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燕
古時的美人蓮步姍姍,衣角散香,轉(zhuǎn)盼間,足叫人心醉神迷。最妙的,還數(shù)她們的閨房,設(shè)在繁花深處,精巧華美,佳人只需日日與棋畫為友,時時與詩書為伴,從不被外界的風(fēng)雨打攪,總是歲月靜好。
這些云端盡頭的閨秀,曾經(jīng)叫我心生向往。
然,多半會有人批評這種艷羨乃三觀不正,源自懶惰與虛榮,用一個過時了的詞形容,叫“小布爾喬亞”。在強調(diào)尊嚴與個性,追求自由與獨立的今世今時,羨慕富足人家的閨秀乃至閨房,與“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的小資心態(tài)何異?
我的孩童時期,恰逢改革開放之初,吃不飽穿不暖不是什么稀罕事;青年求學(xué)時大環(huán)境固然向上,奈何小家庭起步太低,日子依舊過得緊緊巴巴。每到假期,告別了學(xué)校宿舍的上下鋪位,回到家的喜悅往往隨夜的降臨而減淡。每每夜深人靜,我都會縮在堂屋的長椅上,緊張兮兮地拽著被子,生怕翻身時用力過大,會連人帶被一起撲到地上。好不容易惴惴合眼,還沒睡到酣飽,隨光線撩開黎明,就要早早起床,把被子疊整齊后抱到父母的房間——這可不是為了博“晨昏定省”的美名,實在是堂屋的窗外便是公共走廊,縱是拉上窗簾,也擋不住鄰里大媽和阿婆們關(guān)愛而窺探的眼神。每每那時,我還要裝作沒看見母親眼里的愧疚,把話題扯往別處——母親的愧疚我是懂的:她總覺得養(yǎng)育了子女,卻又沒能給予子女寬裕的環(huán)境,實是為母失職??稍谀莻€年代,周邊人家多是如此,有何可怨?
同樣是山里出來的孩子,做姑娘時,母親不僅沒有閨房,連受教育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后來嫁人,處境也沒好到哪里去,一家子照舊擠在一個屋檐下。她的睡臥處,白日里人來人往,晚上亦唧呱不絕。那些往來者都打著親人的名號——父母姐妹、公婆丈夫、稚子幼女、妯娌親戚……大約,先人們最初是想用上圓下方的小門框著女子,讓她們在一圭半圭的逼仄空間里逐漸順從服帖。可總有些心思玲瓏的女子,不認命、不求人,硬是用自己的雙手,抓住時代賜予的良機,將小家從寂寞的深山搬到熱鬧的鄉(xiāng)鎮(zhèn)。母親出嫁沒多久,便趕上“大躍進”,村村寨寨都在發(fā)動婦女接受技能培訓(xùn)。別人尚在疑懼中,目不識丁的母親則大膽報名。短暫培訓(xùn)后,她學(xué)會裁剪縫紉,分配到公社的裁縫組。白日里,母親要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又要完成裁縫組分配的任務(wù),究竟繁重幾何,又如何煎熬,尚未出生的我自然無從體會。
我的記憶倒是常被陰暗與霉味糾纏。那時,家雖然搬到鄉(xiāng)鎮(zhèn),但蝸居的房間一直逼仄低矮,除了向陽的那面能得到日光,被辟成堂屋和廚房;靠后的房間做成睡臥處,縱是開了窗,但緊貼鄰居家的墻壁,不僅潮濕發(fā)霉,還總是昏黃暗淡,須得借助燈光照明:先是煤油燈,后是電燈。那時,才讀小學(xué)的我,除了要完成學(xué)業(yè),還得在放學(xué)后趕到附近的田坎邊挖豬菜,天黑前要趕回家攆雞進籠,順帶燒火煮飯。通常吃完晚飯收拾清楚,天早黑了,人也困了,偏偏作業(yè)還沒開始寫。為省燈油錢,一般是我趴在燈下抄寫算數(shù),母親則就著昏暗的燈光縫紉裁剪。那時,我又困又累,總不免想念趕集日看過的電影:電影里的閨秀可真幸福,不管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皆無須干活,又無功課,每日只管穿得漂漂亮亮,高臥于繡樓閨房,賞風(fēng)賞月賞秋香。我不敢奢望如她們一般,只求可以睡到自然醒,醒來最好不上學(xué),家務(wù)活也能少干點……可惜,縫紉機發(fā)出的“扎扎扎”聲驚破我的夢,母親狠狠瞪眼,逼得我不得不提起精神,盡可能地“筆走游龍”。就這般日復(fù)日、月復(fù)月,母親一面在田間地頭奔忙,一面在縫紉機前經(jīng)營,經(jīng)年累月地攢著零零碎碎的錢,不僅在義務(wù)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把所有子女送進學(xué)校,還扶持丈夫心無旁騖最終將家搬到了縣城。
