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非
我進(jìn)門時,何健康正低頭玩手機。那女孩有些慌張地站起身來,沒等何健康開口介紹,自顧自地開口便說,您是江河老師吧?
她用的是“您”,又叫了一聲“老師”,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尷尬??雌饋?,我們年齡相仿?!袄蠋煛边@個稱呼一般都是在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時的無奈之舉,且文學(xué)圈長久以來形成這種習(xí)慣,倒也無妨。但“您”這個字眼不但不適合,反倒有種殷勤的突兀和生疏感。我說,對,江河。我脫下手套、外套,搭在椅子上,搓了搓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細(xì)嫩、冰涼,手指長而細(xì)。我說,你好,歡迎。我也不知道為何要說歡迎,大抵也是因為一時無話可說。一旁的何健康樂了。江河,你歡迎什么?人家湘琴就是清溪本地人。我更加尷尬了,趕緊松開湘琴的手。
湘琴啊,我說,這名字好。湘琴笑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說江河老師,您名字也不差,是筆名吧?我坐下來,還真不是,我爹媽就給我起的這名字。湘琴說,這個名字好,大氣,有意思。我笑了一下。何健康說,江河可是著名的作家呢,湘琴,以后多向他學(xué)習(xí)。一般飯局到這個環(huán)節(jié),就會特別尷尬。以往我都會客氣地說上幾句諸如作家談不上只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啊還在努力學(xué)習(xí)請大家多指導(dǎo)啊之類的場面話。這些話,不說,人家覺得你傲氣,給點顏色就開染坊;說,卻又覺得不適,太假。這種別人一個浮夸的謊言引申出來的謊話應(yīng)對,我早已習(xí)慣了,大家也都習(xí)慣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卻又心照不宣地恭維著??蛇@一次我沒有,我看著何健康,有些不高興,我們就三個人在,用得著說這么假的話嗎?何健康看我不悅,便說,哎呀,開玩笑。又說,但你的東西確實寫得不錯。湘琴圓場說,對對對,江河老師,健康兄說得沒錯,我都看過你幾本書呢,喜歡。湘琴的話,倒是比何健康的好聽。
早一些的時候,我正在編輯部校對稿子,何健康給我打電話,江大主編,晚上可有時間一聚呀!我身子往后一躺,軟綿綿地倒在椅子上,扭了一下因長時間盯電腦校對而酸澀的頸部,什么主編,我就一小編輯,打雜的。何健康說,晚上合家歡小聚,你要來呀!我皺了一下眉。最新的《清溪》即將出刊,等著我做最后的校對,主編催得急,要求本周完成下廠印刷。我說,沒什么重要事的話,我就不去了,事情太多,一本雜志等著校對呢。何健康急忙說,不行啊,你不在,場子我罩不住。別扯了,我說,有事說事,真的很忙。何健康說,有個文友過來,你就當(dāng)給我個面子,出來陪一下,再說了,人家可還說了特別想認(rèn)識你呢。美女哦,何健康末了又補了一句。
我確實想去了。主要是因為何健康說了晚上有美女。美女誰不喜歡看呀?可是我并沒有著急趕過去。我在編輯部繼續(xù)加班校對,原本也是可以推到第二天的,但我還是加班了。畢竟,我不能讓何健康以為我是因為有美女才去的,我要他知道我確實是百忙之中擠出時間來參加他們的飯局。直到何健康給我打了第二個電話,他催我,大爺,你到底到哪里了?我說還沒下班呢,慢慢等著。何健康說你抓緊,我們吃了飯還有事。我說這就來了。掛了電話我就出了門,打車往合家歡而去。
我沒想到何健康說的美女,是眼前的湘琴。眼前的湘琴長得瘦,頭發(fā)像一束理順的枯黃的草無力地耷拉在后背上,面色倒是嫩白,就是骨骼凸顯面皮薄屑,手細(xì)長——這些是我能看到的湘琴,她坐在我的斜對面,下半身隱藏在餐桌后面。我、湘琴、何健康三人,在一張圓桌四周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但我還是分辨了一下,湘琴離他要近一些,離我則遠(yuǎn)了點。我對何健康說,你也真是奢侈,三個人一張圓桌,不浪費也覺得別扭。何健康說,說明這是一場高規(guī)格的晚宴,為了慶祝我們湘琴終于決定扎根市區(qū),也為了慶祝你們倆第一次認(rèn)識,才如此隆重。我瞥了他一眼,只看到他眉飛色舞地,眼睛看著湘琴。
我把服務(wù)員叫來。服務(wù)員推開門,江總,有什么事?我說,換一個包房吧,小的,三個人太浪費了。服務(wù)員說,好。何健康說,不用換,就這個吧。服務(wù)員為難地說,何總。我說,換吧。何健康熬不過我,我們換到了一個小的包房,這樣我們?nèi)硕冀艘恍:谓】祵ο媲僬f,我可是想給你大場面的哈,為了這個晚宴,這飯店今天可是都不對外營業(yè)的,讓你屈居這種小包房,全是江河老師的過錯。我切了一聲,這點店還有什么客人?
合家歡其實只是我和何健康合伙開的一家隱居在小區(qū)里的小飯館,剛開業(yè)那天,文朋詩友都來慶賀,足足鬧到了半夜,一分飯錢沒收,反倒忙活得夠嗆。我們當(dāng)時想,開業(yè)嘛,大伙熱鬧一番,造個聲勢,飯錢以后再收。剛開業(yè)那陣子,生意還真是好,顧客主要是兩種人,小區(qū)里面臨時不想做飯的住戶,和一些認(rèn)識的文友。但是并沒有賺什么錢,文朋詩友倒是經(jīng)常光顧,常常對收銀說的話是,我和你們老板是好兄弟,打折,或者是,記個賬,都是兄弟,哪日補上。后來不知道怎么的,生意越來越差,小區(qū)里的店也開多了,文朋詩友倒是想來,但欠賬多了不還,也不好意思再來了。我讓何健康去挨個催過幾次,這家伙面皮也薄,打了兩三個電話沒有結(jié)果就放棄了,要催你去催,多的不過一兩千,少的幾十百把,開不了這個口。我們也都沒了興致,任由它這樣冷清著。眼看,離關(guān)門大吉也不遠(yuǎn)了。
何健康讓我點菜。他有嚴(yán)重的選擇恐懼癥,幾乎每一次有聚會都是我點菜,實在不行了,我們就吩咐廚師,隨便來點啥。在合家歡這個地方,我和何健康接待過不少五湖四海的朋友。來自北京的詩人吃完辣椒便抹眼淚說你他媽太坑人了,來自西安的小說家喝得吐了一地,來自上海的文學(xué)編輯拘謹(jǐn)?shù)匾豢诰埔矝]沾,來自廣東的散文家不喝酒不吃辣只是一個勁地問我哪里有漂亮妞……每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人都會說,你是東,你安排,即便我點的菜他們不喜歡。
湘琴倒是不同,她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走了過來,俯身在我身旁說,我來吧!她在我身邊坐下,拿過菜單,看了一會兒,說,火鍋吧。那就火鍋,何健康趕緊附和,火鍋好,暖和。湘琴問我,你說呢?江河老師。我說,可以。何健康說,喝什么?我說,喝什么?何健康說,什么酒?湘琴說,江河老師你和健康哥喝吧,我不喝。我說我也不喝。何健康有些不樂的樣子。我說,晚上真得加班。何健康說,好好好,就你忙。
那頓飯吃得稍顯尷尬,因為何健康有點反常地不怎么說話,只是不時地拿眼睛掃湘琴。湘琴倒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問題,多是些寫作上的問題,我也給她介紹《清溪》雜志,創(chuàng)辦歷史、欄目特色、用稿要求。就是稿費低了點,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湘琴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能出刊已經(jīng)不錯了,還發(fā)稿費,就更好了,高低并不重要。何健康默默說了一句,以后你給江河老師投稿!我只得笑笑,對,有稿子發(fā)給我。說話時,我當(dāng)即給了她我的郵箱。
晚飯后,何健康約我們?nèi)ニ彝?。我站在合家歡門前,踢著路沿,算了吧,我還是回家去。我不愿意去的原因,一是因為確實有事,二是因為何健康。從進(jìn)門到吃完飯出來,我都總覺得何健康對湘琴有意思,我這時候不撤退,還跟著去瞎攪和,那就太不懂事了。何健康果然也沒留我,他對湘琴說,去坐會兒?湘琴說,算了吧。何健康說,去玩會兒嘛。話到這里,我看情勢如此,趕緊說,那,我先走?湘琴趕緊說,江河老師,一起走。我快步走,沒事,我先行一步,有事,你們玩吧。
我不知道湘琴有沒有跟何健康去他家。冬日寒風(fēng)呼呼,我的帽檐很低,幾乎壓住了耳朵。我只聽見到處都有隱隱淡淡的聲響。我不確定是否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深夜十二點多,我躺上小小的單人床,打開微信,看到一條添加好友的申請,備注簡簡單單地寫著:湘琴。通過我的同意后,湘琴快速發(fā)來一個微笑的表情。我正思量該回復(fù)什么,她又補了一句信息,江河老師,還沒睡???我說是呢,剛躺下。這么晚才睡,是熬夜寫作嗎?那倒不是,校對了一會兒,又看了些稿子。哇,老師真敬業(yè)。我回復(fù)了一個咧嘴表情,實在是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又說,什么時候你看看我稿子。我說,歡迎來稿。她回復(fù)了一朵玫瑰花。我沒再回她信息。
我以為我們的聊天就這么結(jié)束了,畢竟這種沒有話題支撐的干巴巴的聊天,很難以延續(xù)。我拿了一本書,翻上幾頁,感到索然無趣,遂把手和脖子都使勁縮進(jìn)被子里,準(zhǔn)備入睡。半睡半醒時,微信又響了,我好奇地打開。湘琴問我,江河老師,睡了嗎?我退出對話框,放下手機,閉上眼睛,卻突然了無睡意,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我決定放棄掙扎的睡眠,打開手機,回復(fù)湘琴,嗯。我又說,你還是別叫我老師吧,我們差不多大,叫名字就行。湘琴秒回,竟然沒睡,直接叫名字不好吧?我說,沒什么不好的。她就叫,江河兄。我回了個微笑表情。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很快就聊到我和何健康的關(guān)系上來。湘琴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不停地追問我。
