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川
門似乎響了。腳步聲隨即進來。
那人先掃視了一圈辦公室其他幾張人臉,生的,便將目光落在我頭上。我的頭發(fā)不多也不黑,招架不住那兩束考量的目光。一搖,目光落在臉上。我趕緊將視線從電腦屏幕上斷開,抬起來,對接住。
我說:“嘿嘿!”
他嘴一咧,也嘿嘿!
他大體上還是那副模樣,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頭發(fā)還是濃密,硬黑。肩膀斜斜的,走起路來像頂風逆行。這是常年伏案所致。他的笑還是那樣,似笑非笑,感覺不到暖,也不怎么冷。好幾年不見了,以為有變化,其實人活到一定能年齡就固化了,不變了。
他斜過來,將手中的黑皮文件包往胳肢窩下橫。我向他示意,我面前的桌子是空的。他將黑皮包往桌子上一放,手便往褲兜里摸。我趕緊擺擺手,說戒煙好幾年了。他將手從褲兜里掏出來,是手機,接上我的話,說自己也戒掉五年了。
我臉上滑過一絲尷尬,好在他快速地打開手機,將屏幕對到我眼前,說:“其實,我都不想這些事了,覺得沒多大意思?!?/p>
手機里是我轉(zhuǎn)給他的信息。是中國作協(xié)的入會通知,要網(wǎng)上完善表格。我發(fā)給他,叫他自己在家電腦上完善。他說家里沒電腦。我不相信,這年頭誰家里沒臺電腦啊,何況是作家。他說,真的,退休了,電腦壞了,再沒修。并說,要來我辦公室,要我給他捯飭。
我沒法拒絕,因為始作俑者是我。
我沒看他對過來的手機,起身找紙杯給他倒水,問喝不喝茶葉。他說隨便。我搖了搖茶葉罐,紅色的龍井是空的,綠色的碧螺春也是空的。他能聽見我的搖動。于是,我將一杯白水遞給他。
我依然沒有接他的話,拐著說:“退休幾年了?”
他腦子過了一下,說:“都——五個年頭了。”
他63 年生人,之前喝過他好多生日酒。喝酒有時候需要理由,當然沒理由也能喝,但寡淡。于是順嘴就說,過生呢。過生是好事,該喝,于是,動不動一幫人就過生日。都明白那些生日里有真有假。
我是那種喝了別人酒會記住別人的人。真過生我會記住,假過生我也念好。這一點本性,讓很多人溫暖,甚至感動,因此我人緣不壞,也經(jīng)常有小酒喝。當然,我更是一個喝了別人小酒還知道回請的人?;卣埖睦碛梢彩沁^生日,或者假過生日?;蛘呤裁蠢碛梢膊灰?。
時間比記憶溜得還快,沒想他退休都五個年頭了。我心里滑過一絲難受,為他,也為自己——人,真不經(jīng)活!
紙杯不隔熱,有點燙,他先是用手攥著。一個激靈,改成兩個手指捏著。兩根手指受力有限,紙杯變形,杯口成了橢圓,他只好將紙杯放在桌子上。他這一串肢體動作,我假裝沒有看見。
我問:“退到哪里了?西寧?”
他腦子又過了一下,說:“西寧,也不常去了?!?/p>
我說:“也是,海拔高,兩千三?!?/p>
他說:“那倒也不是……”
我說:“哦……”
他說:“這兩年一直在互助鄉(xiāng)下,照顧老爺子,癱在床上好幾年……”
我說:“哦,盡孝,天職!”
他重負若釋,說:“今后,常住西安了?!?/p>
我知道他祖籍陜西,他父親的父親,能說一口正宗的關(guān)中話,杠,隨時要捶人似的。到他父親這一代,嘴上冒出來的就是青海方言,也杠,不太像捶人,像唱歌,花兒。到了他,舌尖上成了普通話。雖然他普通話有青海味,也有陜西味,但總體是油田五湖四海的普通味。
我也如釋重負,說:“哦,葉落歸根,好啊?!?/p>
他說:“也不,老婆子還有3 年退休,敦煌還得住幾年?!?/p>
我腦子里一盤旋,他老婆跟我差不多年紀,都是七零初人,以前很熟,自做了他媳婦我嫂子后,就基本不來往了。按理說,做了我嫂子,應(yīng)該更加來往才是。但確實不來往了。這些都是后話,先不說。
我說:“老爺子現(xiàn)在咋樣了?”