長安米貴不易居,縣城雖小生活也不易。在母親的嚴格監(jiān)督下,我們幾兄妹都努力讀書:姐姐和兄長們考上中專并有了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我則幸運地進入高中讀上大學(xué)。到我工作前的一個星期,家人幾番商議,東挪西拆,終于用木板隔出一間小屋,權(quán)作我的閨房。這間閨房真是小巧玲瓏,除卻一張一米二的小床,一把椅子,一個小小的獨立衣柜,僅夠一張學(xué)生用的書桌湊合著塞進來。當(dāng)然,窗外風(fēng)景也不太好:一塊土質(zhì)貧瘠的菜地,菜地之后是陡峭山壁,無法游目騁懷,更無法“極視聽之娛”。但是,它向陽,從早上六點半至晚上七點,都在光線的庇護之下,不用躑躅于陰暗,亦無霉味沖鼻。于是,我干勁十足地動手:畫圖,刷墻,做窗簾……來幫忙的,是三個樓梯般排列著的小侄女。她們踮起腳尖,蓮藕般白嫩的小手舉起又放下,遞上一顆釘子,再遞上一顆釘子。入夜,無須商量,三個小侄女各自抱著小枕頭,爬上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芍?。我只能?cè)著身子,彎成弓形,疲憊而滿足地墜入夢鄉(xiāng)。白日里,我才在桌前鋪上宣紙,預(yù)備揮毫潑墨,如仕女般寄情寓志,侄女們便源源不斷地把玩具搬運進來。她們磕磕碰碰、唧唧呱呱,直如夏日的鳴蟬般叫人防不勝防,生生將我胸腔內(nèi)好不容易才醞釀出的悠遠意境一并打散。我訕訕地撤了宣紙,改拿出書籍,預(yù)備偏居一隅,期望吸收些藝術(shù)類的知識以提升氣質(zhì),方便將來躋身淑女之列。侄女們則拉上窗簾,跳上小床,手舞足蹈,硬是將小床變成她們展示才藝的舞臺。無可奈何,我只好避往廚房,煮飯切菜,準(zhǔn)備一家人的午餐。
那時,我內(nèi)心不是不失落:有了閨房又怎樣?還不是要與人共享,與從前有甚區(qū)別?
但是,我亦知道所謂閨房,就是與自己最親密的一群人共享,不然,何以有個詞叫“閨蜜”?閨蜜閨蜜,當(dāng)不只是同齡同性別的人甜言蜜語夢想未來,也當(dāng)是框在一個屋檐下的老少家眷一塊做些甜蜜的事。飯畢,我主動邀請侄女們進閨房,套上枕巾,扮一回兇悍的狼外婆。待她們玩得興盡,再把她們安排在書桌前,哄著小姐妹讀書認字。桌面高了一點是吧?沒關(guān)系,拿來毛毯、薄被,小姐妹們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邊,搖頭晃腦,跟著我“a、o、e”念念有聲,恍如春日里鳴啾的雛鳥……很快,她們可以背上小書包,白天去學(xué)校,晚上則在明亮的燈光下認真寫作業(yè)。到了期末,我的閨房讓出半墻,貼上小姑娘們的獎狀。
既然有工作能養(yǎng)活自己,母親就沒打算慣著我。雖然一開始,我的工資才三百出頭,但需要每月上交一百元生活費,家里的水費也由我出。留在手里的錢已經(jīng)那么少,除了侄女們要分享,我還想給小小閨房添點書籍作裝飾。可憐生財無道,又身無長計,唯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不放過任何一個有補貼的加班機會。最初六年,我不只是早出晚歸,從不遲到早退,連一次事假都未請過;累是真累,但成績突出,每個學(xué)期的全額獎金便穩(wěn)穩(wěn)到手。由此,每年除了能固定存點小錢,還能勻出部分供我走出家門看世界。當(dāng)我步入大名鼎鼎的喬家大院,終于看到心心念念的閨秀們真實居住過的繡樓,沒被想象中的奢侈精致震驚,倒被那個遞送飯食的小小洞口嚇著了。雖說早就從書本上知曉晚清閨秀們的大體情況,卻沒想到金尊玉貴的閨秀們居然被囚禁到這般地步。