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在進入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之前,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國當代文學,往具體了說,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家庭敘事。家庭這個詞對我來說,真的是太令人著迷了。它既簡單又復雜,既深刻又粗淺,既微小又宏大,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家族傳統(tǒng)深厚到幾乎牢不可破的社會文化體系中,可以說家庭代表著一切。馬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那家庭就是這一切社會關系的原點。
人們是如此地熱愛家庭,而家庭形態(tài)的千變萬化、家庭關系的千絲萬縷、家庭情感的千差萬別,都讓人很輕易地生出對家庭的寫作沖動。對寫作者而言,家庭是很多人最早的靈感來源。但當我們的學生們,還有許多寫作的初學者開始描寫家庭、敘述家庭的時候,他們常常忘了自己對家庭懷有的那種交織而復雜的感受,總是在自己某種單一的原始情感沖動中打轉,因此造就了很多或狗血、或偏激、或極端的家庭敘事產物。這樣的文本隨處可見:無聊到只剩甜蜜愛情、處處優(yōu)越的幸福家庭模板,父母皆禍害的原生家庭,兄弟鬩墻、姐妹反目、重男輕女的倫理故事,怒批一切熊孩子、打倒所有鳳凰男、重拳出擊小嬌妻的社會新聞等,都可以看作這種只承擔單向度家庭敘事和情緒邏輯的一種表達形式。當家庭被這樣的表現(xiàn)形式所淹沒的時候,家庭敘事的厚重感、復雜性是顯而易見被降低的,家庭文化的多樣性和多元化也會遭到侵襲。家庭在這種扁平敘事中被簡單化、絕對化、標簽化,甚至是污名化,并最終成為被嘲諷、被遮蔽、被拒絕、被逃避的一種社會結構,這在年輕一代的社交媒體中已經(jīng)明顯成為一股風潮。
我并不是傳統(tǒng)家庭與家族的捍衛(wèi)者,但我不愿家庭在文學敘事中變成公式化、模板化的愚蠢小丑。我常常在課堂上引用一些關于家庭的經(jīng)典作品,例如臺靜農的《拜堂》、沈從文的《蕭蕭》、魯迅的《弟兄》等,雖然篇幅都不長,涉及的人物也不多,但其中所蘊含的對家庭本質的理解,對中國家庭亦愛亦恨的悲憫情懷,確是當下很多年輕創(chuàng)作者所不具備的。雖然這些年輕作者看似對家庭的批判力度更強,敘事更犀利,但我總覺得缺少了這種悲憫,這些批判反而顯得過猶不及,甚至有點色厲內荏,這與我剛才所說的那種逃避風潮是一體兩面的。
因此我對那些展現(xiàn)了較為復雜的家庭關系、表達了充沛多樣家庭情感的作品格外珍惜。本期選用的《眼鏡修復術》就是這樣的一篇小說,作者是來自廣州華商學院的黃杰同學。故事看起來是一個很簡單而俗套的“有后媽就有后爹”的重組家庭故事,主人公和主要視角也并不稀奇,選擇了跟著單身父親的那個被忽略和區(qū)別對待的孩子。但這篇小說沒有在常見的兩條“敘事套路”上越走越遠,作者既沒有選擇不斷強化繼母、弟弟對繼子的苛待并展現(xiàn)父親在繼母的影響下對兒子的不斷疏遠,也沒有選擇沉浸于繼子的內心戲,展現(xiàn)他越來越敏感、越來越抑郁和偏執(zhí)的心理狀態(tài),而是選擇展示了一個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壞的父親,一個現(xiàn)在常常抱怨但是也曾經(jīng)對繼子敞開心扉的繼母,一個有點熊但是也不是小霸王形象的弟弟,和一個無奈于自己當下的處境,還總是在思索父親婚姻狀態(tài)的繼子。簡而言之,他寫了一個看起來非常普通,但是情感狀態(tài)卻非常復雜多變的家庭。對于大部分帶著“拖油瓶”的家庭而言,黃杰用不多的篇幅準確地刻畫了它們的狀態(tài),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小心維持著家庭體面和平衡,并通過自我暗示和“善意謊言”試圖修補家庭的情感紐帶。這樣的家庭狀態(tài)無疑是既努力又疲憊的,而收斂地展現(xiàn)這種疲憊,展現(xiàn)這種自欺欺人的辛苦,正是我所希望看見的帶著悲憫的批判家庭主義,這遠比塑造一個刻薄的后媽、一個作威作福的弟弟、一個生而不養(yǎng)的父親這種大開大合的方式要難得多,也深刻得多。
家是說不盡的,家庭不僅僅是文學最重要的母題之一,也是文學得以實現(xiàn)社會教育功能的主題之一,我認為家庭敘事越豐富、越細致、越日常,就能越接近家庭的本質,家庭文化、家庭實踐也才能越因反思而進步,所以請各位寫作者,拋棄你們對家庭現(xiàn)象先入為主的概念設定,好好直面真正的家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