他沉了一下,說:“82 歲?!?/p>
我說:“哦,高壽?!?/p>
他說:“兩個月前走了……”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輕聲道:“阿彌陀佛!”
他說:“這不,下個月還得回去掃墓。”
我說:“是,第一個清明節(jié)嘛,應(yīng)該的。”他父親我沒見過,雖然來過幾次敦煌,聽說愛喝酒,脾氣炸。六十多歲的人,來敦煌兒子家住,一日三餐兩餐有酒,早餐想喝也是有的,三五兩,小半斤。喝了就炸,沒事找事。媳婦難當。孫子幫腔,爺爺就是爺!兒子難受,半個月后找個理由就把老爺子還回鄉(xiāng)下。老婆子去得早,老爺子回到鄉(xiāng)下一下就老實了。鄉(xiāng)下還有一個兒子,種田,還做小生意,忙得屁股冒黑煙,對老爺子愛搭不理。當然更沒有小酒喝。沒酒喝,老爺子更炸。炸了也沒人睬。久了,就老實了。
他不忍心,下一次休假,再接到敦煌來。
來了,一日三餐兩餐給酒,早餐想喝也有的,三五兩,小半斤。喝了還炸,還是沒事找事。媳婦難當啊。孫子幫腔,爺爺就是爺!兒子難受,不到半個月,理由也不找就把老爺子退回鄉(xiāng)下。
如此這般,折騰了好幾次。
我還勸過他,說:他是爹,你是兒呢。
他眼圈紅紅的,喉嚨里一串響動,說:“下世再投胎,誰是誰爹還不一定呢!”
這話,嚇了我一跳。
不久,這話“段子”一般在油田廣為流傳。不知道誰傳了出去,反正不是我。我前思后想,似乎確實不是我。但我少不了嫌疑。好在他沒有追究?;蛘撸哺鷦e人如此這般說過。
如今,老爺子不炸了,再也不會炸了,我看他反而有些戚戚然。我不知道安慰些什么。我向來舌頭硬,不知道說人情世故的話。我把紙杯往他面前推推,意思是喝水,順順。他用手指頭碰碰紙杯,還是沒有喝。
我說:“那好吧,我們填資料?!?/p>
他叫老王。身份證名字:王二;筆名:王不二。
他在家里排行老二,父親命名:王二。名正,言順。
他覺得“二”難聽,平時將就著用用也罷,可寫文章呢,流傳于世呢。署名文章時,他自賜一個筆名:王不二。
叫王二,他不喜歡。叫王不二,又拗口。于是,我就叫他老王。我比他小一輪兒,叫他老王合適。他呢,反口就叫我老李。他還找理由說,老不是指年齡,是尊稱,你看寫《道德經(jīng)》的老子,剛生下來不就叫“老”嘛。嘿嘿。我也嘿嘿。
老王老李,我們就這樣沒大沒小地混叫,倒也不見外。
他從黑皮包里掏出4 本薄書,封面很花哨那種;一摞雜志,舊地攤模樣的;還有幾張焦黃的報紙。我說別急,等我打開網(wǎng)頁你再看看。點開中國作家網(wǎng),進入“作協(xié)工作”單元,再點開“關(guān)于開展2022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發(fā)展工作的公告”,點開“1、中國作家協(xié)會個人會員申請審批辦法”,斜過電腦屏幕,叫他看。
老王脖子一硬,說:“你看,我才不看呢?!?/p>
我說:“是你入會還是我入會啊?!?/p>
老王犟著說:“是我入會,但是你叫我入的。嘿嘿。”
我真想呸他。不過只是“想”,真呸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是互稱“老”的朋友,按年齡算,他是我長輩,按寫作入道先后算,他是我?guī)煾?。我呸我自己也不可能呸他。只不過,他這種賴性,真叫人無奈。
他還真就這德行:二!
