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高樂 駁靜整理
一進到實驗室,別人都問我為什么選“直博”。等我搞明白游戲規(guī)則,我這才意識到,如果功利一點,按“性價比”去比較,我應該是在當時的三個選擇里選了最差那一個。
我是山東人,縣城高中畢業(yè),進了長沙的中南大學讀計算機。進入大學后,我仍然像高中一樣努力。系里一百多個同學,連續(xù)四年我都是第一,因此獲得保研名額。其實此前,我從來沒想過我還能有機會讀北大、清華。畢業(yè)那年,三個offer擺在面前:浙大、清華以及北大。前兩個都是碩士,北大的是直博。我當時對碩士、博士沒有概念,只覺得博士比碩士厲害,既然可以直博,那顯然更劃算。而且當時,我還有個想法是,去北大看看。
到北大后才知道,原來直博入學門檻更低,因為比起碩士,博士難畢業(yè)得多。我記得我當時把保研指標寄給北大的時候,學校說你的指標作廢了,因為直博不需要保研指標,我才知道我做的這個選擇,完全浪費了一個寶貴的保研名額。
我家境很普通,家里也沒有科研背景,本科時期,也只顧著刷績點,沒去了解科研。事后想來,那時假如沒有被刻板印象蒙蔽,能多做一些了解,知道搞科研的難度,對學術(shù)本身和學術(shù)圈子有更多的理解,或許可以避免陷入后來的困境。
其實我的志向是做游戲,包括本科時期我那么努力,也是做游戲的夢想在激勵我。但做游戲考驗的并不是學術(shù)能力,在這個領(lǐng)域,博士生反而并不太受雇主歡迎。讀博期間我去找實習,有面試官曾經(jīng)問我,你看哪個厲害的游戲是博士做出來的。我本科畢業(yè)就工作的同學,有的去了騰訊,已經(jīng)在深圳買了房,同學們就說我黃高樂是“花千萬代價讀了個水博士,而且還退了學”。
但這都是后話了,用世俗標準去衡量,我當然是“人生選錯一條路”。不過,這條路原本可以繼續(xù)走下去。但越讀,我愈發(fā)對科研前景感到失望。有一回,我導師希望我用一種方法做一個研究,但我不認可,于是產(chǎn)生了沖突。導師禁了我的言,不再與我溝通,然后轉(zhuǎn)頭把這個方向連同我搭建的實驗平臺一起交給了學弟。學弟就按導師的方法完善實驗,把論文寫完并且成功發(fā)表,作者里沒有帶我的名字。我后來試了自己的方法,也能解決問題。讀博五年,這是我離發(fā)論文最近的一次。
其實我的心理壓力,主要不是來自論文,而是來自讀博的環(huán)境,或者更具體一點,是和導師的關(guān)系。和幾乎所有的實驗室一樣,我們每周都會開組會總結(jié)當周進展。每周的組會都近乎噩夢。我每周會給導師發(fā)一封工作郵件,但這些郵件從來沒得到過答復,如入“黑洞”。有時在組會后,我問導師是否看到郵件,得到的回答是“你做的東西都是垃圾”。假如真是垃圾,我也希望得到具體的反饋啊——從來沒有。
后來我逐漸與早我兩年入學的學長交好,仿佛在泥潭里相遇的兩根樹枝,二人互相支撐,互相寬慰:“以后我們的目標,就是混吃等死等畢業(yè)吧。”有時也交流一些對導師的看法。用這種方式抵御負面情緒有一定的效果,特別是,當實驗室里的博士生們聚在一起,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人都是被無差別對待的,人人感同身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那時候就有種抱團取暖的感覺,可以互相傾訴,排解掉一部分痛苦。有一回我印象深刻,一位學姐開解學弟,她說著說著自己就哭了起來。當學長讀到第七年,原本導師還要再留他最后一年(超過八年未能畢業(yè)的博士,會以肄業(yè)處理),被他想方設(shè)法豁免,終于畢業(yè)了。我這時突然意識到,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我獨自一人,實在難以為繼。我也想離開。
我想逃跑不是一天兩天。
入學第二年,我就產(chǎn)生過念頭。2018年年底,導師讓我與學長共同完成一篇論文。開學后,截稿前,導師突發(fā)通知,要加一個對論文全無貢獻的人上去。學長是第一作者,我是通訊作者(按國內(nèi)學術(shù)圈的規(guī)則,一般認為是除了第一作者以外最重要的作者),那個人署名的位置,相當于“三作”。我當時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或許,讀博士最糟糕的并不是沒拿到學位,而是學術(shù)造假。我心想,假如有一天被曝光,我將沒有名譽可言。
我還是把名字添了進去。論文投遞出去后那段時間,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抵觸心理。有時拖延到下午,才極不情愿地去實驗室。情緒也變得非常糟糕,經(jīng)常失眠,懷疑自己做的東西既沒有創(chuàng)新性,也沒有意義,只是把很普通的東西包裝一下,為了發(fā)論文而發(fā)論文。而這樣的文章,完全是在給學術(shù)圈添亂。
對此,我給學院寫了一封長信,除了上述內(nèi)容,我還寫道:“即使混到畢業(yè)也是一個名不副實的水博士,完全是在浪費青春與生命。再加上在實驗室里很少得到正面的反饋,一直處于接連受挫的狀態(tài),時常會陷入反復的抑郁情緒中?!?/p>
