已然不同了。同樣,皇侃《論語義疏》,取佛教講經(jīng)之法,對經(jīng)和注進行疏解時,更是貫注“己”意于其中,從而使得由何晏《論語集解》所打開的詮釋者的個人視域,得到了更徹底的釋放,《論語》詮釋空間也被徹底打開,由此孕育出一個由儒學、玄學和佛教構成的五彩斑斕的思想世界。
《論語義疏》為南朝梁吳郡人皇侃所撰,是皇侃以何晏《論語集解》為底本,兼采江熙《集解論語》,并運用佛教“義疏”體對《論語》經(jīng)文和注文進行的意義疏解,它涵括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士人對《論語》的經(jīng)典詮釋,唐、宋一直流傳不廢,但不見錄于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可見此時已絕跡于中國。它與北宋邢昺《論語注疏》均以何晏《論語集解》為詮釋對象,是其詮釋過程中產生出的兩個系統(tǒng)即皇疏系統(tǒng)與邢疏系統(tǒng)[19]10。在鄭玄《論語》“注”中已經(jīng)初露端倪的“己意”,借助更為自由的“義疏”體,也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了對經(jīng)文和注文的雙重疏解中。那么,何謂“義疏”?簡言之,“兼經(jīng)注而明之則謂之義疏”[20]2,即義疏為講經(jīng)之記錄[21]241,它以經(jīng)典文本為對象,具有“問—答”對話結構,注重疏通經(jīng)文與注文間邏輯關系,通過對經(jīng)文與注文進行雙重注解來闡述經(jīng)典文本所蘊含的義理?!墩撜Z義疏》即是皇侃講解《論語》,分疏其義理,筆記以為書者。較之于鄭玄《論語注》以及何晏《論語集解》對經(jīng)文的單向詮釋,皇侃《論語義疏》則不僅將解釋的范圍擴展至注文,而且還注重疏與經(jīng)文、注文間的邏輯通暢與意義融洽,從而在皇侃《論語義疏》中,經(jīng)、注、疏間不再是單向地解釋經(jīng)文或解釋注文,而是在三者間呈現(xiàn)為雙向的詮釋互動。這集中體現(xiàn)于其“科段”與“問答”中,牟潤孫言:“義疏之為書,自其文體上言……所可論者,蓋有二事焉。一為其書之分章段,二為其書中之有問答?!盵21]294
皇侃在《論語義疏》開篇便提出了“科段”之分:“《論語》是此書總名,《學而》為第一篇別目,中間講說,多分為科段矣。侃昔受業(yè),自《學而》至《堯曰》凡二十篇,首末相次無別科重,而以《學而》最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須學成?!盵2]23皇侃遵循鄭玄、何晏對于《論語》篇目以及章數(shù)的劃分,因此嚴格意義上,科段乃是針對《論語》篇目下的“章”而言,即牟潤孫所言的“章段”?;寿墩撜Z義疏》中對“科段”最為明確、詳細表述,出現(xiàn)于《論語義疏》卷一《學而》“學而時習之”一句的義疏中:“此以下孔子言也,就此一章分為三段。自此至不亦樂乎為第一,明學者幼少之時也,學從幼起,故以幼為先也。又從有朋至不亦樂乎為第二,明學業(yè)稍成,能招朋聚友之由也。……又從人不知訖不君子乎為第三,明學業(yè)已成,能為師為君之法也?!盵2]24此是將闡述某一完整意義的“章”邏輯地細分為更為具體的意義段落,由此在部分與整體的詮釋循環(huán)中更為清晰、詳細、完整地呈現(xiàn)該章的意義。此為“科段”中的意義解析,與此相應還有意義歸納。如在《論語·子·張第十九》中,皇侃以孔子弟子為坐標,將二十四章內容歸納為子張語、子夏語、子游語、曾參語、子貢語五個意義段落??梢哉f,以文本為基礎的“意義解析”與“意義歸納”是皇侃“科段”中的核心。進一步而言,皇侃“科段”之分,是以他對《論語》二十篇排列順序的解讀為基礎,在皇侃的理解中,《論語》由《學而》至《堯曰》,其間有內在的邏輯將之聯(lián)為一個首尾相次的意義整體。所以在每一篇開頭,皇侃都對此篇排列給予解釋,如《論語·為政第二》:“《為政》者,明人君為風俗政之法也?!源吻罢?,《學記》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是明先學后乃可為政化民,故以《為政》次于《學而》也”[2]53;《論語·堯曰第二十》:“《堯曰》者古圣天子所言也,其言天下太平禪讓與舜之事也。所以次前者,事君之道,若宜去者拂衣,宜留者致命,去留當理,事跡無虧,則太平可睹,揖讓如堯。故《堯曰》最后次《子張》也?!盵2]681皇侃關于《論語》篇目順序的解釋難免有牽強之處,但他將《論語》二十篇視為意義整體的詮釋趨向卻由此清晰可見。在此整體性視域下,皇侃或將一章細分為小的意義段落,或將幾章歸納為大的意義段落,由此《論語》的意義便呈現(xiàn)于由篇、章、段構成的詮釋循環(huán)中。