喝酒唬人,他二。舉杯就干,不是喝進去的,是隔空拋物扔進去的,拳頭大的杯子能接連哐當兩下。干了,就把空杯子豎在你眼前,透過玻璃杯用變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變形的你。兩拳頭杯子,少則四兩,滿則半斤,十有八九就直接暈菜,想吃上熱菜的幾率不高。他這招管用,初來乍到者往往就被他當場拿下。
喝酒不唬人,也二。只見杯子高高舉起,猛猛地向嘴巴里灌去,以為他要干,其實他雙唇緊抿,只讓酒打濕嘴唇,杯子回正,液面從不見下。說他賴皮,他也不急,嘿嘿一笑。再一晃眼,人不見了,上廁所了,可直到散席他都不會現(xiàn)身。找去廁所,哪有鬼影子啊。
第二天早上在馬老二羊肉粉湯店見了,問昨天咋溜了。他友好地嘿嘿一笑,說,醉了,醉了,快來碗粉湯醒酒。埋頭就吃,吃完抬頭,老王又不見人影了。叫老板過來買單。說,兩碗。腦子一頓,甩甩額頭上的酒汗珠子,心想,這老王真賊溜。
關(guān)鍵是,久了,就習慣了。也不要大驚小怪,他不小氣,他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無常,天性無常。大氣起來,能直接請你吃整羊。吃不完,他硬塞給你一顆羊頭帶回家。要不喜歡羊頭,他會給你一只羊腿。
我沒有要過他羊腿,也沒要過他羊頭。但羊肉我是吃過的。
一幫子吃吃喝喝,大多醉得五迷三道。醉了的,前邊走,我殿后。倒不是說我不醉,我也醉,即便醉了我也愿意最后走。也不是幫人看手機帽子是否丟了的婆婆媽,主要是謙讓。謙讓的我動不動還虔誠地把醉鬼們送回家。自己清醒時送,醉了也送。人們都說,跟李可喝酒就是放心,家里老婆一聽跟李可吃飯喝酒呢,也放心。至于真放心假放心鬼知道呢。我連自己都不放心,真的。
我不是超人,也不是素人,我只是個俗人。
就說酒后送人吧,大多數(shù)時候,送人回家平安無事,那些老師老哥家里的師娘或嫂子們會客氣一聲,說謝謝小李啊。但有時候,謝謝沒了,還會順帶挨一頓臭罵,喝喝喝,喝死去球,還回家呢,還送回家呢,你們馬路上撞死得了!更有甚者,還會飛過來一只激情澎湃的拖鞋。有時候躲得開,有時候還躲不開。
等將一場戰(zhàn)斗安頓妥帖,出門,我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待那些師娘嫂子們的聲調(diào)嘴臉我都熟悉透徹了,我就不再送任何人回家。那時候,我也有家了。媳婦對我喝酒不太上心,愛喝就喝,喝死拉倒。后來家里有了兒子,兒子也跟老婆一個態(tài)度,不妥協(xié),也不激烈對抗。多好的兒子啊。可一轉(zhuǎn)眼兒子走了,上大學了,家里又只剩兩個人時,老王也退休好幾個年頭了,我也真該叫老李了。
就在送老王回家的那些個時候,我見識過老王的老婆。
囫圇著看,表面上那是一個素靜之人,不咋呼,似乎也不溫暖。見我送老王回家,不謝謝,倒也不鄙夷。只順過一只眼角,恍惚看看我,又好像沒有。我會叫上一聲嫂子,但也不見回應(yīng)。醉酒的老王這時身體就會起反應(yīng),感覺不給兄弟面子,就是不給自己面子,嘴巴里不干不凈,胳膊一撩一撩地暗自用勁,想要干點啥。
我把他摁在沙發(fā)上,脫掉鞋,說:“睡,別惹事啊!”