2019年3月,我打算把信交給學院。現(xiàn)在來看,這是封措詞溫和的求救信,我當時內(nèi)心備受煎熬。那時,我經(jīng)常做噩夢,夢到高三考試考砸了,夢到博士答辯沒通過導致博八(博士第八年)肄業(yè),夢到找工作不順被老板奚落,夢到被親友與朋輩嘲笑只會讀書。
我也是想通過這封信,做最后一點掙扎,比方說換導師。信需要先發(fā)給班長,再一層層轉(zhuǎn)交。沒想到第二天,導師就拿著這封信來找我談話了。出人意料,導師看上去并不在乎我在信里提到的“冷漠”等評價。談話非常短,主旨大意是,你還是再做個橫向(項目)吧,做橫向的時候你沒那么多事。
后來我又了解到,換導師還是要趁早。我在年級比較低的時候沒有察覺出異樣,等到高年級,新導師不太愿意接收的,一方面也是因為,國家給博士補助只給到第五年,往后就得導師自掏腰包。更何況這也是要占用一個博士生名額的。
轉(zhuǎn)碩也一樣,假如一個直博生要轉(zhuǎn)碩,導師需要拿出一個招碩士的指標給他,與此同時,原來的直博指標也就作廢了,這意味著他的實驗室將會少一名學生。
換導師、轉(zhuǎn)碩,兩條路都行不通,只剩下退學一條路。實際上,讀完第三年,我就打算退學,但研究所建議我不如先休學一年。那一年,我有點廢寢忘食地工作,做出了一款交互敘事游戲,成了我的游戲處女作,上線后反響不錯,并借此認識了一些業(yè)界大牛。我給自己鼓勁,“我還是挺聰明的”,“我想做什么是能做到的”。由此,我也慢慢找回一些自信。
遠離校園的這一年,我大體琢磨出來導師是什么樣的人,自認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跟他相處了,再加上作出退學這樣一個決定確實不太容易,所以我就復學了。回校前,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即便沒有導師的支持,我也要把這個學位拿到。但一入學,那種壓抑的情緒又找了回來。
決定退學前那個春天,我能回想起教學樓墻上綠色的爬山虎,未名湖畔粉色的花,以及自己灰蒙蒙的心情。有個朋友建議我去看精神科醫(yī)生。在回龍觀醫(yī)院,我記得那位和善的王醫(yī)生聽完我的講述后,告訴我,抑郁分兩種,一種是器質(zhì)性抑郁,人體無法分沁多巴胺,這種情況下可以吃藥;另一種是有明確抑郁源的,只要遠離了抑郁源,并不需要服藥,人慢慢能快樂起來。
這次談話后,我想通了,學位與身心健康,肯定后者更重要。我本來是想通過讀博,做出一點成果,能夠在學術(shù)圈里記下我的一筆,能對社會有一點貢獻,在這種情況下,我四十多歲拿到博士學位跟二十多歲拿到博士學位,并沒有太大差別。當我看清楚這個之后,退學這個概念給我造成的心理負擔就沒那么大了。
第二天,我就馬不停蹄開始投簡歷、找實習。這中間,我收到了那篇論文的反饋意見,審稿人希望我們再改改,也就是那一稿沒通過的意思。我當時心中暗自慶幸,好歹“學術(shù)貞潔”還在。我回復對方郵件說,我們不打算改了,并抄送給了實驗室另一位老師。到這種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乎導師對我的看法了。辦完退學手續(x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導師拉黑,也退了一些群,心里想著,丟掉這些令人痛苦的回憶,開始新生活。
實習確定下來后,難過的一關(guān)是跟父母攤牌。他們當然都不樂意。我爸爸說,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看著怎么窮作吧?!白鳌笔俏覀兡堑囊粋€方言,意思是“自毀人生”“自甘墮落”。我爸說他不干涉我,但最好還是想辦法換導師或者轉(zhuǎn)碩,總之不要退學。實際上這兩種方法我都試過,都需要導師簽字才能成功。
北大博士的光環(huán)有多顯著,北大退學帶來的不理解就有多深刻。像我這種人,保研上北大時,被加到我們家鄉(xiāng)一個“人才儲備群”,各種好聽的話滿天飛舞。退學的消息傳開后,話就難聽起來了。逐漸地,我開始有意跟一些初次認識的人提起“北大退學”這個關(guān)鍵詞。因為這個話題通常會得到兩種反饋,一種人會立刻說,北大那么好的起點,那么好的資源,你為什么要退學?一種人則會問,天吶,你在北大經(jīng)歷了什么?第二種人,我會深交一些,因為我感覺他們本質(zhì)上關(guān)心的才是人。
我當初選擇去北大讀直博,其中一個原因是它“光榮”。對我這樣從小縣城長大的人來說,環(huán)境尤其影響我這樣去想。但如果說北大沒有白上,是因為它教會了我要獨立思考,要反思。最終,我之所以退學,也是認為自己沒有獲得進步。確實,或許我跟導師搞好私人關(guān)系,混八年,大概率也能拿到學位,但我無法接受這樣一個自己。
我現(xiàn)在覺得,雖然中間走了幾年彎路,但在這幾年里,我更了解自己了。我對游戲的志向一直沒變,當時找工作,我是下定決心非游戲行業(yè)不進。因為我已經(jīng)有自我察覺,我知道只有在做自己感興趣且擅長的東西時,更容易出成果,更有可能過一個比較幸福的人生。這個成果不是賺多少錢,而是能夠給社會留下一些東西,比如死了之后,你的游戲作品還被人拿出來說。這可能比一個學位更重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