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愷
插花已經(jīng)被美化到一定地步,社交媒體一翻開,無論男女,無論貧富,只要是喜歡插花,立刻就能被冠以美名,主人的社會地位憑空上升,小紅書上尤甚。玻璃瓶子里的綠色植物,淘寶買來的昆明斗南批發(fā)市場上的花卉,包括野外采摘的枯枝,這些被切斷了與根部聯(lián)系的枝條、葉片和花朵,被各種束縛住,掙扎出一副姿容,陳放在客廳之中,為主人的品味作證明。
最時髦的陳設(shè)是這樣的,半屋子的綠色植物,地板上放置著巨大的玻璃瓶,里面一人多高的馬醉木,沙發(fā)上主人橫陳玉體,無論男女,性冷淡的裝置,加上性誘惑的真心。當然多數(shù)人沒有這樣的房間,至少也可以利用餐桌上透明玻璃花瓶,努力制造出品味。
大概我做過插花的系列節(jié)目,對這件事情并不熱衷,就像任何行業(yè)一樣,進入到核心區(qū)域,接觸到核心的人,一方面會有頓悟之感,另一方面也會有厭棄之感——就這?并不因為這行業(yè)呈現(xiàn)出美好的結(jié)果,就憑空多了遐思。
第一次拍攝插花節(jié)目,就進入了激烈的爭斗,持續(xù)了幾天。
那時候在一家民營出版機構(gòu),也想努力趕上短視頻的風口。我想做生活方式的選題,臆想已經(jīng)進入中產(chǎn)社會,這種選題會火??墒钱敃r要找一個正經(jīng)的能講插花的老師很難,各種短視頻上的冒牌貨還沒有出來,插花的專業(yè)人士稀少難尋。在多數(shù)人眼里,這僅僅是附庸風雅的事情,怎么還能有專業(yè)?同事費盡心思找來一位上海園林系統(tǒng)的老人家,我搜索到老人家的插花作品,牡丹,竹籃子,至少中國風,于是在上海的時候特意去拜訪。
當年法租界沒有這么網(wǎng)紅,里面很多半新不舊的大樓,一看就是機關(guān)所有,并不像真正的公寓樓那么講究材料,因陋就簡的風格,又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顯得陳舊。固然上海人講究地段,這里的地段當?shù)靡涣?,真進了樓道,還是覺得憋屈和擁擠。老太太就住在高層中的某一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進了房間卻又一變,異常整潔明亮,上世紀八十年代掛歷風格,完全不用任何增減,拍出來可直接送印刷廠。雪白的鉤花茶幾布,沙發(fā)上蒙著藍色布套,極為容易檢查出污點的顏色,可見日常的清潔,也是某種心理潔癖。想起毛姆小說里寫的某荷蘭小城,整個城市的主婦們每天功課就是在屋子外面刷地毯。
大概是太干凈了,讓我有此聯(lián)想。茶幾上放著瓶花,同樣是無端的清爽。背后是雪柳和鳶尾葉片做成的背景,前面是兩朵碩大的朱頂紅,花朵下面襯托著一些羊齒草的葉子。花瓶是大肚子鈞窯,帶著點上世紀八十年代友誼商店出口產(chǎn)品的可疑氣息。倒沒有驚艷,一水兒的半新不舊,是《紅樓夢》里寶釵蓄意的服飾裝扮,細看是大方的,有她的特點。
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老太太的身份的外化。老太太一輩子在機關(guān)工作,不可能插出狂野放肆的作品,講究的就是端莊氣度。她告訴我,一九四九年前學插花,受了自己老師的影響。老師是個講究的老小姐,后來下落不明。可以想象當年那些精致、講究的碎片,隨著時代的洪流早已經(jīng)不見蹤跡。
唯一不解的是,老太太插花有很多中國元素,她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師應該不會有這種風格。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在園林部門工作,花材眾多,很多美感和技巧應該是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上海又是有外事傳統(tǒng)的城市,應該是在交流中倒逼出來的成長,閱歷增加,審美成型。老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位望之儼然的老干部,穿著和她的屋子一樣,說不上時髦,卻極度干凈,是盡力裝扮的。墨綠真絲襯衫外罩著白色的羊毛開衫,也是上世紀的著裝。
