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p>
我很喜歡“小說家”這個稱呼,作家聽起來太嚴肅,寫手聽起來太隨便。小說家剛剛好,沒那么正經(jīng),也沒那么輕佻,在一個廣闊但有限的世界里,靈活周轉(zhuǎn),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寫作,最開始是愛好,寫得多了,就成了習慣。成為習慣后,我的愛好變成了不寫作。但習慣一旦養(yǎng)成,就融進了日常生活,就像不能不刷牙一樣,我也不能不寫作。看電影時,和人聊天時,睡覺做夢時,我腦子里的第一個想法,都是“它”能不能寫下來。
因為這個習慣,我擁有了很多故事素材,“父親”即是其中之一,他來源于朋友提到的某個親戚。但這樣的人和事在生活中屢見不鮮,我并沒有一定要寫下來的欲望,因而我像對待所有素材一樣,將它扔進了素材庫。直到有一天,我看著清洗空調(diào)的師傅,腦海里忽然跳出了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落魄的中年男人,叼著一支煙,抬頭看他上方的空調(diào)。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有點蕭索,也有點復雜,像一棵半朽的樹。
扔在庫里的素材被喚醒,單槍匹馬闖到我面前,我想是該把它寫下來了。
我寫小說的方式大多都是先從一個情景開始,這個情景通常在中間,搭建完成后,相應的人與事跟著慢慢浮現(xiàn),填補進情景上下的空白。填補進的內(nèi)容越多,文本的情緒越明顯,寫下的語言也會越有方向。這篇小說里,我嘗試了一種克制的表達,因為它的情感是隱藏的,潛伏的,不動聲色的。悲傷沉潛在湖水之下,湖面之上,只能看到輕微的波紋。這與“我”的性格有關,與日常生活的基調(diào)也有關。生活的走向雖然常常比戲劇更戲劇,但生活沒有戲劇,改變?nèi)松壽E的事件永遠發(fā)生得悄無聲息。喜劇的底色是悲劇,悲劇的底色是沉默。悲傷一旦說出口,就像小說中祖父中獎得到的空調(diào),充滿無可奈何的滑稽。
在素材庫里游逛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滿足感,仿佛自己是個富足的小地主,在視察自家的糧食倉庫。但從素材到完稿,要經(jīng)歷更加漫長的時段。這個時段里,基本永遠是意在筆先,筆不盡意。廢棄的文字一段接著一段,讓人無時無刻不感到挫敗和自我懷疑,但就像所有事情一樣,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能夠無視,無視了,就能繼續(xù)寫下去,只要能寫下去,就總有完成的一天。
這幾年,七七八八寫了很多東西,同人文、玄幻文、武俠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傳統(tǒng)文學。重新回來后,我比以前謙虛了一點,成熟了一點,賣弄也少了一點。過去我總為自己擁有的一點文學天賦沾沾自喜,免不了孔雀開屏,寫很多漂亮而無意義的句子,在文章里處處招搖。后來讀得多了,知道寫作這件事,是讓文字回歸文字,語言回歸語言。世上不缺好的小說,不缺好的作者,我的這點才華,委實沒有賣弄的必要。
我經(jīng)常半途而廢,唯獨在寫作這件事上,這么多年一直不依不饒。時間這么久,已經(jīng)無所謂喜不喜歡,只是一旦體會過無中生有的快樂,就很難再放棄。故事從實中來,到虛中去,虛虛實實之間,自身仿佛也獲得了任意穿行的自由。這是文學送給創(chuàng)作者的禮物,它像一架飛機,無視時空,無視真假,帶你去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