我是四年前來到清溪的。那時候我從湖南長沙求學(xué)畢業(yè),意氣風(fēng)發(fā)地找了兩個月工作,還是沒有著落,要么是工資低,要么是不喜歡,要么是人家看不上我,總之漂了兩月,眼看攢下的那點稿費所剩無幾,心便慌了起來。何健康知道我的情況,說,兄弟,來清溪吧。
和何健康是在博客上認(rèn)識的。我們都是狂熱的文學(xué)愛好者。早幾年的時候,我熱衷于在博客發(fā)作品,也常常轉(zhuǎn)一些刊登自己刊物的目錄或者參賽獲獎的消息,何健康就常在下面留言。后來我知道他和我同一個省,在清溪讀大學(xué),親切感頓生,便去看他的作品。說實話,何健康的作品很一般,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溝通和交流。后來我們加了QQ,聊天就更方便了。因為他,我得知了清溪市文聯(lián)刊物《清溪》的郵箱,便發(fā)了一個小說過去,很快收到回復(fù),編輯對我大加贊賞,很快就將一萬余字的小說發(fā)表,并寄來六百元稿費。何健康對此耿耿于懷,說我本地人都還沒上過,你倒是先上了。我們聊得火熱,很快就兄弟相稱,每每說話之前,定然先帶一句兄弟。
我畢業(yè)后找不著工作正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何健康正處于大三和大四之間的無聊暑假。他說,你來,我先帶你玩玩。我收拾打點行李,轉(zhuǎn)了火車,到了清溪,第一次見到何健康。何健康和他的名字一點也不像,他面色蠟黃,瘦不拉幾,看起來一點也不健康。見面的時候,我們緊緊地?fù)肀Я艘幌?,大約有四五秒才松開。他說,歡迎你來,兄弟。我說,終于“面基”了。我們哈哈大笑之后,去喝了一頓大酒。那頓酒喝得很猛,我們都醉得厲害,在他租住的房間里睡到了第二天天快黑時,才勉強支起身子出門覓食。
何健康果然帶我玩了幾天,去看了山,去玩了水,去唱了歌,去逛了街,也和當(dāng)?shù)氐奈挠丫哿藥状?,喝了幾頓不痛不癢的酒。他看起來很有錢,出手也很大方,花錢的習(xí)慣顯示出他有一個殷實的家境。差不多半月后,何健康的口袋幾乎要見底了,他對我說,江河兄,我不能陪你玩了,我得回家去,不然得餓死了,你要跟我走,還是留下來。我說跟你走就算了,我在這里等你。我在何健康的租房里住下來,前兩天無所事事,無聊的時候就去旁邊的大學(xué)里面溜達(dá),學(xué)校里人很少,我自覺出一種尷尬和無趣,去了兩次就不愿意去了。第三天時,我決定找工作,就在清溪,以前想在長沙混,現(xiàn)在不了。我把想法告訴何健康,何健康說,不錯啊。晚上他又說,你搜一下,《清溪》招編輯呢。我搜了一下,果真是的,但那招聘啟事都發(fā)了三四個月了,人怕是早就招到了。何健康說,去試試啊。第二天,我就循著雜志上的地址,在老城區(qū)被拋棄的市政府樓上,找到了《清溪》編輯部。接待我的老大爺眼看早就該退休了,人很熱情,聽了來意,又聽我介紹在《清溪》發(fā)過小說,很驚喜地趕緊報告主編。主編正在外不知道做什么,電話里說,你等等,我馬上回。我喝了三杯茶,有些駝背的主編來了,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們拒絕了一個又一個人,終于等來最合適的人選。我就這么成了《清溪》編輯。主編給我找了一個住處,老舊宿舍樓閑置下來的一個房間,一張床,一個書柜,一個衣柜,陳設(shè)很是簡單,唯一的好處是,有個衛(wèi)生間。我從何健康那里帶走了少得可憐的行李,住進(jìn)了我的新家。
《清溪》編輯部其實就三人。主編,我,和我來時接待我的大爺——后來我知道他姓楊,我叫他老楊。主編姓郭,留著胡子,好穿對襟的襯衫,寫毛筆字,喝濃茶;老楊話很少,很勤快,只要出現(xiàn)在編輯部就爭著打掃衛(wèi)生、泡茶,但更多時候他不出現(xiàn)。以前他的活就是打雜,寄雜志,編制稿費單等,不直接參與編輯。我來了后,他的活都到了我手上,他倒成了閑云野鶴。這倒沒什么,反正編輯部工作也很少。
何健康常來編輯部,時間一長,也熟門熟路地。我編的第一期《清溪》,頭條就發(fā)何健康的詩歌,二十多首詩歌一發(fā),給他發(fā)了好幾百稿費。發(fā)關(guān)系稿的感覺很是奇特,自心底有一種扶持了人的優(yōu)越感,所以我趕緊把版面圖拍給他,你看看,我推你了,是否該表示一下?他很快就約我去學(xué)校喝酒。電話里,他說,兄弟,這點稿費雖然很少,但是我喜歡,這是我自己掙的,是兄弟你給我的。我說少嗎?他說少,太少了,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可比這多太多太多了。
那天他帶了一個女孩,長得挺漂亮,扎著馬尾辮,看起來很清秀乖巧,靜靜地坐在他旁邊。他說,這,我女朋友。我沖那女孩笑了一下,你好,江河。那女孩也笑了一下,說師兄好。我說我可不是什么師兄。但我斷定她是何健康的師妹。何健康說,江河是《清溪》的編輯。女孩說,清溪?編輯?我正要解釋,何健康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女孩有些委屈,你不說我永遠(yuǎn)也不懂。何健康說,說了也沒意義。我眼看兩人要鬧起來,趕緊說,就是一個糊口的活。那女孩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們喝了差不多一件啤酒,都有些醉了。何健康吩咐女孩說,你也喝一點。女孩便倒了小半杯,喝了一口。何健康說,你敬江河一口。女孩有些為難。我趕緊說,我敬你吧。女孩倉促地站起身來,對我說,我敬你。我們都只喝了一小口,我便把剩下的未開啟的啤酒搶到了身邊,把開了的喝完就散吧。
那女孩我只見過一面。后來我們見面,何健康又帶了其他女孩來,都跟他舉止親昵,神情曖昧。我便問他,那個乖巧的小學(xué)妹呢?何健康告訴我,分手了。那后面這些呢?何健康微微一笑,好朋友。何健康的好朋友都是女性朋友,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經(jīng)常變化,大多我都認(rèn)不得。
一年后的夏天,何健康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出去晃了三四個月,回來后就進(jìn)了《清溪日報》,做新聞記者。日子忙忙碌碌,常常出沒在各種政府會議上。他家里很快為他在市里買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裝修完畢后他邀請我去家里慶祝喬遷之喜,參加的人除了我,還有幾個姑娘。我們又喝了很多酒。何健康醉醺醺地搭著我的肩膀,兄弟,我他媽現(xiàn)在還是缺錢。我說你別逗了,你家里那么有錢,你看看自己,跟你一樣的,現(xiàn)在助學(xué)貸款都還沒還完呢,你已經(jīng)是有房產(chǎn)證的人了。何健康手一甩,大聲說,這不是我的,我要自己賺錢。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我記不清了。深夜我醉醺醺地出了何健康家,下了電梯,在迷宮般的小區(qū)里找不到出路時,一個女孩攙住了我,江河,我送你回去吧。那一刻,我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突然拉住了一雙溫暖的手。
那女孩是誰?湘琴抓住關(guān)鍵點問我。我頓了一下,一個朋友。湘琴發(fā)來一個得意的笑,江河兄,這里有個故事呀。我說別插話,她發(fā)來一個“哦”。
我把和何健康交往的過程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湘琴,獨獨省略掉了我見到的出沒于他身邊的女孩子們。湘琴說,很羨慕你們這種以文會友的關(guān)系。我看了一下時間,快三點了。我說,早點休息吧。湘琴發(fā)來一個害羞的表情,不好意思,耽擱你休息了。我沒有回她。閉上眼睛后我一度想要再問問她,有沒有去何健康家里玩,想了想算了,不合適。
有一條曲折的林間小道,不知道到底通往何方。我在小道上急匆匆地往前走,不知道為什么如此著急和慌張。有人在喚我的名字,那聲音有些熟悉,江河,江河,江河……我四處探望,忍不住加快腳步往前走,既沒有看清楚人,也沒能辨別出到底誰在叫我的名字。
我感覺很累,氣喘吁吁地醒來,只覺得電熱毯烘得脊背很燙很燙。我側(cè)起身子,一只腳撩起被子,冷空氣一下子灌了進(jìn)來,我的脊背感覺到一陣舒適。我又瞇了一會兒,恍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機一看,九點多了。我給郭主編發(fā)短信,主編,我有點事,晚點再來。我放下手機,爬起床穿衣服,毛衣正套在頭上時,郭主編來了電話,他說,又不用打卡,你什么時候去都行,記得周五前完成校對。我掛了電話,脫掉穿了一半的毛衣,重新睡到床上去。
天太冷了,這種天氣,能在床上多待一會兒是一會兒啊,哪怕只是躺著玩手機。微信朋友圈里,我刷到了湘琴的動態(tài),她發(fā)了一張手寫字的圖片,上書一句:天冷時,哪里有火爐,哪里就有溫柔!何健康在下面評論,我這里沒有火爐,但有溫柔。后面附了一個勾手指的表情。我心底笑了一下,嘿,這家伙。我順手點了一個贊。
沒過幾分鐘,就收到了湘琴的微信,早安,江河。她一開始叫我“江河老師”,還用“您”,后來叫我“江河兄”,這次索性叫我“江河”。這讓我感到自然。我說,早安。她說,在工作嗎?我說,還沒起床。她說,羨慕。我說,這就起了。我說完就起床了。老是在床上也不是個事兒,況且我是有正經(jīng)工作的人,雖然只是一名不用打考勤的雜志編輯。我哆嗦著穿上衣服,準(zhǔn)備去洗漱。
