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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體里的幽暗

        2022-10-21 07:11:13李鴻
        四川文學 2022年4期

        □文/李鴻

        最近老是做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狹長的隧道里,潮濕、幽暗、綿長。

        醒來后,心里升起一陣薄霧般的憂傷,這憂傷,令我感到緊張和不安,隨后又慢慢地消失在空寂的房間里。

        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雙肩,鎖骨,乳房,還有小腹。沒什么異樣,清晨的光線照過來,身體光潔而蓬勃。指尖輕微劃過,指腹的溫度停留在白晳的小腹上。按壓身體的某個部位,有隱隱的痛和不安。這疼說不上具體點,卻始終擱在那里。時間也只是幾秒,但它確實存在。低下頭,腹部依然虛軟平坦。小心調(diào)整著身體的姿勢,手從上面滑過后微微垂下,那若有若無的感覺讓人心塞。

        房間的電水壺發(fā)出強烈的鳴叫聲,這聲音有些刺耳,轉過身拔了電插頭,可是水已經(jīng)溢出來了。水汽頂著壺蓋,突突地跳動著。水太滿了,總歸是要流出來的。慢慢地把茶水注入水杯中,杯底的玫瑰花蕾在熱水的沖泡下,慢慢地浮將上來,花瓣旋轉著散開。這是在一個藥店買的玫瑰花茶,據(jù)說能行氣解郁。我把水杯移到小茶幾上,拿起端在手上卻又放下。低頭間,似乎聞到了一種氣息,這氣息隱隱從身體深處蔓延出來。

        不斷聽到院子里有人在聊天,聲音時低時高,隱約聽到: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最容易得病。突然煩躁起來,覺得嗓子特別難受,沖著院子想大聲地喊幾聲,但實際上卻什么也沒做。

        周末,很好的陽光,緩慢地起床。一抹光影投到窗簾上,呈現(xiàn)出夢幻的色彩。光在真空中的傳播速度是30萬千米/秒,而病菌呢?是不是也這樣?腦子有點紛亂,不敢再想下去。轉身,低低地嘆了一聲,還是不敢和自己的身體有一絲絲較勁和抗衡。是該好好地檢查一下,身體是自己的,沒必要這樣無端猜測。

        這樣想著,便下床打開衣柜,衣服安安靜靜地在柜子里立著,一大半是黑色的衣服。眼睛在柜子里來回掃視一遍,那件蒼綠的毛衣,在黑色衣群里一閃,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伸手把毛衣拿出來,慢慢地撣平。毛衣的絨線在冬天里很溫暖,穿在身上,心情也隨之一亮。臨出門時,把那條格子圍巾搭在肩膀上,暖意順著雙肩一子躥了上來。

        乘22路公交車,從城市的南面到北面,靠窗坐著,車子晃蕩著往前開。城市的林蔭道上,一輛小推車??吭谀抢?。有個女子在賣微型的鮮花和花盆,叫不出這花的名字,花朵兒小小的,盛開的樣子特別美。一個老人,從馬路的植物叢中閃出。穿著橘黃色的環(huán)衛(wèi)制服,戴一頂同色系的帽子。其實我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但看得見他的動作。他拿掃帚的樣子,他推車的樣子,他用力清掃的樣子,他來來回回地在綠化帶和馬路上忙碌身影。

        車子在醫(yī)院門口的站牌邊??恐砹艘幌伦鴣y的衣服,隨人群下了車。就診的這家醫(yī)院規(guī)模還是不錯的,門口有一個大花壇,左轉有游廊、小徑、草坪。右邊有一個假山,兩米多高,上面長滿濃郁的植物。一些藤蔓懸掛著,不均勻地從上面鋪掛下來。像是別致、優(yōu)雅的掛簾。有細細的水流聲,一滴滴的水沿著藤蔓爬下來,然后叮叮咚咚落在底下的一個池子里,有幾個病人穿著醫(yī)院條紋服在散步。

        掛號的窗口是一列長長的隊,邊上有幾臺自助的機器,卻發(fā)現(xiàn)很多人還是愿意在人工窗口候著。在自助機里取了一個號,掛了一個婦科,然后乘電梯直接上了三樓。出電梯,左拐,就看到了“婦科”兩個字,略帶緊張地往前走。在一個門口停住腳步,門的左上角掛著醫(yī)生的照片:白衣、白帽,一張平靜的臉。很多人已在等候了,便靜默地往隊伍的后面站好。

