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虞燕
她說,漁網(wǎng)從海里拖上來,就跟英雄從戰(zhàn)場歸來一樣,掛彩很正常,得修復,得醫(yī)治,拾掇得好模好樣再出場。
她在漁網(wǎng)邊踱了幾步,眼睛探照燈般來回掃射,驀地,半蹲,雙手拽住網(wǎng)的一邊,揚起雙臂上下擺動,漁網(wǎng)起伏如綠色的海浪。一縷頭發(fā)從她耳后溜了出來,有節(jié)奏地顫動。
周邊三三兩兩幾人,均心不在焉,在島上,漁網(wǎng)、織網(wǎng)、補網(wǎng)實在常見,沒啥看頭。某漁船的船老大小跑過來,神情中帶著探詢,又透著點恭敬,等著她對那些網(wǎng)的命運給出結論,或者,報出修補的費用和時間。她從不扭捏,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吐出來,像嚼炒黃豆,咯嘣脆。
臨走,她抬起腳尖,輕輕觸碰了下漁網(wǎng),仿佛那些尼龍、聚乙烯、聚酯等合成纖維織成的網(wǎng)是她老友,得告?zhèn)€別。然后,掉轉身,兩只手插進衣兜里,一個肩高一個肩低地走了。
她是島上的補網(wǎng)高手,男女老少通通叫她阿月老補網(wǎng)。這個老,不是指年紀,是說她手藝好,阿月不到三十歲就被叫作老補網(wǎng)了。阿月的父親是漁民,阿月的男人也是漁民,當然,這跟她從事補網(wǎng)并無絕對關系,但似乎又與之脫不了干系,小時候,她母親常被父親叫去補網(wǎng),那會兒,漁網(wǎng)破了,漁民們率先想到自己的女人,會補網(wǎng)的便拎著一大籃纏滿線的梭子奔赴碼頭和漁船。小阿月跟著母親,好奇地看著母親忙活,無聊了,一個人在漁網(wǎng)上打滾、數(shù)浮子。有一次,家里的小抄網(wǎng)被老鼠啃了個洞,十二歲的阿月先修剪,后手持梭子,穿來繞去,除了網(wǎng)眼排得不夠齊整,其余沒毛病可挑。成年后,阿月對補網(wǎng)的熱情遠超其他人,推敲細節(jié),總結經(jīng)驗,男人船上的漁網(wǎng)正好被她拿來練手。
不知什么時候起,島上的漁船若需拼網(wǎng)補網(wǎng),頭一個就找她。
阿月生得小巧,肩窄腰細腿伶仃,屁股卻大,跟整個身子不大相稱,像一條鰻魚吞進海螺,卡在了中段。有人說長年累月坐著織網(wǎng)補網(wǎng),屁股會坐大。這也許是真的。她的手很瘦,手指似乎常年纏著一圈布膠帶,不是這只手就是那只手,不是這個手指就是那個手指,像戴著意義非凡的戒指,舍不得摘掉。
補網(wǎng)第一步,叫“定眼子”,就是給斷開的網(wǎng)繩配對、重新編織網(wǎng)眼。這一步最為關鍵,若配錯,接下來的步驟無論做得多完美,網(wǎng)都廢了。阿月拉過漁網(wǎng),如鋼琴師摸到了鋼琴,手指在千絲萬縷的網(wǎng)繩中跳躍,很快,幾個繩頭被她抽出,緊捏于指尖,另一只手伸向工具箱,一把竹梭子聽話地貼在了手心。梭子頭尖身細,嶄新的網(wǎng)線纏繞得滿當當,來回幾個穿引,原本斷開的漁繩打出了多個繩結,新的網(wǎng)眼形成了。