“科段”是對整個文本進行的意義建構,具體意義的表述則通過“問答”形式呈現(xiàn)出來?!墩撜Z義疏》中的“問答”對話,以“或問曰”“答曰”的自設問、自回答形式出現(xiàn)?!墩撜Z義疏》卷一《學而》皇侃疏“孔安國曰,孝子在喪哀慕,猶若父在,無所改于父之道也”句:“或問曰:‘若父政善,則不改為可,若父政惡,惡教傷民,寧可不改乎?’答曰:‘本不論父政之善惡,自論孝子之心耳。若人君風政之惡,則冢宰自行政。若卿大夫之惡,則其家相邑宰自行事,無關于孝子也?!盵2]45雖然忽略了具體的提問人,但是“依講經(jīng)之例推之,當必有其人問也”[21]297?;寿┰凇墩撜Z義疏·序》中一再強調“今日所講”“侃今之講”,顯然是針對聽眾而言,據(jù)《梁書》卷四十八《儒林傳》記載: “侃好學……起家兼國子助教,于學講說,聽者數(shù)百人?!盵22]680則《論語義疏》作為皇侃講經(jīng)記錄,亦有眾多聽眾,“或問曰”之提問并不是皇侃一人之假設。因此,在皇侃的“或問曰”“答曰”中,對話中的“問—答”結構仍然清晰可見。義疏之有問答,一方面,反映出它本是講經(jīng)后的記錄,另一方面,不同于科段中的演繹與歸納,對話中的“問—答”結構在保留口語化特征的同時,也使意義溢出了提問與回答雙方,走向了視域融合,從而使講經(jīng)時的“己意”得到了完全釋放。
概而言之,分科段與設問答,并結合源自鄭玄《論語注》和何晏《論語集解》中的經(jīng)注合刊的文本形式,皇侃把“經(jīng)←注”二級單向詮釋結構擴展至經(jīng)、注、疏三層循環(huán)詮釋結構:
由于皇侃《論語義疏》本是講解《論語》之記錄,而且是以何晏《論語集解》為底本,所以何晏的《論語集解》中“經(jīng)←注”中的意義整體乃是皇侃首先要疏解的對象,這是第一個層次,它建構起皇侃的整體視域,決定著他的詮釋方向與內容,這也是皇侃《論語義疏》中多華麗之辭、玄虛之語原因所在。在此整體視域中,皇侃進一步參考了何晏《論語集解》之外的其他注釋疏講經(jīng)文與注文,這是其第二層次“經(jīng)←疏”,以及第三層次“注←疏”。進一步而言,當講經(jīng)之語凝結為文字,獲得自身的獨立性后,在這三層結構實際上還暗藏著彼此間的理解循環(huán)。因此,皇侃《論語義疏》中的三層結構實是人們閱讀《論語》時的理解結構,而非前后相繼的線性時間序列。這一蘊藏于《論語》文本中的內在結構,決定著理解者面對《論語》時,無論是要追尋圣人之原義,還是要探索文本之真義,抑或闡述己所體悟之義,他們最終所獲得者乃是三者融合,而不是其中的某一個,這也是《論語》作為經(jīng)典而歷久長新的活力源泉。
《論語》是孔子哲思的客觀化,其中既蘊含著禮、義、仁架構起的心性哲學系統(tǒng),也凝聚著人文之學、德性之學、教化之學的儒學精神方向。從經(jīng)典詮釋的角度審視《論語》,在其由子書至經(jīng)書輔助再至經(jīng)書的變化過程中,不僅文本得到不斷優(yōu)化,文本詮釋方法隨之趨于完善,而且在經(jīng)由“注”至“集解”再到“義疏”等詮釋方法的完善過程中,對《論語》的理解也逐漸擺脫單一性并趨向于多元化,孔子原義、文本原義和理解所悟之義,三者彼此相互融合,共同支撐起《論語》的思想世界。從中國經(jīng)典詮釋史角度而言,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論語》的詮釋,是中國經(jīng)典詮釋歷史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除了為后世的《論語》理解提供豐富的詮釋技藝外,最重要者是其“義理釋經(jīng)”的路向進一步拓展了《論語》的開放性,從而也遙啟了宋儒義理解經(jīng)的詮釋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