拿出漱口杯、牙膏、牙刷,小心地將牙膏擠在牙刷上,放回牙膏的時候,我注意到裝牙膏的杯子里那支粉色的牙刷。它像是被人遺忘的孩子一樣,孤獨地杵在那里,讓我心里隱隱地晃了一下,像污水倒灌井蓋,一種干澀的莫名的悲傷就涌了上來。我拿起它打量,它的毛刷干燥,刷柄的中部沾著一些牙膏的殘留物,已經(jīng)硬掉了,像一層隨時都可能起殼的繭。刷牙的時候我做了個決定,給那只被遺忘許久的牙刷的主人打個電話,可是刷完牙,我又打消了那個念頭——我貿(mào)然給人打電話,說些什么呢?我感到惆悵,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何表達(dá)心中那種莫名的情緒。想了許久,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出去,青青,你的牙刷還在我的杯子里。
牙刷的主人簡青青,就是那個在我沉醉迷路不知去向的深夜冒出來攙住我的人。她是清溪大學(xué)的大三學(xué)生,學(xué)旅游管理。那晚之前我從未見過她。在何健康組織的那場鬧哄哄的喬遷之喜上,她顯得尤其安靜和沉默,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沙發(fā)邊上,偶爾與大家搭上一兩句話。她很漂亮,但我真的不認(rèn)識她,我想她可能是何健康的某一個曖昧對象,或者何健康準(zhǔn)備曖昧的對象,我當(dāng)時心里邪惡地想會不會他們已經(jīng)睡過了,總之她注定和何健康是一條線上的人,今晚之后我不會再見到這個人。沒想到我們很快就有了第二次見面,在何健康家所在的小區(qū)。
我當(dāng)時有些蒙,快要摔倒的身子突然被穩(wěn)住了,我定了定神,很認(rèn)真地打量她。你誰呀?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真的認(rèn)不出來她是剛在聚會上見到的人了。她說,我是簡青青,你喝多了吧?我說喝多了喝多了,可是簡青青是誰?她扶著我,你別管我是誰,我送你回家。我沒有說話,我確定自己已經(jīng)醉了,還是先回家再說?;氐椒块g我就躺下了,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一個女孩,1.2米的小床因此顯得有點擠。我當(dāng)即嚇了一跳,差一點叫出聲來,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壓著的手,半坐起來,揉了半會兒眼睛,才仔細(xì)打量身邊的女孩,是簡青青。這應(yīng)該算我們第三次見面了,真是神奇。我確信,我們是和衣而睡的,這意味著我們什么也沒有干。我心里突然很復(fù)雜,一時欣慰地想幸好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時又后悔自己為何什么都沒干。
你醒了?她的聲音突然響起,又把我嚇了一跳。她伸了個懶腰,看著我,酒醒了?我尷尬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一臉自然,并無任何驚奇,這意味著,她對于和我睡在一張床上這件事并不覺得詫異。我疑惑地看著她,這,這怎么,回事?她笑了一下,不得不說,她笑起來很好看。昨晚上我送你回來的,你死活不讓我走,當(dāng)時把我嚇壞了,但發(fā)現(xiàn)你其實爛醉如泥,拉著我倒下去就沉睡不醒了,我原本想走的。怎么可能,我?guī)缀跻饋恚也皇悄菢拥娜?。你就是那樣的人,她說,你很快就睡著了,我想走的,但是太晚了,寢室也回不去,就將就睡了。我腦子里使勁地回憶,卻想不起什么來,只記得自己進(jìn)了門就倒在了床上。我說我記不得了。她說你喝成那樣還能記得?我說好吧,抱歉。我起床去上廁所,我突然感覺我的膀胱脹得難受。下了地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沉沉的,腳步輕飄飄的,我深吸了一口氣,晃悠悠地往洗手間走,舒暢地撒了一泡尿,往回走時,一下沒穩(wěn)住,身子一偏,腰部磕在了書桌上。她一骨碌爬起來,要過來扶我。我趕緊伸手制止她,我沒事。她僵在床上,你沒事吧?我沒事。我忍著痛,走到床沿上,坐下。
我們好像聊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沒聊,再醒來時,我和簡青青又在一張床上睡了,依然是什么也沒有干。我看了看時間,天快亮了。我有些心動,這樣屬于晨勃的時刻,這樣年輕的身體,這樣親近的距離,不做點什么都暴殄天物了。我翻轉(zhuǎn)身子側(cè)身抱著她,一動,她就醒了。你瞌睡很輕啊?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聲音有一些顫抖。她原本是平躺的,聽我說話,突然側(cè)過身來,和我面對面躺著,我一只手抱著她,一只手不知道該干嗎。她睜著眼睛看著我,不知道為什么,今晚老是醒來。那距離太近了,我腦子里轟然空白,只覺得她緊緊地抱住我。我一年多沒有做愛了,那種感覺,如同皸裂的大地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非常恣意和爽快。我瘋了似的,揉捏著懷里的簡青青,她壓抑的呻吟,在小小的房間里,尤為清晰。第二天,我們在樓下路邊吃了一碗羊肉粉,留了電話,簡青青就急匆匆地走了,她要趕去上十點鐘的課。而我則去往編輯部,趴在辦公桌上呼呼大睡。
那之后,簡青青就常來找我玩,來了就在我的住處過夜。開始的時候,每一次都留下些東西,洗面奶、潤膚露、護手霜、唇膏、牙刷,等等。她留下的東西用完后,我們就一起去超市買,根據(jù)需要置備。她甚至帶了兩套內(nèi)衣到我的住處,她說方便換。
知道我們之間的情況后,何健康和我打了一架。其實也算不上打架,就是他捶了我胸膛一拳,你他媽當(dāng)我兄弟嗎,我的妞你也泡?我很想告訴他我沒有泡他的妞,但想想可能比較傷人就沒說了。他說我最喜歡的妞,還沒到手,就被你睡了。他很傷心,乃至蹲在地上,好像是哭了起來。我就在旁邊坐著,良久,我說這下怎么辦?我跟簡青青已經(jīng)這樣了。何健康抬頭看著我,像個委屈的孩子,還能怎么辦?那一陣子他都不理我,大約有兩個月,我以為我們之間就完了。說實話我也挺難過,畢竟我和他交情不淺,可是局勢我已經(jīng)沒法改變,簡青青已經(jīng)和我在一起了。有一天他突然興奮地打電話給我,這讓我感到意外,很是興奮,一種寶貴物品失而復(fù)得的幸運感。他在電話里說,兄弟,叫上你的妞,我們吃飯去。他找了一家很貴的餐廳,宴請我和簡青青。原來,他又泡到新的妞了。他很驕傲地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向我們炫耀一件專屬自己的寶物,但他并沒有告訴我們寶物的名字。
沒多久何健康就辭職了,他說要創(chuàng)業(yè),我和簡青青都勸他,好好的工作怎么說不做就不做了。他說要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干一番事業(yè),拉我入伙。我說你又不缺錢,拉上我干嗎。他說有錢兄弟一起賺。我那時候正準(zhǔn)備買個小房子,手上依靠少得可憐的工資,和寫作的稿費、獎金,已經(jīng)存下了七八萬。我算過,心儀的小區(qū),9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首付十來萬即可,我離自己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很近了。所以當(dāng)何健康拉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我是拒絕的。但是后來經(jīng)不住他的勸說,入了伙,于是我們每人出了6萬元,開了小小的合家歡。我就這樣放棄了自己買房子的計劃。
現(xiàn)在我站在窗前,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當(dāng)時特別想買的那個小區(qū)的樓。他像個美麗的大姑娘,站在人流中和我對望,沒法靠近,因為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大姑娘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個小區(qū)已經(jīng)早就賣得精光了。我不由得嘆氣,早知道合家歡開成這樣,當(dāng)初就該堅決拒絕,一心買房,要是買了的話,早翻幾番了。
開門聲將我從記憶的糾纏和對往事的遺憾中拉了回來。郭主編從門外跺著腳走了進(jìn)來,窩在編輯部小小的電爐前烤火,小伙子,臨空惆悵啊,想什么呢?我說什么也沒想。我走到火爐邊,與郭主編相對坐著烤火。郭主編搓著手,他大爺?shù)模暾堃粋€空調(diào),兩個月了,都沒有動靜,等下我非得和這幫狗日的理論理論。我說主編還是算了吧。就在這時候,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一下。我伸手拿過手機,打開微信,看到好幾條新消息。簡青青剛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江河,丟了吧,留著礙眼。我回她,留著就留著吧。我退出來,點開湘琴的微信,看到一連串的話,江河,在干嗎?起床了嗎?在忙吧?那你忙吧?我沒有回她。
那幾天,整個市文聯(lián)的空氣都有一些緊繃繃的感覺。自從郭主編去了作協(xié)主席和文聯(lián)主席的辦公室后,所有人的神情里都憋著一股奇怪的氣息。那幾天我忙著做校對,和印刷廠對接修改。簡青青沒和我聯(lián)系,她忙著呢,工作,生活,哪一樣事情都夠她消耗時間,我不足為掛念。湘琴和何健康倒是常和我聯(lián)系,零零碎碎聊一些天,都不怎么多。主編不怎么來辦公室,每次來的第一句話都是問校對如何了。他心里掛念的,大約只有《清溪》雜志這件事。
