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明
一大早,我從家里匆匆趕到了辦公室。
我的辦公室在書店六樓。當(dāng)我用手抓住門把手時,卻怎么也扭不開門了。
“怎么回事?走錯門了?”我抬頭望了望門牌,沒錯,這是我的辦公室呀。
我探頭看了看門兩側(cè),空曠的樓道,除了我,尚不見一個人影。今天又不是星期日,怎么會沒人來上班呢?
我低下頭來,又用力扭了扭門把手,還是沒扭開。
“邪了門了!”我自語著,正悶頭準(zhǔn)備上腳踹門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只肉乎乎的大手一把捏住了。
“嘿嘿,竟然在我辦公室的門把手上,捉到了一只綠螳螂!”一個男人的聲音,飄進(jìn)我的耳朵里。
我扭頭一看,嚇一跳!怎么會是我自己呀?我怎么會變成了辦公室門把手上的綠螳螂了呢?
牛兒今早要簽個書展合同,吃完兩個雞蛋,一根圓鼓鼓的油條后,夾起包就出門了。
天剛亮,路上的人影就開始亂晃了。
牛兒望了望天,然后就沿著方磚鋪就的人行道,快步朝單位走去。單位離家不遠(yuǎn),也就幾百米距離。這條通往單位的路,牛兒已走了二十載,太熟悉了,閉著眼也能摸到單位。牛兒一路嗅著春末夏初的空氣,心想,這個春天過得也太快了吧,怎么有一種還未嘗夠初吻的滋味,便要結(jié)束了呢。好像越是美好的東西,流逝得越快。
牛兒三腳五步,便從一樓來到了六樓的辦公室門口。其實,牛兒在一米開外,就發(fā)現(xiàn)了這只飛落在門把手上的綠色螳螂。他屏住呼吸,伸出右手,躡手躡腳地貼了上來。只見牛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輕捏住了綠螳螂。
我當(dāng)時正全神貫注地擰門把手,想快點把門打開,根本就沒有察覺到有一只大手撲向了我——而且還是我自己的一只大手——哈哈,我捉到了我自己!可問題是,我是怎么變成了一只綠螳螂?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呢?莫非是我在掏鑰匙開門的一剎那?還是因為我在早晨上班的路上邊走邊做了個荒誕的白日夢就突然間穿越了時空?就在我百思不解十分困惑之際,牛兒,就是那個我,已經(jīng)輕松推開了門,把我?guī)нM(jìn)了辦公室里。多么熟悉的辦公室呀,我在這個并不大的空間里已經(jīng)工作大半生了。辦公桌靠近窗臺。窗臺石板上養(yǎng)著兩盆綠植,一盆是綠蘿,另一盆還是綠蘿。
牛兒把我舉至眼前,左看右望,嘴里喃喃道:“好綠好綠的螳螂啊,簡直就像透明的綠翡翠!太美了!”
牛兒盯著看我,我也盯著看牛兒,還不時地歪一歪頭,只不過牛兒不知道我這只綠螳螂就是他自己變的。而已變成綠螳螂的我卻知道我就是牛兒,牛兒就是我。原本以為卡夫卡寫的《變形記》就是一本荒誕小說,孰知,現(xiàn)實中還真有這種解釋不了的怪現(xiàn)象就發(fā)生在我身上了。我想把真相告訴一直盯著我的牛兒,但一張口,我就聽到了只有螳螂才能夠聽得見聽得懂的螳螂聲。牛兒看我翕動了幾下嘴唇,笑道:“你想說什么呢?是餓了嗎?放心,我不是黃雀。”
“誰知道你會不會變成黃雀?!蔽以谛睦锖莺萘R了他一聲,“天底下哪有自己吃自己的道理?”
“你說啥?”牛兒見我又張了張口,瞇著眼問道。
“唉,你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了?”我嘆息了一聲。
牛兒又端詳了一刻鐘后,把舉在手里的我小心翼翼地輕放到綠蘿叢中。
我挺納悶的:“人,怎么會突然就不認(rèn)識自己了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換了件馬甲的原因?還是在我們中間真隔著一堵墻?”
我蟄伏在自己喜歡的綠蘿叢中,一邊問自己,一邊看著端坐在辦公桌那邊的牛兒。想想曾經(jīng)的我,在沒有變成綠螳螂之前,那個每天坐在辦公桌前的皮椅上的人,難道不正是現(xiàn)在爬行于綠蘿上的我嗎?