        婦科的門診室與其他科室沒什么不同,兩張桌子相對靠窗擺放著。一個穿白大衣、臉上沒多少表情的女醫(yī)生坐在桌前的那把木椅上。她應該有四十多歲了吧,手里拿著一張就診單無聲地看著??諝庥行┠兀坷镞€站著幾個人,小聲地和周圍的人交談著身上的某些不舒服。墻壁上掛著幾張圖,繪著人體的一些器官,色澤濃烈,讓人懷疑這是拍攝的還是手繪的。這里真是一個奇異的世界,圖片上用文字表述著各種器官的名字,一些細少的血管隱在里面,像雨后的蚯蚓。還有一張圖挺特別,是女性生殖的圖片,它冷靜默然地懸掛著,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這個時候看到這樣的圖片,內(nèi)心有些慌亂。

        房間是朝南的,陽光放縱地闖過對面大樓的阻礙,直白地從窗口躍進來。女醫(yī)生身上的白衣被陽光摩擦著,那雙瘦弱的布滿經(jīng)絡的手在鍵盤上跳躍著,她一邊記錄著什么,一邊張嘴叫了叫:五號,趙靜。少頃,一個年輕的女孩走到她面前,直發(fā),圓臉,眼神清亮。她把病歷單遞過去。女醫(yī)生沒抬頭,依舊在電腦上寫著什么,然后對她說:什么情況自己先簡單說一下。女孩“嗯”了一聲,低聲告訴她:“肚子疼,例假不正常,有時會流很多的血。”醫(yī)生在紙質的病歷上唰唰地記錄著,然后又在電腦上打字,動作很快。

        “還有沒有其他情況出現(xiàn)。”女醫(yī)生問。

        女孩說:“超過十幾天了,這個月還沒有來例假?!?/p>

        “有男朋友嗎?”女醫(yī)生的語言有點尖銳。

        女孩點點頭,輕輕地說了一聲:“有?!?/p>

        一陣靜默。

        同居了嗎?問得很直白。

        女孩隨即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聲音怯怯的。

        女醫(yī)生用手指了指里面那個掛著簾子的房間,先去里面躺著,等候檢查。女孩轉過身,一臉惶恐,她掀開那條彩色的珠簾子進去了??戳艘谎?,那簾子是由許多顆珠子組合起來的,沉重向下懸垂著,身子剛進去簾子馬上合攏起來,她的身影就消失在簾子后面,只有簾子上的珠子不時碰撞著發(fā)出一些聲響。我不知這珠簾后面是怎樣的一個房間,看著剛進去的女孩子,心里老是跳出一些畫面:是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光,身體鮮活得如同花朵一般,明亮的眼睛,飽滿的雙唇,纖細的腰肢,每一寸都充滿了驚訝和欣喜。那時候應該還在美院學習,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和同學們一起穿梭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那時的身體豐盈、鮮活、健康,如一尾靈動的海魚。曾經(jīng)何時,這青蔥般的身子竟然讓可怕的細菌暗暗地滋生起來呢?人的身體在歲月中是多么的虛幻。似乎只是一轉身,健康就跑遠了,真的不敢再想下去。

        女醫(yī)生出來了,用手擰開靠墻壁的那個水龍頭,水嘩地一聲出來了,她不停地搓著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準確細微地洗著手。水聲,一段漫長而虛空的水聲后,女醫(yī)生重新坐下來,女孩無助地站著,女醫(yī)生開了一張B超單,說:“去四樓做個陰超?!迸⒛弥鴨巫犹铀频某隽碎T。

        六號,某某,聽到叫自己的名字,立刻向那個女醫(yī)生靠近。從早晨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漫長的等待后,身體變得飄忽起來,遞過就診卡,就坐在女醫(yī)生的對面。抬頭才發(fā)現(xiàn)女醫(yī)生手里竟然握著一支羽毛一樣的筆,剛才沒仔細看,這樣面對面坐著,發(fā)現(xiàn)這筆像是鳥身上的一片羽毛,輕盈而潔白。凝視著這支筆,有一瞬間的恍惚。這筆不似平常的筆那么簡單,它有某種至高的權利,身子經(jīng)這支筆的宣判,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呢?我無法猜測,也不容我更多地猜測。女醫(yī)生開始問話了,按慣例問了一下身體的狀況,接下來淡淡地對我說:“進去躺著先檢查。”