如果說“定眼子”是定音,那么,接下來便是行云流水般的演奏了,修剪斷開的繩頭,順著破洞的邊沿編織,梭子如魚在海里游躍,牽著網(wǎng)線劃出各種弧線,她的一雙手上下翻飛,那圈布膠帶宛若一只白色的蝴蝶,恣意蹁躚。
“演奏”從低音滑到高音,又從高音徐徐降落,一片網(wǎng)修補完畢。
補網(wǎng)師的工具箱實在普通,灰不拉嘰,與隨處可見的舊物什無異。裝了補網(wǎng)刀,剪刀、梭子多把,大小長短不一,尺板卻無幾,因為阿月幾乎用不到尺板。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補網(wǎng)師來說,該編多大的網(wǎng)眼,全憑臨場發(fā)揮,網(wǎng)具那么復雜,破損程度更無法預估,豈是幾個定好尺寸的尺板能勝任的。醫(yī)用布膠帶跟蛤蜊油混于其間,有些突兀,好像正規(guī)軍集訓時突然跑來了兩看客,卻是阿月老補網(wǎng)出門補網(wǎng)必備品。海邊補網(wǎng),風吹日曬,蛤蜊油或可緩解面部手部皸裂,而割網(wǎng)修剪難免受傷,扯一段膠帶包上即可,即便后來有了更方便的創(chuàng)可貼,她也要再粘一層布膠帶,粘得牢牢的,才不影響工作。
有個裁下的網(wǎng)片,面積不小網(wǎng)眼卻小,我撿起,覺得可以縫成小網(wǎng)兜,去河里撈鯽魚和泥鰍。正補網(wǎng)的阿月瞅過來一眼,下了結論:“不好,魚會跑光?!毖a網(wǎng)間隙,她將網(wǎng)片從中間劈開,剪子蜻蜓點水似的點了幾下,捏起,抖了抖,剪斷的線頭紛紛而下,剩余部分夾于兩個膝蓋間,開始編織。沒待看清,網(wǎng)兜已成,網(wǎng)底小,上面慢慢放大,深度恰好。我接過來,碰到她的手,觸感像外婆的,干而糙,能把蕾絲衫勾出絲來,而她的年紀跟我大姨不相上下。
阿月的梭子可比她的手滑溜多了。這些小工具,以多年生的青竹為坯料,表面平整,竹質(zhì)均勻,加上長年與肌膚、網(wǎng)線廝磨,被汗液甚至血液浸潤,愈加色澤沉穩(wěn),肌理溫潤,散發(fā)出溫吞的舊氣,還有,揮不去的主人氣息。它們順服于阿月的手指和手心,熟滑地穿過網(wǎng)眼,打上網(wǎng)結,一張又一張的網(wǎng)自此重生。
補網(wǎng)不同于織網(wǎng),補網(wǎng)是補救,是修復,無章法可循,得看“病”下“藥”,靈活機動。補網(wǎng)師拿起梭子,就如醫(yī)者手執(zhí)手術刀,必須下得準而穩(wěn)。經(jīng)驗、膽大、心細、責任心,缺一不可。漁網(wǎng)創(chuàng)口各異,被魚噬咬的,被礁石割裂的,被船沿蹭刮的,辨別、清理“傷口”后,選擇線號,找到合適的搭界點,橫著編,豎著編,一個個網(wǎng)眼伸腰蹬腿,手拉著手,一眨眼就連成了片,奔著與上下左右“接壤”而去。填補一個普通的窟窿,花不了幾分鐘。若網(wǎng)線顏色雷同,還壓根看不出修補跡象,相當于手術很成功,沒留下一點疤痕。
