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明
牛經(jīng)濟韓老五死于霜降的第二天晚上。
在四棵樹鎮(zhèn),關于韓老五的死因說法頗多。由此延伸出“今年霜凍大,能凍死人”的說法。韓老五的死便是佐證。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哪知夜半霜凍的寒冷,只有親身經(jīng)歷才能知曉。霜降都這么冷,要是入冬那還了得?!說這話的人,大多一副心懷天下的嚴肅表情,仿佛疼痛浮在面皮上,即便站著,也讓人有要疼到腰上的錯覺。于是便有爭論,有人反駁,其實韓老五并不完全是凍死的,韓老五走村串戶,足跡遍布十余個鄉(xiāng)鎮(zhèn),壯實得像頭牛,怎么會讓一場細霜就給凍死了嘛。韓老五好酒,他是喝過頭了,醉死過去的。
對于后者,秦大山不以為然,老韓年齡大了誰能保證不出個意外。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的人,像是在征詢眾人的意見。韓老五是秦大山的好朋友,眾人不好插話,他便惋惜地搖了搖頭,憂傷從額頭跑出來,密布在眼角和皺紋里,讓人看著都覺得辛酸,免不了說幾句安慰的話。
秦大山的情緒好了些,麻利地給人殺魚、打甲、溜片。末了,大方地送上兩根蔥一棵芹菜。但眾人不走,拎著袋子圍在魚攤子前,繼續(xù)聽秦大山講韓老五的故事。
鎮(zhèn)如其名。四株粗大的黃桷樹各踞鎮(zhèn)子一角,據(jù)說是清嘉慶年間種下的,樹干要數(shù)人合圍才能抱住,枝葉茂密,蓊蓊郁郁,把鎮(zhèn)子籠在一片綠蔭當中。秦大山?jīng)]有和村子里的人一道外出打工,家里有個老眼昏花的爹,加上老婆有哮喘,干不得重活,兒子又在外省打工,家里全靠他一人。走得遠了,都照顧不上。便承包了村子里七八畝大的水塘,養(yǎng)魚種藕。逢場時,挑了魚或是蓮藕到黃葛樹下賣。水塘里的魚和蓮藕需一年才成,就騎著三輪車到六十多里地的縣城進貨,每天早上四點鐘起床,趕回來天才蒙蒙亮。藕鮮魚活,雖然沒有自家養(yǎng)殖的水靈,但鎮(zhèn)子里就他一人做這水鮮生意,眾人也無法挑肥揀瘦,便結識了韓老五。
韓老五做牛經(jīng)濟,撮合買賣雙方交易耕牛。交易成功,從買家賣家兩方抽成,日子過得十分滋潤,修了樓房,給兒子娶了媳婦兒,看著小兩口歡天喜地到外省打工去了,家里就留下他和老伴過日子。韓老五喜歡喝酒,每次交易結束就到酒館里切一盤鹵菜,點上一碟花生米,喝上幾杯。自己肚兒飽滿了,家里還有一個人呢,韓老五就琢磨給老伴兒帶點好吃的回去,割斤把肉,打一兩塊豆腐,老伴兒也能吃得心滿意足??墒遣荒芾鲜秦i肉豆腐啥的,還得買些河鮮,便去秦大山的魚攤前,拎一尾草魚,或是鯉魚或是花鰱。一來二去,秦大山就單給韓老五留一條,等他吃飽喝足后拿給他,兩人成了朋友。賣魚的時候,秦大山抽空兒去酒館里陪韓老五喝一杯,韓老五來拿魚的時候,秦大山也不收他的錢。
日子如同鎮(zhèn)子下面的白水河,波瀾不驚,又在不經(jīng)意間倏忽流走了。有大半年的時間,秦大山?jīng)]見到過韓老五的影子。賣魚閑暇,他總會朝酒館里望一眼,看韓老五在不在。韓老五最愛坐的那張桌子旁總是有人,也是常來秦大山魚攤買魚的人,唯獨不見韓老五的身影。有時候,盯著那張桌旁的身影,秦大山感到恍惚:韓老五醉眼朦朧,伸出手向他招呼,讓他過去喝一杯。坐在樹下,秦大山透過黃葛樹密密的枝葉,想韓老五是不是出啥事了?這個念頭隨著這年秋天的到來,像枝頭的黃葉一樣不時飄落下來,讓他有些犯怔。黃葉掉在水盆里,給韓老五留下的魚在樹葉下游弋,仿佛找到了庇護。終于按捺不住,秦大山去牛市場上尋韓老五。牛市在街尾,地面上干痂的牛糞似乎在訴說市場昔日的繁華。一排拴牛的木樁上,幾截短繩在風里搖擺。秦大山站了好一會兒。