按照《一代宗師》里的說法,留在她自己的時代里,可過了某一個年紀,誰又不是停留在自己的時代里?停留在自己的習慣里,不追逐新時尚,也是體面。
上海的老婦人,有點身份的,出街一定是茶色大墨鏡,可能是遮擋光線和皺紋。有幾年我迷戀越劇,去看大規(guī)模的越劇現(xiàn)場演出,前排的觀眾席上坐著一排越劇名伶,各個頂著大墨鏡,即使在劇場內(nèi)。癡迷的觀眾自然認得出誰是誰,我卻是看到一段風流遺跡,堪比六朝的金粉殘留。和老太太商量拍攝視頻的事情,她答應得也爽快,不過拍攝地點很奇怪,定在北方的一個縣城里,說是上海本地的花卉材料不夠,需要和當?shù)氐拿缙院献?,所以每年會去那里給學習插花的學生上課。
沒想到,北方之旅,成了我的斗爭之旅。
老太太的合作方是一個縣城的苗圃老板,這花道班也是他的產(chǎn)業(yè)。我們?nèi)ブ埃儐柈數(shù)赜惺裁促e館靠近苗圃,老板的手下熱情地給我們訂了,一路從北京折騰過去,也就是典型的縣城,沒看到特殊的景致,平淡的樓房,平淡的路邊白楊樹,并沒有多么明顯的苗圃,也不是植物籠罩中的城池,白想象了。
剛進了房間,沒有想到前臺打電話,氣急敗壞讓我們搬家,“你們不是北京來的領(lǐng)導啊?這房間是給領(lǐng)導訂的,你們趕緊搬家?!睒酥碌谋狈焦媚?,一張嘴,聽得出橫眉立目。我就愣了,我自己付錢,住在對方幫助訂的酒店,為什么必須要搬家?當然不肯。尤其是剛剛打開行李箱,攤平了一地東西的瞬間,簡直是暴怒,于是怒氣沖沖下樓質(zhì)問。賓館小之又小,一堆人擠在前臺,亂哄哄地罵前臺的姑娘,也就明白她氣急敗壞的原因。
我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細聽,原來是因為賓館房間少,預留的房間,要給“北京來的領(lǐng)導”,而不是“導演老師”,老師可以去另外一間遠一點的賓館。是苗圃老板的手下沒有弄清楚,直接讓我們這幾位“導演老師”在這里登記。前臺姑娘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核對手下事先登記的姓名,現(xiàn)在上演了一出大戲。
烏糟糟的,什么玩意,我心里說。
其實也做好了換賓館的準備,不是頂大的事情,不值得較真??墒钱斆缙岳习宓谝淮纬霈F(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還是無名火起?,F(xiàn)在想起來,覺得是前世的欠債,注定要和他大吵一頓。這雄赳赳的北方漢子說起來也是五官端正,可眉心一顆大痣,平添幾分兇相,他正對著前臺姑娘大發(fā)雷霆,一句話飄到我耳朵里,誰讓你隨便安排房間?誰給你的權(quán)力?
難怪當?shù)厝嗣駸嶂钥脊?/p>
我癱倒在前臺的沙發(fā)上,淡漠地說,我要求住的,關(guān)她什么事,賓館不是付錢就能住的嗎?整個大廳瞬間安靜,穿著紫紅色襯衫的苗圃老板轉(zhuǎn)過身,電影特寫一般地騰挪到我身邊,開始大吼大叫。這么多年過去了,忘了具體的場景和爭吵內(nèi)容,就覺得很像日本劍戟片的場景,剛要開打,就被兩邊人拉開。他們那邊人多勢眾,我這邊也是一幫拿著攝影三腳架的小伙子,正所謂旗鼓相當,結(jié)尾處也并沒有捂著流血的肚子緩緩倒下,屏幕上也沒出現(xiàn)一個大寫的“完”字。
大家平和分手——雖然不是強龍,我也本著不糾纏地頭蛇的宗旨,還是搬去了另外一家賓館。小縣城的賓館,其實沒有多少區(qū)別,都是故作高級,實則廉價的木頭大床,雪白的瓷磚浴室,清掃得盡量干凈。這家賓館的好處是靠近幾家本地餐館。小餐館實在美味,我至今都記得有家餃子店的黃瓜蝦仁現(xiàn)包餃子的味道,鮮美,流著湯汁,果然北方人民的諺語是對的,好吃不過餃子。