島上的人說阿月“粗頭粗腦”,意思是說話動作等大大咧咧,不是個細膩、婉約型的,但她一補起網(wǎng)來就不“粗”了。像修補網(wǎng)眼,對補網(wǎng)師而言,簡單,卻又不簡單。補好的網(wǎng)眼大小直接關系著收成,網(wǎng)眼大一分可能放跑捕到的魚,小一分呢,又可能把不該捕的小魚苗兜上來。阿月修補的網(wǎng),網(wǎng)眼都剛剛好。這個剛剛好里,鐵定少不了細致。而漁網(wǎng)“上綱”和“下綱”的比例、網(wǎng)葉連接在“網(wǎng)綱”上的跨度、浮標和鉛墜掛什么位置效果最佳……更需費心琢磨,反復與船老大溝通,再結合實際生產(chǎn)不斷修正。
讓殘破的漁網(wǎng)物盡其用,變廢為寶,是補網(wǎng)師的責任,也是挑戰(zhàn),更是榮耀。網(wǎng)被礁石掛住,網(wǎng)線斷得橫七豎八,大部分被撕爛,損毀太嚴重,已經(jīng)失去修補的意義,阿月就想辦法把兩張網(wǎng)拼成一張。比起補網(wǎng),這個工序更繁雜、嚴謹。漁網(wǎng)攤開在地,像一條大魚被尾部沿背脊直劈頭部至嘴端,大幅度展開,阿月拿著卷尺,撅著大屁股,從這頭蹦到這頭,又從上頭蹦到下頭,忙乎一通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操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彼時的阿月是裁縫,漁網(wǎng)如布匹,裁好的待用,邊角料、廢料棄之,梭子成了針,她坐在矮凳上穿針引線,用上多種編織法,終將原本不相干的網(wǎng)片“縫”在了一起。一張全新的漁網(wǎng)誕生。
阿月捏著網(wǎng),提起梭子在頭發(fā)上劃了兩下,說:“日子縫縫補補地過,漁網(wǎng)當然也要縫縫補補地用?!?/p>
修補或拼接后,漁網(wǎng)擁有了第二次生命。這個“生命”也得講究質(zhì)量,拼好補好只是表象,它必須經(jīng)過幽昧的深海和乖戾的魚群的檢驗。一張重生的網(wǎng),若在實際捕撈中不易破損,少掛魚,生產(chǎn)效率高,才是成功的,才彰顯出補網(wǎng)者的高超手藝。
不是所有會補網(wǎng)的人都有資格被尊稱為補網(wǎng)師或“老補網(wǎng)”。
休漁期,碼頭及其附近,拖風網(wǎng)、圍網(wǎng)、拖蝦網(wǎng)、大捕網(wǎng)、雷達網(wǎng)、流網(wǎng)……常常聚集,要么堆如座座小山,要么像巨蛇趴于路的兩邊,逶迤著伸向遠方。來自深海的鮮腥氣味四處彌散,熟稔地羼雜進島上的空氣里。
阿月領著她的補網(wǎng)隊浩浩蕩蕩而至,無須多言,她們一個個迅速散落在漁網(wǎng)間。她們頭上戴的草帽,蓋的毛巾,樣式花式皆素潔簡樸,未坐上小馬扎先提起梭子,這個起范兒,竟有那么點賞心悅目。