以前,韓老五從一個木樁走到另一個木樁,他的身后是一雙雙緊張的眼睛。韓老五在牛的身遭轉(zhuǎn)悠,讓拴在木樁上的牛也緊張起來。牛們等待著這個套著西服、腳蹬膠鞋、面目粗糙的人給出最為精當?shù)脑u語——那些評語決定了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從事勞動的強度和吃喝的好孬,決定了生活幸福與否的同時,還決定了未來的時光里,有沒有機會在山中肆意體驗青草和陽光帶來的快樂。只有那些不懂事的牛,依仗碩壯的腱子肉,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睛不屑一顧地掃過韓老五。等待它們的是韓老五鉗子般的雙手?!袄衔逡怀鍪?,便知有沒有”,這句話不是大風吹出來。韓老五拎著牛鼻繩,掀開它們的厚嘴唇,伸出兩根手指頭,在牛舌頭和唇腮里摸索,順帶出一股股亮晶晶的涎水。他把粘在手指頭上的涎水毫不留情地抹在牛頭上、健碩的牛大腿上,一股涼絲絲的感覺瞬間浸透牛的全身,讓它們不得不夾緊尾巴,把要沖出來的牛糞和橙黃的尿液憋回肚子里。在這期間,迎接它們的將是主人家的一頓鞭笞,或是一頓咒罵。在數(shù)十塊錢上下的價格爭吵中,那些高傲的牛飽嘗了世間的冷暖,它們從內(nèi)心深處對韓老五生出不滿,卻不敢表露出來,只是淚眼汪汪地站在一旁,希望獲得那個面目可憎的男人一個同情的眼神。在韓老五的最終決斷下,一頭頭牛完成了從一家到另一家的交接,開始了完全一樣又截然不同的生活。
牛市空空蕩蕩,飄落的樹葉被風吹卷到干涸的牛腳印里,讓秦大山有些失落。一個被尿憋脹的趕集人急匆匆地跑到角落,響亮地放水。趕集人說,老秦,你還準備買牛?秦大山支吾了一句連自己也沒有聽懂的話。趕集人說,現(xiàn)在都用鐵牛了,哪個還買牛嘛!牛,都用來吃肉了。秦大山恍然大悟,他撓了撓腦袋,自己家里不是也用鐵牛耕田種地了么!
秦大山想,韓老五許是改行了,開店賣鐵牛去了;也許是隨兒子進城去了……那魚,今后還要不要給他留?
霜降的第二天,韓老五突然出現(xiàn)在鎮(zhèn)子上。他站在秦大山的魚攤前,用腳踢了踢水盆,水盆里的魚受到驚嚇,潑喇喇地游動起來,攪得水花四濺。秦大山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水珠,仰起頭來,見是韓老五便嗔怪道:“老韓,我還以為你死了呢?!?/p>
秦大山的聲音如同受驚的魚,把四面做買賣的人都驚醒過來,大家看見韓老五,熱情地打招呼,免不了一番寒暄。秦大山看著眼前的韓老五,有些不認識。韓老五穿著一件灰褐色的呢子大衣,里面西服的領子翻起來一角,但不影響他的精氣神。韓老五頓了頓腳上的水珠,一雙黑皮鞋立刻亮起來。
秦大山說,老韓,發(fā)財了哦。韓老五用兩根手指頭捋了捋花白的短發(fā)——那兩根捅了數(shù)十年牛口腔、牛屁股的指頭已經(jīng)不利索了。他打了個哈哈,說:“發(fā)屁的財哦,就是想兄弟了,過來看看。”他瞅了瞅水盆,說,給我留的魚呢?秦大山指著盆里的魚說:“留著呢,鯉魚,鯉魚肥,抽筋切塊燉著吃,補秋膘最合適不過了?!?/p>
“都霜降了,還補秋膘?”韓老五斜著眼珠子看著秦大山,仿佛秦大山就是一頭年輕結實的牛犢子,眼光親切得讓秦大山身上一熱。
“得補,一年補透透,不如補霜降。”秦大山一本正經(jīng)。
“快把魚賣了,我們?nèi)ズ煤煤葞妆!表n老五揮了揮手說。
中午,秦大山和韓老五坐在了桌子上。韓老五沒有賣鐵牛,也沒改行當,他還做牛生意。以前做牛經(jīng)濟,現(xiàn)在做肉牛生意。韓老五說,現(xiàn)在都不用牛耕田耕地,只能吃肉了。城里人喜好牛肉,要自然生態(tài)的好牛肉。好牛肉在哪里呢,還不是在咱們鄉(xiāng)下。咱們鄉(xiāng)下沒工廠,牛兒們吃的是沒有受過污染的青草,喝的是沒有受過污染的山泉水,毛順溜肉結實,哪有不好的?!
