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衎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論述“政治經濟學的方法”時曾有一段經典表述:“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把它當作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xiàn)出來的方式。但決不是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具體總體作為思想總體、作為思想具體,事實上是思維的、理解的產物;但是,決不是處于直觀和表象之外或駕于其上而思維著的、自我產生著的概念的產物,而是把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這一過程的產物?!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42-43 頁。此處的“具體總體”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內涵應當被解讀為私有制社會內在矛盾發(fā)展到資本主義階段之總體性的具體呈現(xiàn)。更進一步說,這種具體性和總體性是通過理論的方式再現(xiàn)出來的,處于歷史發(fā)生學層面上的歷史具體、歷史總體,即馬克思的具體總體觀。坦白說,要準確地把握住具體總體觀的上述哲學內涵其實并不容易,經驗主義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當年就沒有做到這一點。更為遺憾的是,當代西方部分左翼學者也不自覺地陷入經驗主義的牢籠之中,把“具體總體”理解為經驗主義所直觀感受到的經驗具體、實在具體,進而將歷史唯物主義具體總體觀降格為經驗主義具體觀來加以理解和運用。同時,他們還將《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具體總體觀理解為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歷史具體觀相對立的、只限于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方法,這種思路不僅抹殺了歷史唯物主義在研究對象和方法論上的轉變和轉型,而且還忽視了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間互生共進、不可缺一的辯證關系。事實上,馬克思的具體總體觀不是一蹴而就的,其早中期在“具體”問題上的確經歷了經驗具體和歷史具體的思想階段,但這并不代表具體總體觀的全部內容和其對“具體”最為深刻的認識。因此,為了更清楚地把握這些問題,我們有必要從思想發(fā)展過程的角度來認真地研究馬克思在“具體”問題上的觀點,即具體總體觀從經驗具體、歷史具體到具體總體的生成路徑,以此為我們深入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及其在資本邏輯批判中的運用提供一些啟示。
雖然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就已經發(fā)現(xiàn)了關于物質利益的現(xiàn)實難題,但嚴格地說,無論是在方法論上還是在自身的思想水平上,當時的他都無法越出唯心主義的視界去研究市民社會,即社會現(xiàn)實中具有本質性、唯物性的“具體”世界。直到《德法年鑒》初期,馬克思通過閱讀費爾巴哈的著作獲得了人本主義的方法論武器,再加上他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對歷史素材的摘錄和整理,才促使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及其“導言”中能夠借用費爾巴哈的“現(xiàn)實的人”的概念,第一次站在一般唯物主義的理論平臺上對抗和批判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進而將諸如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國家的本質及其現(xiàn)實性等“具體”問題真正地納入自己的研究視域之中。a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10-11、27、35 頁。顯然,這不足以說明青年馬克思對上述“具體”問題的理解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水平,因為此時他眼中的“具體”世界及市民社會,本質上還只是德國式的“具體”和市民社會,即實在的“具體”和單子化的社會。也就是說,此時的馬克思基于一般唯物主義的理論平臺,還無法透視“具體”世界的本質及其蘊含的豐富社會歷史內容,他事實上只是出于批判黑格爾哲學的理論需要而在研究對象的層面轉向“具體”世界而已。
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以自我異化的人為核心概念來表達和分析作為研究對象的“具體”的“非現(xiàn)實化”及其揚棄。由于受到斯密、薩伊等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影響,馬克思承接性地把“具體”理解為資產階級經濟學(國民經濟學)所確立的經濟“事實”和“規(guī)律”,即實證或經驗層面的“具體”,亦即經驗具體。但同時他認為,“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fā)。它沒有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b《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第266 頁。因而還需要對私有財產這一經濟事實,即對經驗具體進行批判性反思。此時馬克思的思想進路可以概括為:一方面描述經驗具體的悲慘狀況,即異化勞動規(guī)律所表現(xiàn)出來的真實關系;另一方面又以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為標尺,對經驗具體做抽象人性論的批判,進而獲得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因為,如果只是同資產階級經濟學一樣,從經驗的角度出發(fā)非批判性地理解“具體”,那么,獲得的經驗具體本身并不具有內在矛盾性,也無法從中獲得歷史前進的動力。所以,在費爾巴哈人本主義方法的影響下,馬克思試圖通過對經驗具體做抽象的人性論批判,將經驗具體理解為具體的“非現(xiàn)實化”及其揚棄,或者說人的本質的異化及其揚棄,進而賦予“具體”本身歷史前進之意義。
