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愚
六十歲一過,老黃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個男人。確切地說,只能算半人,男人這個詞語里的半邊,即“男”字,不知不覺被切了。一想到這,不免下身一緊,腦子里都是劁豬時血淋淋的慘叫。
他感到很憋屈,覺得世人對老人太殘酷,尤其對年老的男人。妻子得了宮頸癌后,他自動或半自動地被劃到無性人那里。有時,他在村口見到一對毫不知恥交配的狗,他的這種半人感覺就更加強烈了……他憤憤地掐滅了手里的煙,罵了句他媽的,活得還不如一條狗!
他罵得好,罵得該。那兩條沒羞沒臊的狗,正是他家的小黃和前莊寡婦趙如蘭家的小花。他不禁替趙如蘭也搖了搖頭——唉,咱倆啊,都命賤如蟻。
趙如蘭的丈夫兩年前走的,咳咳喘喘了大半輩子。
人走了兩年,人心如水中捕魚的網(wǎng)標浮動,有些好心人勸她再找一個,反正歲數(shù)也不大,才五十多歲。她模樣小巧,頗愛打扮,好好收拾一下挺像那么回事。擱農(nóng)村可惜了,他想。可是,這世上誰又不是被浪費的呢?都是可憐人。
但趙如蘭似乎鐵了心守寡,不再動那找男人的念頭。
她放出話來,老頭子躺床上三年,她伺候夠了,不想再給自己找個人伺候,還想再過兩年清凈日子呢。
既然她有這個話,那些喪偶的、離婚的、光棍的男人,也就熄滅了那個火。唯獨老黃沒有。
老黃完全明白趙如蘭的心思。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夫妻呢?伺候個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還行,上個一年半載可就要了人的老命。
就說他老黃吧,老婆丁霞現(xiàn)在的脾氣那叫一個怪。她要了一輩子的強,事事都要比人強,至少不落人后。即便是在外面落人家后頭了,這不回家還有老黃嗎?老黃這一生,在話頭上就沒占過便宜,盡是讓著她護著她,丁霞人送外號“常有理”。
“常有理”吃飯?zhí)籼?,年輕的時候跟江南一個跑船的好過。跑船的跑了,她學了一身的毛病,老黃老說她,你一個農(nóng)村人就老老實實種地,本本分分過日子就得了,一天到晚學那秀氣勁兒,沒用。
“常有理”一輩子在什么事情上都占理,唯獨在這件事上她覺得理虧。老黃一旦使出這撒手锏,她就只有吃癟的份兒?!俺S欣怼焙挖w如蘭是死對頭。兩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可見到了就當沒看見?!俺S欣怼备吒叽蟠?,大鼻大眼,村里人說這叫大氣;趙如蘭小小巧巧,細眉細眼,村里人說她長得像江南人,秀氣?!俺S欣怼甭犃司唾€氣。
如今,她得了這宮頸癌,整日唉聲嘆氣。脾氣陰晴不定,動不動就罵人,誰都罵。一盤菜燒得不合胃口了,她眉頭一皺,拖長了音兒說一句——哎喲!
家里人誰都怕她的哎喲。老黃尤其如此。兩個兒子已經(jīng)成家了。一個在蘇州,一個在南京。在南京的是小兒子,大學畢業(yè)就留在那里,剛成家沒幾年,手里的錢又都送進了醫(yī)院。但他沒什么怨言。倒是在蘇州的大兒子,人沒本事,脾氣還不小——這脾氣也就對著兄弟和父母,對他自己老婆那是一點轍兒也沒有。大兒媳婦精明強干,處處轄制著他。老黃有時看不下去,覺得兒子太窩囊了,沒得用,連他媽“常有理”病了,要拿錢都不給。還不都是大兒媳婦的主意?
“常有理”沒病之前,年年讓他們?nèi)ヌK州帶孫子。“常有理”病倒,再不提這個話?!俺S欣怼毕肴ヌK州看看孫子都不行。人家的話說得可好聽了。“媽,你病了不用來蘇州,來回折騰。我們帶寶寶回去看看你?!被厥腔貋砹耍患胰?,周末開著車回家,像走親戚一樣。
倒是讓老黃做一桌子好菜,好吃好喝招待一番,星期天一早,吃了飯,小汽車嗚嗚一響,絕塵而去。
“常有理”就氣,氣得抹眼淚,氣兒子不爭氣。老黃也氣,但老黃沒那么氣,因為他自己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嗎?想到這些,老黃就想笑,可是他不會說出來。
他如今不怕她了,但是他怕她罵人,攪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想著,邁著悠哉游哉的步子往莊子里走。已經(jīng)是三月底了。昨夜剛下過雨,空氣里甜濕的味道通過鼻腔,進入身體,真是通體舒暢。不像家里,總是一股腐爛的氣味。
楊樹發(fā)芽了。水塘邊的一株桃花也開了。他立在桃花前,左看右看,真是喜歡。“喲,大男人也這樣看花呢?!”冷不丁一個女人的聲音闖進來,他認出那是趙如蘭的聲音。
他扭頭,面向她,帶著笑?!熬褪悄腥瞬艕刍??!彼犃艘恍Γ淮?。
“你家里的怎樣了?”她問。
“哦,老樣子。”他答。
他又說,“哎,你這是從上?;貋砹搜?!年前不是說你去兒子家?guī)O子了嗎?”