在清溪,郭主編是一個較具有爭議的存在。他是作協(xié)的副主席,有才華,小說寫得棒,年輕時上過魯迅文學(xué)院的高級研修班,小說還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過兩次,曾經(jīng)在省內(nèi)名噪一時,后來他不寫了,潛心在辦刊和做活動上,因為思路新、視野廣、責(zé)任心強,《清溪》在他手里辦出了名堂。但也正是這個原因,引起了本地一些老作家不滿,散布他的謠言,說他照顧年輕人,發(fā)省外關(guān)系稿,不把本地老作家放在眼里。這些話反復(fù)傳到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耳朵里,一來二去,領(lǐng)導(dǎo)就找郭主編談話,郭主編脾氣直,疾惡如仇,和領(lǐng)導(dǎo)鬧起來,搞壞了關(guān)系。文聯(lián)主席和作協(xié)主席換了一屆又一屆,郭主編卻巋然不動,不上不下,尷尬地處著。好在他也算心胸開闊,不在乎什么職位之類的,只一心想辦好刊物?,F(xiàn)任的文聯(lián)主席,是從政府政策研究部門過來的,從沒搞過文化,臨到要退休了,來文聯(lián)這種清水衙門休養(yǎng)生息的意思,作協(xié)主席也是新?lián)Q的,就是新任文聯(lián)主席在原單位的副手,轉(zhuǎn)到文聯(lián)當(dāng)副主席,兼作協(xié)主席。兩個主席都不搞文化,但理論多,能說會道,哄得宣傳部領(lǐng)導(dǎo)開心。近一年來,郭主編和新任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的關(guān)系越來越差,沖突越來越大,差到恨不得打起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勸又勸不了,幫又幫不上,只能盡力干好自己的活。
我和印刷廠把雜志校對完畢,給郭主編打了電話,不到一個小時,郭主編就到了辦公室。我把《清溪》雜志清樣遞給他,非得你親自出馬,老東西那里,我過不了招。郭主編接過雜志清樣,伏案看了會兒,說你等著,我去找。半個小時后,我聽到樓道里傳來郭主編的聲音,站著茅坑不拉屎,他媽的也不嫌臭。隨后郭主編開門進(jìn)來,氣勢洶洶的樣子。我立馬站起來,沒簽?郭主編把清樣給我,吵了一架,簽了,讓印刷廠抓緊印刷。我說,好。我拿起電話給印刷廠打電話,確認(rèn)了印刷的事情,掛了電話,聽到郭主編說,找個時間得好好和這幫人理論理論了,為官不為就算了,生生阻礙了文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我說老郭你就讓一讓吧,跟這種不懂文學(xué)的人爭論,意義不大。郭主編沒接話茬,剩下的事情你抓緊。我說好。
雜志下了廠,定了印刷,我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了地。給何健康打電話,好一會兒他才接,那邊傳來吵鬧聲、風(fēng)聲、摩托車的突突聲,時遠(yuǎn)時近的說話聲。我說你在哪?這么吵。何健康大聲說,鄉(xiāng)下呢。我說哪里鄉(xiāng)下。何健康說,一個朋友家。正說著,那邊傳來一個聲音,誰呀?我聽出來,是湘琴。湘琴冒出來,原來是江河兄,你在忙什么呢?我說沒忙什么,你們倆怎么到鄉(xiāng)下去了?湘琴說,來朋友家玩呢。我們很快掛了電話。即將下班了,手上的事情已經(jīng)忙完,文件夾里倒是存著一大堆稿子等著審閱,不過懶得看了,我站在書架前,思索帶一本什么書回去消遣。思量了許久,我?guī)Я艘槐抉R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書就是郭主編送我的,那時候我剛到編輯部上班,老郭語重心長,小伙子,雜志要編,但也不能耽擱了寫作和閱讀啊。我接過書,郭老師,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那時候我叫他郭老師,那時候我叫誰都叫老師,感覺每個人都牛逼哄哄輕慢不得,后來工作熟悉了,也叫他郭主編?,F(xiàn)在大多時候,我叫他老郭,親熱,親近,我們都喜歡。對老郭稱呼的變化,是我在《清溪》編輯部成長的變化,不知不覺間,時間改變了我們的身份和稱謂。
我拍了一張書的封面,發(fā)了一個微信朋友圈動態(tài)。我說:“寒冬里,感受文學(xué)的溫暖。今晚就它了。”下了班,我感到無比輕松,去了一趟超市,采購了些零食,回到住處,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便早早洗漱了,上了床,半躺著看書。從中間隨便翻開《追憶似水年華》,隨性往下讀,情節(jié)都是模糊記得,但文字生澀,讀起來跟第一次讀一樣,有些累。讀了十幾頁,微信響了。湘琴說,江河兄,你有《追憶似水年華》?我說正在讀呢。她說,給我讀。我說,你要是要,就抽空拿去。她說我會找你的。我說你們還沒回來?她說還沒有,快了。我說你們玩吧,我讀書。她沒有回我。
晚上十點多,我合上書,準(zhǔn)備玩會手機睡覺。樓下傳來巨大的刺耳的摩托車轟鳴聲,是那種使勁加油門導(dǎo)致排氣管拉肚子般往死里叫的感覺,讓人聽著很是難受。我住的地方雖然老舊,但是遠(yuǎn)離街道,很是安靜,突然的刺耳聲讓我很不習(xí)慣。刺耳的摩托轟鳴了大約半分鐘,樓下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江河,江河,江河……是何健康的聲音。我爬起床,拉開窗簾一看,何健康和湘琴緊貼著彎著腰一前一后坐在一臺摩托車上;摩托車很新,正好在一盞路燈下,燈光直愣愣地打在他們身上。
我披上外套,穿著拖鞋,下了樓??匆姾谓】岛拖媲僖呀?jīng)從摩托車上下來了。我說,這大半夜的,要鬧哪樣?何健康說,看看,摩托車,新買的。我笑,你這是沖我這里顯擺啊!湘琴說,其實是我說要來找你借書看。我圍著摩托車看了一圈,說,著實不錯,多少錢?。亢谓】禈妨?,不貴,三萬多。我豎起大拇指,土豪。何健康很得意。我們聊了會兒,湘琴說,江河,別聊了,先給我找書啊。我說你們不早說,我還得再跑一趟。湘琴說我跟你一起。何健康跳上摩托車,說,那你快點啊。
冬日里的樓梯間,光線灰暗,很是冷清。我和湘琴一前一后,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上了二樓。我的門沒關(guān),直接一推,開了。我拿起打開放在床頭的書,合上,遞給湘琴,慢慢看,我不急,以前看過。湘琴笑了一下,我盡快還回來。我說都行。湘琴說,我朋友喊去她家玩,正好沒車,我就喊了何健康。她似乎要解釋什么。我輕微彎腰,在書架里找了兩本書,遞給她,他人是挺好,對了,這些也都值得一讀。她沒再繼續(xù),好,我都好好讀讀,那,我走了。我送她出去,她卻拒絕送下樓,小跑著下樓了。我回到屋里,打開窗戶,看到她小跑到摩托車邊,坐上了摩托車。何健康沖我說,走了啊。我說,你那聲音,得改改,很吵人。何健康說,你懂個毛啊。我說趕緊走吧走吧。他們走的時候,湘琴沖我揮了揮手,江河,謝謝你的書。我想要回答什么,他們已經(jīng)在摩托車的轟鳴中走遠(yuǎn)了。
再次躺上床時,我心里就有一絲絲惆悵和難過。我理解為看到湘琴和何健康在一起,心里就想起了自簡青青走后一個人孤苦的生活。我確實是想簡青青了,確實。
簡青青走之前我們吵了一架。
那之前我們不是沒有吵過。但那次吵架都很冷靜,原因其實也非常簡單,她要去參加一個聚會,叫我一起,而我正好沒時間,她悶悶不樂地去了,回來后也有些不高興。說不知道你一天忙什么,陪我去趟的時間都沒有。我說我也有自己忙的事情,再說了,我不是一直沒有陪你,以前很多次也都是我陪你去的,但我確實不太喜歡你們那種聚會。她說我們那種聚會怎么了?我說感覺就是一幫人在一起炫耀,也不知道你的這些都是些什么朋友,看起來一個個都像模像樣的,但表現(xiàn)都很膚淺。我沒注意到她神情已經(jīng)變化了。她什么也沒說,我也一時找不到話說,她洗澡上床,我也跟著上了床,她背對著我,我就從后面抱住了她。我們都了無睡意。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半夜三點多醒來,發(fā)現(xiàn)她也是醒的。我說你怎么不睡?她沉默了些時候,江河,我覺得,我們快完了。我沒有說話,我?guī)缀蹙鸵蕹鰜?,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慌和委屈,但我沒有說話,我忍住了眼淚,我說,你想干什么?簡青青轉(zhuǎn)過身子,吻了我一下,她的嘴唇很涼。她停下來,在黑暗中看我,說,我不知道。我們重又吻在一起,死死地糾纏,拼命地吮吸著對方。做完后我感覺異常疲憊,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時候,聽見簡青青說,對不起,江河。第二天醒來,簡青青已經(jīng)走了。面對空蕩的小房間,我終于忍不住,流下眼淚來。我沒有去特意找簡青青,她已經(jīng)畢業(yè)了,如果她想躲避,隨便去往哪里,我都找不到。但其實我知道她還在清溪,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地方,我沒有特意去找的原因是,我知道找了也沒用。
相愛一場,我已深刻地認(rèn)識到,我們面臨著不同的生活和選擇,我知道她要的生活并非我要的,且也是我給不起的。但我常想起她,她就像心里的一塊透明膠,你一眼望去以為沒了,卻冷不丁地扯你一下,不是很疼,但隱隱地梗著你的心,很是難過。
《清溪》雜志的印刷周期差不多是一周,等待雜志印行的日子非常清閑。《清溪》雖然是個小地方的市級文聯(lián)刊物,但來稿量非常大,郵箱里存著上百封郵件還未打開,以前存下的稿子已足夠用至少三期。我們唯一頭痛的是讓人深刻喜歡,讓人眼前一亮,或者說具有經(jīng)典性質(zhì)的作品,幾乎沒有。所以我們常常需要約稿,通過各種資源,主要是靠人緣向國內(nèi)一個名聲大的作家約稿,以保證每期刊物都有一兩個特別漂亮的作品。這個活我們經(jīng)常都在做。等待雜志印行的時候,我就給幾個有過交道的作家發(fā)去了約稿信息,許諾頭條發(fā)表,和不錯的稿費,誠誠懇懇地約稿。名家們的回復(fù)含含糊糊,只說手上沒有,有稿子的時候一定支持,在思慮著繼續(xù)向誰約稿的空隙,我點開了郵箱。
郵箱里面密密麻麻,逐一打開,有的讀上一兩段就放棄了,有的艱難讀完。跟往常一樣,沒有那種特別亮眼的作品,作者簡介倒是五花八門,簡介比作品寫得厲害,整個看起來,就是一節(jié)枯木上戴了一頂皇冠,非常不匹配。我陸陸續(xù)續(xù)挑出三四個存下來,準(zhǔn)備細(xì)讀。這時我看到了湘琴的郵件。她說:江河,稿件在附件,寫得不好,請你指正!