緊隨其后的《神圣家族》對《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思想做了推進。c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神圣家族》兩個文本中間,馬克思并沒有進行專題性的閱讀,這兩個文本只是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和以鮑威爾兄弟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這兩個不同的批判對象展開的批判性研究。這主要表現(xiàn)為,馬克思已經察覺到“歷史”的過程是一種人的能力的發(fā)展過程,是一種通過對象化勞動這種“實踐”方式來實現(xiàn)和展開人的本質的“現(xiàn)實”過程。其反應在具體觀上,就是不滿足于以往的人本主義邏輯之抽象人性論解讀模式,即僅強調經驗具體的“非現(xiàn)實化”(異化)及其揚棄,而是更多地承接了《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Ⅱ、Ⅲ的理論視域,即基于客觀邏輯強調“使用實踐力量的人”,使具體在現(xiàn)實的行動中得以展開。筆者認為,這一思想推進至少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用以“人的實踐力量”為基礎的具體觀駁斥以人的自我意識為基礎的唯靈論。在馬克思看來,埃德加·鮑威爾把財富和貧窮僅作為“范疇”來看待,而沒有將其作為客觀邏輯之上的“具體”現(xiàn)實生活來看待。財產、資本、金錢和雇傭勞動等都是工人自我異化的具體產物,并不能如埃德加·鮑威爾那般在思維中消除它們,而“必須用實際的和具體的方式來消滅它們”。d《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73 頁。張一兵教授在《回到馬克思》中將原文的“實際的”和“具體的”分別改譯為“實踐的”和“對象性的”。筆者認為,改譯后的表達更能夠幫助我們還原上下文的真實語境和理解馬克思此時的具體觀,故予以采用。參見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第三版)》,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315 頁。其二,以法國大革命為例,指認超越舊世界的社會制度不能夠只有革命的思想,還需要有革命的“實踐”,尤其是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當布魯諾·鮑威爾把法國大革命的真實歷史幻想成德國式的觀念史,并將是否能超越舊世界的社會制度歸結為依賴于其產生的思想時,馬克思評論說:“思想本身根本不能實現(xiàn)什么東西。思想要得到實現(xiàn),就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盿《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0 頁。在他看來,法國大革命本身做到了這一點,而布魯諾·鮑威爾的德國式思維及其理論的唯心主義性質使其無法看到,需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才能超出思想的范圍,進而超越舊世界的社會制度。
可以看出,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將萌發(fā)于《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客觀邏輯之中的具體觀做了延續(xù)和推進,即在一般唯物主義平臺上突出人對自然界的實踐關系,以“使用實踐力量的人”為核心概念指認經驗具體在現(xiàn)實行動中的展開過程,進而克服了唯靈論的思辨唯心主義本性。但由于這一時期他還是立足于費爾巴哈對人的非社會歷史性理解,以至于他對自我異化的人、“使用實踐力量的人”及其行動的理解,只能是游離于具體的社會歷史內容之外的、抽象的人(費爾巴哈意義上“現(xiàn)實的人”)及改造自然界的“現(xiàn)實的人的活動”,而不是社會歷史性意義上具體的人,即構成歷史之本質內容的“現(xiàn)實的個人”及“實踐的人的活動”。何時才能達到具體的人進而達到對“具體”的科學認識,取決于馬克思以何種社會歷史觀來研究和理解“具體”,即是否是在本質反思層面上具有社會歷史性的具體。
隨著馬克思社會歷史觀研究水平的提高,他對“具體”問題的解讀能力也得到了不斷的加強。如果說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他還只是指認了作為具體的“實踐”“感性的人的活動”b《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99 頁。此處的“實踐”“感性的人的活動”,與馬克思在同時期著作《評弗里德里?!だ钏固氐闹鳌凑谓洕鷮W的國民體系〉》中提到的作為“實踐”方式的矛盾著的社會物質活動是同一語境下的概念。之革命性和批判性,那么,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他要揭示的就是作為具體的社會物質活動的本質內容:以“現(xiàn)實的個人”作為唯物史觀的現(xiàn)實前提和立足歷史具體的邏輯前提,從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的客觀矛盾的角度去理解歷史過程的本質及發(fā)展動力,進而展現(xiàn)了其對具體所做的歷史過程性分析。