韓老五豎著兩個指頭,秦大山給他拿了一根煙,他用另一只手的兩根指頭接了?!耙活^牛毛利潤是這個數(shù)?!表n老五說。
“兩千!” 秦大山差點叫出聲來,“我的個乖乖,賺那么多?!鼻卮笊綖轫n老五感到高興,老朋友賺大錢了,自己面上也有光彩。一瓶酒喝下肚,秦大山主動讓再拿一瓶來?!皼]那么多,也就五六百?!表n老五大概是不想在老伙計面前顯擺,讓他生出自己是在炫富的想法來,也有個財不外露的顧慮,卷著舌頭說:“今天這頓飯我請,咱們哥倆要好好喝一回?!?/p>
酒館里都是熟人,來給久未謀面的韓老五敬酒,恭維的話說了一籮筐。老板也來湊熱鬧,捏了捏韓老五的呢子大衣說是真呢子的,怕要好幾百。韓老五便把呢子大衣脫下來,放在板凳上。秦大山說:“老哥,氣溫降得快,冷,還是穿上的好?!表n老五說:“不冷,你說怪不,越喝越熱和。見到你,我全身都熱和。”秦大山搓了搓手,說:“老哥,你走的時候把魚給嫂子帶回去?!?/p>
“對,得對你嫂子好點兒,讓她也補補?!?韓老五說,“這輩子就她對我好。我那個敗家的兒,就只聽他婆娘的話了,這么多年一分錢都沒給老子拿過。嘿,老子找得到錢,現(xiàn)在又想老子包包里的了,說是要在城里買房。城里的房得好幾千塊一平方,是金子銀子建成的么?”
韓老五的話題有些沉重,秦大山不好接,只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到天快黑下的時候,秦大山的臉都喝青了,紅著眼睛看韓老五。韓老五的臉也青了,眼睛鼓了出來?!跋滤?,得穿上厚衣服?!鼻卮笊秸f。
“熱和得很。”韓老五挪著大舌頭,問,“霜……是天上下的么?”
秦大山摸了摸后腦勺,霜是咋成的,他不記得了。好多東西在學校學過,都一股腦兒還給了老師。他現(xiàn)在腦子里一團漿糊,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從鎮(zhèn)子里出來,兩人分了手。韓老五在前面走,秦大山在后面走,枯草夾緊的山路被兩人踩歪斜了。一回到家,秦大山便倒在床上。第二天要摳藕,秦大山一早便被老婆叫醒了。秦大山感覺腦袋有點重,晚上夢見好幾個人請他喝酒,一個妖嬈的女人端著酒杯嗲嗲地說她在村口的橋下等他,她就喜歡大山這樣的好男人,實在。秦大山沉浸在夢中,這輩子沒有那么妖嬈的婆娘跟他說過話,更不用說給他敬酒——這都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秦大山的老婆是鄰村的,打的娃娃親。小時候覺得沒啥,除了被人拿來玩笑害羞外,他都不太在意。讀初中的時候,秦大山對同班的一個女同學印象極好,但人家不太理會他。娃娃親的事情已經(jīng)鬧得全校皆知,似乎一切天注定,不可更改,再有非分之想便是道德缺失,天理不容。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秦大山有些心灰意冷,把青春的沖動掐了,只偷偷在操場上覷將來的另一半,長相周正,挑不出啥毛病,心里也就安穩(wěn)了?;楹?,老婆對他說,大山尊重人,不對她亂看,別人說東道西也不反駁,心眼兒瓷實。更讓她感到放心的是,秦大山在學校里沒有和其他女生眉來眼去過。都是什么邏輯嘛,一般兒的長相,一般兒的成績,還倒數(shù)著呢,在一起算是湊合了。秦大山?jīng)]說自己喜歡過其他女生。結婚的時候,他被長輩們灌了好幾杯酒,看著眼前的女人,覺得格外親切,只想困覺。秦大山喜歡喝幾杯,特別是兒子出去打工后,下塘撈魚摳藕的事主要落在他身上,累乏是自然的事情,喝酒便成了一項特權。他不喝,老婆覺得不正常,眼眉兒看他都要乖覺一些。于是,養(yǎng)成了習慣。
