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真

牧羊犬

電話里，老爸聲音焦急：“閨女，你能馬上來一趟不？娜娜惹禍了！”

爸媽生活自立，平時很少給我打電話，都是我打電話問候他們。城里養(yǎng)大型犬受限，多年前一個朋友找我?guī)兔Α笥阎牢野謰屪∪h(huán)外，家里有院子。爸媽接收了大狗，起名娜娜。娜娜沒惹過事，更甭提惹禍了。這次老爸用詞重，我心里一驚。娜娜咬人了？不會吧！娜娜平時關(guān)在院子里，爸媽出門遛娜娜，每次都拴狗繩。我問老爸：“娜娜咬人了？”“沒咬人，是羊?！薄凹依镌趺磿醒?？”“不是家里，草地上有羊。你趕緊來一趟吧，人家不讓我們走。”得，爸媽是被扣了。我先跟領(lǐng)導(dǎo)請假，想再告訴李宏一聲，但丈夫出差在外，我覺得給他打電話讓他分心不太合適。

開車往爸媽家走，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不對勁：老爸說娜娜傷了草地上的羊，草地在哪兒？我給老爸打電話：“給我發(fā)個定位?！遍_了導(dǎo)航，腦袋嗡嗡的：將近六十公里呢！雖然老爸是四十多年老司機，開車一點問題沒有，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我多次勸他不要再開車，他就是不聽。老小孩兒不省心啊。他們這是干什么去了？

見到爸媽時，爸媽和牧羊老漢正坐在林子里說話，看上去不像有爭執(zhí)。我把爸媽拉到一邊，小聲問：“娜娜怎么了？”媽搶答：“你爸帶我去臥龍湖看荷花，路過這片草地，你爸要小便，我們就把娜娜一起帶下車透氣。娜娜拴著繩的，看見附近有羊群，掙脫了跑去圈羊，跑得可歡了，把羊趕得團團轉(zhuǎn)。放羊的說母羊可能受驚，會流產(chǎn)掉羔子，死活不讓我們走。我和你爸身上只有五百塊錢，放羊的說至少得三千，少了不讓走，你爸沒辦法才給你打電話。”我說：“憑什么張嘴就要三千？一只羊值多少？這不是訛人嗎？”老爸說：“也不算訛，現(xiàn)在羊挺貴的?！蔽野秩碎L得高大，心卻軟。

我過去單獨找老漢，告訴他沒有現(xiàn)金，可以給他轉(zhuǎn)賬。看上去跟我爸年紀(jì)相仿的牧羊人說他沒手機，不懂轉(zhuǎn)賬，他只要現(xiàn)錢。我把身上搜羅一遍，只有一千五百塊錢，加上老爸的五百，一起給了老漢。

李宏出差回來，飯桌上聽我講娜娜的禍?zhǔn)?，明顯不高興：“要多少錢你都給？真有錢。以后遇到這種事先打電話報警?！崩詈暧新殬I(yè)自信，我卻有點不以為然：“這事歸交警還是你們刑警管？我是怕我爸媽著急上火。他們?nèi)f一病了可不是多少錢的事?！?/p>

兒子在旁邊說風(fēng)涼話：“兩千塊錢夠吃一頓烤全羊了，既然您花錢了，是不是應(yīng)該把羊拉回來一只？您看見母羊掉羔子了？”

我嘴上罵兒子“吃貨”，心里想兒子說的也不是沒一點道理，但我強硬地回懟他們：“你倆記住，以后在我爸媽面前誰也不許再提這件事。”

那天晚上我夢見娜娜在草地上趕羊。娜娜撒歡兒跑，無邊無際的羊群被娜娜管得服服帖帖，不斷排列出各種奇葩造型。醒來睡不著，想一個問題：娜娜出生就被圈養(yǎng)，外出總是拴著，一直老老實實的。按狗的壽數(shù)，娜娜歲數(shù)挺大了。作為一只牧羊犬，娜娜這次雖然“惹禍”了，但沒放過也許是此生唯一一次圈羊的機會，也算有幸。作為圈養(yǎng)的狗，能夠完全放任天性的機會不多啊。

過小年那天，老爸來電話說：“過年別買肉了，家里有一只全羊，夠吃一陣子，過完年暖和了沒地方放。”我問：“哪兒來的全羊？”老爸說：“要賠款的那個放羊老漢兒子送過來的。那天我給老漢寫了電話，說回家以后再把錢轉(zhuǎn)過去，他不同意，怕電話是假的，沒辦法我才打電話喊你。老漢回家以后，母羊一切正常，老漢讓兒子給我打電話，要把錢給退回來。我說算了，老爺子挺大歲數(shù)還放羊，不容易，當(dāng)交朋友了，但昨天老漢打發(fā)兒子開車送來一只收拾好的全羊。”