曾幾何時,坐在皮椅上累了,也不想上網(wǎng)獵奇了,訂購的工具書單越看越無聊了,我就會站在窗臺前,俯瞰樓下過往的男男女女。有天傍晚,我加班,看到樓下一個穿紅衣裙胸戴一枚綠翡翠的女子,摟著一個穿一身綠衣服的男人,閃進(jìn)幾棵樹中。其中一棵樹,在微光中時急時緩地?fù)u曳了許久,仿佛一朵盛開的大花。倏然,從盛開的大花中飛出了一只火紅的黃雀。
這時,牛兒辦公室的門響了。旋即走進(jìn)來一位紅衣女子。
“牛股長好,我來拿今天的訂購書單。弄好了?”
我看到,從紅衣女子嘴里吐出來的話,飄到空中后,一會兒像飛舞的紅蟬,一會兒又像黃雀。
“好了?!迸阂驗槲以诰G蘿中,怕被女子看見,匆匆打發(fā)了事。往常,至少會沒話找話地喧一會兒。
“牛股長今天好像有心事呀,心不在焉?!彪S著關(guān)門聲,紅衣女子的話也被關(guān)到了門外。
整整一天,牛兒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待在辦公室里。
紅衣女子走后,牛兒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牛兒掏出手機(jī)一看,來電顯示是自己的頭。
“黃總好!”
“我讓你弄的新一批學(xué)習(xí)書單你弄好了嗎?”手機(jī)那端傳來黃總公鴨嗓子一樣的聲音。
牛兒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天一大早趕來上班的原因了。
“好了,黃總!我馬上送給您!”話畢,牛兒抄起辦公桌上打印好的新書單就出門了。
“嘭”一聲,牛兒把門鎖上了。
半小時后,牛兒回來了。他湊近綠蘿,尋到了我。
“小家伙,你可別丟了!”
我看見額頭上冒著汗的牛兒,動了動身子。牛兒露出微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透過他臉上的眼鏡片,我看見他的瞳孔里有一個發(fā)綠光的影子在盯著我看。是什么東西?嚇我一跳。有意思的是,他瞳孔里的影子把我嚇了一跳,我也把他瞳孔里的影子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瞧,他瞳孔里的影子突然朝我笑道:“蠢!連自己也不認(rèn)識了?”
哈哈哈,原來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竟然就是我自己的影子呀——影子和影子會互相打架嗎?
中途,牛兒又接聽了幾個電話。其中三個聲音,我很熟悉。一個是甲,一個是乙,一個是丙。
甲在電話里說:“你給乙送的《我們》《美麗新世界》《1984》,乙高興壞了。但夢想之路是用寂寞鋪就的,其代價是一個人的孤獨和悲歌。”
乙在電話里說:“甲說他周末要請你喝人頭馬。甲說每次做夢,都像爬山,好不容易爬上去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座又一座只有弧度沒有坦途的大山。”
丙在電話里說:“你給我買的那襲紅裙子,真好看,閨蜜說左看右看都像我昨晚的紅唇……”
牛兒的思緒隨著一個個電話里的聲音,宛如田野上的麥浪此起彼伏。他放下電話,想再品味一番電話里的話,但一個個熟悉的聲音似在非在,最后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仿佛傳說中的薛定諤的貓。四周開始變得出奇的寧靜。牛兒覺得獨自一人待在沒有聲音的辦公室里,像被歲月遺忘在遼闊而空曠的寂靜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懸掛于墻上的鐘表發(fā)出來輕微的“滴答滴答”的聲音,又回到了牛兒的耳朵里。
呀,時間就像一碗面條,太不經(jīng)餓了。這不,漫長的沉寂之后,轉(zhuǎn)眼就到了下午。
“餓了嗎?”牛兒看我不停地張張嘴,扶了扶眼鏡問我。
我真餓了??稍谶@間沒什么東西可吃的辦公室里我該咋辦呢?