秦大山醉了,把和韓老五一起喝酒的事情忘在了夢里。夢里還回到了上學的時候,曾經(jīng)喜歡過的女孩子對他笑,伸手去拉,人家化作一溜煙。好不容易冒出個說話嗲嗲的女人,女人容貌賽過鎮(zhèn)子上的豆腐西施,甚至還要美上幾分,勸他喝酒,還說在橋下等他。秦大山耽在夢里,不想出來。但摳藕的事情不能不做,即便他不記得,老婆還記得清楚。
水塘在村頭。秦大山挑著籮筐,沿著小路往水塘走去。道路兩旁的草葉上,露珠不再晶瑩,有些灰白。腰帶似的薄霧在山間游動,慢慢延展到水塘里,和升起的霧氣融在一起,漸漸彌散開來,蓋住了水面、溝壑,低洼的大地變得混沌起來。水塘旁堆扎的稻草垛在乳白色的霧氣里黯淡,像一個敦實的小胖子留下的影子。秦大山覺得那影子特別像兒子的背影。送兒子外出打工的時候,也是這個時節(jié),兒子慢慢走進霧氣里,把背影留給自己。兒子許是回過頭給他說過什么話,但他沒有聽見。鄉(xiāng)村的寂靜會讓人生出許多幻覺,好像那些熟悉的聲音在四處回蕩——盡管那些熟悉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離開了村莊,但他們的聲音被山間的巖石、路邊的樹木和草葉收藏起來了,時不時溜出來吼兩聲,仿佛他們一直都在。
秦大山覺得有必要去看看那個敦實的背影,好像兒子的聲音就藏在那個模糊黯淡的影子里。他放下籮筐,點了一支煙,辛辣的煙味從口腔竄上腦門兒,把宿醉沖了個趔趄。一件衣服匍匐在稻草垛子前,像還在瞌睡的人形。秦大山把要吐出去的一口煙吞了回去,喉嚨像被人捏了一把,他弓下腰,劇烈的咳嗽把晨霧撕開了一道口子。
秦大山?jīng)]有看錯,睡在地上的那件衣服正是韓老五昨天穿的呢子大衣。
韓老五窩在稻草里,臉上掛著笑,但四肢已經(jīng)冰涼。秦大山蹲下身子,想要給他揉揉,讓他暖和,但韓老五不配合,剛扶正又倒了下去,讓秦大山很是為難,把要給他暖和暖和的念頭掐滅了。
派出所民警趕到的時候,霧氣已經(jīng)消散。韓老五的尸體依然歪斜地窩在稻草里。周圍站滿了前來圍觀的村民,有熟悉韓老五的,也有聽過名字沒見過真人的,都擠到草垛前,仔細打量這個笑著離開世間的人。場面肅穆而又詭異,大家保持了對逝者的尊重,嘴里發(fā)出莫名的嘆息或是嘶嘶的聲音,仿佛吃了一撮辣椒面。
一個民警開始對韓老五的身體進行檢查,翻眼皮,又用帶了橡皮手套的手指掰開嘴,嘴里有食物的殘渣,混合著酒氣和死亡的氣息,讓民警的眉頭皺成一團。整個過程沒有大伙兒想象中的復雜?!笆亲砭坪筲赖摹?,民警說。
這個論斷打散了村民的沉默。大家開始小聲討論,對韓老五的死因進行深入分析,聲音漸漸大起來,覆蓋在魚塘的上空。幾個民警對村民們的討論沒有興趣,這類似的情況,沒少見過。一個瘦高個的民警大聲問:“誰最先發(fā)現(xiàn)的?”
秦大山身子抖了一下,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舉起右手,瘦個子民警帶他到一旁問話。秦大山心里打鼓:如果韓老五的死和自己有關系,那自己不也就成犯人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所長,老韓真是猝死的?”