“是啊,昨晚才到家?!彼D了頓,“這不快到清明了嘛。”算是一種解釋。
“剛才我看見我家小黃和你家小花……”不知怎么竟想起這話來。
“哦,我說呢,轉眼就找不到了。”
他推開院門,咳嗽了兩聲,意思是我回來了。“常有理”從臥室走出來,頭上戴著頂紅色絨線帽,她瞇縫著眼,望著他似笑非笑?!敖心愀钜话丫虏?,沒叫你去殺人,要這么長時間?!”
“哦,路上遇見人說兩句話?!?/p>
“哪個?我還以為你被人短路上去了!”
老黃不吱聲?!俺S欣怼边@兩年遭了罪,化療后人的皮膚暗黃無光,像老樹皮剝離樹干后的模樣。她從前一頭烏溜溜的頭發(fā),如今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后來索性剪了個光頭。
還是老黃親自動的手。
老黃到廚房生火做飯。這兩年練就了一手好廚藝,煲湯燒菜無所不能。只要“常有理”說想吃,就是再貴他也下得去手。錢,都是小兒子的。
可是,有時不免為小兒子抱屈。
自打“常有理”檢查出病,小兒子第一時間聯(lián)系南京那邊的醫(yī)院,求爺爺告奶奶,在省人民醫(yī)院求到了病床。
老家人都以為小兒子有通天本事。那是在南京讀大學,在南京買房子的人。這算不上什么,要說厲害,那還是他一個農(nóng)村人,娶了個南京城里的媳婦。
村里人都這樣說。老黃聽了笑笑,點個頭也就過去了。
其實,“常有理”曾經(jīng)有大半年時間,幾乎每個月都去南京化療,他們連小兒子的家門都沒進去過?!俺S欣怼闭f他們不叫,我們不去。不請自來算什么?我們差他們那兩口飯???
嘴上是這樣說。住院看病吃飯,哪一樣少得了小兒子的錢呢?
幸虧他賺錢上有些腦子。兒媳婦也來看過他們,在醫(yī)院的時候,沒帶小孫子。她說醫(yī)院里到處都是病菌,孩子太小,怕傳染。老黃點點頭說就這樣好,不能帶孩子來?!俺S欣怼蹦蛔髀?,用眼睛掃了一眼兒子、媳婦,最后又看了看老黃。
小兒子也是難,老黃心想。他也是不容易哦,那么要強的個性,這是在人家屋檐下討生活呢。小的像他媽“常有理”,大的像老黃。聽說,為了接他們?nèi)ツ暇┳∵@件事,小兩口子沒少打架。
最后,老黃都是一口回絕了?!澳銒?,我一個人就能伺候,用不了那么多人。再說,我們在鄉(xiāng)下住慣了?!毙鹤勇犃艘簿筒辉賵猿?,錢頭上再苦再難不說個不字,只告訴老黃別委屈了。
“今早我看見我們家小黃和別的狗在打架?!崩宵S說。
“兩只狗打仗有什么稀奇的?”“常有理”說。
“不是那種打仗?!崩宵S說著,用眼睛瞟了下她。她馬上明白了。
“都幾十歲人了——好看嗎?”
“好看?!崩宵S突然竄過來,抱住她說,“要不我們也學學那條狗吧。”
“常有理”一把推開老黃,“你瘋了???大白天的。哎喲,你是不是想讓我早點死,你好跟那趙寡婦好啊!”
老黃本來興致盎然的,忽然間似離了藤的黃瓜,蔫了。
“不做就不做嘛,一天天說這些陰陽怪氣的話,你不活,我還要活呢?!薄俺S欣怼甭犃讼仁且汇?,繼而坐在那兒凄苦地哭了起來。
2018年7月初,首個中國—中東歐國家農(nóng)業(yè)合作示范區(qū)在保加利亞揭牌,合作示范區(qū)以天津農(nóng)墾保加利亞公司為依托,全力打造中國與中東歐16國及歐盟農(nóng)業(yè)合作的典范。
見她落淚,老黃慌了。病人最是受不得氣,他馬上賠不是賠笑臉?!跋?,別氣。我這不是兩年多憋的嗎?再說了,你說我要是真的有趙寡婦王寡婦的,我哪還用來求你啊。”“常有理”一聽不哭了,笑笑站起身,往臥室走。
老黃三步并作兩步跟了進去。
“哎,你還能記得以前我們家養(yǎng)的豬嗎?”老黃心滿意足地抽著煙,扭頭問身邊的妻子?!俺S欣怼泵碱^微蹙,答道:“又是哪只豬???養(yǎng)過的豬多了?!?/p>
“所有的豬?!崩宵S興奮地繼續(xù)說道?!澳阏f,過去養(yǎng)這么多豬,卻只有劁豬這件事印在我腦子里,就像我教了這么多年書,能記住的學生沒幾個。不是尖子生,就是當年調(diào)皮搗蛋最讓人頭疼最讓人厭煩的?!?/p>
“大白天說什么劁豬!我就該把你劁了!省得我半條命了,還受罪!”“常有理”白了他一眼?!肮?!把我也騙了?!你舍不得!再說,那不是生不如死嗎?”他猛吸了一口煙,然后像身邊沒有任何人那樣低語道,“那還是個男人嗎?那還是人嗎?”