晚上是各種微信聯(lián)絡(luò),負責聯(lián)系老板手下的同事說老板發(fā)來道歉話,大概是覺得實在沒有斗爭價值。我繼續(xù)看著參加活動的人的名單冷笑,原來“北京來的領(lǐng)導”,最高級別的一位就是副處長。
早上去苗圃,才發(fā)現(xiàn)這個縣城確實在苗圃包圍之中,只不過苗圃不如真實的森林好看,呆板。正是四月天,遍地的二月蘭清冷地鋪開,像《一千零一夜》里傳說中的波斯大地毯,松樹,楊樹,還有一棵棵的青楓,隨意種植,夾雜其中,仿佛給整個畫面打了柔光,陰暗的綠色和紫色,細潔的花布圖案。牡丹初開,顫抖的花瓣迎接著涼風。
沒有蓄意的造景,這里不是公園,所有的植物,都是可以隨便選擇的“花材”。這時候有點明白老太太中意這里的緣故了,北方大地雖然給人蒼涼感,但是春天來了,野花野草的蓬勃,一樣能制造瓶子里的春天。
一年在無錫開茶會,住在一個人造古鎮(zhèn),整個古鎮(zhèn)都被酒店包了。因為是古鎮(zhèn),植物也算豐富,岸邊垂柳,竹籬笆上的牽?;?,還有散漫的野草閑花。結(jié)果第二天起來,植物都遭殃了,臺灣來的插花老師要給各間茶室布置一個插花作品,半夜帶領(lǐng)一隊人馬,折柳砍樹,古鎮(zhèn)被薅禿了,很多房間里放著竹林若干,半棵古樹,造境于室內(nèi)。這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大約酒店之后也不敢輕易再做茶會了。
插花之難,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造型、比例、構(gòu)思。最初學習插花的,很大程度在于花材之難得,尤其是一些大花材,枯枝、樹杈,需要一個基礎(chǔ)性的東西撐起整個框架,猶如造屋之梁。這些材料在都市的花卉市場可能難得,在野外比比皆是,所以去野外是一個簡單的解決難題之法。
見過奢侈的花材用法。日本插花流派之一的草月流的教室里,只做五件作品,花材堆放得滿坑滿谷,搜集來的新砍的整枝的竹子五六根,茶花百朵。大流派有氣勢,本來就是為日本各種盛大慶典做插花的,包括東京奧運會,所以一定要展現(xiàn)門派的基本架勢,我是被豪華現(xiàn)場驚呆。
早飯的時候,和苗圃老板狹路相逢,我們努力含笑打招呼,大約也實在是沒有仇和怨,解釋了昨晚的誤會,說好了要好好共處這幾天。沒有想到,上午的談話就像煙云,迅速在下午消散了。下午老太太給我們插一盆竹籃牡丹,苗圃里可以作為背景拍攝的地方很少,只找到一處中式仿古的建筑,做得粗糙,但也能將就作背景。視頻拍攝是個細致活兒,老太太的竹籃牡丹不是大作品,可是牡丹作為主花之外,還有很多種形態(tài)的綠葉,需要邊插邊講解。橫眉立目的苗圃老板又進來了,催我們盡快拍完,還是同樣的理由:快,領(lǐng)導要來視查。
催到第三次,終于忍無可忍爆發(fā)了,確實沒法快,怎么一定要視察這個破亭子呢?場景一如昨日,兩人爭吵幾句,又被眾人拉開,我自己都有啼笑皆非感,何至于此?跑到此地,和這么一位鄉(xiāng)下老板天天吵架,就算是自己肝火旺,也不要反復做一件無聊的事情吧。
沒有想到接下來是第三天的爭吵。已經(jīng)預感到會不順,但也做好了打算盡量憋著,畢竟是他的苗圃,雖然是奔著老太太去的。時至今日,已經(jīng)徹底遺忘了第三天為什么會繼續(xù)爭吵,就記得他氣得滿臉通紅,眉心的大痣也紅得發(fā)亮,對我各種指責。最終的解決方案,是去老太太跟前各人告狀,我說他為了所謂的領(lǐng)導驅(qū)趕我們兩次,這點上倒是和老太太達成了一致,到底是上海人,她驕傲地說,什么領(lǐng)導,級別還不如我。至于別的亂七八糟的爭執(zhí),其實都不值一提。
我也有些悔意,苗圃老板雖然指望著老太太辦班給自己掙錢,但畢竟場地是他的,我和老太太都是客人,在氣勢上,我弱了一些。
就記得在破舊的辦公室里,老太太一副努力公平解決問題的模樣,幫我梳理各種問題。她也是無奈,一個是與她合作的苗圃老板,一個是請來的客人。
要不是當?shù)貧夂虍惓?,要不就是風水不和,其實何至于此?這么多年這場無聊至極的爭吵還在腦海里,我為什么不去惦記那些滿地鋪開的藍紫色的二月蘭?不去惦記老太太采摘的狗尾巴草、羊齒草和牡丹勾勒出的線條和塊面的沖撞?