放下電話，我心里高興又難過——娜娜一個月前已經(jīng)走了，老死的。算起來，娜娜應(yīng)該一共活了13歲。

文身

十年前，我當(dāng)時的男朋友小月跟我去養(yǎng)老院見我太爺爺，回頭跟我提出一個問題：“太爺爺皮膚怎么那樣？不會是文過身吧？”

小月畫畫，眼睛毒，但這問題難不住我。我很小的時候，太爺爺皮膚上的圖案非常明顯，我爸解釋說：“你太爺爺以前干過地下工作，組織上要往外面?zhèn)魉颓閳?，敵人搜查太嚴，你太爺爺他們就想了個招法，讓人把情報文到他身上，這樣他每一次都能順利完成任務(wù)?！?/p>

我爸解釋過一次，我不再問。我們跟太爺爺不在一起住，看不到就不必多想。但在我心里，疑問其實一直有——太爺爺既然是為傳遞情報才文身，說明他是有公家身份的人，為什么到后來他沒有公職、沒有勞保？我知道他住養(yǎng)老院的錢是爺爺出。爺爺去世以后，我爸出。太爺爺長壽，是家族里年紀(jì)最大的壽星。

小月的提問勾起我心中困惑。老話講龍生龍、鳳生鳳，男孩子關(guān)心女友出身如何很正常。好在我爺沒有文身，我爸和我也沒有。記得太爺爺還沒住進養(yǎng)老院時，我偷偷研究過他：前胸隱約像龍，后背像虎，胳膊上圖案不清晰，像動物，又說不出來具體像什么。是傳說中的麒麟嗎？麒麟是瑞獸吧？腿上好像有花朵、枝葉纏繞。我想象不出那些花里胡哨的圖案包含怎樣的情報，猜疑太爺爺年輕時可能是壞人。家里長輩說到太爺爺時，語氣曖昧，目光躲閃，是怕太爺爺?shù)膲娜私?jīng)歷影響我嗎？我還想到太爺爺年輕時會不會是“青紅幫”一類的人。再后來我讀研究生學(xué)信息專業(yè)，試圖換個角度解讀太爺爺，仍舊想不出那些圖案在傳遞什么信息。也許，他年輕時文身就是想告訴別人他很兇、有個性？

小月的猜測，提醒我應(yīng)該親自問問太爺爺。太爺爺面相兇，我小時候不敢當(dāng)面問他。后來他住進養(yǎng)老院，我每次去看他，基本上都在寒暄養(yǎng)老院吃得怎么樣，沒問過他年輕時的事。我和小月一起去見他那次，是初夏，太爺爺穿著背心和短褲。后來我自己單獨去見他，他仍舊穿背心和短褲。太爺爺視力不好，聽力還行，對我的問題，他張嘴先“哦哦哦”地頓了一下，又“哦哦哦”。我聽不懂。太爺爺雖然年紀(jì)大了，有些簡單問題他還是能回答的，前面一次他還會說紅燒肉、包子?？此淮尾蝗菀?，我給他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年輕人做地下工作，需要經(jīng)常傳遞情報，當(dāng)時關(guān)卡太嚴，所有的隨身物品都被搜查，他把情報文在身上，裝成流氓地痞蒙混過關(guān)，多次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wù)。后來單線聯(lián)系的上級被害，他失去了證明自己身份的機會，流落民間，默默生活很多年，因為說不清文身的理由，他受了很多苦，這是真事吧？”我不完全是大膽想象，有以前我爸的解釋做鋪墊，而我爸的解釋也許來自我爺爺，也許來自太爺爺親口言說。我用的“他”，不是“您”。我仔細看太爺爺?shù)谋砬?，觀察他有什么反應(yīng)。從我記事時起，太爺爺?shù)哪樉拖窭虾颂移?，皺紋多又深。我講完了，停頓了，他沒馬上回應(yīng)，但很快再次“哦哦哦”。我認為他是在承認我講的故事。

離開養(yǎng)老院的時候，我想到如果小月娶我回家，如果我們有了兒子，如果我們倆帶著兒子來養(yǎng)老院看老祖宗，如果小家伙提出我小時候同樣的問題，我一定給他講這個故事。他再大一點，明白事理以后，我會告訴他，其實這不是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

我沒等到這一天。半年后，太爺爺去世，享年一百歲。太爺爺走時剩下一把骨頭了，皮膚上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圖案，陌生人會認為那是老年斑，只有小月這種敏感的人才會聯(lián)想到文身吧。小月后來跟我分手了?？赡芨疑乱淮指乙黄鹨娺^太爺爺?shù)娜艘呀?jīng)沒有了。后來我跟警察李宏結(jié)婚，可惜他沒見過我太爺爺。他是刑警，應(yīng)該會推理，但我從來沒跟他講過太爺爺?shù)奈纳怼?/p>

有一個問題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太爺爺后來為什么不把文身洗掉？留著何用？我聽說文身是可以洗掉的。