這時候老王的兒子小老王猛扎扎豎在眼前,七八歲模樣,跨欄背心,小短褲,身子瘦條,一身骨骼支楞著。方臉,線條硬朗。小老王捏著小拳頭,給老王翻白眼。那白眼真白。他替他母親站臺。估計他經(jīng)常給他母親站臺。老王假裝沒看見,去去去,胡咧咧叫小老王去倒杯涼水。小老王哐當一聲用門板回應(yīng),進了自己的小臥室。
我轉(zhuǎn)身進廚房給老王接涼水。突然,耳朵背就聽見老王老婆出言不遜,雖然那聲音并不高調(diào),壓抑著的,但透著一股子狠,似乎還咬著腮幫子,說:一幫狗屁作家,流氓,酒鬼,王八蛋!
我在心里呼喚了一聲:天呢!
我把杯子對在水龍頭下,半天都沒擰開水龍頭。
在我跟水龍頭較勁的時候,本已被我妥帖摁在沙發(fā)上的老王,胳膊一伸,抓起茶幾上的煙灰缸,煙灰缸里還有十幾枚豎插著的黃锃锃的煙頭呢,呼啦一聲就朝老婆子腦袋招呼過去。煙灰缸攜帶著十幾枚黃锃锃的煙頭,像飛出去的子母彈,準確地罩在額頭,又墜到地上。
哐當一聲。稀碎。
一聲尖叫。凄厲。
一雙手緊緊捂住額頭,手指縫里的鮮血憋著勁兒往外吱溜……
后來,我再沒送過老王回家。
又后來,老王老婆突然死了。
那時小老王上初二,個子直楞楞往天花板上沖,都高過老王半個頭了。小老王沒繼承老王的文學基因,不愛文裝愛武裝,是?;@球隊的中鋒,還學會了喬丹式的空中扣球。只是個子差了點,不然還真像NBA 喬丹。那臉,脖頸,胳膊,腿,曬得黢麻黑,就眼仁里白多黑少,猛不零丁還真像個黑人。
一日三餐,老王不管,老婆主管。單位比較松散,有孩子上學的都提前半把一個小時回家做飯。青?;虻男±贤蹙蛺鄢岳妫瑵娪屠弊?,澆牛肉臊子,稀里呼啦,能吃半臉盆。三下五除二,老婆灑一身夏日里的大汗將一盆面粉里里外外揉搓熟了,團一團,再醒一醒。猛一抬頭,突然眼前一黑,人就栽倒在地……
法醫(yī)驗過,是腦溢血。
老王也說,還有高血壓病史。
把老婆埋在七里鎮(zhèn)公墓,過了“七七”,再見到老王,老王就垮了模樣,至少瘦掉十幾斤。有些心疼,叫喝酒,寬寬心。老王也來,來了也喝,但不再唬人了,也半斤八兩,迷迷瞪瞪著眼神,飄飄忽忽回家。家里有小老王,正是針尖對麥芒的季節(jié),我不知道那日子咋過。
再后來,很少見。我開始造自己的孩子,寡淡了酒場。
再后來,經(jīng)常聽說老王跟小老王在戰(zhàn)斗,老王出門來,臉上有瘀傷,或者吊著胳膊,半個月起不來。大街上也偶見小老王擦身而過,那小子將自行車踩得像電驢。自行車唰地逆風擦過,一股汗臭,后架上網(wǎng)兜里裹著一顆籃球,左甩右甩,像流星錘。但,眼仁更白了。
再后來,我的一個朋友離婚了。
朋友在我眼里還算是個好人,不太吭聲,但打女人。朋友妻我熟悉,一起吃過飯,還一起嗨過歌,長相古典,莫高窟壁畫里走出來似的。這樣的女人,朋友居然也能下手。估計朋友自有下手的理由,壁畫女也有被下手的原因吧。捂在被窩里的事,外人也說不清道不明。
離婚。離就離。
再后來,朋友妻成了老王的二任老婆。
朋友是我朋友,老王也是我朋友,前后都是朋友,我就再不能去老王家客串友誼了。我和老王只在江湖上見。會議。出差。采風。改稿。酒場。或在某個飯店的衛(wèi)生間。都客客氣氣,也都點到為止。
再后來,我不喝酒了,想做些事,特別想把年輕時的文學夢繼續(xù)做下去。我覺得我不能像他們,夢還沒有深入進去又都拔了出來,青皮蘿卜半截泥。我必須入夢,夢里真有顏如玉,夢里也有黃金屋。我是這樣誆自己的。夢外邊的是非江湖我就寡淡了。
就這樣,我拉著窗簾過了十幾年。
十幾年一過,老王都退休五個年頭了。
老王寫東西早,早早地就在省部級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好幾個中篇了,算是老作家。2003 年前都自費出了兩本書,那時候我還在小報副刊上力爭上游發(fā)豆腐塊呢。一本書叫《走不出的溫柔》,另一本叫《斬不斷的離愁》。很契合那個年代的語感和審美。后來他又自費出了兩本書,書名我沒記住。論字數(shù),他早可以加入中國作協(xié)的。