第一,將“現(xiàn)實的個人”作為唯物史觀的現(xiàn)實前提,是獲得歷史具體的邏輯前提,也是對具體做歷史過程性分析的出發(fā)點。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鮑威爾和施蒂納分別把人理解為“類”“自我意識”和“唯一者”的思路,只是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c《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16 頁。抽象詞句對人及其社會實踐的統(tǒng)治,是一種非社會歷史性的解讀。而馬克思認為,人及其歷史活動應該被理解為處于現(xiàn)實的社會歷史過程之中的“現(xiàn)實的個人”及其社會實踐。不難看出,他對“現(xiàn)實的個人”的理解已經初步呈現(xiàn)出基于歷史過程的發(fā)生學思路。這種思路反映在具體觀上,就是將歷史具體理解為從“已有”發(fā)展到由自我創(chuàng)造的“現(xiàn)有”,即由發(fā)展而來、具有歷史性的“具體”。而且,“現(xiàn)實的個人”不但生產自己的物質資料,同時也間接生產自己現(xiàn)實的物質生活本身?!八麄兪鞘裁礃拥?,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d《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0 頁。也就是說,“現(xiàn)實的個人”及其生活方式與作為歷史具體的生產過程相一致,在眾多社會關系之中,他們的物質生產關系是作為基礎的決定性關系。在這個基礎上,馬克思才會從作為生產力發(fā)展之表現(xiàn)形式的分工和所有制形式之對應關系的角度去進一步剖析社會歷史過程,進而更深入地理解歷史具體本身。
第二,基于唯物史觀回答青年黑格爾派所謂的思想、觀念和意識的生產問題及其與物質生產的關系問題,進而立足于歷史具體回答社會歷史過程之中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關系問題。在馬克思看來,一方面,“現(xiàn)實中的個人”是需要“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另一方面,“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眅《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4 頁。馬克思并不否認思想、觀念和意識的生產者是人,問題的關鍵在于產生思想、觀念和意識的人是“現(xiàn)實中的個人”,是在現(xiàn)實歷史過程中從事物質生產的人們,“他們受自己的生產力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的一定發(fā)展——直到交往的最遙遠的形態(tài)——所制約”。在他看來,人及其進行的物質生產和觀念生產都不再是孤零零的存在和具有先驗性和抽象性的產物,而是基于社會歷史過程發(fā)展而來的歷史具體。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社會歷史過程之中社會存在對社會意識的決定作用,即“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盿《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4-525、525 頁??梢哉f,如果此時馬克思沒有唯物史觀,沒有對歷史具體的深刻理解,就無法厘清和回應上述問題。
第三,從生產力與交往形式客觀矛盾的角度深入研究社會歷史過程,進而理解歷史沖突的根源及歷史過程的本質,這是歷史具體的基本內容,更是對人類歷史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的深刻揭示。馬克思說:“受到迄今為止一切歷史階段的生產力制約同時又反過來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即現(xiàn)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物質關系。如果從歷史觀上來說,就是“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fā)闡述現(xiàn)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lián)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梢钥闯?,馬克思在分析一般歷史過程時,生產力和交往形式這兩個相互交織的因素已經有所體現(xiàn)。等到他分析資本主義大工業(yè)這一歷史具體時,生產力與私有制這種交往形式之間的客觀矛盾得以凸顯。在他看來,這種客觀矛盾主要表現(xiàn)為大工業(yè)階段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生產力,“對于這些生產力來說,私有制成了它們發(fā)展的桎梏……在私有制的統(tǒng)治下,這些生產力只獲得了片面的發(fā)展,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成了破壞的力量,而許多這樣的生產力在私有制下根本得不到利用”,進而導致爆發(fā)了階級革命或者引發(fā)了不同階級之間的意識矛盾及政治和思想上的斗爭等附帶形式的沖突。對此,他總結說:“一切歷史沖突都根源于生產力和交往形式之間的矛盾”。b《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0、544、566、567-568 頁。一旦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平臺去研究社會歷史過程,就會立足于歷史具體去分析社會實踐之本質內容,即從歷史發(fā)生學的思路出發(fā),得出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客觀矛盾是歷史過程的本質及發(fā)展動力的重要觀點。
在筆者看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具體觀不僅對人的理解達到本質反思層面的具體的人,對具體本身的理解也達到歷史具體的理論水平,這是馬克思社會歷史觀研究水平提高的結果,也是他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平臺上研究和審視歷史過程的本質及其內容之后進而做出的科學判斷。需要指出的是,此時的馬克思對歷史具體的理解反映出歷史唯物主義在研究對象上的兩個層次:一是一般歷史過程本身;二是歷史進程中的具體對象。而后一種研究就需要將前一種研究中作為哲學方法論的歷史唯物主義轉化為研究具體對象的科學方法論,即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方法論在具體對象中的科學運用。c參見唐正東:《〈資本論〉及其手稿對歷史唯物主義內在矛盾觀的深化》,《哲學研究》2018 年第5 期。當然,我們同時也應該承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對具體歷史過程問題的闡釋還有進一步深化的空間,它還沒有將具體歷史過程中生產關系的本質問題作為其闡釋的重點,沒有把歷史具體作為濃縮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的具體總體來把握。