我點開附件,先讀到一個散文,寫年輕女子在冬夜里的思緒,回憶童年,又思念起曾經(jīng)的愛人,隨后又懷想了未來美好幸福的生活。天亮了,女子睡了,文章結(jié)束了,最后一句說:晨曦鋪滿大地,也透過窗戶灑落在她的臉上,萬物靜謐,她沉入晨夢之中,并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如此美好。我讀下來,是有一些細(xì)微的觸動,但整體感覺又不行,寫的散且亂,線拉得長,體量看起來大,文本卻小,文字很美,但是含量上輕,缺乏質(zhì)感和厚重感。我退了文檔,點開另一個,讀到一些詩歌,寫的是生活中的細(xì)微感觸,文字和語感都不錯,我便拷了出來?!肚逑妨⒆闱逑?,辦刊的主要職責(zé),還是扶持本地作者,幫助他們成長,湘琴的作品,是可以發(fā)的。我回了她郵件:湘琴,作品看了,詩歌不錯,擬送審,定了回你。另,散文文字很美,但深度和厚重上欠缺,你可以拿去日報看看,他們那里副刊倒是常發(fā)些這樣的。問好。
我很快收到湘琴的微信。她說看到了我的郵件,謝謝留用。我說幾乎是定了,但是還需要主編定稿的。她說能過你這里就很好了。又問我,什么時候有時間,把書還給你。我驚奇,看完了?她說,嗯。
郭主編正好進(jìn)來,身上披了一身雪。我放下電話,下雪了?沒等他說,便自顧走到窗邊,外面果然下雪了,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非常美麗。郭主編在身后說,下了得有半個小時了,很大,你這跟誰聊呢,這么著迷,外面下大雪都不知道。我說作者呢。我心情無比輕松,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天地實在是太美,我想跟人分享,卻一時不知道發(fā)給誰。
這些年我在清溪,大學(xué)時的好友已經(jīng)幾乎失去聯(lián)系,當(dāng)?shù)氐呐笥岩捕际切憱|西的,平時看起來稱兄道弟好得不行,其實并沒深交,最好的朋友就是何健康。但我不至于矯情地給他發(fā)一張雪景。我首先想到的還是簡青青,不得不說,我是掛念著這個曾經(jīng)的愛人的。但我不能發(fā)給簡青青,我知道,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地方,她也看到了同樣飄舞的大雪,我們此刻共享同樣的美好,但她的身邊興許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個人。
我把照片發(fā)給了湘琴。因為她正好發(fā)信息過來。她說,你倒是說有沒有空嘛。我沒回答她,直接發(fā)了照片過去,說,在編輯部看到的大雪,美極了。我回到電腦前,放下手機,對郭主編說,老郭,有個新作者,本地人。老郭很興奮,撲到電腦前,哪里呢,我看看。我找出下載下來的湘琴的詩歌文檔,打開,把座位讓出來,說,你細(xì)看會兒。老郭戴上眼鏡,微微前傾身子,很認(rèn)真地讀。我便來到爐子邊,隨手翻閱一些其他文聯(lián)寄來的刊物。好一會兒,老郭站起來,說,發(fā),這個作者,看起來還生澀,但有思考,也有文筆,這樣的作者,我們得培養(yǎng)。我說,我就是這么想的。老郭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們這一代人,當(dāng)初就是缺乏提攜,全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雖然最終也能走出來,但彎路走多了,有的人走著走著就走丟了、放棄了,現(xiàn)在我最想做的事情,還是通過這些平臺,把這些有潛力的作者推出去,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我是心里由衷喜歡老郭這個老頭子,他性格上很直,繞不得彎,所以容易得罪人,但他對文學(xué)是真心的,對新人是用心的。我說,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你這樣的人。
老郭笑了,話是這么說,但我感覺,最近有人對我意見越來越大,估計很多事情也不太好辦了。我說,老郭,有些話還得重復(fù)說,我覺得,你還是稍微收一收你的性格,不是說你性格不行,只是收一下,對你開展工作,確實有幫助。老郭聲音突然高了,激動地說,收干嗎,我?guī)资昃瓦@個性格,隨他們。我一時無語。老郭說,內(nèi)部傳來的消息,文聯(lián)要對《清溪》改版了,這雜志我干了快十年,是在我手里干出名堂的,這幫人說改就改。我說,改改也無妨,最終不都是你說了算?他們不懂文學(xué),也不懂辦刊,能改成什么樣?老郭聲音又高了,不懂?有些神經(jīng)病一直覺得自己才是最懂的。我趕緊制止他,老郭,你小點聲吧,隔墻有耳。文聯(lián)總共就那么幾個辦公室,都在一層樓挨著,門外時時有人走動,且老舊辦公樓隔音效果幾乎等于無,我們的談話,難免會被人細(xì)細(xì)聽了去。老郭緩和了一下,隨他們吧。
老郭和我聊了會兒,又走了。他常這樣,我也習(xí)慣。他走時叮囑我,你好好干,這些紛爭,是我和他們之間的,無論如何,你不要扯進(jìn)來,對你不好。我沒說話,把老郭送出去,說你多穿點。他笑,我身子還很好的。我回到辦公室,拿起手機,湘琴已經(jīng)發(fā)了幾條信息,先說好美呀我也在看雪,又說你在編輯部,再說我去找你吧。我說,這么大的雪,不適合出門。湘琴說,我已經(jīng)在出租車上了。
我去樓下接湘琴,看到她站在飛舞的大雪中,穿著一件長款的火紅色羽絨服,和白雪襯得極為巧妙,有一種驚艷的感覺。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何健康為何會喜歡上她,大抵就是類似某一刻無意間的美。我竟然有些嫉妒何健康。我說你應(yīng)該叫上何健康。她說他怕是早跑哪里玩去了。我走在前面帶路,湘琴跟在后面,好奇地說,我還沒來過文聯(lián),特別好奇這里面長什么樣。我打開門,請她進(jìn)去,說,亂糟糟的樣。我們在電爐旁坐下,給她泡了一杯茶。我告訴她主編剛看她作品,能發(fā),你等著吧。她表現(xiàn)得很開心,真的嗎?能在《清溪》發(fā),我很幸運。我說得了吧你,至于嗎?她笑起來,把書遞給我。我接過書,轉(zhuǎn)身放在身后的桌面上,沒想到你看得這么快。轉(zhuǎn)過來時,發(fā)現(xiàn)她還是笑著看我。不得不說,她笑起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好看,非常親切。我不解,笑什么?她說,用古代的話說,你就是我伯樂了。
我沒法接話,便問她,何健康呢,這幾日怎樣?湘琴說,他呀,最近老說不太舒服,讓去醫(yī)院也說懶得去,有些低血糖。我說那是懶的,他經(jīng)常不吃早餐什么的,時間長了著了低血糖吧。湘琴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常常有些不舒服。我說,找時間我勸勸,讓他去醫(yī)院好好看看吧。湘琴說,嗯。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臉紅了,我,我和他,也就。我笑了,別解釋啊。我是笑的,可是心里又有些酸澀的感覺。天知道我這是怎么了。
我們坐了得有兩個小時,湘琴提議說一起吃個飯,我說就免了,這種天你該早點回。她又笑,說這話總覺得是說給小孩子聽的,清溪才多大,多晚都不怕。我說確實是有點事,今天就算了,找時間叫上何健康一起。她說好吧,有些不高興。我說我送你下去。一出門,寒風(fēng)襲來,我們都哆嗦了一下,我拉緊衣服,對湘琴說,走吧。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鉆進(jìn)停下來的出租車?yán)?,隔著車窗說,那我走啦。
送走湘琴,我返回辦公室,眼看要下班了,我準(zhǔn)備回去再處理些事情就下班。快到編輯部,突然遇到文聯(lián)主席從衛(wèi)生間甩著手出來,冷不丁地撞見了,我輕輕地叫了聲“主席”。主席繼續(xù)甩著手上的水,小江啊,出去?我說,送個朋友下樓。主席說,那個,你跟我去趟我辦公室。我心里打鼓,嘴上說,有什么事嗎主席?主席說,沒事,聊會兒。在主席那間干凈溫暖擺滿綠植的辦公室里,我接過他遞過來的一杯茶,心里有些慌。
主席坐在電腦后面,身子靠在椅子上,胖胖的樣子,竟像一尊彌勒佛。彌勒佛嘴唇上下蠕動,小江啊,你是我們?nèi)〈硇缘那嗄曜骷?。我更慌了,主席,哪能代表什么?我就是個學(xué)習(xí)中的文學(xué)愛好者。主席擺擺手,你就別謙虛了,我還沒來文聯(lián)就聽過你的大名的,你的工作我也很了解,非常棒。我不知說什么,只好不說話。主席說,希望你繼續(xù)努力,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把作品寫好,我當(dāng)主席的,全心全意為你們搞創(chuàng)作的服務(wù)好。我起身,主席,我還有點事,得先去處理。主席也站起來,嗯,心里掛著工作,都是好同志,那你先去忙,記到,常來我這里談心,我非常喜歡你。
回到辦公室,我心里七上八下。主席這是要拉攏我,孤立老郭嗎?還是以話點我,干好自己的事不要蹚渾水嗎?我想不通,想給老郭打電話,說說這個事,想了想覺得不妥,就打消了念頭。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持續(xù)了好幾天。雪后的世界很美麗,但融雪后的世界卻很骯臟。清溪在美麗和骯臟之間切換來切換去,變臉?biāo)频?。這幾日,老郭的臉也跟隨著城市的面容變來變?nèi)ァN穆?lián)內(nèi)部不斷傳來內(nèi)部消息,《清溪》改版的傳聞已然成真。一年終尾,據(jù)說從下一期就要出新版。我和老郭心里都有不爽,原因是,雜志改版,作為主編的老郭,和作為編輯的我,竟然還沒接到明確通知。
后來出了太陽,曬干了雪融后的污水,天氣暖了一些。我和何健康見了一面,在合家歡,我們決定停掉這個不景氣的餐館,不然只能是繼續(xù)虧損。后續(xù)處理交給了何健康,畢竟他沒有上班,我也放心得下,何況處理下來,也沒剩幾個錢。確定了這個事,我們倆在合家歡喝了最后一頓酒,那是我們在自己開的餐館里的最后一頓酒,不多,每人喝了兩罐啤酒,算是對這個餐館的告別。喝酒時我也勸他,有空得去醫(yī)院看看,他說沒事,我隨時帶著糖呢。說完還掏出兩顆,向我晃了晃,頭暈就吃上一顆,立馬見效。后來,我想起那天中午那頓酒,失聲痛哭,沒想到那竟然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頓酒。