我能感覺到此刻的牛兒也如熱鍋上的螞蟻。畢竟這個牛兒就是另一個自己嘛??赡苁切挠徐`犀的緣故,只見燥熱的牛兒打開了窗子。
頓時,微風(fēng)把一股新鮮空氣灌了進(jìn)來。
正當(dāng)我和牛兒共同呼吸著新鮮空氣的同時,飛進(jìn)來兩只蒼蠅?!拔宋恕钡南壜暎駬u響的飯鈴聲。尚未等牛兒反應(yīng)過來,我便一撲抓住其中一只,塞進(jìn)嘴里咀嚼起來。
“天,我怎么能吃蒼蠅呢?”
一個話外音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說:“你此時就是一只綠螳螂。你不吃蠅蟲,難道你還想吃牛兒吃你自己嗎?”
話音一落,饑餓的味蕾便被喚醒了。我轉(zhuǎn)身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另一只躲藏于花叢中的肥蠅當(dāng)蟬捉住了。我沒有立刻大快朵頤,而是舉至眼前左看右看起來。在夕陽的照射中,它既是我的食物,也是我的藝術(shù)品。此情景,猶如莫言《透明的紅蘿卜》中那個在陽光中雙手高舉著紅蘿卜看了又看的小男孩。
我像著了魔似地看了又看。是夢境嗎?我看見手中的肥蠅,撲扇了兩下透明的薄翼,然后像一朵綻放的花朵,徐徐展開。
我并未察覺到,就在我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眼前的“花朵”的過程中,牛兒掏出手機(jī),也在一旁全神貫注地拍個不停。牛兒透過鏡頭,在側(cè)逆光中看見我正雙手舉著蠅子看呀看。牛兒發(fā)現(xiàn)陽光照透了我的身體,全身散發(fā)著綠光,與綠蘿互相輝映,簡直就是綠色夢境。牛兒陶醉了。他左拍右拍,恨不能把此景此情拍成千古不朽。他要在朋友圈發(fā)一組他的杰作,必須炫耀一下。這是多么好的素材呀——在喧囂的大都市里,誰的辦公室里能拍到這樣珍貴的畫面?但最讓牛兒感興趣的問題還是,這只渾身散逸著綠色童話一樣的綠螳螂,它是從哪里飛來的?它為何飛落到了我的辦公室的門把手上?這本身就是一個卡夫卡式的故事呀!
牛兒在大腦里不斷放飛一個個像小鳥一樣亂飛的問號的同時,也沉浸在綠螳螂帶給他無限遐思的樂趣之中。他委實沒有想到自己一雙常年徘徊在似籠非籠的辦公室里早已變得麻木呆滯的目光,一旦遇見哪怕比自己還微小如豆且充滿了野趣的小生命時,也會立馬喚醒沉睡在醬缸里的心靈。仿佛遇光即化的童心,只要沖破禁錮的閘門,再銹蝕的人,也會重放出人性的光彩。
忽然,牛兒拍著拍著,竟然對我那雙又鼓又圓的眼睛產(chǎn)生了興趣。他盯著我的大眼睛看了很長時間。他越看越覺得在我的眼睛里透著一種說不上來但很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里遇見過我似的。是在夢里嗎?
牛兒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起來:“這怎么可能呢?難道我會與眼前這只綠螳螂有什么前世今生的緣分嗎?但為什么這只綠螳螂越看越像個人兒似的呢?”
牛兒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陷入了沉思。
他覺得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的問題,最好不要急著下結(jié)論。這就好比看下棋,觀者首先要懂棋,觀棋才會有意思。他不想浪費(fèi)時間用自己的左手再打開自己的右手。
所以牛兒很快就從沉思狀中恢復(fù)了常態(tài),繼續(xù)拍我。
牛兒邊拍邊感慨道:“你是自由的隱俠,是王者。籠子不是你的家!”
那么,籠子究竟是不是家呢?