“你今天說這些瘋話做什么呢?”
“我跟你說,我也是這兩年才覺得不該劁豬。”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再多說就會引起“常有理”的厭惡。
“常有理”起身去廁所了。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感到無比暢快輕松,甚至比剛才久違的性事還令他滿足。他吐了口煙圈,過去愛胡思亂想的毛病也跟著那煙霧騰騰地涌起了。
“人活著難道就為了這一刻的快活?顯然不是??墒牵獩]有這一刻的快活,人就不像人?!彼叵胫@些有的沒的。聽說出家人就沒有房事,老黃心想,他們的犧牲未免太大了。換他的話,怎么也不會跑去當和尚的。那是一個人走投無路時的路。
不到萬不得已,誰去走那斷頭路呢?
因此,他聽到這種事就莫名起疑。奈何,自打“常有理”檢查出病以來,她便莫名其妙地信起了佛。家里供了菩薩,日日敬香。老黃將信將疑,見她從此誠心誠意信佛,便只好隨她去了。
好在趙如蘭不信這些。猛然間他又笑著敲敲自己的腦袋——關人家什么事?!莫不是你想你老婆早點死?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愧疚如一條冰冷的蛇,嘶嘶地咬嚙他的心。
快三年了!這些日子真不知自己怎么過來的,簡直不能想,一想頭皮就發(fā)麻,用旁人說他的話,那真是罪漫到頭發(fā)梢上。過去,丁霞健壯的身體總令他充滿生活的希望。如今,她病了。病了以后,她的脾氣變了,就連身體也變了,就像剛才吧,他感到太多的勉強和陌生。不知是他還是她,或者是他們倆的緣故。
老黃對自己年過六十還想著這檔子事感到好玩。這一把小火什么時候才滅呢?聽人說人到死的時候,那團看不見的火才熄。老黃想,人這一輩子,全靠這團火支撐著啊。
正胡思亂想間,見到消瘦的“常有理”臉色難看地站在門口。
“都是你這死不要臉的!”
“我又怎么了?”
“下身出血了!剛才我就喊疼,你非要這樣。你如愿了!”
老黃慌了神。抓上衣服,三下兩下套上去。
“你先躺著歇歇。我喊人送你到縣醫(yī)院!”
老黃走在前頭,趙如蘭跟在后面。兩人距離有兩米遠。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村頭的地里沒有別的人,不知怎么突然間下起了大雨。地,裂開了一道只能一人容身的溝壑。雨水灌進來,一會兒就漫到小腿肚子處。老黃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趙如蘭有些害怕,喊他也不應,轉眼就沒了蹤影。天色暗了下來,只有微光。
她越走越快。獨自走在水越來越深的溝壑里。突然,右手邊的土地微微隆起。一個巨大的人形躺在那里。她認出那是死人!啊呀,躺倒都那么大,那是丁霞?。?/p>
趙如蘭從噩夢中醒來。才三月底,她出了一身冷汗。
睡不著了,她起身站到窗前,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路燈發(fā)著暗黃的光,像一個老年人對人世最后的愛。垂首、安靜、沉默,人一旦上了歲數(shù),也和這路燈一樣。只求不發(fā)出惹人厭煩的聲響,順便發(fā)點熱,留點用處。就像她趙如蘭,每年都要來上海住上幾個月,幫著帶孫子。原以為人老了,苦了一輩子的人了,牛馬似的,總該休息一下了。不曾想,牛馬到了不能勞動的時候,等待它們的只能是宰殺。
人,又何嘗比那牛馬高貴呢?還不是辛苦一輩子、操勞一輩子,說不上是為什么,甚至都不知道是為了誰。
小孫子跟著她睡,這樣兒子媳婦才能再生一胎。孩子睡得香甜,孩子的夢里再大的苦不過是為了一個玩具一件衣服,或者一頓好吃的。
想想,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兒子媳婦也在酣睡。兒子打鼾的聲音,在寂靜的雨夜,竟然傳了過來。夜,太靜了,那是一個孤獨老人的世界。幸虧他們沒有弄出別的動靜來,不然聽到了多么尷尬。
清明,又到了。
她該回去了。
她聽到了死者的呼喚。
強了一輩子的“常有理”,現(xiàn)在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來了。過去,她那動輒因不滿而高聲斥責家人的嘴,也緊緊閉著。
老黃的兩個兒子媳婦都在家,他們圍著老黃問:“爸,現(xiàn)在怎么辦?”老黃沉默不語。他抽根煙,然后說:“準備給她穿送老衣服吧。那個,老大老二家媳婦過來幫個忙?!?/p>