兩罐啤酒就讓我有些暈乎乎的感覺,非常意外。我在上班之前回到編輯部,正好接到辦公室通知,說下午三點開會。會議室不大,人來得多,就有些擁擠,我進(jìn)去時,老郭已經(jīng)坐下了。參會的有宣傳部領(lǐng)導(dǎo)、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文聯(lián)辦公室主任,等等,還有三五個市內(nèi)的作者,我瞄了一眼,得有十五六人之多。坐下來,辦公室的同事便送來資料三份,其中一份方案,名曰《〈清溪〉雜志改版方案》,我下意識地看老郭,發(fā)現(xiàn)老郭正懷抱雙手,呆呆地看著桌面。
《方案》開頭引言說,長久以來,文學(xué)期刊《清溪》培養(yǎng)了大批本土作者,為本土文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特殊的貢獻(xiàn)。隨后話鋒一轉(zhuǎn),說由于近年來,編輯部管理混亂,編輯思路狹窄,雜志出刊質(zhì)量堪憂,嚴(yán)重地制約了本土文學(xué)人才的成長。于是得出結(jié)論,改版迫在眉睫?!斗桨浮愤€重新擬定了編輯部人員設(shè)定,文聯(lián)主席任主編,作協(xié)主席任副主編,老郭任編輯部主任,我和一干參會的市內(nèi)作者任欄目編輯?!斗桨浮飞踔梁芯庉嬃鞒蹋鳛榫庉嫴恐魅蔚睦瞎?,唯一的權(quán)限是評論欄目的二審。我心里罵了一句,媽的。合上《方案》。
眼看要到三點,參會人員已然全部坐定,文聯(lián)主席正要張嘴開場。千鈞一發(fā)之際,老郭身子一正,開口說話,今天這會非常奇怪,我來了才發(fā)現(xiàn)我不應(yīng)該來參加的,但既然來了,就先和大家說道說道這個事。大家面面相覷,作協(xié)主席想制止,老郭提高聲音,雜志改版,我們實際辦刊的人員,此刻才得知消息,這對我們是何等的欺騙和侮辱。再看看這個方案,這什么狗屁改版,說的都是些什么話,雜志的發(fā)展好不好,你們方案里幾句話就足以否定掉?文聯(lián)主席沒忍住,郭主任,這是開會,有什么情緒,會后再說。他們都叫老郭為郭主任。老郭并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確實問題很多,但你們得想想,出問題原因在哪?是在你們身上,不干實事,還站著茅坑不拉屎,是你們搞壞的,不是我,也不是《清溪》雜志。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這下不高興了,郭主任,注意紀(jì)律。老郭說,什么紀(jì)律,什么紀(jì)律,早的時候不講紀(jì)律,現(xiàn)在講什么紀(jì)律,要講紀(jì)律,先把那些為官不為的拿了。宣傳部領(lǐng)導(dǎo)一臉尷尬。
老郭站起來,要改版可以,應(yīng)該是我和江河出方案,只有我們倆知道怎么改最合適,雜志好不好,你們應(yīng)該去外界打聽打聽,去清溪之外,去省外,到全國業(yè)界去問一問。再說,也不要什么阿貓阿狗都往編輯部拉,編輯部不是動物園和菜市場。這話打在在場每個人身上,臉上都極為不好看。
老郭說罷,起身便走。我一愣,也站起來,老郭看了我一眼,我又坐下了。作協(xié)主席見勢也趕緊站起來,想攔住老郭,他嘴里喊著,郭主任郭主任,等一下??衫瞎^也不回地甩門而去。氣氛一度很尷尬。
會議開得也很激烈,似乎老郭那一通火發(fā)的,并沒有什么作用。大家熱烈討論了《清溪》存在的問題和改進(jìn)的方向,紛紛表示將竭盡全力,把《清溪》越辦越好。會議在熱烈的掌聲中圓滿結(jié)束。
我回到辦公室,沒見老郭蹤影,打了電話去,老郭問,開完了?我說,嗯。老郭說,他媽的,太欺負(fù)人了。我們寥寥聊了幾句,他說忙去赴約,便掛了。
幾天后又開了會議,這次沒有通知老郭開會,改版編輯部設(shè)置中,也沒了老郭的名字。我把這事告訴他,他只說,隨他們吧,我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陣子我心情也極為壓抑。跟老郭一樣,對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我們都有自己的無能為力,卻又心有不甘。我心知老郭不希望我卷入,他是真關(guān)心我,我也就不便多說什么,但究竟心里還是堵著的。
正在苦悶的時候,接到簡青青的短信。她說將要離開清溪,約我見個面。我正下了班,頂著寒風(fēng)往宿舍走,問她,要去哪里?她說,見面說,你在哪?我說,住處。
簡青青敲了門,面對打開門的我,問我,方便吧。我側(cè)開身子,沒什么不方便的。房間里和她走之前,并無二致。我讓她坐在床上,我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一時無話。屋里很冷,我們都有感覺,但誰都沒說。良久,我問,要回家?她說,不是,去北方。北方?嗯。我好奇地看她。跟我未婚夫走。未婚夫?我一愣,心里緊緊地疼了一下。對,好笑吧?我笑了一下,苦笑。北方氣候和我們這里不同,多保重。我會的,她說,你呢?我不知道,我說,最近事多。你不好奇?我這么快就有了未婚夫。我說,知道了又能怎樣?她頓了一下,也許是吧。
她起身,在房間里收拾,一些小東西,是她留下的。我是真要走了,這些東西,留著礙眼,讓你丟掉你不,我親自來丟掉了。我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她在書柜、衣柜、窗臺、衛(wèi)生間收拾。她的背影那么熟悉,她離得那么近,但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道厚重的墻。她收拾了一大袋,放在墻腳,應(yīng)該沒了,她說,如果有遺漏,你一定要丟掉。
我們又回到最開始的陣勢,坐了一會兒。她說,家里應(yīng)該有個取暖的,太冷了。又說,我們干點什么吧?嗯?我從書桌旁拿了兩罐啤酒,遞給她一罐,我說,那就喝酒。天實在太冷了,啤酒非常冰,滿滿一大口下去,從嘴唇到舌頭、口腔、喉嚨、胃部都瞬間一個激靈。我們都冷冷地吸了口氣。
家里剩的啤酒,是簡青青還在的時候買的。那時候我們常用我的電腦看各種電影,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腿上,同喝一罐啤酒。為了方便,我們?nèi)ヒ淮纬袝I好幾件罐裝啤酒。后來她走了,還剩下兩件多沒喝完的啤酒,我一罐都沒有動。我們再次喝那些啤酒,并不知道它們是否已經(jīng)過期。我們連續(xù)喝了好幾罐,我感覺自己是有些醉了,突然有種沖動,想和她做愛。我不太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就是特別想要,身體的欲望,和心里的欲望,都特別強烈。我的心里,有一些怨憤,也有一些不舍。
這時簡青青說,要不,看個電影吧。她一插話,我心里那些欲念,忽又消隱了去。我摸索著開了電腦,在視頻軟件里隨便點開一個新的電影,房間里熱鬧起來。
后來,我們都醉了。簡青青拉著我的手,江河,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是你要知道,我此時不走,遲早也會走。簡青青說,一方面,我確認(rèn)是愛你的,但另一方面,我又急切需要物質(zhì),我離不開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我要去旅行,買奢侈品,花天酒地,而你給不了我這個。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是既然遲早要這樣,不如趁年輕……
電影快要結(jié)束時,酒喝干了,我們相擁接吻,唇齒間的啤酒味相互彌漫,四瓣冰涼的嘴唇相互糾纏。我迷迷糊糊地,聽到簡青青歇斯底里的呻吟,和電影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嘴唇冰涼,身體滾熱,緊緊粘合在一起。
半夜,我醒來,看見電腦屏幕開著,照得房間里隱隱約約的。我感覺到劇烈的頭痛,起身上洗手間,回來躺下,簡青青翻過身來,一只手死死地壓在我的胸口上,讓我感到沉重的壓抑,幾乎沒法呼吸。
再醒來,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赤條條地躺著。簡青青真的走了。
整個上午,我的頭都像被上了無形的箍,死死地勒著,非常疼。
十一點的樣子,簡青青發(fā)來信息,說登機了,馬上走,往后不知是否還會見面,希望你好好的。我回,保重。
編輯部門突然被打開,文聯(lián)的一名副主席帶著辦公室的兩名工作人員冒了進(jìn)來。我嚇了一跳,這種情況,我參加工作以來,似乎還是第一次。郭主任呢?那名副主席問我,哪里去了?陣勢非常兇猛。
我一時無言。一早老郭就沒來。他一向如此,神出鬼沒,且也不大來編輯部,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心想這是來找碴啊,便撒謊說,早上來了,剛有事出去了。副主席說,把他叫回來,上班時間怎么能不在崗。我說,領(lǐng)導(dǎo),不行您給郭主編打電話吧。副主席說,我會打,對了,你應(yīng)該叫他郭主任,主編這個稱呼已經(jīng)不合適了。對了,副主席說,你剛才是在玩手機嗎?以后注意,上班時間不要玩手機。
我知道,文聯(lián)這是要針對老郭下手了。他們清楚老郭愛自由慣了,便從考勤上下功夫。我給老郭打電話,老郭說,別理這幫傻逼。我哪能做到不理,越想越氣憤,這些年,老郭對我照顧有加,而今他遭受非難,我一沒能力助他一臂之力,二沒勇氣振臂聲援,這讓我感到非常挫敗。
昨夜和簡青青的宿醉還沒褪去,我就又想喝酒了。我給何健康打電話,他那邊很吵。我說你在哪呢,晚上喝一個。何健康說,在醫(yī)院,做檢查。我說,做檢查?何健康說,不是低血糖嘛,你不還勸我早點來嗎?我想起來了,哦,哦,對,怎么樣了?何健康說,正在排隊,早上做了好幾項,搞不懂這醫(yī)院,太坑人了,一個低血糖,查這么多干嗎。我說,要不我過去陪你吧。他說,算了,湘琴陪著我的,等我檢查完聯(lián)系你,晚上必須喝一頓的。
等到下班何健康都沒聯(lián)系我。我只好打了電話過去。何健康好一會兒才接。我說你干嗎呢,不來電話找我,打過來你又這么久才接。他情緒有些低,忙忘記了。又說,不好意思,兄弟,我不能陪你喝酒了,有點事。我問,什么事啊?你能有啥忙的?他說,你是說我是游手好閑的嗎?他笑了,笑聲很大,干巴巴的。湘琴接過電話,江河,確實不能陪你喝酒了,是我有事,他陪我一起忙呢。我說好吧。我也沒有多想,掛了電話,一頭扎進(jìn)大堆來稿里。