但他沒有。至于為什么,我也不知道。
其實,寫作者無不有一個作家夢,而加入中國作協(xié)就是“入圈”,是最起碼的身份證明。按理說,老王不會忘記這茬事,但他似乎又真給忘記了。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基本沒有寫東西了。關(guān)于寫文章,很多人就莫名其妙把自己寫丟了。文學這條路,比登珠峰還難。死在文學路上的殉道者,肯定比珠峰沿線的“路標”要多。
憶當年,老王文學個性執(zhí)著而張揚,人也比較出世。在他身邊,以文學的名義聚集著一大群神經(jīng)大條的同類者。喝酒。打架。誦詩。罵娘。為天下抱不平。這個世界沒有把他們幾只憤怒的鳥兒當回鳥事,他們也斗膽把這個世界當回鳥事。雖然互不對抗,但彼此從不親近。他們一致覺得,文學——只有文學,才是咱親爹親娘!
人類可以迷糊活著,但時間會給人斷代。
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出生并成長的幾代人,都是理想主義者,或者,都被植入了某種偉岸思想,人人都胸懷一個比鴕鳥蛋還大的夢,并立志在夢里開花結(jié)果,為人類操持著冷暖,把握著良心,度量著道義。但,自那之后,九十年代——人們突然醒悟過來——吃飯,吃飽飯,泡個妞,比天大的理想都愜意。也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人類。于是,很多人洗腳上岸,樂于在世俗里諂媚和舞蹈,還身成素人。
老王,轉(zhuǎn)身還素久已。
但我不明白,久已素人的老王,為什么在退休五年后,在我神經(jīng)質(zhì)地伸去“入會”橄欖枝之后,他居然還愉悅地接上了。也許,有些夢就從來沒有死,或者沒有死透,正像有些人,從來就沒有活或者沒活透一樣。我只能這樣暗度老王。畢竟,他的生命里,曾懷孕過文學的鴕鳥蛋,曾還想為人類而活。有過跟從來沒有,是不一樣的。
我問:“后來咋不寫了呢?”
老王說:“感覺沒球意思?!?/p>
我說:“為什么?”
老王說:“就感覺——文學,救不了誰!”
我說:“哦……”
老王說:“到頭來,自己也救不了!”
我說:“文學,不一定非要救誰啊,它又不是救世主!”
老王說:“不救誰,也對,但,那就寡淡了不是?!?/p>
我嘿嘿一樂,說:“因為現(xiàn)在的人,無藥可救!”
老王也嘿嘿道:“是啊,有藥也不吃!”
也許這不對。我們都把文學整得太神圣太莊嚴,太肅穆太凜然??傄詾槲膶W代表了什么,或者文學假以救命的拐杖總要干點啥。干點啥似乎也對,啥都不干何必要文學呢??墒?,文學能干的又太有限,它僅僅只是文學。并且,只有當文學立身成一種工具的時候,才能有限地干點啥。去工具化之后,文學也就還身成了“素人”。文學,極不情愿地回到藝術(shù)的本身,這也許是進步。藝術(shù),自有藝術(shù)的規(guī)律,就像鴕鳥,它也只是本能地下蛋,至于蛋的命運它是管不了的。當然,這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當我給老王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非常虔誠地溫暖地望著我,以致我內(nèi)心怦然。
老王說:“你近年來的東西,我都看的?!?/p>
我不想說“請多指教”之類的屁話,他能說這句話,我就懂了。最起碼證明,他的素身里還有一束不死的火苗。我默許地朝他點點頭。
老王問:“我那些文字,還入嘛?”