兩個媳婦互相看了看,抿著嘴,跟了進去。
送老衣服是提前就買好的。兩個媳婦一起在縣城挑的。紅色外套,知道婆婆一輩子鐘愛大紅。黑褲子,黑布鞋。到那個世界去,不能穿皮鞋。不知道哪里來的規(guī)矩。
她已經(jīng)瘦成一把骨頭了。疾病,這些年,一點一點,如螻蟻啃噬一塊骨頭。它比人有耐心。世上最有耐心的怕是死亡了。不論你走多遠,它總在路的前方,微笑著等著你。不慌不忙。那自信和從容,正是人類所缺乏的。
“輕點,輕點?!崩宵S急忙喊著??粗鴥蓚€兒媳婦不知疼惜地動她,他眼眶里蓄滿了淚。這個轄制了他一輩子的女人,終于松開了繩索,留他獨自在人間自由。
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的身體。這是兩個兒媳婦第一次看她的身體。身體是一個人最后的秘密。人的一生,只對自己信任的人敞開秘密。唯有到死的時候,人們才身不由己地將自己交給別人。
“常有理”忽然睜開了眼睛,她掃了一眼面前的人,哼哼著說:“穿好就把我放到門板上吧。撐不過今晚了?!崩宵S聽了這話,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們都出去吧,我想跟你爸說兩句話?!彼穆曇艉茌p,又很含混,如同含了一口水說話。媳婦們沒聽懂,靠在她嘴邊的老黃明白了。他點點頭,然后將她們支走。
他握住她那雙雞爪似的手,俯身對她說:“有什么要交代的,我聽著呢。”“常有理”吃力地喘著氣,每吐一個字都像用了全身的勁兒。
“我知道你歡喜趙如蘭?!崩宵S身體不自覺地直了下。
“我死了,你們一起過日子吧?!崩宵S說:“別胡說了。你歇歇?!?/p>
“常有理”搖搖頭。一滴淚落在她枯黃凹陷的眼眶里,久久停在那里,像一個小型人工湖。
“趙如蘭,她不說人,就是在等你呢。等我死呢……”
老黃搖搖頭。
“女人才知道女人。她歡喜你幾十年了……”老黃嚇一跳。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怪不得“常有理”只肯趁老黃寒暑假回鄉(xiāng)下老家住,原來怕的是趙如蘭搶人。這幾年住到鄉(xiāng)下倒是“常有理”的主意,老黃自然也是愿意的。鄉(xiāng)下空氣好,空間大,吃點自己種的菜,胃口好。
老黃搖搖頭,像是要把此刻不合時宜的念頭搖出去。
可是,妻子那一句“她歡喜你幾十年了”如同魔咒,鉆進他的心里再也出不來了。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刻。
人啊,承擔不起另一個人的愛。尤其是長久而沉默的愛。
送走了妻子,老黃如釋重負。老黃更老了,鬢角的白發(fā)越來越多。畢竟六十來歲的人了。這幾年過的日子用妻子生前罵人的話來說,真是豬狗不如。他終于可以長長久久地休息一下了。
兒子們問父親將來的打算。老黃說:“黃土都埋半截的人了!我還能有什么打算?活著唄?!毙鹤诱f:“爸,你跟我們?nèi)ツ暇┳《螘r間吧?!?/p>
大兒子說:“蘇州也行。爸,看你自己意思。就是兩個地方來回換著住也便利?!?/p>
“我哪兒也不去。我就一個人守著這老屋。”老黃說。
“哎呀,爸,你怎么這么固執(zhí)呢?媽媽走了,只剩下你一個人,你叫我們怎么放心呢?”任他們怎么說,老黃始終堅持住在老屋。
“實在不愿意跟我們走,也行。你住縣城家里也比住這里好。便利?!眱鹤觽儧]法子了。“不去。哪里都沒有這里好。金窩銀窩不如這里的狗窩?!眱鹤觽兊谝淮胃械礁赣H的固執(zhí)超出他們印象里的形象。
“爸,我聽村里書記說,這里要拆遷了?。〈蠹乙〖w農(nóng)莊了!”小兒子像突然想起什么重大事件似的,如此說道。
老黃接過話說:“這都唱了多少年了!也沒見拆!”
“爸,人都說我們莊子風水不好——”大兒子神神秘秘地說。
“什么?!”
“你看啊,這幾年莊子里就死了好幾個,都癌癥。壽相也不大。”大兒子繼續(xù)說?!跋拐f八道!”老黃怒斥一句?!澳睦锒加兴廊说?。哪年不死人?哪個不生???生老病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道理都不懂?”
兒子們不吭聲了。
隔日,兒子們帶上媳婦孫子們,一前一后,車子一開,走了。老黃送走了死人,又送走了活人,獨個面對偌大的院子時,這才感到點空曠和寂寞。
“常有理”好像還沒走??偸且徊恍⌒木吐牭剿八骸包S良!”她喜歡說:“你大你媽沒得本事,一輩子就干一件好事,給你起了個好名字。你看你兄弟幾個,就你吃上皇糧了!”