瘦高個的民警對秦大山的態(tài)度很滿意,特別是稱呼他所長,讓人聽著就很舒服。民警問得很簡單,也很關鍵:時間,地點——地點就不說了,明擺著的;尸體動過沒有?秦大山小心回答。民警一一記錄在本子上。
秦大山有點恍惚,上學的時候沒少犯錯,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講臺前接受老師批評,和眼前的情景一模一樣。這讓他有些感慨,不由得想起晚上的夢來。興許那就不是一個好兆頭。算命的俆瞎子不是說過,半百發(fā)春夢,萬事都蹉跎。秦大山覺得蹉跎就是戳脫,沒得搞頭了。
一場春夢,禍事就落一坨。民警開始詢問韓老五和誰喝了酒。慫恿喝酒出了事情是要負責任的。民警這句話把秦大山潛藏在腦子里的一點僥幸給消滅了。他眼神迷茫,已經(jīng)消失的霧氣從山溝溝里飄出來,飄進他的眼睛里,一切都顯得混沌模糊。民警又問了他一句,他才從迷霧里醒過來,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
民警對秦大山的答案有些詫異,合上本子,咂了咂嘴說:“這下麻煩了。”麻煩的是秦大山。
匆匆趕來的村主任趙軍和幾個民警嘀咕了好一陣子。他兩撇眉毛皺成了川字,一口煙接一口煙,走到秦大山跟前,刀子似的眼光把秦大山從上到下刮了一遍。秦大山后背起了一層毛毛汗,一股涼意凝聚在頭蓋骨上,讓他打了個寒顫。
年齡比秦大山小好幾歲的趙軍嘆了口氣,噴出口濃煙,他用看兒子一樣的目光盯著秦大山,半晌才說,最好協(xié)商解決,不走法院的路子。趙軍沒少吃秦大山送的鮮魚和蓮藕,一想到那些魚和藕,他恨不得立馬從兜里掏出錢來,把以往的費用給補上。
于事無補。趙軍晃了晃脖子,他對秦大山說:“找?guī)讉€人,把韓老五的尸體先弄回去,給他兒子打電話,回來辦喪事。辦事的錢你先墊著。”他拍了拍秦大山的肩膀,“多給人家說說貼心窩子的話?!?/p>
秦大山咧了咧嘴,表情看起來像哭又像笑,他說:“老韓和我是過命的交情,這錢得出?!?/p>
“這不是交情的問題,參與喝酒的有你吧,現(xiàn)在人死了,活著的還不找你扯皮?” 趙軍覺得秦大山腦袋轉(zhuǎn)不過彎,萌生出要上前踢他一腳的沖動。
“好些人都跟他喝過?!鼻卮笊絿肃橹f。
“這——就是過命的交情的事兒了?!壁w軍說,“你就按我說的辦,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闭f著,轉(zhuǎn)身看幾個站在一邊抽煙的民警,說,有我們幫襯著,你就不要吝惜那幾個錢。
幾個村民抬著韓老五回家,秦大山在小賣部給每個人拿了一包煙。家里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的新被單蓋在韓老五的身上,粉紅的被單上,大紅的花兒翠綠的葉兒暗金色的鴛鴦在風中晃晃悠悠。眾人看著秦大山一行人走上山坡,消失在青郁郁的樹林里。不像死了人,倒是像辦喜事。有人說。
喪事辦得隆重,按主持喪禮的俆瞎子說的,該有的都有了。韓老五的尸體送回家,老太太當場就哭暈了過去。秦大山給老太太掐人中,老太太醒過來,有些呆滯。韓老五的身子放在院壩里成什么事兒,秦大山讓幫忙的人趕緊抬到堂屋里。老太太緩過氣來,坐在椅子上,拿手背抹眼淚,問秦大山啥情況。秦大山蹲在韓老五尸體旁,老太太問一句他答一句。喝酒是韓老五請的客這事他沒說,該說的都一五一十地給老太太說了。老太太嗓子里抽了抽,跌坐在地面上,掀起被單,看韓老五的臉,眼淚又吧嗒吧嗒落下來。
老太太沒少聽韓老五說起秦大山,在老伴兒的嘴里,秦大山是個好人,值得交往。老太太相信自己的丈夫,也堅信秦大山是好人。要不,秦大山不會這么熱心把老伴兒的尸體送回來。老太太哭了一會兒,掙扎著起來給秦大山煮雞蛋。秦大山說:“韓老哥是我過命的老哥子,他走得倉促,該辦的事兒得辦,嫂子你給娃們打個電話,讓他們回來一趟。這辦事的錢我來出?!?/p>
老太太不哭了,只抹眼淚,眼泡腫得像核桃。她想了想說:“這是老韓的命。”
秦大山懸著的心落回到肚子里。
從外地趕回來的小兩口對老人的意外去世有些震驚。靈堂已經(jīng)搭起來。小兩口扔掉手中的東西,撲在韓老五的尸體上嚎啕。那兒媳婦聲音尖厲,把喇叭里的喪樂都給壓了下去。吃了兩天一夜的白事酒,韓老五下了葬。