漁網(wǎng)破損處,為防止漏點,扎起了五顏六色的布條,阿月朝我們幾個招手:“看,多喜慶,像插了彩旗。”她隨手扯掉一個布條,撐開網(wǎng),伸出手掌比一下,而后,一手持梭子,一手拿剪子,輕捷地舞動。碰到心情好,她會一邊補網(wǎng)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比如,海蜇為什么嘸魂靈,毛蝦怎么幫鯉魚躍龍門,我們跟浮子似的綴在她身旁,一動不動。她還問我們,以后要不要跟她學補網(wǎng),幾個小孩齊齊點頭。然而事實是,后來的我們沒有一個會補網(wǎng),甚至沒有一個留在島上,成年的我們已經(jīng)不認為補網(wǎng)是個厲害體面的行當了。
日頭西落,無數(shù)個橙紅色的光暈從水天交接處涌來,涌上漁港,涌向馬路,漁網(wǎng)一半在霞光里,一半在隱晦處。補網(wǎng)隊準備收工了,阿月水杯里的水已飲盡最后一滴,原本纏滿線的梭子也都空了,她起身,跺幾下發(fā)麻的腳,身后,是她的補網(wǎng)之路,修補好的漁網(wǎng)呈半攤開姿勢,靜臥一邊,她瞥過去的目光有一點溫柔,又有一絲得意。
阿月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在城里工作、安家,把母親接了去,可阿月沒住幾天就回到了島上,說手癢,城里又沒網(wǎng)可補。島上的人說她真不會享福。
如今,阿月胖了,背不挺了,補網(wǎng)要戴老花鏡了,但她一坐到漁網(wǎng)邊上,架勢依舊。
圓滾滾的粗木頭被捆綁于大樹,一把大鋸子架上,全福和他的徒弟左右各站一邊,一個上一個下地拉鋸子,來來回回?!班昀?,嚓啦”聲不絕,鋸末紛紛揚揚,乍一看,以為樹下飄起了雪。終于,將木頭如魚鲞般徹底剖開,全福用手指輕輕地敲,微仰著臉,兩只小眼睛瞇起,跟戲迷聽到了好曲似的。圍觀眾人便知,這是個上好的木材,主人家樂呵呵地奉上好煙,全福手上點一支,耳朵夾一支,不說話,繞著木材轉圈,青煙氤氳間,他一臉沉思狀。
這是全福開工前的老習慣,大概要把接下來的鋸、砍、削、鑿、刨等一系列工序在腦子里過一遍。
全福的木匠手藝是祖?zhèn)鞯模娓?、祖父、父親都是木匠,想當然地,他早就準備好要把技藝傳授給兒子,可偏偏,兒子不愿做木匠,嫌木匠辛苦又沒見識,一輩子困在小島上,他想當海員,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港口都跑遍,有時還能上岸休閑,公費旅游似的,多瀟灑自在。幾番勸說無效,全福氣得冒火,拎起一把斧頭追得兒子滿院子跑。兒子勉強妥協(xié),初中畢業(yè)后跟他做了一年木工活,結果,連個梯子都做不好,還時不時地搞廢木材,不情不愿沒有用心是其一,只怕也不是吃這碗飯的料,全福死了心,這人跟樹木一樣,樟木可以做上等的衣箱書柜,柳木呢,也就能做做菜板拐杖之類,調(diào)反了,用錯地方了,要么懷才不遇,要么不成器,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全福長得如同他做的箱子,方方正正,個不高但壯實,兩肩寬而平,兩腿粗直,站在那兒四平八穩(wěn)的。他的大鼻子很是顯眼,鼻頭肉圓,一喝酒就發(fā)紅發(fā)亮,偶爾蓄兩撇小胡子,微微翹起,我們小孩私下里叫他阿凡提木匠。眼睛卻特小,像不小心在眉毛下割了細細兩條縫,睜再大也就兩條縫。彈墨線前,需目測,旁邊的人若不特地留意,恐怕發(fā)現(xiàn)不了他兩只眼睛正一睜一閉、一閉一睜,爾后,用木工筆在木頭上畫個紅色記號,墨斗循著記號垂下來,“啪”,一條墨線彈了上去,分毫不差,動作簡直有點帥氣。待吸完一支煙,低頭,依著彈好的墨線開鋸、鑿孔等,他一用勁,臉部肌肉就緊張,咬牙歪嘴的,順便牽扯大鼻子一扭一扭,甚是滑稽。