相比起中國插花的浮光掠影之路,日本的花道歷史悠長而有延續(xù)。去日本采訪幾個花道名家,動輒一個家族就有幾百年的歷史,讓人不由好奇,怎么靠花道一門,就能支撐家族這么久。這個問題會變成大文化的考察,諸如日本的國民性,日本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包括花道與日本審美體系的關(guān)系,未免大而空泛。還是忽略掉這些討論,進入最直接的“目擊”吧。
別說花道可以支撐起一個家族,走進草月流的草月會館的瞬間,我就內(nèi)心暗叫,插花能插出一幢大樓。這幢樓是日本經(jīng)濟騰飛年代的建筑設(shè)計師丹下健三的作品,整個建筑包裹在鏡面玻璃之中,折射出街面的繁華。那個時代,也是草月流騰飛的年代,給大型的國際賽事插花,給奧運會開幕式插花,百貨公司新開的慶典上也都是他們的作品。大樓選址位置極佳,豪宅林立的東京港區(qū),對面就是皇太子御所,大片大片的清靜無人的綠地,甚至可以用小森林來形容。御所屬于天皇家族私有,帶有古老的百年不動的氣息,偏偏草月流的整個二樓窗戶全透明,可以把整個御所的碩大森林盡收眼底,也算是某種現(xiàn)代局勢下的對照記。
一樓也是丹下健三的設(shè)計,有陳列花道作品的展廳,有他構(gòu)建的灰色的石庭。后來知道,這幢大樓在現(xiàn)代建筑史上頗為著名,很多建筑師會前來參觀。所以來這里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為插花而來,一種則是為了建筑。
為了給我展示作品,草月流派出了一位有十多年經(jīng)驗的教授中村草山,一板一眼,恍若舞臺上京劇名家的動作。前面說了滿屋子的華麗花材,最突出的是剛砍下來的幾根高大的竹子。草月流的三代家元敕使河原宏是著名的藝術(shù)家,拍電影,做展覽,當年的一大突破,就是把大量的竹子帶上舞臺做創(chuàng)作。今天的草山教授也是三下五除二,就將幾根長竹子砍開,用鐵絲、電鉆和錘子,把新鮮的竹子做成了一件作品的容器。據(jù)說草月流的女性插花老師也一樣,動手能力極為強悍,一般的木匠活,都不在話下。
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最簡單的作品。中村從幾十把山茶花中挑選了一枝,此刻正是茶花季,淡粉色的茶花開得旺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選了這一枝,一共三朵茶花。他用剪刀輕松幾下,剪下了大部分葉子、花苞,還有一朵盛開的花,留下了一朵垂下的花和少量的葉子,用清水洗凈,插進了寶藍色的玻璃花瓶。這種方式叫“一輪插”,如何在材料中做出取舍,就是個人的功力。
這時候才覺得,草月流滿大廳里鋪陳開來的花材,也不盡然是炫耀和鋪張。讓任何一個人面對這么多花材,選擇自己想要的那一朵花,肯定是一種極為復雜、獨到的考試。孤獨地面對滿屋子的繁華世界,以及如何呈現(xiàn)一個花花世界之上的個人精神體系。
有繁華到了極致的,也有真的是簡素到了極致的。去奈良找田中昭光,一位八十歲左右的古董店繼承人。他插花,全部用自家庭院里的花材,一草一木,皆不妄取,最后剩下的樹枝,還要給奈良街頭的小鹿食用。
說是古董店,不過是一家僅十余平方米的小店堂,名為“友明堂古美術(shù)店”,需要穿過滿是奈良鹿的公園。我們買小餅干給那些冬天的小鹿吃,和鹿嬉戲一段,就到了店里。這個位置太好找了,是那種你路過也不覺得傳奇的小店,簡直是位于鬧市通衢。也許是國內(nèi)這種旅游景區(qū)的小店我們都過而不入?
還是不了解日本。這家小店的后面就是東大寺正倉院,正對著奈良國立美術(shù)館。田中昭光卻不是因為這里是旅游景點而特意開設(shè)的古美術(shù)店。他今年八十歲了,奈良本地人,當年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點。他和太太都出身奈良世家,因為喜歡悠游自在的生活,所以開了這家古董小店,也是玩的興致。
他天天在自己家的“古美術(shù)店”插花,隨便用的花器都是家里的古董,比如東大寺里和尚用過的油壺,十六世紀中國傳入的唐物,在他看來,并不一定名貴。家里砌成的爐子,也是用的和東大寺同樣的磚頭。作為日本數(shù)得上的插花家,他的自豪在于,自己不屬于任何一個流派,奉行的是千利休的插花美學,“如花在野”。他自己出版了一本書,也叫這個名字。
每個插花名家到他這里,都會很謙虛。為什么?老先生哆哆嗦嗦地說:一看我們家這個地段,插花的花器,就沒人敢說話了。
這種姿態(tài),也真只有武俠小說中才能看到。
不過背后,還是因為他的插花態(tài)度,如同他在自己書的前言中說的一樣:不拒不追不競不隨,某種獨立于世的態(tài)度。