很長一陣子,我都沒有何健康和湘琴的消息,這兩人,朋友圈停更,電話沒來。我的生活一如往常,便覺得每個人都和我一樣的,偶爾有所疑慮,但更多時候忙于看稿,待到想起來,已經(jīng)到了新舊年之夜了。我給何健康發(fā)微信,你最近哪里去了?沒人回。我便給湘琴發(fā)信息,你們倆最近很奇怪呀,忙什么,一點音訊都沒有。湘琴夜半回復(fù)我,最近太忙了,不好意思哈,我們過陣子約上,好好聚一聚吧。我說好呀,就等你倆信息呢。湘琴卻再沒回復(fù)我。
改版的雜志很快就提上日程,我交上的稿子,退了近一半。新主編,也就是文聯(lián)主席把我叫去辦公室,小江,你工作很認(rèn)真,眼光也沒什么問題,但我們市內(nèi)確實還有很多好作家你們沒有關(guān)注到。我說,主編,我這里過的稿子,有什么問題嗎?主編說,不是有問題,而是可以更全面。我表示不解。主編說,比如,作者可以更集中,我們雜志主要是要發(fā)市內(nèi)作者嘛,又比如,關(guān)注年輕人也要適當(dāng)?shù)卣疹櫼幌履赀~的這些作家嘛。又說,你看改版后這一期,有很多本土的老作家,這樣就更合理多了。我沒說話,主編又說,小江,我知道你有情緒,但你要知道,你是為文聯(lián)工作,不是為某個人工作,是文聯(lián)給你工資,不是某個人給你的,在你這個年紀(jì),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很重要呀。我說,謝謝主編教誨。我說完就走了,頭也不回地走,我感覺多待一會兒我就要發(fā)火了,更多時候,我還是希望自己是一個克制理性、講究素質(zhì)的人。
我再次走進(jìn)主編的辦公室,是在一個星期后。雜志中校時,我又認(rèn)真地讀了湘琴的詩歌,內(nèi)心莫名有一種難言的感動。我拿著清樣,敲開了主編的門。見到我主動到來,主編頗為驚訝,起身按了一下飲水機。我趕緊說,主編,不用麻煩,我在辦公室喝著的呢。主編坐下來,問我,小江,你坐,你坐。我站著說,主編,我是有個事給您匯報,就這個作品,湘琴的這組詩歌,我想撤掉。我把清樣遞給他,打開那一頁,就是湘琴的作品。主編問我,為什么呢?我說,這些作品,我認(rèn)真讀了,覺得還是不適合我們刊物。主編說,撤就撤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作者,這種無名作者,退稿好處理,問題是,退稿了就空了版面,這可怎么辦?我說,其他兼職編輯和您手上應(yīng)該都有不少稿子嘛,你們補上就行。主編恍然大悟,這樣也行,那你就對作者做好解釋。我說沒問題,就離開了主編辦公室。
撤掉湘琴的稿子,我心里松了口氣?;氐睫k公室,我打開湘琴的作品,又讀了一遍,在末尾寫了一兩百字的讀后感,通過微信傳給了一個在北京的編輯朋友。微信里,我說,兄好,手上有一朋友詩歌,讀后感觸極多,特推薦你看看。很快我就接到回復(fù),讀了兩首,非常漂亮,我會認(rèn)真對待,待我細(xì)讀后回復(fù)你。
我把和編輯的聊天截圖,發(fā)給湘琴。我說湘琴,你的作品已經(jīng)推薦給北京的詩歌刊物編輯。我心里有些奇怪的想法,我想讓湘琴知道這個事,這是我?guī)退?,我?guī)瓦^的人不少,也從未覺得幫了一個人一定要讓對方知道??墒沁@次我想讓湘琴知道,真是奇了怪了。湘琴是何健康的女朋友,雖然從未正式宣布過,但我不傻。而何健康最近都沒和我聯(lián)系,湘琴也是。我發(fā)出去一直都沒有回復(fù)。這讓我感到氣餒。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湘琴的時候,她有些拘謹(jǐn)?shù)臉幼印N倚睦锼崴岬摹?/p>
幾天后,我接到來自北京編輯朋友的回復(fù),說稿件認(rèn)真讀了,著實不錯,準(zhǔn)備擇其八首,送審。又說,問題不大,能發(fā)。讓我發(fā)去聯(lián)系方式等等。我又截圖給湘琴,大約一個小時后,湘琴回了我微信,謝謝你,江河。我說,你作品本身就不錯,對了,我把它從《清溪》撤了,《清溪》這個雜志,已經(jīng)不像當(dāng)初了。湘琴說,我有事先忙,再次謝謝你,明天我們約,聚一聚。我說好。
我很期待再次相見。我和湘琴、和何健康,都有好一陣子沒有見了,這一陣子我的身上發(fā)生了很多事,我也特別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罱鼪]有消息。何健康是我在清溪唯一的好友,湘琴是何健康的女友,也是我的朋友——或許打心底里,不只是朋友。這讓我很矛盾。已經(jīng)離去的簡青青是因為何健康才認(rèn)識的,何健康來不及下手,她就跟我在一起了。湘琴這人也是因為何健康認(rèn)識的,但她與何健康以前的女朋友們一點共同點都沒有,不是特別漂亮,長得低眉順眼,偏偏他們在一起了,而且這么久了。
而我呢,為何又會對這個人產(chǎn)生興趣,是因為簡青青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給我貌似平靜的心又注入了一劑惆悵孤獨心酸的藥劑,還是因為以前的熱情與最近的冷落形成的對比造成心理落差?
我苦思無果,睡意全無。后來迷迷糊糊睡去,突然被電話吵醒,是湘琴的電話。夜半時分,幾乎從來都是以微信聯(lián)系的她為何會給我打電話?我趕緊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湘琴泣不成聲,江河,幫幫我。我從床上立起來,怎么了,怎么了?
雖是深夜,醫(yī)院急診科里面依然人頭攢動。這個世界隨時都有意外發(fā)生。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入口處,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急救室外的湘琴。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身邊人來人往,急救室房門緊閉。
見到我,湘琴站了起來,叫我,江河。隨后癱軟地往后倒去。我迅速扶住她,讓她坐下。我說,什么情況?
湘琴指了指急救室,進(jìn)去好久了。我站起來,走到急救室門外,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只看到幾名醫(yī)護人員圍在一起忙碌著,看不出所以然。
我回到湘琴身邊,在哪里出的事?湘琴說,我也不太清楚,我原本在病房休息,接到電話才趕來的,醫(yī)生說他出事那里晚上沒什么車的,也不知道出了多久,是過路的師傅打的120。我站起身,來回踱步,不知道該怎么辦。身后,湘琴突然情緒失控,我就說別讓他出去,醫(yī)生也不讓他出去的,他偏要,說想他的摩托車了,非要出去兜風(fēng)……早知道我就不休息,陪著他的,如果我陪著,他就不會開那么快了……都怪我……怪我……怪我……
我只好安慰她,湘琴,你別自責(zé),不要想太多。湘琴只是哭,話語斷斷續(xù)續(xù)。醫(yī)生推開門,大聲問,家屬在嗎?家屬來了嗎?湘琴慌忙站起來,擦著眼淚,我在,我在的,醫(yī)生。醫(yī)生問,你是病人什么人?湘琴說,我是他女朋友。醫(yī)生說,趕緊聯(lián)系他家人啊。我問醫(yī)生,他怎么樣?醫(yī)生說,情況不樂觀,趕緊聯(lián)系家人,趕緊呀。說完又進(jìn)了急救室。
我把湘琴扶回椅子上,給了她一張紙巾,何健康手機呢,趕緊給他家里打電話。湘琴哪里還打得了電話,我只得讓她解鎖何健康的手機,撥通他家人的電話。
再見到何健康,我?guī)缀跻呀?jīng)認(rèn)不出來了。在白布之下,他的臉血肉模糊,無從辨認(rèn)。醫(yī)生對我和湘琴鞠躬,對不起,我們盡力了。湘琴再次失聲痛哭,而我眼淚洶涌,終于忍住了,我蹲下身子,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一句話也沒說。有一瞬間,我內(nèi)心無比悲愴,我在清溪唯一的朋友何健康死了,那一刻,急診科走廊無比空曠,我感覺,蹲在地上泣不成聲的湘琴,成了我在清溪唯一的掛念和依靠。但我清楚不能讓她成為我的依靠,我強撐自己站起來,扶起湘琴,坐到椅子上,我很認(rèn)真地說,湘琴,何健康已經(jīng)沒了,這不是你的錯,我是他最好的兄弟,我跟你一樣悲傷,但是我們都要挺住,是不是。湘琴止住了哭聲,很艱難地止住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們就那樣呆呆地坐著。在寒冬的醫(yī)院走廊里,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天快亮?xí)r,何健康的父母和妹妹從縣城趕到了醫(yī)院,一家三口哭作一團。這時候,湘琴反倒尤其冷靜,靜靜地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我安頓了三人,帶他們?nèi)ヒ姄尵柔t(yī)生了解情況,隨后他們被醫(yī)護人員帶走了,去看何健康的遺體,處理后續(xù)事宜。
我回到走廊,沒看見湘琴,心里慌了,忙給她打電話,正打著,她從走廊另一邊的洗手間走了出來。她剛洗過臉,劉海些微潮濕,臉色蒼白,我慌忙抽一張紙給她,擦擦吧。湘琴擦著臉,說,我們?nèi)退帐包c東西。
收拾東西?我問。
湘琴沒回答,我也就沒追問,只管跟著走。我們進(jìn)入住院部,等電梯,都沒有說話。在電梯晃悠悠的過程中,我的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和何健康喝的最后一頓酒,在合家歡的最后一頓酒,突然失聲痛哭,無比悲傷,把湘琴嚇了一跳。我們在他人奇怪的眼神中出了電梯,我感覺自己的情緒幾乎沒法控制,只好站在電梯間窗前,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湘琴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在我覺得自己足夠克制悲傷轉(zhuǎn)身看她的時候,緊緊地抱住了我。那一刻,我覺得很暖。我們依舊沒說話,幾秒之后,湘琴松開我,走吧。
進(jìn)樓層的地方,寫著幾個大字“肝膽外科一病區(qū)”。我們拐進(jìn)一個病房,病房里面其他人還在沉睡。湘琴走到一間空蕩蕩的病床前,坐在了上面。我好奇地看了一眼號牌,上面寫著病患名字:何健康。我疑惑地看著湘琴。湘琴頓了一下,拉開床邊的柜子,抽出兩張紙給我。在微弱的光線中,我依次使勁辨認(rèn)紙上的字。