老黃就笑,哪里就吃上皇糧了,代了大半輩子的課,四十多才轉正。
一個人住最怕的是晚上。墻上貼的白紙,夜里風一吹呼呼響。頭七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他老婆說:“她歡喜你幾十年了?!?/p>
他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后眼睛也不敢睜開??偢杏X枕頭邊有微弱的呼吸聲。他一動不動,就連呼吸也輕到不能再輕,仿佛猛然間睜開眼就能看到妻子的臉。
恐懼將他團團圍住。都說不怕鬼,也說親人之間沒有害怕,都是假的,他只感到慌亂。有些后悔沒回到縣城的家里??墒?,到了那邊難道丁霞就不回來了嗎?恐怕也未必。
還不如跟著兒子們過,像一件尚能御寒的破大衣,讓兄弟倆來回地換著穿。然而,卻是不能。至于為什么,他說不清。
此后,一到晚間,他就感到一雙莫名其妙的眼睛在黑夜里望著他。整夜整夜地望著他。
后來,恐懼漸漸少了。思念蓋過了恐懼。
他對丁霞的思念是從吃飯開始的。獨自做飯獨自吃飯,滋味實在不好過。從前想要的自由,如今卻無力承擔。哪怕有人吵吵嘴也是好的。寂寞,像蛇一樣陰冷靜默。
人真是害怕寂寞的動物呀,雄性動物尤其如此。他渴望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一起說話做飯,晚上一起睡覺。如此,后半生也就沒有遺憾了。
孤單,實在難以忍受。
趙如蘭這些年一個人是怎么過的呢?哦,她有條狗。他也有條狗。丁霞剛走的那一個月,晚上他將小黃帶到自己屋里,就在那次奇怪的夢境之后。
他們的狗都“打架”了,他什么時候能和趙如蘭“打一架”呢?
他早就想單獨去找她了。怕的是村里人的閑言閑語,老婆才死半年就等不及要討個新老婆了。再說,兒子們肯定也反對,這是毋庸置疑的。
趙如蘭什么心思他大概摸得出來了。但這個女人好面子,原本還會隔三岔五來“偶遇”他一趟,裝作問問丁霞的病情。現(xiàn)在倒好,丁霞死了,她反而不來了。
她是怕人指著脊梁骨罵呀。
得激一激她才行。
村里有人來給老黃說媒,對象是隔壁村一個離異的,還有個上高中的孩子,比他年輕不少。來人把這情況一說,老黃心里就跟明鏡似的,人家比自己小上個十來歲,圖他個啥?不就是圖他一起養(yǎng)個孩子?
月月拿工資,不多,但餓不死。再一想,他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去替人家養(yǎng)兒子?這不是沒事找事干嘛?輕松日子才過幾天??!
老黃就想推了算了。再一想,他就覺得非去不可了。
照例是穿上最好的衣服,用小兒子買的刮胡刀好好收拾了一番。甚至,清早的那次刷牙都格外用心。他正照著鏡子的時候,一眼瞥見丁霞的遺像,她望著他,似笑非笑。
似乎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他有些窘迫又有些惱火。一輩子管著他,死了還管著他!突如其來的一陣怒火,令他心煩意亂,隨口罵了一句去他媽的。
人,見到了。他請的客,他覺得成不成都該男人花錢。他甚至還給她買了點心和水果。人是不錯的,雖沒有趙如蘭好看,但勝在年輕。人只要年輕就好看。
再好看的人,老了都是一張揉皺了的紙。
傍晚回家在村口和趙如蘭狹路相逢。他笑嘻嘻地說:“多少天沒看見你了!”趙如蘭只是鼻子嗯了一聲,說了句“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然后快步走了。老黃立在原地,一頭霧水,轉而笑出了聲。
老黃去看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在鄉(xiāng)下,沒有什么秘密能夠躲得過夜晚看門的狗。老黃決定晚飯后去看看趙如蘭。這個時間點很好,既能避開白天人的耳目,又不至于太晚,將來被人知道了不免說三道四。
他人還沒到她家門口,就聽見小花在里頭汪汪地叫喚。它挨了一聲訓斥,犬吠聲消失了,就像知道來人是來找她似的,她打開了院門的燈,燈光照在老黃的身上,一個夜色中歸來的男人總是動人的。
隨后才是開門聲。哐啷一聲,動靜很大,像是故意讓左鄰右舍聽見似的。老黃下意識地向周圍張望了一下,倒是趙如蘭很鎮(zhèn)定。在這種事情上,男人總是比女人怯懦。
老黃進門,在靠門邊的一個小板凳上坐了下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也不看對方,就是沉默地坐著。約過了幾分鐘,老黃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趙如蘭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這才一驚,看出她剛哭過。
“怎么了?”他急忙問。
“???什么怎么了?”趙如蘭答非所問。
“你不是哭了嗎?”老黃一開口就想罵自己蠢。
“沒有的事?!?/p>
“想你家老王啦?”他想挽救一下令人尷尬的氛圍。
“提他做什么!”趙如蘭氣鼓鼓的。
老黃恨不得擰自己兩下,一錯再錯。又是一陣沉默。
“這么晚你來我家有什么事?”趙如蘭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樣,對他發(fā)問。老黃愣了愣,對呀,他是來干什么的呢。來之前心里潮涌著什么要鼓出來,此刻都煙消云散了。他猶豫了半天,雙手來回搓著,然后微笑著說:“那個,明天晌飯來我家吃吧?!薄熬蜑榱诉@?”趙如蘭失笑?!澳慵颐魈焐物堃埧脱剑渴遣皇前滋炷憧吹哪莻€女人?”
“不是不是!”老黃連連擺手。
“那是哪個親戚來?”