承平已久,本土沒有發(fā)生戰(zhàn)亂的地方,才能講究“歲月靜好”。奈良不是首都很多年,奈良人還是覺得奈良才是天定的天潢貴胄所在地。奈良人不講金錢,只談生活,老先生這種有家世的人就活得自在。年輕時候家族有錢,父親開工廠,家里有幾家電影院,但是因為愛上了太太,放棄了自己家的遺產(chǎn),當了入贅女婿。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太太了,慢悠悠地出來。她去年生了場大病,所以說話也哆嗦,柔聲細語叫“爸爸、爸爸”,大概也像是中國人的習慣,孩子爸爸之類。她特別自豪,先生放棄了自己家的財產(chǎn),來當入贅女婿。
兩位老人坐在榻榻米上說話,很有小津電影的感覺——小津的底色,何嘗不是那種安寧歲月里的哀怨?屬于人的特有的哀怨,見月落下眼淚,看見花,當然傷心也有,觸動也有。
古美術(shù)店每天進來買東西的客人不多,反倒是觀光客人會帶走一兩件器物。這些年中國游客買茶器成為風氣,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老先生其實是日本著名的花道家。
他不是任何一個儀式化的流派,很多人說他插花隨意,但其實過程中充滿了挑剔。過去很多年里,老先生都會去山里找花材,找不到寧愿放棄插花。現(xiàn)在年紀大,走不動,就在自家后院找花材。他的一大特點,是絕對不去花市買花,都取之于周邊,最隆重的時候,會去自己家的園林里找花材。
我們這天去的小小的店堂里的幾處插花,一處敞口漆盤,隨意插著鳶尾;一處是墻角的青花大瓷瓶,插了一支滿是花苞的桃花枝,下面配著院子里的茶花;還有一盤,也是應景的季節(jié)花,水仙和臘梅,但是臘梅的枝材感很好,一下子就跳出了“隨手插”的范疇。
后來去他家的花園,靠近天皇的陵墓旁,典型的日式園林,茶室門口放著很多擋貓的鐵刺,據(jù)說是山里野貓多。這花園也是老先生和老太太結(jié)婚的時候,兩家父母共同送給小夫婦的財產(chǎn)。一晃就是六十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蒼古起來,不過奈良整體的氣質(zhì)就是蒼古,所以并不顯得頹敗,反而很合適。
遠處是春天要放野火燒山的那座著名的若草山。
燒后長出來的新草更加碧綠,這里面的情感是復雜的:生活太平,只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反倒是沒有那種社會巨變帶來的惶然感,只能靠人工來放火,欣賞那種春草年年生的美感。
三個兒子都沒有離開家庭去闖蕩,兩個大兒子看店,小兒子是藝術(shù)家,看守花園。這天我們來拍攝老先生插花,是大事,所以家族都來了。老先生為我們插的花材,也說不上多么復雜,枯枝加上院子里剛摘下來的山茶,顫顫巍巍掛在墻上,突然整個小小的空間,就變得有情趣起來。
院子里還有一種小石榴,據(jù)說也是從正倉院引來的種子——這大概也是老先生說話的一個特點,喜歡強調(diào)自己家的事物,無一處無來歷,有時候頑皮了,也從門口的公園折上一枝白梅花。“反正那么多,我不折斷回來,也浪費了?!钡瓜翊髬尩倪壿嫛?/p>
好處是,老先生一點材料都不浪費,用剩的材料,比如梅花的枝條,都喂給公園里的小鹿。
取之于自然,回歸于自然,輪回井井有條。
在日本,男性插花師占有重要比例。傳說中日本的武士階層最愛插花,因為花直接和生死相關(guān)。武士階層,更能體會到生命中的虛無、珍貴和悲哀,花開花落,背后也是他們迷戀的死亡。
看著花開花落,砍伐折斷,摧枯拉朽的生活,也都有了意義。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插花,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個體力活。
去京都郊區(qū)的居民區(qū),見到流傳了兩百多年的插花流派遠洲流的宗家蘆田一壽,目擊了一場兩個小時處理櫻花花枝的技法,深刻感受到這一點。
所謂流派,其實像家族傳承,而宗家,就是“大家長”,也是掌門人,真實武俠小說的叫法。日本花道流派比較多,遠洲流是其中著名者,蘆田一壽,是標準的插花世家子弟。
京都的繁華綺麗,到此處就消失了似的,這里就是最普通的郊區(qū)住宅,連成片的一戶建,一點看不出,這是有著兩百多年歷史的遠洲流的宗家的居所。為什么這么說?我還算研究過日本茶道歷史,知道遠洲流既開創(chuàng)了花道流派,也創(chuàng)造了茶道流派,且屬日本現(xiàn)代化之后的流派,加入了很多時髦成分,開創(chuàng)了“綺麗的侘寂”風格。遠洲流的某位宗家,給德川家族的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做茶道示范,所用的茶器名物,各個都是“物寂而華,且氣品自高也”,改變了日本茶道的枯寂風,增加了華麗明快的風尚。傳說中,天皇的休閑宮殿桂離宮也出自他的手筆。