一張是《清溪市第一人民醫(yī)院CT檢查報告單》,隱約顯示:
病人姓名:何健康 性別:男
年齡:29
科室:肝膽外科一病區(qū) 床號:31
住院號:……
……
檢查部位:全腹CT增強掃描
檢查所見:
肝臟形態(tài)、大小各葉比例未見明確異常;肝實質(zhì)內(nèi)見多發(fā)大小不等結(jié)節(jié)狀異常強化灶……
檢查結(jié)論:
1.肝臟多發(fā)腫瘤病變,考慮肝右葉肝癌并肝內(nèi)多發(fā)轉(zhuǎn)移瘤形成可能性大……
另一張是《清溪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診斷證明書》,診斷結(jié)果顯示:
患者診斷肝臟占位,目前考慮肝轉(zhuǎn)移瘤的可能性大,需要住院治療,必要時行肝葉切除術(shù)。
肝臟占位?轉(zhuǎn)移瘤?我盯著湘琴。對,湘琴說,也就是肝癌。我突然明白了為何最近何健康和湘琴突然沒了訊息的原因。我說,你們都住在醫(yī)院?為什么不告訴我?湘琴說,何健康不讓說,這事,他家里也不知道。我們原本都聯(lián)系好省里的醫(yī)院了,過幾天就轉(zhuǎn)院,想著離開之前,約你見個面的,沒想到發(fā)生了這樣的事。
我感到心里無比委屈,你們應(yīng)該告訴我的。湘琴說,我沒想到,沒想到啊,他情緒一直不好,不允許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敢說,我猜想,要不是我們一起來做檢查,他可能也會瞞著我。
我嘆了口氣,在病床上坐了下來。兩個與何健康有關(guān)的人,就那么安靜地坐在何健康的病床上,而此時此刻,他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人生的戲劇,就是這么轉(zhuǎn)換突兀,我們都毫無防備。
天亮了,病房里的病人和陪護人員陸續(xù)醒來,整個冷清的病區(qū)開始熱鬧起來。我們收拾了簡單的幾樣?xùn)|西,出了病房,等電梯,出大樓,像正常出院一樣。我們找到何健康的父母,把東西交給他們。何母眼睛腫了,拉著湘琴的手,孩子,健康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這段時間,苦了你了。湘琴說,伯母,您節(jié)哀。
告別了何健康父母,我們站在醫(yī)院門口的大路邊上,在清晨的冷風(fēng)中不知去往哪里。出租車停在前面,問我們,走哪里?湘琴看著我,你回家?我點點頭。湘琴說,我跟你走。我們上了出租車,往我的住處去。我心里知道,湘琴是不想回到何健康的家里,那里點點滴滴都能引起她關(guān)于何健康的回憶。我們進(jìn)了屋,我開了電熱毯,說,你在這里補覺吧。湘琴嗯了一聲,脫了外套躺了上去。我關(guān)上門,對湘琴說,有事打電話。湘琴又嗯了一聲。
在編輯部,我困頓無比,索性趴在桌面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開門聲驚醒,又是文聯(lián)查考勤的那幾人,進(jìn)門又問我,郭主任呢?我沒好氣地說,不知道。來人說,你在睡覺?我沒說話,心想知道還問?來人說,你們這個辦公室,真的是不成樣子。查考勤的人走后,我又繼續(xù)趴在桌子上睡覺。
下午四五點的樣子,湘琴給我打電話,說何健康父母辦完了手續(xù),準(zhǔn)備回去,何健康也要帶回去辦理后事。她說,江河,我還是想去一趟。我說,那你等我一下。我想也沒想,起身出了辦公室。在電梯口,遇到了新任主編,問我,小江,還沒下班,你去哪?我說,有事出去。正說著,電梯門就關(guān)了。
春節(jié)轉(zhuǎn)眼就要來了。我站在窗前,突然無比想要離開,回家過年。
從何健康家所在的那個盛產(chǎn)煤礦的縣城回來后,我常常感到疲倦,做什么都沒精力。在簡青青早已遠(yuǎn)去的清溪,在何健康猝然死去的清溪,在湘琴聯(lián)系漸少的清溪,在老郭已然死心放棄置之度外的清溪,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無所適從。
湘琴回來后就沒見過,只是偶爾微信上聊上幾句,都是些相互安慰的話。有時候我特別想去看她,我想興許這時候的她需要我,至少,我還是朋友,至少,我還是何健康生前最好的朋友。但我又一次次打消念頭,我問自己,我們見面時,說些什么呢?我是真的不知道在何健康故去的生活中我們之間見面該怎么開口說第一句話,該談?wù)撔┦裁础?/p>
老郭倒是見過幾次,在辦公室,他依舊我行我素,文聯(lián)最新鼓搗的所謂考勤制度,對他沒有半點作用。他帶來最近的消息是,新作問世,一本三十多萬字的長篇散文已經(jīng)出版,定好日子在省城開首發(fā)式和研討會,囑我一定要去。他已經(jīng)十來年沒有出書,這次悄無聲息拿出大部頭,把我嚇了一跳,我說,我一定會去。
在無聊且煎熬的日子里,我常常陷入沉思。這幾年在清溪的生活,好像所有的重點部分,都濃墨重彩地書寫在這個寒冬里。我想起何健康,想起遙遠(yuǎn)的文學(xué)愛好者歲月,想起那些我不認(rèn)識的姑娘,想起我們不景氣的小餐館合家歡,沒有他我就不會來清溪。我想起簡青青,想起那個沉醉不知歸路的夜晚,想起一次次的心痛和溫暖,沒有她,這清溪的生活可能會平凡索然無味。我想起湘琴,就想起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想起深夜里他發(fā)來信息,想起內(nèi)心里七七八八奇怪的感覺,沒有她,這濃墨重彩中,可能會少重要的一筆。我想起老郭,就想起他慈祥的笑,想起他對文學(xué)的豪言壯語,沒有他,我不會留在清溪,至少極有可能不會從事文學(xué)工作。
湘琴來微信,說來找我。她特地來看我,我們在附近的餐館里吃火鍋,彼此話都不多。分別的時候,她說,我常常想起他來,我會想,要是我們之間,一直保持最初的關(guān)系,得有多好。往事不可追,這話我接不上。湘琴說,我真是怕夠了那種感覺。我說,會好起來的。她說,對了,我明天走,離開市區(qū),回縣里去,另謀職業(yè)。我不知道該挽留還是怎樣,我說,這樣也好。湘琴隨出租車消失在清溪大街上,車流如同往日,寒風(fēng)如同往日,一切都似乎沒有變化。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也決定,離開清溪。我本不是清溪人,這個城市與我有關(guān)的人,都漸漸遠(yuǎn)去了。只剩下老郭,但他所遭受的一切,我無力援手和承擔(dān),而他興許也希望我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剩下的日子,我盤算著老郭新書首發(fā)式的時間,慢慢地收拾著行李,也特意處理掉手上的來稿。我告訴作者們,我將離開《清溪》編輯部,手上的稿件,如果愿意給改版后的雜志,我會轉(zhuǎn)給其他編輯,但人員變動,還得重審。如果不愿意了,可拿回去重新處理。
處理完一切事情,天忽又晴了,特別難得的晴天,陽光照在人身上很溫暖。時間正好是老郭新書首發(fā)式的前一天,我買下去往省城的機票。去辭職,文聯(lián)主席一臉詫異,在表達(dá)了適當(dāng)?shù)耐锵Ш颓〉胶锰幍耐炝艉?,無不遺憾地說,可惜了,我們清溪失去了一位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我們《清溪》也失去了一位優(yōu)秀的青年編輯。我只是笑,轉(zhuǎn)身出門,在樓道里看到保安用行李拖車拖著改版后的第一期《清溪》雜志,從我的身邊走過。我不知道印刷成品的《清溪》是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沒有想知道的欲望了。
我把這個選擇告訴了老郭。老郭發(fā)來一段語音,在亂糟糟的噪音中說,江河,你的選擇并無不對,只要你勇敢,還會有更好的結(jié)果等著你。又說,我在忙著,我們明天見。我說,明天見。
在偌大的候機廳,我盤算起接下來的行程,到省城參加活動,見一些編輯朋友,隨后回老家過春節(jié),待上一陣子,再考慮工作的事情。登機之后我突然又想,幸好當(dāng)時何健康要開店時我被勸住了沒買房,不然有個房子在清溪,可能我也沒有勇氣作出這種選擇,那我可能將在永恒的困頓和現(xiàn)實的圍堵中終老于這個城市。我無比地想念何健康,想念與他和我有關(guān)的這些人。我給湘琴發(fā)信息,我說,飛機即將起飛,我也離開清溪了。我沒有等到湘琴的回復(fù),機艙里就響起了關(guān)閉手機的提示音。
起飛了,機身緩緩滑行,在短暫的停留后,駛?cè)肱艿溃瑳_刺,起飛。整個過程和以往的每一次飛行,沒有任何區(qū)別。但我心里清楚,這是一次意義特殊的起飛。像命運中的一次前行,一次告別,非常重要。下一個站點是哪里?我不知道。但我還會遇到新的人,他們會和我在清溪的這些人一樣,給我溫暖,給我痛苦,給我漫長歲月中的艱難成長。我會愛他們,恨他們,懷念他們,遺忘他們。這一路,都是我一個人永恒而無止境的旅程。
從機艙小小的窗戶往外看,清溪正逐漸消失,它變小,變矮,變模糊,最后被煙霧遮蓋,被云層替代。我在心里默默向清溪告別,向往日告別,向生命中的那些人告別,他們是我在清溪這兩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向命運中的人告別,也即是向曾經(jīng)的自己告別。
在無比純凈干凈的萬里高空,我心有所動,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寫新的小說。
“每個人的身上都有波瀾壯闊的個人史詩,各自歡喜,各自悲痛,外人看不著,但劇情隨時上演著。而人與人之間的遠(yuǎn)近,如同這電腦上正在處理文檔的行間距。有時大,有時小;可以大,也可以?。幌氪缶痛?,想小就小。但再怎么小,也不可能低于0.7磅。最好的行距是系統(tǒng)默認(rèn)單倍行距,既相互守望,又彼此獨立?!?/p>
“在清溪這塊土地上,在彼此生命的冊頁中,在過去幾年的篇幅中,我們是相互聯(lián)系又獨立的句子,長短不一,訴說著各自的悲喜,時近時遠(yuǎn),有永恒阻隔的0.7磅距離,讓我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完全重合?!?/p>
然后,在飛機穿越云層時劇烈晃動中,將寫下的話調(diào)整為:字號——小四號;字體——默認(rèn)宋體;行間距——默認(rèn)單倍行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