那時,我才覺知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嘆息還是太溫柔了,溫柔得像童話,完全迷惑住后人,以為高門閨秀的愁怨真的莫過于“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真相殘酷,不啻于當(dāng)頭棒喝。也好,當(dāng)我真切地懂得知識不僅囿于書本時,心眼俱活。從此就擠在小小的書桌前,乘著靈光閃現(xiàn),或編故事,或發(fā)感慨。有時興奮過度,幽暗的夜,明明該是泥土吐納,我卻嗅出了陽光味道;明明該是蟋蟀蟲唱,我卻聽出了晨鳥歡歌。自然,這間小小的閨房,再沒有閨閣秀樓的窈窕身影飄過。許是心誠則靈,堆砌出來的文字居然能換取稿費,雖然得的稿費不多,也不是篇篇發(fā)表,但因希望在前,莫名地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挺好。待到我大齡出嫁時,有體己在手,趁著房價尚未大漲,和愛人在縣城買下一套房子,終于有了徹底屬于自己的空間。我的新家四壁干凈,除卻書籍書柜及必需的家具家電,再無多余修飾,已經(jīng)漸趨平穩(wěn)的心靈,在空曠的空間變得更坦然安寧。要說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侄女們來得少了,稍顯寂寞。因為侄女們憑著優(yōu)異的成績,先后到市里的初、高中求學(xué),只在假期時才出入我的閨房:由我陪她們學(xué)習(xí),也分享許多秘密。
我成為母親時,侄女們已步入社會。兄嫂與姐姐姐夫們奮斗了二十余年,攢下的家私足夠保證侄女們回到縣城后悠閑度日。可是,見識過高空的鳥兒,又怎會流連低矮的密林;見識過大海的魚兒,又怎會迷戀淺窄的河灘。不約而同地,侄女們都選擇了首府。然而,魚兒畢竟不是鯨鯊,鳥兒亦成不了雄鷹,要想真正在首府立足,怎能不付諸努力。侄女們沒有別的途徑,唯有提高學(xué)歷,多一份競爭力。原來我只聽聞:她們除了夜以繼日地完成本職工作,還要爭分奪秒地擠時間看書考研。直到我在周末陪伴她們的母親,去首府的租屋給她們做飯,才知道她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一天里,常常是早上洗漱時打個照面,直到晚上十點多才能一起吃頓飯,因為心累身累,聊天都提不起精神。然而房門一關(guān),她們還不能倒頭就睡,須得一邊喝著醒神的苦咖啡,一邊翻看書籍瘋狂刷題,應(yīng)對即將而來的研究生選拔考試。我也曾在青春年少精力無限時廢寢忘食地埋頭讀書,但工作之后,工作強度過高,要想心無旁騖地苦讀,實在是有心無力。沒想到身為獨生女的侄女們竟然忍受得了。果然苦心人天不負,奮戰(zhàn)一年多的侄女們皆瘦了十余斤,如愿考上研究生,終于在單位站穩(wěn)腳跟。如今,侄女們和天底下的其他獨生女們并無二致:閨房的首付由父母出,余下的每月還貸則是自己扛著。步入她們的空間,說不出哪兒特別好,但在用灰白色調(diào)和的硅藻泥粉刷出的空間里,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各種新奇的電子產(chǎn)品前,能感受到年輕姑娘們特有的勃勃生機。
除卻親人的身份,我又屬于受邀的客人。到了彼時,我家姑娘們的閨房才成為真正的私密空間,不再有那樣或這樣的不速之客闖入,更沒有哪個人敢凌駕其上指點生活——縱然有人真不識好歹,也會被侄女們懟得啞口無言,再不敢造次。當(dāng)然,若是侄女們愿意,也可以隨時在閨房的任何角落自拍并上傳網(wǎng)絡(luò)平臺——炫耀也罷,分享也好,布局上不寒磣,品位上不丟人,怎樣都賞心悅目。
為了這個目標(biāo),從母親到我,再到侄女們,都是吃過苦頭的。但是苦過之后,確實是甘甜相繼,得償所愿。
有底氣、有能力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讓別人指手畫腳;關(guān)起房門,我即世界。擁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自由和空間,才是一個女子的最美的閨房。