“也不是。就,就我和你?!?/p>
“這我就不懂了。人都說無功不受祿,好好的,我自家的鍋底又沒掉!”不知怎么說著說著,心里就有氣。
“我記得你燒魚好吃。多長時間沒吃到了。明天起早我去買兩條魚?!?/p>
趙如蘭說:“燒魚好吃的人多了,非要叫我去?!”
老黃被她一說,忽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快樂和放松。他笑著說:“哎呀,你這個人呀——”
“我這個人怎么了?”趙如蘭不依不饒。
“非要我這樣說才好——以后,我倆一起過吧?!?/p>
趙如蘭沒料到他能這樣痛快把話講出來,她一步步地“逼著”他,就是因為知道他生性軟弱。他不說明白,她堅決不能過去跟他過。那叫什么呢?沒名沒分的,罪名都她趙如蘭一個人擔著了。
現(xiàn)在,他這樣和她講,她只覺得自己剛才白哭了一場。
“你不和白天見的那個年輕的一起過嗎?我這都老太婆了?!崩宵S聽了哈哈大笑。“你呀,一輩子一張嘴不饒人?!?/p>
“那你還來找我?沒人求你來?!?/p>
“好好好,是我自己請我來的。我黃良啊,這一輩子都被強女人管著了。”
“周瑜打黃蓋唄。”
兩人高興之余都有些悔恨,浪費了多少時間?!
何苦兜那么大的一個圈子呢?然而世間事就是這樣。急不得。在男女事情上尤其如此。一切只講究個相宜,而非早晚。
老黃承諾要給她個名分。他說要和兩個兒子講一聲,他還說從前有人給他算命,說他命中注定有兩個老婆,當時他還不信呢。
趙如蘭就說:“你又說鬼話。什么時候算的命?這么些年也沒聽人講過?!崩宵S說:“你們哪里能聽過呢?兩個老婆這種話,我要是說出來不是自尋死路嗎?”說罷,兩人相視一笑。
兩個人邊說邊收拾屋子。自打丁霞死了后,這個家第一次有了生氣。老黃看著她,心里說不出的滿足。他望向妻子的遺像,仿佛對她說:“你料事如神。”
趙如蘭手里拿著一個病歷本在細細地翻看。老黃伸手想去奪過來已經(jīng)晚了?!澳憧催@個干嘛?丁霞病歷本,你也要看?!?/p>
她站起身,指著其中一頁說:“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她那時病了,你還像個吃不飽的狗一樣!”老黃知道她看到了。那是丁霞患病三四年間唯一一次同房,她陰道出血去看了醫(yī)生。
老黃像條犯了錯的狗一樣,垂著頭不吭聲。
“現(xiàn)在還餓嗎?”趙如蘭斜著眼瞟他。老黃頓時如獲特赦,點點頭,“這不一直想吃沒吃上嘛?!?/p>
“那就讓你吃個夠?!?/p>
“這哪有夠的時候?除非死了?!崩宵S嘴硬說道。
老黃摟著她,有點難為情地說:“男人老了,就沒用了。”趙如蘭說:“這不錯嘛。”“你今天就搬過來住吧?!崩宵S動情地說。
“我現(xiàn)在搬過來住算什么?人家要怎么說我呢?”
“不怕的。我肯定會娶你的。過段時間就去領證?!崩宵S拍著胸脯保證。
“什么時候?”
“等我先和兩個兒子說好的?!?/p>
“那要是他們反對呢?”
“不會。我有你照顧他們還省心,盼著都來不及。再說,丁霞走之前都同意了的,他們有什么好反對的?”老黃覺得這樣說了似乎還不夠,又說道,“以后,這個老屋都是你的?!?/p>
“我不要你東西。你這話說得就像我圖你錢一樣。你看你多有錢哦。”趙如蘭半開玩笑地說。
“不是。我知道你不圖什么,但我要安排好的?!?/p>
“房子不是說要拆遷嗎?”她問。
“沒準的事情。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就算將來拆遷了,錢都給你。我一分不拿。那兩家也別想拿一分?!?/p>
“說得就像你能當家做主似的。”趙如蘭取笑他說,“一輩子都沒見你當過家,這么大的事你倒是能耐了。”
老黃嘿嘿一笑,有種被自己女人看穿后的熨帖和安心?!罢驗槲乙惠呑記]當過家,在這件事上才要自己做主。你放心吧。我回頭就跟他們講?!?/p>
大兒子兩口子全都反對。小兒子一時難以接受,說沒想到這幾十年的鄰居變成自己后媽,總覺得怪怪的。大兒子說,再說了媽才走半年多,你就這樣耐不住,你讓我們怎么想?你讓大家怎么看?最主要,你讓媽媽怎么想?
老黃一聽就火了。“我不管你們怎么想,我只是告訴你們一下!旁人怎么想那是旁人的事!你媽怎么想?你媽在臨死前特別交代過。她不像你們這樣沒良心!”
兒子們一聽老黃把話說得這樣難聽,簡直怒不可遏。大兒媳婦說:“爸,你要是這樣說,那將來可不能怪我們不給你養(yǎng)老送終!”