上述問題首先是在《馬克思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和《哲學的貧困》中得到推進的。這一推進集中體現(xiàn)為具體在政治經濟學視域中的初構:此時的馬克思通過批判蒲魯東的經濟學觀點和方法,對具體歷史過程中現(xiàn)實社會關系(生產關系)之本質問題的理解逐步深化,進而將處于具體歷史過程中具有本質反思性的具體的人,置于“一定的”“具體的”“歷史的”的社會關系和現(xiàn)代經濟生活的基礎上來加以理解。在馬克思看來,包括蒲魯東在內的資產階級理論家們都無法真正看透資產階級社會及其社會關系的永恒性假象,而且無法理解“范疇也和它們所表現(xiàn)的關系一樣不是永恒的。它們是歷史的和暫時的產物?!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9-50 頁。譬如,蒲魯東在分析分工問題時,就不區(qū)分分工是在何種歷史階段及特定的社會關系之上的分工,因而就看不到種族制度和行會制度下分工的不同,也看不到工場手工業(yè)時期和大工業(yè)時期分工的不同。面對具體歷史的現(xiàn)實進程,蒲魯東“覺得沒有必要談到17、18 和19 世紀,因為他的歷史是在想象的云霧中發(fā)生并高高超越于時間和空間的”。對此,馬克思批評說:“人們借以進行生產、消費和交換的經濟形式是暫時的和歷史性的形式。隨著新的生產力的獲得,人們便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而隨著生產方式的改變,他們便改變所有不過是這一特定生產方式的必然關系的經濟關系?!盿《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44 頁。這一點他在《哲學的貧困》中也給出了說明:“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602 頁。由此可見,此時的馬克思通過批判蒲魯東形而上學具體觀,深刻認識到具體歷史過程中社會關系及其“抽象”(經濟范疇)的歷史規(guī)定性——“只是適用于一定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一定的生產力發(fā)展階段的規(guī)律”,c《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47 頁。以及現(xiàn)實的具體歷史過程本身的歷史觀意義。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把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轉變?yōu)閷唧w對象的研究方法,即“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亦即具體總體觀。換言之,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研究一般歷史過程的哲學方法論,會隨著研究對象的具體化,相應地由歷史具體觀提升為研究具體歷史過程中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關系的具體總體觀。
(一)“社會中進行生產的個人”是理解具體總體的現(xiàn)實前提,“現(xiàn)代資產階級生產”是歷史唯物主義轉向研究歷史進程中具體對象的本題。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的開篇就寫道:“擺在面前的對象,首先是物質生產。在社會中進行生產的個人,——因而,這些個人的一定社會性質的生產,當然是出發(fā)點?!彼兴姑芎屠罴螆D等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把“單個的孤立的獵人和漁夫”作為出發(fā)點,但在本質上沒有揭示個人及其從事的生產的社會性質。所以,他認為生產是“在一定社會發(fā)展階段上的生產——社會個人的生產”,是具有“一定的”社會關系性質的,是“現(xiàn)代資產階級生產”。d《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22、26 頁。客觀上說,一旦馬克思將研究對象聚焦到具體歷史過程,比如說資本主義社會,那么,他將“現(xiàn)實的個人”推進到“社會中進行生產的個人”則是一種邏輯上和理論上的必然。因為,在他看來,“現(xiàn)實的個人”必定是處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之中從事一定性質生產的個人。e參見張一兵:《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社會定在概念》,《哲學研究》2019 年第6 期。
(二)明確區(qū)分政治經濟學對“具體”的兩種不同解讀方法,即兩種不同的具體觀:資產階級經濟學的經驗具體觀和馬克思的具體總體觀。對此,筆者認為可從以下三個邏輯環(huán)節(jié)來理解。
第一,從撇開了“具體”之歷史規(guī)定性的“表象中的具體”出發(fā),最終只能達到“稀薄的抽象”,直至一些不包含豐富社會歷史內容的簡單規(guī)定。上述經驗具體觀無疑是超越諸如青年黑格爾派,從思想、觀念和意識出發(fā)去解讀具體的唯心主義思路,這是馬克思在1845 年前后就已經認識到的。但是,此時他認為這種從經驗層面的“實在和具體”及“現(xiàn)實的前提”出發(fā)的解讀思路看似正確,實際上是對“具體”的誤讀?!袄?,拋開構成人口的階級,人口就是一個抽象。”f《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1 頁。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的“抽象”并不是指在第一節(jié)中解讀“生產一般”時強調的主客體統(tǒng)一性維度上的“合理的抽象”,g《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26 頁。而是指由“表象中的具體”得到的一種錯誤抽象,其錯誤的原因在于沒有將“具體”置于社會歷史過程中來加以考察。