我們有事沒事老往全福那兒跑,一進他家院門,木頭的香氣必先上來迎客,悠悠的,恬淡閑適。全福的工作場地在堂屋,擺放的長木凳、矮桌子便于加工木料時削和刨,木頭工具箱造型像個長方形籃子,有個提手,可以拎來拎去。均出自他手。木匠的工具繁多,看得人眼花,斧頭、鋸子、刨子、錛、彎尺、墨斗、鑿子、榔頭……似乎每一種都分型號、大中小、長中短,如鋸有長鋸短鋸,斧頭有大斧頭小斧頭,而刨子,分粗刨、細刨、光刨、槽刨等。工具箱自然是不夠放的,大型點的工具便倚在屋角、墻邊,我每次見到它們,總感覺有種生人勿近的威嚴,帶著警告的意味。
全福不許我們進堂屋,工具不長眼,會傷人,我只好坐在木門檻上。工具也長眼,它們只認全福,年輕的徒弟有一回就被“咬”了,大概工具跟人一樣,相處久了會對你生出感情,老木匠全福用它們鋸長短、削厚薄、刨平直,經(jīng)年累月,于是,它們甘愿臣服于他的手,溫順又賣力。
所有工具里,我最怵斧頭,刀口呈弧形,薄而亮,寒光閃閃的,瞧著就心里發(fā)毛。全??诚髂绢^,有時兩只手握住斧柄,有時只用右手,掄起、落下,一下,又一下,像鋤頭鋤地,也像舂頭搡搗。夏季,就算把堂屋的兩扇門都開了,依然燠熱,全福穿一件白色汗衫背心,用干布擦擦手心的汗,斧頭舉過頭頂,“梆——梆——”手臂的肌肉一鼓一鼓,仿佛鉆進了只青蛙,木頭如干裂的泥土般迅速豁開,我感覺身下的門檻顫了幾顫。這么一通下來,汗衫背心的后背前胸均已濕透,他接過徒弟直接從水缸舀起的水,一飲而盡。斧頭也不是時時這么粗暴的,它還能干細活,比如削木楔、砍邊,有句話叫“快鋸不如鈍斧”,這時的斧頭在全福手里就像玩具一般,輕盈跳躍著,點哪是哪,快而準,木片木屑“唰唰”地掉,簡直如削豆腐。事畢,全福起身,彈彈粘于皮膚的屑末,大鼻子里哼出個曲兒,好似他敦實的身體里有根彈簧突然松了,變得柔軟、懈弛起來。
一塊原木到一件成型的木器,須經(jīng)過多道木匠工序,一道接一道,萬不可亂了次序,總得先開料才能刨吧,而開榫鑿眼肯定得是光滑的精料。刨木可能是唯一一個需要木匠全身運動的工序,我們小孩覺得最好玩。全福粗短的左腿彎成弓形,右腿在后,用力繃直,那個氣勢,好像要把地面蹬穿。他雙臂伸直,雙手握住推刨,順著木材紋理使勁往前推,身體亦順勢前傾,隨著“刺刺刺嗦嗦嗦”的聲響,刨子歡快地吐出薄而卷的刨花,一朵連著一朵,又成串成串盛開在地上。即使被廢棄,也要美麗綻放。推刨中途不得緩勁,一推到底后,猛地頓住,接著,連人帶刨子緊急后撤,此間,全福會扭動一下脖子,再重新發(fā)起“進攻”。