我說:“當然,就當是紀念?!?/p>
老王說:“紀念?”
我說:“文學夢也是需要紀念的?!?/p>
老王說:“也是。但我都退休了呢?!?/p>
我說:“作家永遠不退休!”
老王又如釋重負,像耕地的老牛卸下了拉犁的羈絆。猜得出來,這十幾年來,他以素人之態(tài)置身岸上觀的時候,其內(nèi)心之復(fù)雜。文學,在以夢為馬的年代,曾經(jīng)撩撥了多少熱血和肝膽,也曾經(jīng)拯救了多少迷途和彷徨。它就是精神的雞血。但有很多人即便拔腿上岸也于心不甘,永遠有一盤重磨壓在心頭,雖推不動,但也卸不下。
2019大疫是分水嶺。疫情之后才知道,曾遠天遠地開的會也可以視頻開,曾大摞小摞的材料也可以電子版。中國作協(xié)與時俱進,開通入會網(wǎng)絡(luò)申報。網(wǎng)絡(luò)申報過審了,再遞交紙質(zhì)材料。
老王硬著脖子故意不看電腦,叫我看。我是始作俑者,那我得看。條條款款我都背得出來,邊看邊讀給他聽。
我說:“第一條,在中國大陸公開出版獨立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3 部,可直接申請加入。”
老王說:“哦!”
我說:“第二條,出版1 部,但在全國公開發(fā)行的文學期刊或報紙,發(fā)表作品不少于15 萬字,也可申請加入?!?/p>
老王說:“哦!”
我說:“第三條,沒有出書,那就得在全國公開發(fā)行的文學期刊或報紙,發(fā)表作品不少于30 萬字?!?/p>
老王釋然道:“哦!”
我開玩笑,說:“得,出3 本出1 本,甚至沒有出書的都齊活了,就是沒有出版2 本書的條款,是不是咱中國作協(xié)對出2本書的作者有看法啊。”
老王嘿嘿一樂,說:“對,有意見!”
老王前前后后出了4 本書,雖然都是自費的,也雖然薄了點,小冊子似的,頂多10 來萬字一本,但條件是夠的,也不是盜版書號。但他有2 本是2003 年之前出的,那時代沒有條碼,網(wǎng)上不好驗證。
老王問:“那咋辦?”
我說:“先不管,到時候再說?!?/p>
我點開“ 3.中國作家協(xié)會個人會員申請操作指南(2022 年版)”看了看,退出來,再點開“ 2.網(wǎng)上申請網(wǎng)址:http://wxk.chinawriter.com.cn”。進去,先注冊用戶。
我說:“名字只能輸身份證名字喲?!?/p>
老王“哦”了一聲。
我敲下“王二”兩個字。
接下來,要輸入密碼。
我說:“你自己設(shè)一個能記得住的密碼,上年紀了嘛,但不能六個0,傻瓜密碼,也不能123456,弱智密碼。也不能太復(fù)雜,別自己搞忘了。當然可以設(shè)置生日,這個打死都不會忘,是吧?!?/p>
老王說:“當然不會忘!”
我說:“說!”
老王說:“890729”
他說得很順溜,很輕柔,像蜜語,似乎早就埋在舌尖上要發(fā)芽似的,只等我問。因為說得太順溜,太輕柔,太蜜語,以至于我都沒聽清楚,只聽清89 兩個字。這兩個字可不能隨便說。
我重復(fù)道:“再說一遍!”