守望

那天我陪客人去開發(fā)區(qū)考察，經(jīng)過一個緊靠馬路的村莊。村莊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一邊是城市在建樓盤，另一邊是等待收獲的玉米地。村莊里的房子多數(shù)已經(jīng)拆掉，能看到地基、院墻的痕跡，只有一棟房子完整地站在村莊緊挨馬路的地方，紅磚黑瓦房很破舊，看不出房子里是否有人。我搖開窗戶，咔咔拍照。

客人打聽這一帶動遷賠償價格，好奇那紅磚房子為什么還沒拆遷，應(yīng)該是釘子戶吧？司機接話說：“那房子早沒人住了，村里已經(jīng)斷電。聽說這一帶給的動遷費不算少，但那家人認為不夠，村里兩頭兒調(diào)停一直沒談攏，這家人不知道搬哪里了，房子沒敢拆，沒有主人簽字，拆了將來有后患。我哥們兒是干拆遷的，我也是聽他這么說，不知真假?！?/p>

我默默地聽，不插話。

周末晚上，帶我爸媽去我表叔家。表叔住我家附近，每天早起去批發(fā)市場拉一車應(yīng)季青菜，回來到市場擺攤零售?？幢硎遄詈玫亩Y物是我在車上拍的那些照片。沒拆的房子是我表叔家。表叔和表嬸現(xiàn)在不敢用手機電話，怕暴露地址被人找到。除了我們，只有村支書知道他們租住的房子在哪兒。他們在我手機上反復(fù)看照片里的老房子，表嬸嘆氣：“要不然咱們還是回去把字簽了吧？這么東躲西藏的也不是辦法。”

表叔先瞪她一眼，也嘆氣：“能回去簽字不早回去了？還用等到現(xiàn)在？萬一孩子回來，家里沒人，我們又不在附近，孩子上哪兒找我們？我不知道這個道理？”

看他們倆拌嘴、嘆氣，作為晚輩，我只能沉默，就像我在車上只能沉默一樣。我們單位人多，車隊司機跟我不熟，不會知道我跟表叔這層關(guān)系，畢竟表親不在人事檔案表格上。即便我跟他熟，也不能跟他討論。我怎么講所謂釘子戶是我表叔，實際上是村支書出主意不簽字？表叔說，拆遷兩年來，村支書每年給他一筆現(xiàn)金，條件是他消失不出現(xiàn)，村支書說代他出面，要為他們爭取最大的利益。表叔是老實農(nóng)民，即便認為動遷補償不理想，不舍得離開兒子出生那年蓋的老房子，也肯定會隨大流簽字的。但村支書主動出面則不同——村支書救過表叔兒子的命。剛子小時候淘氣，夏天在后山水庫游泳時被水草纏了腿，是路過的村支書跳下水給打撈上來的。打那以后，每次選舉，表叔想都不想，永遠會投村支書一票。這次拆遷，村支書主動提出幫忙講價，理由是剛子幾年聯(lián)系不上，作為村支書，他有責(zé)任為獨子失聯(lián)的村民做主。拆遷以后，村民全部轉(zhuǎn)成城市戶口，村子消失了，他也將不再是村支書，這是他最后一次為村民服務(wù)的機會。

表叔每次提到剛子，我總是沉默。剛子中學(xué)畢業(yè)后不愿在家種地，表叔問過我能不能幫忙在城里找事做，我卻沒能幫上忙。剛子后來自己南下打工，不知怎么卷入一場爭斗，聽說他把別人傷了，據(jù)目擊者說他自己跳進珠江，但人再沒找到。出事以后，我盡量不提剛子。心里不是滋味兒。

回家的路上，我媽說：“我還是懷疑那個村支書會不會是兩頭通吃？聽說現(xiàn)在有這種人。他為什么平白給你叔拿錢？他的錢從哪兒來？”

這種懷疑我也曾有過。村支書跳水救剛子，說明他是個熱心腸的漢子，但我也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寧可自己掏錢給我叔，也不建議他們回去簽字，以他的身份，他應(yīng)該幫助拆遷方做工作的。真像媽媽想的那樣，表面是幫表叔講價，實際上是為了從拆遷方那邊拿到回扣？或者能幫表叔講到多一點的拆遷款，他能從中提成？他是兩邊通吃嗎？還是另有隱情，表叔沒跟我們說實話？事情有點復(fù)雜，超出我的想象力。

快過年時，表叔來告別。他們在村莊附近租了個單間小房子。表叔說，他們簽字了，得到的錢雖不比鄰居多，但拆遷方同意回遷時給他們安排離老房子最近的一樓房子。表叔說，他們老了，住一樓相當(dāng)于住養(yǎng)老院，有一巴掌土地種些小蔥、白菜，可以活動活動腿腳。種了一輩子地，扔下鍬鎬真不習(xí)慣。剛子哪天回來，他們住得不遠，也許還能看見。表叔臨走囑咐我，陌生電話一定要接，萬一是剛子呢？我心里一酸，回他說：“好的，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