小兩口對爹的去世耿耿于懷,在秦大山再一次的講述中,時不時插嘴,帶著審訊的意味,仿佛要從秦大山的話里抽絲剝繭,找尋些蛛絲馬跡出來。幾天下來,歷經(jīng)多次問訊的秦大山,應答得已經(jīng)爐火純青。他避重就輕,強調(diào)自己和韓老五一見相識,從相識到相知,再到忘年之交的過程。話語斷斷續(xù)續(xù),過程卻串聯(lián)得無比通暢。老太太插了話,秦叔叔和你們爹是過命的交情。
小兩口不再用帶有敵意的眼光看秦大山。秦大山保證,今后韓家有什么事他都會來幫忙。小兩口要繼續(xù)外出打工,老太太喜歡吃的魚和藕逢場就會送過來,田地里的活路自然也要幫襯……秦大山覺得自己對得起有過命交情的韓老五了。
一場喪事,秦大山花了一萬多元。韓家人不提這筆花銷,秦大山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趙軍說了,喝酒死了人參與的人都得賠償,主要的人員賠償更多,少則五六萬,多則十幾萬。里面的人情世故更是掰扯不伸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和韓老五那天一起鬧酒的人沒一個來。秦大山做了朋友應做的事,是一個重情義的人,贏得了村民的贊譽。坐在市場上賣魚的時候,他看那些昔日熟悉且主動和韓老五套近乎的人,他們面目和藹,禮貌周到,對秦大山也恭敬,卻沒有一個人提起和韓老五喝酒的事。他們本來也該出點錢的,秦大山想。
但他想不明白的是,鎮(zhèn)子里的人對韓老五的死因突然熱情起來,許是鎮(zhèn)子里沒啥新聞,缺乏談資。國家大事不是小鎮(zhèn)人操得了心的,歐美大陸距離小鎮(zhèn)又顯得太遠,討論不出啥結果;探討探討土地款補貼,某某人掙了錢衣錦還鄉(xiāng)修橋鋪路,或是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種點啥值錢的果樹有什么不好?
秦大山對“霜凍大,能凍死人”的說法比較贊同。關于韓老五死于醉酒的說法,他無法反駁,只能保持中立,也封不住別人的嘴,反駁的言辭反倒讓自己處于不利的位置。用趙軍主任的話說,他負有主要責任,一定要設法脫出身來,哪怕是像酒館的老板那樣,對韓老五喝酒猝死的事情寧肯不說一句話,也照樣來找他買魚買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傳了不曉得好多輩人的至理名言。
秦大山以韓老五老朋友的身份,對那些胡亂猜測的言辭進行委婉的糾正,有點撥亂反正的意思在里頭。牛經(jīng)濟韓老五火眼金睛,兩根指頭定牛之前途;韓老五轉(zhuǎn)行賣牛肉,山間草牛成了城里人桌上的美餐,抖皮鞋穿呢子月進斗金……關于韓老五的諸多故事從秦大山嘴里出來,更具真實性,滿足了眾人的好奇心。一些熟悉韓老五的人開始回憶和韓老五交往的點點滴滴,回憶起以前飼養(yǎng)的那頭耕地草牛,不免唏噓。
秦大山對自己說出來的話語深信不疑,他很滿意這些話,這些話產(chǎn)生的效果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把那些胡亂猜測的言辭帶回到了模棱兩可的正道上。坐在板凳上,望著離去的人們,他有過慚愧,但那一絲愧疚很快被絲絲縷縷降落的寒意給湮滅了。他想,趁著不趕場,得去把老太太那一畝多地的油菜栽種了。
立冬過后,萬物蟄伏,也孕育著新生。秦大山苦苦營造的氛圍終究被一個電話打破。關于韓老五是死于和秦大山醉酒后的事情,越過山梁溝壑,隱隱伏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溜進了韓老五兒子小韓的耳朵里。
小韓怒不可遏,對秦大山的那一絲微不足道的好感瞬間灰飛煙滅。他在電話里對秦大山說:“姓秦的,虧你還是我爸的好朋友,你是把他往死里弄??!這事兒沒完,咱們法庭上見……”
小韓是真生氣,秦大山的電話差點被他吼破。捏著手機,秦大山覺得后腦勺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嗡嗡作響。他有些張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脫了葉的樹枝斜斜地刺向灰白的天空,塘堰里的殘荷敗枝扭曲,朝淤泥里鉆。他站在原地,寒氣縷縷從空中降落,他想,狗日的霜肯定也是這樣從天上落下來的。