老王說:“890729”
我輸入這串數(shù)字,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尖猛地一扎。抬眼看老王。老王沒有躲閃我的目光,嘿嘿一笑,又溫暖地補充道:
“890729”
老王非要請客喝酒。我先拒絕。他頑固地堅持。我不忍心拒絕了。于是,相隔十幾年后,我跟老王再次坐在酒桌上推杯換盞。
我說,“那就小范圍坐坐。年紀大了,不太喜歡嘈雜,也不太喜歡熱鬧。”老王說,“就你我?”我說,“那也不至于,還是可以再叫兩個的?!崩贤跽f,“我不管,人你叫,十個八個的由你定,單我買?!崩贤跽f得不容推卻,我似乎又回光閃現(xiàn)老王曾經(jīng)的酒場模樣:小賴皮,也豪情。
我不推辭,應(yīng)了。
這些年,我?guī)缀醪辉俑鲄f(xié)圈之外的人吃飯,很不習慣坑多水深的眼神復(fù)雜的官宦酒桌。我喜歡想說就說,想唱就唱,不說不唱就喝,不說不唱不喝就發(fā)呆。怎么都行。
我叫上阿康。阿康跟老王是同時代的文學愛好者,2010 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的,也退休好幾年了,人不錯,仕途也不錯,曾出任過企業(yè)里的處級干部,但骨子里還是很文藝,分析問題最透徹的也是他。關(guān)鍵是我們還都喜歡聽他說。
我又叫上現(xiàn)今這片土地上的文學青年,都是我推薦加入省部級作協(xié)的會員,七八個男男女女。我在他們身上能看見曾經(jīng)的我,青春并夢想。但也似乎不像我,他們個個都很入世,少了縹緲和婉約。
我還是相信:你是誰,你就會遇見誰。
我也還相信:你愿意坐在一起推杯換盞的,那都是你的影子。
但這場酒多多少少還是出乎我的預(yù)料。
老王掂來一箱五糧液,胳肢窩橫著一條軟中華。
我們都驚爆了眼球,絕對認為不妥。作協(xié)入個會嘛,哪至于搞成箱的五糧液啊。老王一再表示這酒不是腐敗酒,是自家存酒,都二十年了。那我們更難以接受,說再存二十年,就是文物了。況且,我們這個層次能接受的,最多是青稞酒,或者一百來塊的綿柔西鳳,最多最多是連連漲價很不要臉的五糧春。至于五糧液,我們可糟踐不起。關(guān)鍵也不是我們幾個小文人糟踐的對象啊。
愧對啊,愧對。
阿康也語重心長地說:“過了啊,過了!”
人們七嘴八舌,爭先表達著過分的客氣。
老王被說急了,他搞不清我們一幫是真客氣還是假客氣,脖子憋得通紅,青筋都掙扎了出來,舌頭根發(fā)澀,根本就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對付我們幾個群起而攻之的油嘴滑舌。他急了,掄起一瓶五糧液就要往地上摜。十來雙明亮的眼睛都盯著他呢,他哪有機會下手啊。他剛舉起瓶子,就被人手疾眼快地繳了械。
老王真被我們客氣出哭腔了。看得出來,那是真的情緒。以前這樣的情緒老王不會有。他哪會有這樣帶哭腔的表情啊。他不會。但現(xiàn)在他有了。是年紀大了?老了?或許是,或許不是。
老王說:“你們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王!”
我們都投降了,說:“喝!喝!喝喝!”
老王又說:“你們喝了,我死都值了!”
這話似乎有些不著調(diào),但又沒法深究。
我接過話頭說:“我們今兒個得識抬舉,今晚都喝,不許不喝!”
我話這么一說,滿桌子男男女女,包括有心臟病的安康,有糖尿病的李可,還有高血壓的誰,有胃病的誰誰,正在更年的誰誰誰,也有經(jīng)常表示只喝脫糖干紅的,或者只喝點啤酒濫竽充數(shù)的,統(tǒng)統(tǒng)都高聲道:“喝!”人人爭相遞過杯子,豪言道:“滿上!”