第二,具有豐富社會歷史內容的科學抽象如何得到?實事求是地說,關于這個問題馬克思在這里說得較為籠統(tǒng),但如果不對其加以澄清是無法真正理解具體總體觀的。按照他對“稀薄的抽象”的批判,可以在邏輯上做出如下推理:一是“稀薄的抽象”不能直接變成科學抽象;二是需要把研究的具體對象放回到社會歷史過程之中才能得到科學抽象。也就是說,諸如“人口”這類“抽象”應該被放回社會歷史過程之中來加以考察,進而才能準確地揭示出“人口”所蘊含的豐富社會歷史內容。那么,何種哲學方法論才會有如此關于具體對象的研究方法?答案只有歷史唯物主義。當《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確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轉變?yōu)榫唧w對象的研究方法后,所有具體的研究對象都是內嵌于社會歷史過程之中的,都應當被理解為具體歷史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運動之結果。譬如,當將具象到資本主義階段的“人”放回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來看時,就不難發(fā)現(xiàn),“人”是以階級為中介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其反映或抽離的是資本與雇傭勞動的矛盾關系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性。對此,馬克思也在后來的《資本論》第1 卷第一版序言中直截了當?shù)刂赋?,分析經濟形式必須使用“抽象力”,a《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8 頁。即科學抽象。
第三,所謂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是指從科學抽象上升到“思維中的具體”“具體總體”的方法。在筆者看來,要想準確地把握這一方法并理解“具體總體”的哲學內涵,必須認識到以下三點。一是由科學抽象上升而來的具體是“思維中的具體”,是社會歷史過程中反映特定生產關系內容的具體,是濃縮了具體歷史過程中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性的具體。馬克思指出:“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tǒng)一。”b《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2 頁。所以,“具體”在思維中表現(xiàn)為綜合的過程和結果。如果具象到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剖析中來看,資本主義社會以物欲橫流的表現(xiàn)形式呈現(xiàn)的經濟現(xiàn)象,都應當被理解為資本主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運動的過程和結果。換言之,“思維中的具體”就是私有制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發(fā)展到資本主義階段的一種理論式的表達。二是“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是在思維中把握具體的思維方法或邏輯方法。一旦使用“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去理解“具體”,就必定會使對具體的理解上升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雙重維度且二者發(fā)生內在矛盾之理論高度,那么,就一定是理論上把握的那個“具體”。正如馬克思所說:“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把它當作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xiàn)出來的方式。但決不是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2 頁。也就是說,用思維掌握具體是把具體放回到充斥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矛盾運動的社會歷史過程中加以深入理解的科學方法。在這個意義上,就不難理解馬克思為何將這一方法看作“抽象的規(guī)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xiàn)”,d《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2 頁。這種“思維行程”就是具體歷史或代表著生產關系之內在矛盾性的具體在理論思維中的再現(xiàn)過程。三是這種在理論上才能把握的具體總體作為思想總體、思想具體,應該被理解為私有制社會內在矛盾發(fā)展到特定歷史階段的一種總體性展開,目的是凸顯這個“具體”在私有制發(fā)展進程中獨特的社會歷史性,而不應該被理解為思維自我運動的產物。譬如,馬克思在分析作為“抽象”的勞動一般,即勞動者的勞動過程和由此上升而來的作為“具體”的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即本質上的資本增殖過程時,最主要的用意在于凸顯后一過程所蘊含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獨特的歷史性特征。e參見唐正東:《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唯物史觀基礎》,《哲學研究》2019 年第7 期。也就是說,馬克思認為具體總體并不是頭腦中思維自我運動的觀念產物,而是用思維(概念)把握和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具體歷史的理論產物。一旦采用這種理論思維再現(xiàn)的方法,必能透過現(xiàn)象深入社會歷史之本質性一度中,揭示和凸顯作為具體總體的“人體”或“高等動物”f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7 頁。的本質內容和歷史性差異特征。