老黃咬牙切齒地回答:“你放心,我暫時還死不了!如不了你的愿!你不就是怕人來分你那點拆遷款嗎?!今天,我明白把話告訴你們,你們幾個一個子兒都沒有!”
只有老二家那個南京媳婦同意。她樂得有人照顧公公,他們省卻多少閑心。平時老大家就不肯照顧老人,重擔都落在他們兩口子身上,為這個事兒,他們夫妻沒少吵架。現(xiàn)在一口蘇北鄉(xiāng)下老房子就能叫一個女人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她真是高興都來不及。
那老房子說白了,真拆掉了,補貼的錢連十萬都不到。這點錢買一個女人任勞任怨地伺候小半生,值了!
老黃沒敢把小輩們的意思說給趙如蘭聽。他只是從此不提這個事情了。
閑言碎語伴隨趙如蘭進了黃家門那天開始,如縷不絕。人家當著他們的面不好講什么。每次他們或他們中的一個靠近人群的時候,大家立刻收聲,一臉尷尬,然后沒話找話地來一句:“你來啦?!?/p>
久了,趙如蘭不免受氣。
她說:“你從前講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
“什么話?”老黃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問給問住了。
“你自己都忘了?”她更來氣了。
“哦——那個事啊?!崩宵S拖長了腔調(diào)?!八阍?。當然算話。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那什么時候去領證?”
老黃一下子沒了底氣。畢竟,他不能把事做絕,將來總要靠著兒子們的。活著的時候,手腳能動的時候,她能料理一下家務,和他做個伴兒。
萬一將來他癱了呢?什么事都怕個萬一。老黃一生謹慎。萬一不能動了,她還能像今天這樣貼心照顧他嗎?他想起妻子丁霞病重的時候,他怎樣厭煩,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伺候病人呢?
那還是少年夫妻呢。何況他們這樣的半路夫妻?再說了,這還沒領證,只能叫名義上的半路夫妻。兒子們的話也不能不考慮。半路夫妻有幾個不是錢買來的?
老黃想著這樣的心事,卻難以對她言明。只能沉默以對。
趙如蘭坐在床沿抹眼淚?!暗搅耍疫€是不如她吧?!”老黃沒法解釋,女人的想法真是難以理解。
“你有難處,我也不為難你?!彼煅手f:“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老黃知道她是生自己的氣了。見她這樣他也難過。
“是我自己沒長眼!相信一個一輩子沒得主心骨的男人!”她突然不哭了,站起身,往自己身上拍了拍,似乎要把一身的塵埃抖落盡。
“我忘了告訴你了。今天我家老大來電話,說他媳婦懷上了。要我去上海伺候一段時間?!彼挷徽f就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也簡單,畢竟不是過了幾十年的家。
到底是個過路的。
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老黃,更瞧不上自己。
趙如蘭走一個來月了。
老黃的腸子都悔青了。他恨自己軟弱,也恨自己當時為何不攔住她。
趙如蘭的心真狠呀,說走就走。他當時還以為她說著玩的,頂多回她家住一晚就消氣了。第二天一早,他不見她過來做飯,心里有些慌。他自己也憋了一肚子氣,決心不去喊她。
晌飯時間都過了,她還是人影也沒有一個。他憋不住了,裝作沒事人一樣,往她家走??斓降臅r候,他在鄰居家看到了她的狗。他的心咯噔一下,預感不好。小花只有她不在家的時候才會托付給鄰居。
也許她上街了吧?走親戚去了?小花自己跑過來的吧?他這樣安慰著自己。然而,趙如蘭家緊鎖的大門給他沉悶一擊。
后來,他聽說趙如蘭天不亮就起來了。趕了最早一班去上海的車。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她竟然走了!
他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胸悶,劇烈的咳嗽襲來,眼淚都咳了出來!
她走了這么久,杳無音信。關于她的只言片語都是鄰居傳來的。每次,他都很想聽到她的消息,但又要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人家問起他來,他也就一個咳字作答。
人們看出他們黃了。老黃也黃了。
過去那些茶余飯后評論他們的左鄰右舍,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對老黃格外同情起來。
老黃很多次想給她打個電話或去個信息。信息寫了又刪,刪了再寫,然后再刪。如此,反復幾次。他一賭氣,將手機朝床上一扔,依舊是罵了句去他媽的!
人家一家團團圓圓的,我老黃干嘛要下賤去求她回來呢?再說了,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個人孤苦,既然她連這個都不在乎了,我就是求回來又有什么用?