        站起來往簾子那邊走,想起剛才那個女孩,沒來由地一陣害怕。掀簾子的手有些遲疑,突然害怕起簾子后面的冰冷,害怕女醫(yī)生瘦弱的手指,害怕那些泛著白光的器具。它們瞬間變成無數(shù)枚尖利的針,刺進身體。本能地撫摸自己的雙手,確信這一切全是自己的臆想。才緩慢地掀開簾子,走進那間亮著醫(yī)學燈光的房間。其實這簾子并不重,可此刻卻感覺特別沉重。

        一張類似手術床冷漠地置放在房中間,上面鋪著一次性薄紙,淡藍的色澤。這上面是剛才那個女孩躺過的吧,她有過緊張嗎?順手把那張單薄的紙拿掉,放在邊上那個綠色的垃圾箱里,換上一張新的薄紙,然后遲疑著把身體安放上去。小心地調(diào)整著身體的姿勢,一次性的薄紙在身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細響。床的兩邊有兩個擱腳的位置,看起來很人性化,卻有種被綁架的感覺。一盞燈冷冷地泛著白光,讓人想起電視里某個受刑的場景。

        人躺著,心卻咚咚地跳著,無法平靜,這小小的空間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緊張的心情,不就是檢查一下嗎?將后背靠在那張床上,雙腿伸直,放松身體,慢慢地將褲子褪下。身體裸露出來了,皮膚在燈光下是那樣的潔白。獨處時,從沒好好地打量過自己,現(xiàn)在用目光撫摸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大腿、手,還有柔軟而虛空的小肚子,想象著自己什么時候把病菌種下的呢?一時之間,身體竟然有種被喚醒的意念,這才開始真正放松下來,意識回歸到自然的秩序中。暖意流水般回到四肢,用手拍著自己的身體,很輕很溫柔地拍打著不同的點,如正在沐浴中,溫水從頭頂灑下,潔白微溫的光和水沖洗著身體,柔和地澆淋著肩和頭,然后一直沁入。

        唰的一聲響,門簾被掀開又合攏的聲音響起,把身子往床上縮了縮,身上的毛孔突然繃緊了。女醫(yī)生進來了,一張沉默的臉。聽到她轉身在找什么,然后是一陣金屬器具碰撞的聲音,應該是鉗子、鑷子之類的東西。她熟練地把一次性的薄手套戴好,對著燈光晃了晃手。手套有一種隱隱的光亮,莫名地緊張起來,手心里布滿細細的汗珠。女醫(yī)生過來了,說:把腿張開。有些害怕,又不敢不聽。開始感覺她用手在我的身體里按壓著,那種莫名的張力讓人恐慌,不是疼,就是害怕,縮著身子,根本無法打開身體,還沒等醫(yī)生進一步檢查,又微微抵制地縮了一下,并低聲地喊著什么。女醫(yī)生生氣了:還沒檢查呢,你叫什么呀,膽子那么小,怎么查???女醫(yī)生大聲地說著話,突然覺得自己像孩子一樣,特別無助特別委屈。

        時間在這一刻是如此緩慢,身下的檢查床冷硬。醫(yī)生的手指觸摸著身體,不知這一天有多少身體被這手指杵過。咬著嘴,不讓自己出聲。閉上眼睛,想象著這是一種對身體預查的美好的行為,只是一個過程,很快便會過去的一個過程。這樣想著,心卻還是一陣一陣地縮緊,身體異常敏感,冰涼如何也不能躲開。手指山一樣壓著,不管如何鉆,也躲閃不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女醫(yī)生重復地說著:放松,放松。我讓自己閉上眼睛,慢慢地意識有點模糊了,一種熟悉而遙遠的感覺回到自己的意識里。是他的樣子,千真萬確,他站在那里,清澈的微笑。他伸過手,充滿愛意地撫了撫我的臉,那么輕柔那么溫柔。看著他的臉,忽然他展開雙臂,我們的雙手飛快地交叉在一起,他的氣味覆蓋了我的肌膚,意識越來越模糊,這一刻我覺得自己鮮活起來了,不再有任何不適,在柔軟的水意中漸漸地又演變回來了。覺得自己像一條魚一樣呼吸順暢,擺動著身子正準備穿過那片水域。一陣細微的疼痛,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躺在那張床上,女醫(yī)生的聲音傳來:好了,起來吧??焖俚卣{(diào)整了一下思維,從那張鐵床上爬起來,穿上那條半掛在腿上的內(nèi)褲,然后把外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最后穿上鞋子。站起來的時候,有輕微的暈眩。