我想起了牛兒童年時用籠子圈養(yǎng)的一只鸚鵡不像鸚鵡的鳥。有一天,鄰居送給牛兒一只從野外捕捉的鳥,于是,他把鳥關(guān)進(jìn)一個木籠子里喂養(yǎng)。后來他發(fā)現(xiàn)籠子里的鳥,吃飽喝足了,動不動就用尖硬的喙,啄木條。終于,經(jīng)過漫長的努力,翌年,鳥啄斷了木條,破籠而出。牛兒見狀,怕鳥飛跑了,正準(zhǔn)備捉它,哪知鳥又返回了籠子里。從此,鳥把啄斷的地方當(dāng)成了門,進(jìn)進(jìn)出出——鳥已經(jīng)把籠子當(dāng)成了家。
“咔嚓,咔嚓”的拍照聲,把我的回憶重新拉了回來。
牛兒在陶醉地拍攝我的時候,我看見牛兒的大光頭在被綠色染綠的陽光中,腦門像一扇開啟秘密的月牙門,越開越大。
腦洞大開的空間,高大又遼闊,一束束斜照進(jìn)來的光,時而幽暗,時而明亮,把牛兒大腦里的故事裝飾得非常魔幻。曾經(jīng),那一個個在現(xiàn)實的故事中發(fā)生過的情景,此時猶如一幕幕電影,不斷在大腦里放映。牛兒怎么也想不到,另一個自己,即被他當(dāng)成模特的拍攝對象,竟然能從另一個角度觀摩他的歷史,以及此時此刻發(fā)生在他大腦里的思維活動。
誰是誰的一面鏡子?
誰又是誰的觀者?
在有聚光燈和沒有聚光燈的舞臺上誰又在給誰演戲呢?
只見拿著手機(jī)的牛兒,蹲下又站起來,站起來了又蹲下,不斷變換位置。他想選擇一個最佳角度,把我這個綠螳螂拍得更加理想。我能感覺到他已經(jīng)在心里把我當(dāng)成了他最理想的合作者。他正在往我身上傾注他的情感和思想。他不斷閃爍的目光也在不斷證實著來自他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因為我在他的眼里已然成為了一位無比高大的綠俠。
而此刻的牛兒在我的眼里,卻是一個透明的人。
不信,你睜大了眼睛自己看——看見了嗎?牛兒大腦里的腦細(xì)胞,白的,紅的,紫的,黃的,綠的,交替變幻著自己的身影,一會兒,“撲楞楞”地飛出來一排小白鴿,一會兒,又“呼啦啦”地沖出來一群黑烏鴉。就在牛兒的大腦里不斷飛翔出成群的小白鴿和成群的黑烏鴉時,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恰似長頸鹿的頭,一直伸進(jìn)牛兒的幻象里去了。眾鳥見伸進(jìn)來一雙探照燈似的大眼,頓時像一團(tuán)爆裂開來的大花,“撲簌簌”地飛到一棵散發(fā)著五光十色的大樹上。我看見一只巨大的鳥,鴿子不像鴿子,烏鴉不像烏鴉,鷹不像鷹,歪著頭,盯著我看,而身子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尊孤獨了一天一夜的石雕。但從側(cè)面看去,我發(fā)現(xiàn)它活像我曾經(jīng)丟失后躲在我的睡夢中長大的童年。
過了很久,像童年一樣的巨鳥的大眼睛開始變得又大又亮起來。
我越看巨鳥的大眼睛越像一面巨大的透視鏡。細(xì)看,透視鏡里好像有許多不同時期的影像正在播映:“里面的太陽東升西落,月亮輪回復(fù)輪回,百年時光彈指一揮間。等到了第一百個黃昏時,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再次照亮了一座孤山頂上的一棵老樹。第九十九次擊中老樹的閃電,其形狀宛如一條被燒紅的巨蟒深嵌于粗壯的老樹中間。蛇形的火焰,從下往上,一邊燃燒著黑色,一邊燃燒著白色,仿佛老樹中間的兩側(cè),一半是生的孤獨,一半是黑的深淵。陰陽之間,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后脊椎慢慢裂開了兩指寬的印痕,是遠(yuǎn)古的閃電遺留下來的嗎?”