遠洲流在江戶時代盛行,是當時風尚,無論寺院,還是妓院,都流行枝條彎曲的遠洲流造型的插花。既要把普通的直愣愣的枝條弄彎,還要保證花的盛開,當年只有遠洲流做得到。這也是古老的家族歷史,是世家子弟一出生就具備的家族榮光。
蘆田一壽一九六七年出生,八歲開始學習插花,當時不僅僅和自己的家長學,也向活著的日本插花大家學習。家族還流傳了很多古書,也是他可以參考的對象。很多人以為插花就是花道,在蘆田一壽看來,兩者本質(zhì)不同,花道是以哲學觀念打底的,插花只講究造型美。
他現(xiàn)在的家的一樓,是簡單的和室,面積不大,墻上掛著“翁面”,半張口的老翁,神秘、古老的笑容。墻角開了半人高的缺口,下面設(shè)計了燈光和石子路,卻沒有通向任何一個地方,只是裝飾。郊區(qū)的郁悶的小別墅,某種現(xiàn)代人的具象的困境,盡管他還是“宗家”,掌門人。吸引人的倒是放置在中間的插花,一樹繁華至極的櫻花,每根枝條都彎曲著,盤桓而起,有一種粉紅色的輕云的效果。這就是遠洲流的技術(shù),可以把樹枝做成S型,某種魔幻花樹。
遠洲流與其他流派最大的不同在于曲線,會讓人感覺到這枝花有古樹的韻律,雖然只是在花瓶里,卻讓人感覺在水邊、在寺院大殿之前。京都幾百年的古櫻常見,遠洲流的創(chuàng)造是,買來便宜的普通的櫻花樹枝,通過造型技術(shù),讓年輕的樹枝,變成古樹遒勁的模樣。
蘆田的說法是:讓你感覺這枝花,在尋求陽光和水分,一枝花有一棵樹的神韻。
微禿但依然英俊的他穿著圍裙,拿出短鋸、花剪、刀具、墊木等輔助工具。插花的工具很男性化,一方面有家族傳統(tǒng),另一方面,處理粗大的櫻花枝干,其實是一種炫技,也像男性的游戲。
這種技術(shù)確實難以掌控,像是某種古老的“屠龍術(shù)”,把粗大花枝切成V字口,然后在別的枝條上找來楔形木片嵌入,缺口撐開,花枝變彎,同樣的材質(zhì),所以能處理得天然無痕,像是給花枝動外科手術(shù)。這樣的方法,在一個粗枝上動多次,最后花枝的S形就出現(xiàn)了。
扭曲的花枝還能照樣吸取水分,這一技術(shù)要求極高,“因為都是自己的身體”,保證枝頭的櫻花能接著開放。本來垂直的花枝,被扭曲成了傳統(tǒng)的要求的形狀,上半截像飛天舞,下半截則是拖在地上的裙裾,中國人會想到《病梅館記》,但是在日本的花道系統(tǒng)里,這卻是精彩極了的手段,展現(xiàn)了想象中的花枝在自然界中的成長之態(tài)。
那種昂貴、彎曲的天然老枝條拿回家直接使用,是名家所看不起的,只表明家里有錢。沒有特點的普通材料處理成特點,才能滿足。這點上,倒是有日本式的可愛,尊重手藝。
蘆田一壽從小接受這樣的教育,用簡單的直枝展現(xiàn)古櫻百年后的樣貌,夸張?zhí)幚砻溃蟾乓彩侨毡疚幕撤N固有的東西,也是能展現(xiàn)家族才華的東西。
這種屠龍之技,在他的插花作品中處處可見。在日本花道流派中,很多人也是自小就開始學習,但是蘆田從家族學習之后,去了著名的武藏野大學學習空間設(shè)計,之后又去紐約、芝加哥留學,最后還是回歸家族,做了掌門人。在京都這種傳統(tǒng)根深蒂固的城市里,他后來的學習似乎沒有作用,又回歸到了古老的家族傳統(tǒng)和家族技術(shù)。
當然也是我不解他,穿著花襯衫的溫文爾雅的世家子弟,兢兢業(yè)業(yè)支撐著流派,有很多漂亮話流淌而出,“插花就是為了賞花的人,你心里有那人,才是最重要的”。
世家的身份成就了他,也限制了他,這是幾個月后我才明白的。因為我們的插花視頻在網(wǎng)站首播,需要邀請一位插花名家來現(xiàn)場,結(jié)果蘆田應邀來到了北京。他說自己三十年沒有到過中國,上一次來,是和父親一起,他還是個學生。吃到烤鴨,他興奮得像個孩子,在日本插花的宗家模樣,蕩然無存。做一個世家子弟,并沒有那么多滿世界游走的機會,甚至不如一個汽車推銷員。
在北京的活動上,他和一位中國的插花名家共同在現(xiàn)場展示,他輕松地點評中國插花家的作品,“文人花,很隨意”。說這句話的時候,世家子弟的驕傲再次出現(xiàn),精湛的技術(shù)也確實是他走到哪里都隨身攜帶的屠龍寶刀。
世家子弟的身份是個標志,可也是個累贅,能不能擊破這個累贅,還是要看每個人的能力和眼界。
去見七十九歲的嵯峨御流花道大師吉田泰巳,這種感覺特別明顯。吉田早年是社會學專業(yè)出身,后跟隨作為嵯峨御流花道師的父親學習花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流派的頂級插花家。除了花道家的身份,他還是畫家,做版畫。