很順暢,好酒就是好酒,沒人去廁所逃酒,也沒人客氣自己少來點意思意思,都很平等地舉杯,干!干了再干!很利索地結(jié)束戰(zhàn)斗,這才發(fā)現(xiàn)紅燒鰈魚干燒海參,一筷子也沒有動。
這就對了,有好酒,菜就多余了。
那晚,老李老王攀援回家。
老李有點縹緲,老王也有點縹緲,喝得差不多,很在對稱狀態(tài)。
老李老王從小鎮(zhèn)東頭老區(qū),走到小鎮(zhèn)西頭新區(qū)。三公里半。一路上,他們抽煙。他們朝黑的夜吹煙圈。他們?nèi)瞿?。他們撕開拉鏈朝醒著眼的路燈桿下。七里鎮(zhèn)的江湖,他們青春年少時代,就是這樣表達著過來的。在他們自家的土地上,彼此從來不客氣。他們像野狗,在自己的家園里想撒歡就撒歡。他們也曾害怕,害怕就這樣老死在巴掌大的沙漠小鎮(zhèn)上。左邊是居家小區(qū),右邊就是死亡公墓,相隔僅一道紅磚墻。他們也牛皮哄哄做過理想大夢,但都垂死在現(xiàn)實的沙漠里。最終,他們不得不衰老在自己都曾看不起的地盤上。
他們說著過往。
他們笑罵人生。
他們一路跌跌撞撞。所有的路燈都亮著,這是深夜。所有的窗戶燈都關(guān)閉著,因為夜很深了。他們在深夜里勾肩搭背,咿咿嗚嗚。他們像找不到媽的孩子,又像尋不到兒的鰥夫。他們在自己撒過尿的家園里,跟地上的影子一樣,形單影吊。
后來,不知道是老李把老王送回了家,還是老王把老李送回了家。他們再沒有碰面。喝多了,只要微信抖音里沒有好事者發(fā)布某某酒鬼橫尸街頭的信息,彼此都會放心,就都還活著。
后來,老李還是回想起那晚他跟老王酒后的對話。
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還是能連接起來。
對接起來,老李就莫名地悲傷。
他替老王悲傷。
雖然,那晚七八個人都喝了老王私存了二十多年的五糧液,但真相只有老李得知。老李覺得有必要說出來,不然老王的酒大家就白喝了。酒不能白喝,話不能白說,情也不能白表。
老李有話要說。
老王那箱私存五糧液,原本是留給兒子也就是那個像NBA 喬丹的小老王結(jié)婚用的。可兒子結(jié)婚了,婚酒卻沒有用上。
小老王自母親去世后,就基本上跟老王斷交了。當老王再續(xù)二房后,小老王就徹底跟老王斷交了。這樣的父和子,上帝也沒法調(diào)停。小老王高考后,專揀離家最遠的大學申報,最終去了海南,天盡頭。當然,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飛機四五個小時也就跑到了。但到了校門口,老王還是吃了閉門羹:不見!大學期間,寄生活費,他收;不寄,也從來不要。等大學一畢業(yè),老王就徹底失去了那只風箏。
老王打聽到小老王的單位?!^去,小老王不見。
老王聽說小老王結(jié)婚?!^去,小老王不見。
老王打聽到小老王生了兒子?!^去,小老王還是不見。
那箱為兒子準備的五糧液成了老王的一塊心病,一塊壓心石。他原本想,兒子結(jié)婚喝,可沒機會喝。那就再等等,等兒子有孩子自己有孫子了再喝。孫子是有了,可還是沒機會喝。一晃,老王都退休五年了,可能孫子都小學畢業(yè)了,他的五糧液還是沒機會開封。
曾經(jīng),老王想自己喝掉算逑,可看一眼都糟心,喝不下去。他也惡毒地想,倒進馬桶去,眼不見心不煩,但又下不了手。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退休都五個年頭了,才等來老李給他一個喝掉的理由。
這個理由很充分,因為文學。
不用過多地解釋,確實不用,只要你懂過文學。
假若你上過文學這條賊船,現(xiàn)實再滔天的巨浪你都不會驚駭。假若你入過文學的春夢,天下所有的夢都黯然失色。雖然,文學最終讓很多人傷痕累累,萬箭穿心;雖然,通過文學能浮出水面見到天光的文字修行者實屬鳳毛麟角,但潛水者還是前仆后繼,樂此不疲。
所以,老王將一箱五糧液用到了最正確的地方。
糧食的精華,一定有一個正確的向度。
那晚,老李還這樣問過老王。
老李說:“你的密碼,890729,我知道你為誰而設(shè)?!?/p>
老王說:“是啊,你知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