須臾之間,兩指寬的印痕變成了一條河流,并不斷地往外翻卷著熱氣騰騰的來自心靈深處的瓊漿玉液。無數(shù)條古老的魚,浮了上來,吐著一個個原始的氣泡泡,目送著遠(yuǎn)去的小白鴿和黑烏鴉消失在孤山頂上的閃電之中。那一刻,當(dāng)我的目光在古老的畫面中游弋時,只見十萬年前我和牛兒的祖先像嬰兒一樣蜷縮在由層層白骨盤繞而成的樹巢里等待最后一束光的降臨。而黃月亮白月亮藍(lán)月亮一直躲藏在樹巢中央不停地蠕動了一百個世紀(jì)。
一百個世紀(jì)后,誰又孵化了誰呢?在隆隆雷聲中,一道酷似大樹形狀的閃電,又一次用盡生命之力親吻了孤山頂上的生命樹。
“你看明白了嗎?”巨鳥眨了眨圓鏡子般的大眼,突然把長長的舌頭伸到我面前朝上輕輕卷了卷,笑著問道。
“天哪,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還有未來!”我驚呼起來,“難道世界的另一頭還有世界?”我剛要發(fā)問,“嗖”地一聲,我就被吸進(jìn)巨鳥的大眼睛里了。
“走,我?guī)闳タ纯带B兒們的天堂。”像童年一樣的巨鳥對已置身于大眼睛里的我說道。
于是,我朝巨鳥的瞳孔深處走去。走呀走,不知走了多久,我看見前方一個幽暗處有一扇門正在緩緩開啟,里面全是紫色的光。我走了進(jìn)去。里面儲存著我這一生做過的所有夢。每個夢都標(biāo)有詳細(xì)的年月日。而每個夢都像一個古老的樹巢。只要我選一個夢走進(jìn)去,我就會返回到當(dāng)時的真實情景之中,重新體驗一回當(dāng)時所發(fā)生的事情。甚至,我還可以從一個已發(fā)生過的夢中,穿越到另一個尚未發(fā)生的夢境里,觀看和解讀隱匿于背后還沒來得及發(fā)生的故事的全過程及原因。在巨鳥的大眼睛里,夢連著夢,夢套著夢,推開夢的一扇門又是一個夢之門,好像夢中所有一閃而過的畫面,皆可以任意穿越。
我停下腳步,站在一個貼有1984 年標(biāo)簽的夢前,好奇地看著一筆一畫寫在上面的日期。
“想進(jìn)去看看嗎?”巨鳥問道。
我點了點頭。然后,一低頭,我就進(jìn)入了1984 年的夢里。
我睜開眼一看,我正在一個粉紅色的蛋殼里東張西望。
“什么蛋呀?咋這么大!”我推開蛋殼的門,走了出來。極目四望,空蕩蕩的原野上就我一個人。不遠(yuǎn)處,一大片連著一大片從太古遺留下來的墨色巨石,排列成巨大的人字形,面向太空。一陣罡風(fēng)過后,從遠(yuǎn)處的地平線飄來一團(tuán)云,把太陽溫柔地包裹了起來。而被包裹成一團(tuán)的太陽,整個顏色酷似一枚放大的超級蛋黃。再看時,黃顏色的太陽在云霧繚繞的朦朧中,就像刮過的大風(fēng)手里提著一大團(tuán)冒著熱氣的蒸籠,忽閃忽閃的。隨著四周彌散開來的一陣陣黃玫瑰的味道,天空開始降雨了。一粒粒濺落到地上的雨滴,大得猶如一枚枚白色卵石。而像卵石一樣大的雨下著下著,轉(zhuǎn)瞬間就幻化成了成千上萬枚鳥蛋,并開始在濕漉漉的綠草地上孵化自己的前世和來生。雨后初霽,天空出現(xiàn)了彩虹,一團(tuán)美麗的白光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每一枚白色鳥蛋。只見一枚巨型鳥蛋裂開一道罅隙,從里面慢慢走出來一個嬰孩。
“嗨,你好!”我連忙說道。
話音剛落地,像光一樣的嬰孩,卻轉(zhuǎn)身留給我一個神秘的微笑后,遠(yuǎn)去了。我眨了眨眼睛,時間頓時就變成了魔術(shù)——天空飄起鵝毛大雪,緊接著,春天變成了夏天,夏天變成了秋天,秋天變成了冬天。這時,我才看清楚在離我越來越遠(yuǎn)的嬰孩的背影里,一個剛剛長大不久的人的影子正在變老。
難道我在1984 年做過的這個夢也是一個時間之外的包裹著寓言的面具夢?