        掀開那道珠簾,外面的陽光照過來,有著細細的光斑,房間里仍站著很多人,等待變得虛空而漫長??吹脚t(yī)生摘下白色的手套走到水龍頭邊,準確地擰開龍頭,水嘩地一下噴灑出來。她又開始一遍一遍地洗著那雙纖瘦的手,水流不停地沖刷著、飛濺著。我忍不住想:這一天,她要洗多少次手呢,這雙手進入過多少人的身體,她每天面對那么多女人的身體或橫或斜或年輕或年老,她們一個接一個,她需要多大的耐性才能一天一天去面對。突然覺得此刻特別理解和體諒女醫(yī)生。

        重新坐在女醫(yī)生對面,看著她手中的那支筆。一種毛茸茸的感覺在心里鋪張開來,她在記錄,我輕聲急切地問了一下:

        “醫(yī)生,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不大,有納氏囊腫、炎癥,吃點消炎藥,保持衛(wèi)生就行。不用緊張,多運動,多喝水?!迸t(yī)生頭也沒抬。

        “可為什么會有隱疼呢?”

        “發(fā)炎了肯定會疼的。”

        還想問,醫(yī)生已經(jīng)在叫下一個了,只好退出去。拿著就診卡略帶緊張地盯著那些字,醫(yī)生的字自帶醫(yī)生體,特別難認,連猜帶蒙,只看到納氏囊腫、炎癥之類的詞。對這個納氏囊腫不是特別了解,握著就診卡,在半掩的房門中走了出去,身后的房門在我出去后就關上了。

        穿過那條幽深的長廊,去藥房取藥。依然是長隊,不管在醫(yī)院的哪個地方,遇到的都是人。從人群中穿過,心里既輕松又有疑慮,奇怪自己為什么會發(fā)炎,那是身體幽深的部位,它硌在那里,總令我惶惑。時光真會施展魔法,就這么幾年時間,一寸一寸蠶食著我的光陰我的身體。雖然誰也不能阻止疾病、衰老,還有死亡。但在時間面前,這些事物還是一點一點地侵入。樓梯的轉角處有一叢綠蘿,枝葉茂盛,脈絡紋理經(jīng)緯交織,葉的頂端卻微微有些焦黃,像是侵入的病菌,它們寄生在綠色的褶皺里,萬事萬物都逃不過,卻仍保持著固有的堅韌、安定。

        醫(yī)院里仍然人來人往,診室里的門開開合合,三三兩兩的護士進進出出,她們的臉上罩著大口罩,只有一雙眼睛清冷冷的。一位病人躺在一張活動床上,臉色蒼白,眉頭皺鎖。臉上有著深深的倦容,此時,疼痛糾纏著他的身體,他們的兒女左右圍繞著,在護士的指導下推進一間診室。目視著這一切,醫(yī)院成了人生的一個百變舞臺。

        在取藥窗口,拿到了幾盒藥,心里還是輕松了許多。人一旦消除了心里的硬核,一切都正常起來。原來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為自己設置的一場虛驚。隨之,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有中藥的芳香從窗口飄過來??觳阶叱鲠t(yī)院的門,抬頭,看見一只鳥從樓前的庭院飛過,一剎那就飛過去了。這鳥是從哪里飛來的呢,突然想借一雙鳥翅膀可以自由飛翔。

        走出醫(yī)院,輕松地甩甩頭,門外,喧囂的市井聲蜂擁而來,人流、車流、轟鳴、吵鬧,不可一世。這些天,虛驚一場后,塵世的一切又恢復原來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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