秦大山臉色灰白地回了家,擰開酒瓶狠狠灌了幾口,才緩過氣來。他撈了兩尾肥大的花鰱,提著幾截藕往老太太家里去。婆娘在身后喊他加一件衣裳免得受涼,也沒聽見。缺了門牙的老爹坐在門檻上,看兒子走得歪歪倒倒,對兒媳婦說:“我要吃魚,要喝酒?!?/p>
老太太對秦大山的到來沒有顯出以往的熱情,她說:“大山,我胃口不好得很,不想吃魚?!鼻卮笊椒畔卖~和藕:“腸胃不舒服?我去找個醫(yī)生給你看看。吃不得魚莫啥,這藕脆生生的,涼拌好吃,燉肉也好吃……”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睛,拖著哭腔說:“大山啊,一看見藕,我就想起我們家老韓來了,他以前老給我買藕……心里難受,難受得很?!?/p>
老太太是真哭了,哭聲干癟,如同頸脖上的皮膚,軟塌塌沒有水分,讓秦大山手腳無措。小韓肯定給老太太也打了電話,看來最后一點轉(zhuǎn)圜的機會也掐斷了,他嘆了口氣。老太太堅持不收他帶來的東西,兩人在院子里把彼此的堅持粉碎成一堆渣滓,讓遠遠看的人感慨,韓老五這輩子值了,有這么好一個朋友,這份情誼比得上古人。
夜幕降臨的時候,秦大山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村主任趙軍的家。趙軍說:“老秦,你情緒低落哦。”主任的女人伸手去接秦大山遞過來的魚和藕,趙主任咳嗽了一聲,忙縮了回去,仿佛那些東西燙手。趙軍吩咐女人,捧點花生出來,和老秦喝兩杯。屋子里冷嗖嗖的,秦大山把要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找了借口放下東西就走。趙軍追了出來,把東西重新塞回到秦大山手上,安慰說:“老秦,沒有邁不過的坎,該幫襯的我一定會盡力?!?/p>
草枯路白,蜿蜒如鱔。狗不吠雞不叫,萬籟俱寂,只有點點燈火在遠處閃閃爍爍。秦大山突然有茫茫世間只余自己一人的錯覺,他呵呵笑了一聲,把提在手里的兩尾魚和幾截藕扔了出去。魚鮮活,藕水靈,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掉進黑暗里。
趙軍沒有糊弄秦大山,一心一意要鬧上法庭的事,在趙軍的斡旋下,成了民事調(diào)解。按照小韓小兩口的意思,秦大山是酒局的組織者,對韓老五的死負有主要責任,怎么也得賠償個三四十萬。韓老五轉(zhuǎn)行做肉牛生意一年收入十來萬,前途一片光明,如果打開了局面,那還得了,就是在城里搞幾個門面做生意也不成問題。小兩口思維活絡,也有苦衷——在城里工作多年,朋友多應酬多,掙錢的速度又趕不上房價上漲的步伐,謀劃多年的購房計劃在父親醉酒猝死之后,驀然間柳暗花明。小韓甚至對韓老五的意外去世感到慶幸,這個念頭雖然只是在和妻子為購房斗氣時突然萌生出來的,但那種如同螞蟻爬過腦髓的感覺讓他記憶深刻。他跑進廁所里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滿腔義憤地給秦大山下了通牒。
賠償?shù)倪^程繁瑣而又漫長,纏上官司更會讓人筋疲力盡。經(jīng)過趙軍主任等人的斡旋,小韓果斷地選擇調(diào)解。對秦大山,他恨不起來,他需要的是錢。一個在小鎮(zhèn)做生意的農(nóng)民,能有多少積蓄?這也是他擔憂的地方。雙方在小鎮(zhèn)的茶館里達成協(xié)議:秦大山本著老朋友的情分,決定拿出二十萬元對韓老五的死亡給予補償。秦大山本不需要賠償這么大一筆錢,給韓老五敬酒的人不在少數(shù),熟悉的,湊熱鬧的,都是街坊鄰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生意上的老主顧,誰撕得下這張飽經(jīng)風霜日漸蒼老的面皮,讓人家也掉入這糾紛中來?秦大山表示,自己的確拿不出那么多現(xiàn)錢,得分三年才能給清。小韓滿臉不樂意,被婆娘在凳子底下掐了一把,想了想便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城里的房子尚且可以按揭,對于做小本生意的秦大山為啥不能寬容呢?小韓對女人的看法深表贊同。兔子急了還咬人,把賣魚摳藕的秦大山憋急了,出個意外,別說二十萬,一分錢都別想拿到手。