(三)以作為理論抽象的“勞動一般”g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6 頁。為例,論證具體總體觀在研究具體對象時立足于“結構”和“歷史”兩種觀察維度所呈現(xiàn)出的一致,即邏輯與歷史的一致。從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的結構來看,勞動確實表現(xiàn)得最為抽象,因為在資本家眼里,工人的勞動是以無差別的抽象勞動或者說以商品的形式出現(xiàn)的。而從私有制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來看,“勞動一般”屬于私有制社會的各個歷史階段,它是在歷史過程中逐步完成“上升”過程的,因此它也是抽象的。同時,只要馬克思立足于“歷史”的觀察維度,就必然會把“具體”置于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加以審視,進而認識到表現(xiàn)資產階級社會的“各種關系的范疇以及對于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系?!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6 頁。對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的結構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揭示私有制社會發(fā)展的本質和規(guī)律。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眼中的具體歷史是歷史發(fā)生學意義上由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性所決定的客觀歷史。所以,當他研究資本主義社會時,一定是特指研究處于私有制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資本主義社會,研究的目的是通過考察私有制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證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性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社會滅亡。
此外,上述從方法論層面提出的具體總體觀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得到了深度運用,尤其是在《資本論》的正式文本中經典地展現(xiàn)為兩點。一是在基礎概念層面對“商品—貨幣—資本”等概念的經典式演繹。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 卷的開篇指出,他的研究是從分析“商品”,而不是先前的“價值”或“勞動”概念開始的,b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47 頁。而且,這一“商品”概念是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內在矛盾維度的。因此,即使再談到“勞動”及其抽象性,也是把“勞動一般”提升為與具體勞動辯證統(tǒng)一的“抽象勞動”。這足以證明,從內在矛盾性的解讀思路出發(fā),就必然會把對商品關系內在矛盾性的理解過渡到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內在矛盾的理論層面。c這一理論層面被馬克思稱為“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54-55 頁。這種基礎概念選擇上的推進反映的是思想上的推進,而如果沒有具體總體觀作為指導,這種思想上的推進是不可能做到的。同樣,也正是在具體總體觀的指導下,馬克思才認識到作為科學抽象的“商品”必將上升為較為具體的“貨幣”和作為具體總體的“資本”,概念的上升過程在本質層面上再現(xiàn)的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在矛盾的上升過程。二是在基礎邏輯層面上的展現(xiàn),即在資本邏輯批判中的經典式運用。應當說,無論是《資本論》每一卷的小邏輯還是三卷的大邏輯,都是按照具體總體觀來展開的。譬如,在第1 卷中,馬克思首先研究了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等資本主義生產的一般前提,進而研究了貨幣積累和勞動力轉換為商品等資本主義生產的特殊前提。d參見孫伯:《孫伯哲學文存·第四卷: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文獻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275 頁。這一邏輯上的推進反映的是馬克思基于具體總體觀始終抓住內在矛盾性的批判線索,進而在勞資交換問題上發(fā)現(xiàn)特殊的勞動力商品——“它的使用價值本身具有成為價值源泉的獨特屬性”,e《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195 頁。即“交換”實質上是剩余價值的生產。由此,他不僅完成了從一般勞動過程向價值增殖過程的理論上的“上升”,而且還完成了從勞資交換過程向資本生產過程的理論上的“上升”。從三卷的大邏輯——資本的生產、流通“上升”到生活過程的研究來看,隨著對資本及其邏輯運動規(guī)律的分析越來越“具體”,“思維中的具體”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也逐漸趨于重合。
基于具體總體觀從經驗具體、歷史具體到具體總體的生成路徑,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馬克思社會歷史觀的研究水平達到什么程度,他對“具體”問題的理解水平也就發(fā)展到什么程度。而且,只有認識到歷史唯物主義研究對象的具體化轉變,才能認識到具體總體觀是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的具體化轉型,進而才能通過理論思維再現(xiàn)的方式,將“具體總體”的哲學內涵理解為私有制社會內在矛盾發(fā)展到資本主義階段之總體性的具體呈現(xiàn)。應該說,馬克思對“具體”問題尤其是對“具體總體”的深刻分析,不但對于我們準確地評價國外學界關于《資本論》中方法論以及整個唯物史觀的最新研究成果,而且對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及其在資本邏輯批判中的運用和展現(xiàn),都是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