刨木就是給木板做美容,無數(shù)次的推刨,疙瘩啊疤痕啊被抹平的抹平去除的去除,直至變得光滑細嫩。刨花一圈一圈簇擁著全福,全福雙腳一動,它們便竊竊私語,不知在埋怨還是在夸獎。刨花粗粗細細,宛如女人頭上的大波浪小波浪,越堆越多,終于,像海浪涌到了門檻邊,我們開心了,一朵朵撈起,放到鼻子邊聞,套在手腕當裝飾,當作蛋卷擺在破瓦片里……最后,我會通通裝進塑料袋里帶走,奶奶生爐子,說用刨花引燃效果好。全福笑我,那么點兒夠什么好,得拿編織袋裝。還真有人拿了編織袋,也有人拿鉛桶,編織袋裝刨花,鉛桶裝鋸末,鋸末發(fā)酵后摻土里,對種菜種花都有益。
全福聲明不接急活,慢工出細活,浪費了木料或做的木器有瑕疵,口碑要壞掉。尤其做嫁妝,那是姑娘一生中的大事,也是證明娘家實力的風光事,馬虎不得。全福帶著工具入駐主人家,先看做家具的木頭,抬起一根掂掂,摸過另一根彈彈,或用他比木頭還粗的腿踢踢,再拿出卷尺量量,心中有“尺度”,執(zhí)斧鑿才能有神。這根可以做啥,那根用來干嗎,挑出來的都分類放好,在全福眼里,它們已然是一個個具體的幾何圖案。
主人家早已辟出開闊的場地供全福施展,此后幾天,那里不斷傳出“砰砰啪啪”“滴滴篤篤”的聲響,木頭經(jīng)過全福的手,變成各種長短寬窄的木材,堆于一角,再由木材拼成奇形怪狀的半成品,那些木頭與木頭咬合、連接而成的構件,平衡有序,有的能一眼瞧出是某木器的一部分,有的像個謎,怎么也猜不出。各個顛三倒四、橫七豎八的木構件,接下來會被敲敲打打,條條框框、板板塊塊依照一種組合關系天衣無縫地融合,終成一體。
主人家對木匠師傅懷有敬意,好菜好酒好煙招待著。全福愛喝點酒,但不貪杯,喝酒跟做工一樣,要掌握好分寸感,喝過量,手會不穩(wěn),手不穩(wěn),哪出得了好活。最后一日結完賬,全福收拾好工具,看看摸摸親手打造的家具,小眼睛瞇起,輕輕頷首,大概是對自個的手藝表示滿意。然后,一只粗腿向外一旋,大踏步走了。
其實,全福也接過急活。那年,島上有個海員在海上遇難,急用棺材,全福和另一個木匠在那家夜以繼日趕工,尋回的遺體才得以盡早裝殮。兩個老木匠沒收一分工錢,也沒吃飯,全福說這跟做壽棺不一樣,不好意思收錢也沒心情吃飯。在島上,做壽棺壽墳是喜事,老人們把最終的安身之所安排妥了,心里就輕松了,必須好好宴請木匠泥水匠,有的人家還要辦上幾桌呢。
到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木匠這一行似乎也進入了電器時代,全福購入了電刨子電鋸子,干活省力多了,適合逐漸年老的他。全福選了好木,給自己做了一口壽棺,逢人就說很合心意。完工那天,他讓老婆備了好酒好菜,那回,他喝得有點多。
一根茶口杯粗細的竹子,竹頭抵住墻腳,竹尾握于阿爺左手,他右手揮刀,往中間部位一扎,“嚓”一聲輕響,裂了個口子,順勢推篾刀,“噼噼啪啪”,像燃放鞭炮,竹子被一節(jié)節(jié)劈開,破開后的竹子對剖,再對剖……阿爺手持篾刀,左劈右劈上下翻飛,手指的骨節(jié)一突一突,如拉面一般,變出了無數(shù)根細長柔韌的篾條,一甩,“沙啦啦”,恰似清風穿過竹林。