摁了手印,小韓把協(xié)議對折了兩下揣進懷里。秦大山和韓老五結下的情誼在這一刻畫上了句號。老太太眼淚花花,她不敢看兒子和兒媳婦兒,直到小兩口走出茶館,才抬起頭,淚汪汪地對秦大山說:“大山啊,油菜地里草長得老高了……你還來看看我不……”
秦大山不看老太太,瞥一眼茶館面前的百年黃葛樹,黃葉在空中打著旋飄下來,落在地面上,細風吹卷,緩緩向角落里移動。“冷起來了,明早兒有霜?!彼f,“等幾天我就過來收拾?!崩咸珖聡碌乜拗吡?。秦大山雙腿發(fā)軟,他沒有送這個孤苦伶仃的老人離開。和老太太一樣,他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坐在茶館里,秦大山給兒子打了電話,賠償二十萬元這么大的事情得讓兒子知曉。秦大山的表述斷斷續(xù)續(xù),仿佛欠了兒子很大一筆賬,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兒子竟然出奇地冷靜,聽完他的講述后,只淡淡地說:“你也要少喝酒了,身體好才是最重要的?!鼻卮笊奖亲佑行┌l(fā)酸,兒子在城里跑外賣,辛苦不說,掙的錢不多,自己沒能幫貼他,反倒多出些外債來,秦大山覺得對不起兒子。
臨近春節(jié),生意愈發(fā)好起來。秦大山跑城里的次數(shù)多了。早晨,村莊和鎮(zhèn)子都還沉浸在夢里,他就騎著三輪摩托出發(fā)了。霜凝結在草葉、油菜、青菜上,白晃晃一片,像下了一場小雪。不趕場的時候,秦大山穿著破了洞的皮褲在塘堰里摳藕,寒氣刺骨。趙軍好幾次路過,看見秦大山摳幾段藕,又猛喝兩口酒來驅(qū)趕寒氣,突然生出戒酒的想法。不喜歡吃藕的趙軍每場必買五斤鮮藕,說是吃藕腸胃好,讓婆娘埋怨了好幾回。
這天,趙軍還在做夢,夢見自己和秦大山一起摳藕。小時候,他跟在秦大山屁股后面,上山掏鳥下河摸魚。長大后,兩人一起上學,雖然不同年級,感情還好,遇到高年級學生欺負他的時候,秦大山第一個站出來維護他。初中畢業(yè)后,他外出務工,當了個小包工頭,招呼秦大山來掙錢,秦大山要照顧家中老人走不掉。忽忽數(shù)年,趙軍回來了,創(chuàng)業(yè)養(yǎng)豬,又當了村主任。秦大山承包塘堰,他也沒少出力。在小鎮(zhèn)上賣魚賣藕的秦大山打心眼里感激趙軍。
那晚沒收秦大山送來的兩尾魚幾截鮮藕,趙軍頗有些后悔。好些天,吃飽了藕的趙軍就發(fā)夢,夢見和秦大山一起在淤泥里摳藕。
電話是秦大山女人打來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說:“大山掉河溝里了,早上進的貨也掉河里了,錢都打了水飄……”
趙軍問:“人呢?”女人抽泣著說:“他斷了條腿,被人送衛(wèi)生院里去了?!壁w軍松了口氣,安慰女人:“人活著就好,我去醫(yī)院看看?!迸艘路?,騎了摩托車,朝衛(wèi)生院趕去。
秦大山命大。進貨回來的路上,晨霧里依稀看見前面有個人影,車頭一打,向著河里栽落。魚歸大流,藕飄河面,秦大山被一截從巖石邊伸出來的樹枝掛住,他的腿是樹枝斷了后跌斷的。趙軍搓著手,連連感嘆:“幸好幸好。”
“俆瞎子說我還有好多年的福要享,死不了的?!鼻卮笊脚闹w軍的手背說。衛(wèi)生院里,趕回來的兒子看著父親。父親臉更黑了,白頭發(fā)多了好些,趴在兩鬢耀武揚威,不由得鼻子發(fā)酸?!安幌氤鋈ゴ蚬ち??!眱鹤诱f,“我想在鎮(zhèn)子里找個門面,專做水鮮生意,除了河鮮還做海鮮?!?/p>
秦大山想罵這個兒子,不爭氣呢,還有幾十萬塊錢的賬要還呢。話到嘴邊出不了口。他說:“也好。我這腿要好幾個月才能好,你韓老爹家的幾畝地就靠你了?!苯o他削蘋果的兒子“嗯”了一聲,說等幾天就去看看老太太。
憋了好久的秦大山忍不住了,他問兒子:“你讀的書還沒有交還給老師吧,你說說這霜是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
“你說啥就是啥?!眱鹤影严骱玫奶O果遞給他。秦大山啃了一口,瞥了瞥兒子,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你個狗日的,像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