他的花道教室,隱藏在神戶一個普通街道的四樓,上去也很簡陋,一間灰撲撲的教室,逼仄灰暗,甚至一點不見美感,并沒有那些名家的氣派,就像一間社區(qū)的主婦學校,讓人情不自禁想起“中年失敗藝術(shù)家”諸如此類的話題。他叫我們隨他去附近的花店購買花材,也就是社區(qū)小店,一點沒有做張做致的章法,也讓人覺得平常,尤其對于我這種好事的到訪者。
唯一的不同,是特意在西服領(lǐng)上別了Hello Kitty的胸章,打開胸章上閃爍的小燈,問我“Kitty醬”是不是很可愛。
吉田的流派嵯峨御流,已經(jīng)有一千兩百多年的歷史?,F(xiàn)在嵯峨御流仍是日本皇宮中保存的插花流派,也是所有花道流派中唯一被稱為“御流”的派別,它是以嵯峨天皇為開祖的花道流派,也稱作“華道嵯峨御流”。
傳說中的嵯峨天皇不戀權(quán)位,反倒徜徉山水之間,是位無為而治的信奉者。他迷戀漢學,詩賦、書法、音律,都有相當?shù)脑煸?。當年嵯峨天皇在大覺寺的大澤池,折取了菊之島開放的極為可愛的菊花,插入花瓶,同時感動于此花的姿態(tài)印映出“天、地、人”三才之美,嵯峨流從此起始。嵯峨天皇對自然、草木的慈悲之心,構(gòu)成了嵯峨御流的基礎(chǔ)。
吉田給我們表演嵯峨御流的古典生花。老先生插花非常迅速,簡單幾個動作就完成了作品。當天的櫻花枝材有些硬,所以需要很用力,站在桌子邊,也是拿鋸子鋸,鋸完了還要用手扳斷。到底是年紀大的人,用了力氣,還不容易斷,一邊跳腳掰,看著我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的年紀。
鋸櫻花,用了比較長的時間,要不然的話他認為自己會做得更快。動作快是必須的,如果做得太慢的話,花材會因為缺水而枯萎。隨手擺弄出來的櫻花線條,簡潔、蒼勁,有一種昂揚的姿態(tài)。
吉田的第二個作品,也是非常古典的,叫“景色盛”。這也是一種經(jīng)典插花,起源據(jù)說是受中國南宗文人畫的影響,通過插花來表現(xiàn)景色的優(yōu)美?!熬吧ⅰ迸c一般的插花不一樣,最重要的是表現(xiàn)水之美。日本多雨,島國又環(huán)繞海,所以對水有著不一樣的贊美之情。插花中,花、花器和水,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與其他的插花不一樣,對水的處理,成為關(guān)鍵因素。
他用了完全古老的元素,一個碩大的水盆,里面緩緩倒?jié)M了水,想象中是深山里一面靜默的湖水。大量的植物被鋪開,一層層地擺弄、堆疊、陳設(shè)。用的植物他一一告知我,杉樹、小綠菊、蘭葉、金合歡、手鞠草,都是黃綠色調(diào)的植物,像一片綠色打底的古老東方的綢緞,展開,并且垂下來,用色彩完成明暗過渡,整個的形狀更絢麗繁茂——是現(xiàn)在流行的古風大片中永遠不可能看到的盛景。
茂密的杉樹枝插貯于后側(cè),明黃色的金合歡自然下垂于前方,小綠菊、手鞠草點綴裝飾,收納盤底。古樸靜穆的水盤呈現(xiàn)出干凈開闊的水面。
一件古典插花,卻呈現(xiàn)出田野山川的姿態(tài),草木舒展,垂于水邊,是宮崎駿在《幽靈公主》里表現(xiàn)出來的“山紫水明”,日語里的山清水秀的意態(tài)。
如果說前面兩件作品都是章法,都是顯示自己作為這一流派代表人物的身份和手段,吉田的第三件作品,就大為出乎意料了。
簡陋的插花教室里,放著二十幾件陶藝家的陶藝作品,都是花器。有的花器是橢圓形,有的花器模擬自然趣味,像是小石塊,有的甚至可以幾分丑來形容,說不上多么精美。與日本傳承有序的花道家的精美器物相比,這些當代的作品,更像置身市集所見,那些隨意扔在地上擺攤的器物。
早上花店買回來的大批花,隨意地堆著,剛才他身上的柔軟和放松突然不見了,如臨大敵。他巡視著,審查著,像是尋找著獵物,也像是準備隨時投降。手里的鮮花都像射出的箭,隨意扔出,插進各個沿著墻壁擺放的花瓶里。一個有著非洲風格花紋的藍黃色相間的陶土瓶子里,放進去一朵大麗花,瓶子成了一個婦人飽脹的裙子,花是低垂的頭顱;一個外邊切割成幾何形狀的塊面,如同煙灰缸的灰撲撲的花器中(我敢打賭,一定有人分不出這是煙灰缸還是花器),他放進去一朵飄飄灑灑的虞美人,兩者都慵懶著,放肆著;一大塊陶土做成小土塊形狀,上面還覆蓋著一塊真正的石頭,從石頭和土塊的縫隙里,插出一枝松柏,縫隙非常無聊地延伸,不誤人賦予的美感,就像自我生長,不是給你們審美用的。
也有符合審美的作品,往左部彎曲的灰色圓柱形陶瓶,上面一朵金色燦爛的菊花,往相反的方向歪曲,正好上方有射燈,兩者構(gòu)成了某種酷似杜尚的《下樓梯的裸女》里的線條風格,迷離光影里,不知所措。
突然想起一位和我一樣,在日本看過插花全過程的朋友對我說的話,“插花不是要看成品,要看插的過程啊。特別最后完成的時候,也只有幾分鐘的芬芳,花瓣上帶著露水,草木氣撲面而來?!?/p>