地上的篾條堆了起來,長的、短的,帶皮的、不帶皮的,粗細均勻,青白分明,散發(fā)出竹子特有的清香。阿爺起身,抖落身上青綠色的竹屑,兩手一會兒交叉,一會兒來回搓,不知在舒緩劈篾后的疲勞,還是為接下來的編篾熱身。阿爺個頭不大,那雙手卻特大,手掌厚,手指長,指關節(jié)粗且彎曲,一用勁,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爬進了好幾條蚯蚓。手上遍布小溝小壑,老樹根般粗糙,很怕他摸到我衣服,一摸,要么起毛要么抽絲,新衣也成舊衣。怕影響做活,阿爺每每把指甲剪得光光的,而做篾匠多年后,便很少剪了,他的指甲長得緩慢,有的甚至停止了生長。
阿爺其實并不老,那會兒也就個中年人,因跟我親爺爺是表兄弟,輩分大,故喊他阿爺。阿爺年少時羸弱,坐個渡輪都要暈船,父母怕他禁不起風里浪里顛簸,海員和漁民就別想了,學門手藝吧,小島上,手藝人是吃香的。在木匠、漆匠、泥水匠、篾匠里,他選了篾匠,阿爺幼時常鉆竹林,做竹管槍,取竹葉吹哨子,覺得自己跟竹子更親近些。
篾匠活講究取材,春竹不如冬竹,冬竹又以小年的為宜,韌性好。根據(jù)竹子的粗細、顏色深淺,阿爺能辨別其生長年份和陰陽面,何種竹器用哪類竹,他胸中有數(shù),如向陽的隔年青用來編涼席甚好,幾年的大苗竹制籮筐牢固,簍子篩子可用年輕的小桂竹,蟲蛀的竹子易斷裂,做正料太勉強,只能做輔料……讓竹子各盡其材,是好篾匠的標準之一。
砍下來的竹子必須趁新鮮剖篾。篾匠活兒,看似輕巧,實則都下過無數(shù)苦功,如劈篾這項基本功,寬窄厚薄全憑手指感覺和個人經(jīng)驗,略厚嫌粗拙,過薄怕欠牢,難就難在剛剛好。還不能統(tǒng)一型號,不同的竹器、同一個竹器的不同部位,對篾條的要求各不相同。對篾匠來說,剖出細如發(fā)絲或薄如蟬翼的篾條,簡直成了一種快速證明自個實力的方法。
阿爺自是功力了得的。青篾、頭黃篾、二黃篾、三黃篾……一層又一層,剖得利索。其中有個動作,他將篾刀刀柄往腋下一夾,嘴巴向前伸,咬住剖開的竹篾里層,刀子輕輕推進,他的厚嘴唇似乎抖了一下,三條額頭紋跟著一顫一顫……我在一旁有點緊張,把咳嗽都硬壓了下去。兩層分開后,再如此反復,一層,又一層,剖出的篾條輕薄似紙片,且每一層都均勻、齊整。瞇起一只眼,透過篾條朝外看,可見朦朧的光,恍若晨曦映進了玻璃窗,遂朝阿爺嚷:“就像蒙描紙,都能印畫啦。”阿爺兩瓣厚唇使勁往旁邊咧,露出了上牙左邊的那顆銀牙。
篾匠的工具相對簡單,小鋸、篾刀、篾針、剪刀、度篾齒……這門精細的技術活,大概最重要的工具是篾匠的手指。阿爺系上圍裙,往小馬扎上一坐,扁而薄的竹篾在他指間舞動,猶如起網(wǎng)時小魚群彈來跳去,他的十根手指似有磁性,各款篾條被吸得牢牢的,任怎么撥、拉、挑、壓、穿等依然服服帖帖不離不棄?!皣W嘩”聲中,篾條來回穿梭,縱橫交錯,偶爾用篾刀敲打經(jīng)緯交叉處,可令其交織得更緊密緊實。一個不注意,竹器的底部就編好了。光一個底部,編法花樣百出,米字形、斜紋、平編、三角孔等,什么器物配什么花紋的底,從手指與篾條相觸時便定下了。