“我知道你是從另一個一九八四過來的人。你身上的傷痕結(jié)痂后留下來的殼太厚重了。在這里,你只要摘下面具,你的眼睛就是神奇的萬花筒?!本搌B望著我說。
“是嗎?”我睜大了眼問。
巨鳥看了看我,說:“在黑暗里,信仰是有眼睛的。”
我的心一顫。半晌,我才在懵懂中反應(yīng)過來回應(yīng)道:“我曉得了,善與愛其實是人一生中最好的護(hù)身符?!?/p>
“知道為什么要有光嗎?”巨鳥問。
“照亮心靈的小屋?!蔽蚁窈⒆右粯余猷榈?,“我想,人活著的意義,首先是為了讓人活得更像個人?!?/p>
巨鳥仰首望了望天,接著把深不可測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臉上。不可思議的是,我在傾聽巨鳥說話之際,感到頭頂三尺有光在移動。
“你還記得孤山頂上那棵燃燒自己生命的老樹嗎?”巨鳥問。
我點了點頭。
巨鳥說:“沒有一棵樹想把自己長成一個囚籠。在我們眼里人類就像躺在地球搖籃里仰望星空的嬰兒。所以,要有光?!?/p>
我把睜大的雙眼又努力地睜了睜。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巨鳥的大眼睛里原來就是一個遼闊的天空。
天空中,飛過一群又一群五彩繽紛的鳥兒。有顏色像鳳凰的大鳥,也有比蜂鳥還要小得不知其名的小鳥,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太陽光里展翅翱翔,就像會飛的彩色拼圖和節(jié)日中綻放的禮花。
原來從牛兒大腦中飛出來的小白鴿和黑烏鴉也是從這里飛出來的。
“好神奇的地方呀!那么這里的鳥與牛兒曾在籠子里喂養(yǎng)的鳥,有什么不同呢?”我一邊饒有興趣地想著這個問題,一邊察看奔向高空的鳥群。那些奔向高空的鳥群,在空中用翅膀畫了一個又一個大圓圈后,一部分鳥朝太陽飛去,一部分鳥飛向月亮。在飛往太陽和月亮的途中,一陣陣飄進(jìn)我耳朵里的翅翼聲,越聽越像劃過天際的童聲小合唱。
忽然,一只白色的大鳥扇動著羽翼從我頭頂掠過。我感到身上有點癢,我開始生長羽毛了,接著,我就長出了一雙大翅膀。
我可以像鳥兒一樣飛翔了?哈哈,我要飛向遙遠(yuǎn)的高空去看看星辰大海!
殊不知,一激動,我竟然飛出了牛兒的大腦。
我失望地抓住一片顫動的綠蘿,低頭看了看自己——我仍舊是一只綠螳螂。
雖然我在牛兒大腦里的經(jīng)歷猶如一場夢游,但在巨鳥眼睛里的所見所聞,卻讓我這個綠螳螂眼界大開。再看看牛兒,牛兒大腦的天空中,依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布滿了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美麗的小精靈,每個小精靈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所以,人的心里有魔也罷,有天使也罷,轉(zhuǎn)瞬,都可以變幻為一個個任由小精靈馳騁的天空??吹搅藛??此刻,牛兒的大腦已經(jīng)變幻成了星星的海洋,小精靈們就像一顆顆會跳舞的星星,自由自在,仿佛億萬顆天使的眼睛在天幕上閃爍。而那早已飄向天際的童聲小合唱,再次回響在牛兒的耳旁。
“咦,我怎么聽到了天籟之聲呢?”牛兒若有所思地仰首望天,喃喃自語道。
聆聽到天籟的牛兒,終于把目光從我的身上移開了。
但我卻開始在綠蘿叢中尋找一把能打開自己究其何因突然就變成了綠螳螂之鎖的鑰匙。
我問自己,為什么偏偏就變成了綠螳螂而不是一只黃雀或者是一只火螞蟻呢?難道是因為一個月前我連續(xù)做了一個禮拜綠螳螂的夢并在夢里把一只喜歡我的綠螳螂當(dāng)作蟲子投喂給了紅衣裙家的公雞后的因果輪回嗎?那么,又為什么同一個生命體會分離出兩個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呢?比如,一個是綠螳螂的我,一個是人形的牛兒。
如果我和牛兒一直沿著生命的平行線走下去,有一天,在歲月盡頭,我們能在回頭間看到彼此嗎?還有,我們是不是地球籠子里的鳥呢?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就這一系列問題展開豐富聯(lián)想的時候,我聽到了腳下綠蘿蠕動的聲音。綠蘿要干什么?是不是緘黙得太寂寞了需要放聲高歌一曲?