他反反復復地跟自己這樣說。晚上,他抱著小黃親了一口,嘆息道:“人還不如狗呢。人說走就走,狗,你攆多少回都不走。”
然后他對著虛空說:“丁霞,這下你稱心如意了吧?都說你‘常有理’,還真是?!?/p>
說完這話,他又是好一陣咳嗽。
近來,他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伴隨著咳嗽起伏的是令人難忍的疼痛胸悶。起先,他沒當一回事,只當是感冒咳嗽。連村衛(wèi)生室都省了,他給自己抓了藥,買了點感冒藥和止咳糖漿。
這樣對付了半個來月,還是不見好??人孕貝灥劝Y狀倒是越來越嚴重了。這時,他才意識到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小兒子給他來電話的時候,聽他咳嗽得厲害,說:“爸,要不你來南京吧?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p>
“多大點事,就往南京跑?”他抽了一口煙,咳得猛烈了。小兒子說:“沒事當然最好。我們就當體檢一下嘛?!?/p>
“不去?!崩宵S還是那么倔強。
“不來南京也行。那你自己去醫(yī)院看看。明天就去,我等你電話。”小兒子下了任務,老黃答應了。
他去了縣醫(yī)院,正好順道回縣城的家里看看。按理說,趙如蘭也走了,鄉(xiāng)下沒什么可值得他留戀的了??墒?,他也說不上為了什么。他現(xiàn)在壓根兒就不愿住到城里。在鄉(xiāng)下,在他從小長大的村子里生活,他感到安心,像一株植物,移走多年又回來了。
醫(yī)院照例是抽血、拍CT,醫(yī)生看著CT眉頭一皺,搖搖頭說:“不太好啊。就你一個人???”老黃點點頭。
“明天做個核磁吧。”醫(yī)生建議道。
“怎么還要做核磁?”老黃緊張了。
“為了確診。”
“確診什么?”
“你家人呢?”醫(yī)生并不回答。
“你有話直說吧?!崩宵S說。
醫(yī)生猶豫了幾秒鐘,然后指著他的片子說:“你的肺部啊不太好。你是不是有吸煙史?”
老黃點頭。“幾十年了?!?/p>
“我們目前懷疑是肺癌?!边@句話瞬間如一記響雷炸在他的頭頂。他的第一反應是怎么可能?醫(yī)生是不是搞錯了。
醫(yī)生看出他的震驚和懷疑。“所以我們才要你明天再來做個核磁看看?!?/p>
老黃機械地走出縣醫(yī)院的大門,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一個他許久沒住過的家。他倒在床上,晚飯也不吃。他想起兒子還在等他的電話。他什么都不想說,將手機一關。
怎么會這樣呢?我這一生并未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老黃這樣想著。這也太快了吧?!他原來想,自己怎么也能活到七十多。說不準,八九十也有可能呢。
也許CT錯了呢。這不是常有的事情嗎?等明天核磁結果出來再說吧。先睡個覺要緊。然而,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核磁共振并沒有為他帶來想要的結果。
突如其來的疾病擊垮了他。醫(yī)生讓他住院,他不肯。他不信。小地方的醫(yī)生水平很差,他這樣想。他們診斷錯了的時候多著呢,那誰還有那誰誰,從前就是被縣里醫(yī)院給耽誤的。
他要去南京一趟。
他說去就去,一刻也不耽誤。
南京檢查的結果也沒給他希望。他一下子衰老許多。
醫(yī)生說已經(jīng)擴散,沒有手術的必要了,化療吧。和幾年前妻子一樣,他要把她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小兒子說什么也要他留在南京。他不肯。他比任何時候都盼著回到老家,他在這一刻才明白丁霞當初為什么非要回老屋。
兒子拗不過他。他說:“我又不是一下子就死的!醫(yī)生不也說了嗎?這個病,治療得當?shù)脑挘疫€能活個三兩年呢!你該上你的班要緊。我能照顧自己。等我不行的時候,自然會跟你說?!?/p>
這樣,老黃又回到了老屋。
他慢慢接受了自己的病,接受了屬于他的命運。他甚至把自己養(yǎng)得不錯,還胖了兩斤。
鄰居都知道了他的病情,大家見到他的時候總是說:“黃老師,我們家菜地里的菜你自己去薅啊?!?/p>
他再也不用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了,一輩子小心翼翼的,向這個賠小心向那個賠不是?,F(xiàn)在,他不用了。他問心無愧,一生沒有對不起的人。
他站在院門口,望著剛發(fā)芽的楊樹,這樣想著。然而,趙如蘭的影子跳了進來。對,要說有對不起的人,就是這個女人吧。他答應人家的事兒沒做到。
他讓她灰頭土臉地走了。
這些天,他格外想她。他想趙如蘭就是狠,還說歡喜他幾十年呢。幾十年又怎樣呢?還不是說走就走?
汪汪汪,一陣狗吠。來人了。村里通知說房子國慶前全部拆掉。送信的人并不停留,說了就走,留下一張紙。然后繼續(xù)下一家。
真的說拆就拆了?
唱了多少年的戲,而今來真格的了。
這幾間老屋都是他當年請人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比起縣城那個家,這個家更像他自己。
想不到他得了絕癥,房子也得了“絕癥”??礃幼?,他們要前后腳消失了。他撫摸著門框,眼淚落了下來。自打他查出肺癌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難過到掉眼淚。
手機響了。是她!
他趕緊接了?!拔埂!睂Ψ讲徽f話。再聽,是她在哭。
“你哭什么?遇到什么難事了?”她哭得更兇了。
“我回來了?!?/p>
“什么時候的事?我沒看到你啊?!崩宵S生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還沒到家。車子才到縣城。”
“我去接你!”
“不要!我自己回去。風吹了受涼的話,你受不住?!壁w如蘭說著又哭了起來?!澳氵@個人真是死心眼。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講一聲。”
老黃也抹了眼淚。這一回他沒聽她的。
一輩子聽女人話的老黃,決心走到鎮(zhèn)上去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