阿爺常在自家院子里做活。院子鋪了石板,石板與石板的縫隙總會鉆出一叢綠,與墻邊碼著的幾根翠竹相映。篾條一部分堆在地上,還有些掛于院角的楝樹枝上,微風拂過,翩躚而舞,旋起一股竹香。成品與半成品散落四周,筐子、提籃、篩子、簸箕、搖籃……方的、圓的、扁的、長的,形狀大小各異。有種竹簍子,口小肚大,狀如某種壇子,我們叫“克簍”,阿爺幾乎可以閉著眼編,底打好,篾條一折一壓,開始編織圓鼓鼓的身子,快到頭時猛地收緊,形成細如頭頸的口子,可一手掐住。在當?shù)胤窖灾校翱恕庇小捌钡囊馑?,“克簍”這種易進難出的特點,很適合裝活蹦亂跳的漁獲物,去海邊扳魚,少不了它。阿爺編的“克簍”鎖口嚴密,簍身不易壓癟踩歪,一不小心就成了暢銷貨。
不知道阿爺是天生不愛說話,還是因長年做篾匠活而變得沉默,他坐在那,長長的手指忙著與篾條糾纏,三條額頭紋如捉摸不定的海浪,忽而聚集,忽而舒展,眼不斜視面無表情是他的常態(tài),可以數(shù)小時不挪動,不講一句話。若有鄰人相問,他頭不抬,手上也不停頓,簡潔回一句便不再吱聲,兩片厚嘴唇跟兩層石磨似的,牢牢疊在一起。小孩們在旁邊嘰喳、轉悠,只要不搞破壞,阿爺不會趕我們,也許是懶得理我們,他正沉浸其中,把心中的那些立體圖形,通過指間的鉤拈轉折來實現(xiàn)。竹篾到底能成為怎樣的竹器,全憑篾匠的一顆匠心。
等我們玩了一圈轉回來,阿爺還是那個表情、那個姿勢,小收音機也依然在他腳下開著,只不過已從評書轉到了戲曲,或從廣播劇換成了天氣預報。阿爺背后,楝樹枝葉繁茂,一大團的綠浮在半空,晚霞放肆地將天邊涂成了橙紅色,一束紅光從檐角閃進來,落在即將完成的籮篼上。
阿爺做的那么多竹器里,小孩子瞧得上的,唯有阿爺給小女兒編的小玩意兒,小花籃啊小籮筐啊,最惹眼的數(shù)那張袖珍竹編床,造型別致,紋理細膩,布娃娃睡上去肯定舒服。阿爺做活時,我們幫他扶竹子,給他遞篾條,殷勤獻得太明顯,被他看穿了心思,他眉毛一揚,額頭紋迅速向發(fā)際靠攏,說干脆做一個大家都能玩的東西??芍钡桨斣Y收邊,我們也沒瞧出那是個啥,狀若簸箕,但簸箕又沒有那么深,鎖口跟筐子一樣,用剖得很薄的外層竹皮,竹皮卷緊后在鐵鍋里燒煮過,方便穿繞且不易斷裂。
小孩們東猜西猜,阿爺嘴角微翹,拿根粗麻繩往楝樹上一甩,麻繩像兩條結實的手臂,從大樹垂下,穩(wěn)穩(wěn)“抱”住“簸箕”,我們齊聲大叫:“秋千啊!”于是,一個個輪流坐上去,輕輕地欣悅地蕩過來蕩過去,風也來湊熱鬧,鼓起我們的衣衫,樹葉在頭頂颯颯作響。
那年,阿爺大女兒出嫁,阿爺早就編織好了一套嫁妝,針線笸籮、禮籃、蒸籠、竹箱、竹席……漆成紅色的篾條穿插其間,有的收邊時編了一圈漂亮的紅色花紋,有的,在提把或蓋子上嵌入了紅色“囍”字,看起來那么喜氣、祥和。
等小女兒出嫁時,人家說已經(jīng)不時興這樣的竹編東西了,阿爺不吭聲,從早到晚地劈篾,編結,打造了一套同樣的嫁妝。有一次,一向寡言的阿爺從厚嘴唇迸出一句話:“純手工的東西金貴。”他的大手在空中一劃一點,像為自己的話加了個感嘆號。
如今,阿爺已年逾七十,仍在做活,多數(shù)是些小竹器,編起來輕松些,比如花器、水果盤,造型多樣,基本都是顧客訂制的,他說,還是要動動腦動動手指,可以防止老年癡呆。阿爺?shù)陌櫦y真是多啊,橫的、豎的、斜的、并行的、交叉的,仿佛把篾條的編織圖紋都印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