我回過頭盯著端坐在辦公桌前的牛二看了起來,看著看著,我發(fā)現(xiàn)辦公室像鳥籠一樣飄了起來,而牛二就在籠子里。他左顧右盼,紋絲未動,他為什么不逃離籠子呢?
我看他沒有從鳥籠里跑出來的意思,便瞅準(zhǔn)了開啟半扇的窗子,縱身一躍,想飛岀窗外,消失在藍(lán)天里??墒牵覠o論怎么扇動翅膀,也無濟(jì)于事。原來我在被牛二用手捉住的一剎那就已經(jīng)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我現(xiàn)在算是曉得了我變異后的綠色身軀,為何在四面酷似囚鏡的空間里無處隱匿和逃遁的原因了。從囚鏡里只能觀看到折射在鏡面上的影像,而有層次和厚度的真相卻在眼睛和時間的背面。何況,肉身一旦在籠子里待久了,心還會生病的。
我抬頭望了望窗外,不遠(yuǎn)處,一幢高樓的玻璃墻上反射出天空漸變的顏色。一朵云,正滑向遠(yuǎn)方,而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卻一直在云的深處呼吸和眺望。
自從我被吸進(jìn)巨鳥的大眼睛里,并游歷了牛兒大腦里的幻象之后,我恍然明白了自己異化的背后也許就是另一個生命的縮影和翻版。用一個形象的比喻闡述:每個腦細(xì)胞都是一個獨立的又與其他腦細(xì)胞相關(guān)聯(lián)的星球。而大腦就是包容所有腦細(xì)胞運(yùn)行的宇宙。只有你走進(jìn)去了,你才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秘密,看清楚星空背面還有星空。在太陽底下,沒有無緣無故誕生的生命,也沒有一個腦細(xì)胞就能夠單獨支撐起一顆飽滿的沉甸甸的頭顱。一顆頭顱,就是一個獨立的宇宙。因此,我不想沉浸在牛兒把我當(dāng)作綠螳螂的拍攝中。我想知道,有一天,當(dāng)所有的頭顱都匯聚在一起的時候,世界到底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奇跡?是否會在大腦與大腦碰撞的大爆炸中重新誕生一個新的文明?
“看呀,大街上,人頭攢動,仿佛是時間的河流!”牛兒舉著手機(jī)朝窗外喊叫道。
循聲望去,我突然看到自己大腦里的星星宛如但丁《神曲》里的群星正圍繞著太陽運(yùn)轉(zhuǎn)——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
我屏住呼吸,盯著倒映在高樓玻璃墻上的夕陽,像一盆正在融化的白色圓冰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落山前的陽光,越晃越迷人??諝庵袕浡G色味道?,F(xiàn)實似夢似幻。光的顏色迷炫極了。一個又一個幻象在眼前就像飄蕩的夢,一會兒近了,一會兒遠(yuǎn)了;一會兒散開了,一會兒又聚攏了。我看見綠蘿在陽光中,漸漸又生長出一叢又一叢的綠蘿,綠蘿越長越大,很快長成了一大片綠森林。瞬間,牛兒的辦公室從地上到屋頂,從墻角到四周,全部被透明的綠蘿塞滿了,置身其中,仿佛就在一個透明的綠色的童話王國里,妙不可言。
驚奇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綠亮的雙手越來越透明了,透明中還洐生出了十萬個小精靈,自由自在地飛翔著。而捧在雙手中的“花朵”,顏色越來越迷人,由黑變紅,由紅變幻成了姹紫嫣紅的春天。春光里,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在漫山遍野透明的綠蘿叢中,我和牛兒微笑著,漸漸地融為一體。在拂面而過的風(fēng)聲中,我聽到了那棵老樹仍在遙遠(yuǎn)的第一百個黃昏中燃燒歲月的聲音。這時,巨鳥巨大的瞳孔深處,一只只像童年一樣的鳥兒騎著自己的影子飛向遙遠(yuǎn)的童年。
靈與肉,果真能在歲月的孵化中溶解在一起嗎?
為什么要融為一體?是為了重生還是毀滅?
許久許久,我隱約聽到身旁的牛兒說:“天呀,我真的是我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