插花現(xiàn)場,我坐在他的正對面,聞到了大量植物散發(fā)的氣息,見到了他緊張的狀態(tài)。所有的花朵都在散發(fā)著芳香的味道,尤其是砍斷、折斷、撕扯著花材的時候,仔細想想,它們努力釋放出來的,是殘存的生命氣息,被掌握,被控制,在新的花器里,暫時找到了新的生存空間,多活幾天。插花實際上是讓植物垂而不死。我想到京都蘆田一壽的作品,讓那樹櫻花經(jīng)歷多半個月的存活,再徹底衰亡。眼下吉田的作品也是,給花一個優(yōu)美死去的姿態(tài)。
每一朵花,和花器的組合,在他這里都是獨一無二的。“花和花器的組合非常重要,就像兩個人相愛,如果兩個人非常合適的話就會有很好的結(jié)果,花和花器的關(guān)系也是這樣??雌饋硎请S意的,其實是有判斷的。”
一切美都在成就中,但成就的同時,也在毀滅。
“一開始他們都指責我,怎么能就插一朵呢?但是懂得我的人都不說我,因為我跟他們都打架打過來了。我認為花越少越能表達它自然的本色。
“其實大家想說,如果花道老師只教插一朵花,那他還教什么呢?然后花店也黃了。
“因為是我,所以就插一枝也可以,大家也不說什么。”
吉田詳細解釋自己的做法:自然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是妙不可言的,人類越加工自然的產(chǎn)物,越遠離自然,所以需要自由地表達自己想要表現(xiàn)的,按照喜歡的方式去做,就會做出不錯的作品。
“花是有自身能量的,要自由地插花。所謂自由地插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花,要一直跟花交流對話。就像女人拍照一樣,每個女人都知道自己從哪個角度拍最漂亮,所以說拍照的時候肯定是把自己認為最漂亮的角度對著相機。植物也一樣,自己哪一面最好看,它自己也清楚?!?/p>
有點明白,他剛剛對待花器和花,像一場準備狩獵的獵人的狀態(tài)。
“學插花的人,學了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自己在猶豫究竟花朝向哪邊好看的時候,問一下這朵花就可以了。不知道左邊好還是右邊好,將花放進去,如果這朵花自己朝向右面,那就是右面好,如果自己向左,那就是左面好?!?/p>
越是深入了解規(guī)矩森嚴的插花世界,就會越明白要有創(chuàng)新的風氣是極其困難的。如果忠實地繼承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軀殼里循規(guī)蹈矩地從事插花,做出來的作品能夠受到一定的好評,但是,在他看來,這種作品是不能夠傳遞作者情感和思維的,是失去了生命力的作品。
吉田說,當年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神戶的街道處于一種徹底毀滅性的狀態(tài)。當人們逐步恢復,開始清理倒塌的建筑物的時候,他也在現(xiàn)場。瓦礫揚起了陣陣灰土,都看不清周圍,空地上寸草不生,充滿殺氣。
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道路兩邊的林蔭樹,沒有一棵樹是因為地震而倒塌的,最多就是被建筑物壓倒。人工制造的東西都被摧毀了,但自然生長的樹木卻沒有倒下。春暖花開,充滿殺氣的空地又是雜草叢生,自然的氣息彌漫,春天回來了。
給插花事業(yè)注入新的活力,吉田大力提倡“相聞奏華”,是有感于《萬葉集》中的“相聞歌”而創(chuàng)造的新詞?!跋嗦劯琛笔且环N表達愛情的和歌,向?qū)Ψ絺鬟f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意。
“戀愛中的女子是美麗的,花也是美麗的,而這些美麗又是變化無常的,如果你的心里感受不到這種感情,就不可能寫出戀歌?!度f葉集》中的‘相聞歌’樸實無華,直率地說出自己的情感,很多作品都能打動人心?!?/p>
插花就是擺脫世界的束縛。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一樣的植物,都有著自己不同的個性,而創(chuàng)作者也都有自己的思想。與植物進行對話,傾聽它們的聲音,將自己的情感托付給花草,直率地傳遞給人們,誠實坦率地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一株鮮花,這就是“相聞奏華”。
他給廣島的譴責戰(zhàn)爭紀念大會上,也插了花,給我看照片,黑色的、粗大的、疊加的枯枝,看不到任何植物的影子,是純粹的靜默的死,死得那么強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